他的眼泪这样悲伤

童言

4月6日 晴

时间真是飞快，转眼间我升入了中学。

当我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初一教室时，正要寻找一个座位，忽听一个声音叫我：“宇飞！”是小学同学于大龙，他坐在靠墙边的第三排，向我摆手，“到我这来吧！还有一个座位！”这位在小学一直以来的死对头，忽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于大龙可是一个典型的“小胖墩”，长着圆圆的脸蛋，圆滚滚的身体，平时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们就这样做了同桌。

接触久了，就知道他真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课间在教室里跑几遭、吼两声，从不拘谨。做作业时，又总是没有橡皮，每次都要用我的，那次考试两人周转不过来，气得我大声呵斥他，他便买了一块，可是没过两天又丢掉了。最让人畏惧的是他的大嗓门，课上齐读时，只要他一开口，整个教室便如雷响，他读得快，全班则快，他读得慢，全班则慢，他也不觉得奇怪。午自习的时候，同学们都坐在座位上，他却攥着几块糖乱跑，边跑边嚷：“这糖真是好吃死了！谁吃谁吃？”一些同学和着他狂笑，可我，早恨透了他这个样子。

不过，体育课上他倒表现得积极而乖巧。老师教同学们学习体操，我们费尽周折也学不会，可他呢，只看一遍就熟能生巧。老师便让他站在队伍前面喊口号、做示范，他一点也不矜持，加上嗓门又亮，让我们刮目相看。

我们这一届学生升初中时，学校新开了四个多媒体班，每人只要交一千元的费用，就可进入多媒体班学习。大部分同学选择了多媒体班，这样还剩下两个普通班。我选择了普通班。实际上，凡是成绩还可以的同学，其家长都愿意多花一点钱，把孩子送到多媒体班，留在普通班的，净是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这让我十分出乎意料，我是以小学毕业年级排名前三的成绩升入初中的。

上课了，老师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说：“同学们！实话告诉你们，那些小学的尖子，都是脑子不够好使的同学，进入中学后往往就衰败下来，而那些活泼、调皮的学生，在中学就会大大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成为一流的学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小学老师曾多次说，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学生。原本就自卑的我，现在感觉每个老师的话都在针对我自己。我的心里盛满了悲哀，甚至绝望，老师们的言语和目光仿佛都是讽刺、蔑视的化身，刀剑一般地刺着我的心。

回到家里，晚上躺在床上，我竟偷偷地在被窝里抹泪。每滴泪水都那么无助和幻灭。我在日记本里默默地写着白天发生的事，只觉得前方一片迷茫。

在学校，我总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写字，连课间也很少出去活动，几乎没有同学理睬我，甚至无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有于大龙，只有他还记得我在小学是个“好学生”，还记着我点点滴滴的过去，还相信我的未来也是好的。他有时觉得，我这样的学生来到普通班，是有点可惜的。

他整天嘻嘻哈哈，跟同学斗嘴、争吵，甚至打架，但他却一直很尊重我，从不曾跟我争吵，每次在我很生气地数落他影响别人学习的时候，他总是努力克制自己，安静下来，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期中考试，我的成绩竟然是班里第一名，而且在年级也名列前茅。听到班主任在班里公布这个消息，我的心微微一颤。从这时起，一些老师的目光开始转向了我，个别老师课上还会特意让我回答问题。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在讲台上大声说道：“我们班的张宇飞期中考试是年级前五名！”让人有点声名鹊起的感觉。

但多数同学还是对我持着怀疑、静观的态度，这一次考试也不能说明什么。只有我的同桌于大龙心悦诚服地为我高兴，他相信我取得这样的成绩是很正常的，而且我能体会到他想说但未说出的话：以我从前的实力，我的成绩应该是比现在更为优秀的。

不久，全班第一次大换桌，我和于大龙竟然破天荒地被调到了教室中间的第一排。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简直受宠若惊。

这样，各科老师就能更频繁地呵斥于大龙：“你别吵了行么？你不觉得你会影响人家学习么？”这里的“人家”八成指的是我。于大龙却总是充耳不闻，老师说归说，他吵归吵，毫不在乎。我虽然对他的吵闹有时感到烦躁，但从来没有讨厌过这个同桌。

于大龙几次嬉笑着对我说：“看你学习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皱得那么紧，你不觉得累吗？”他用手在自己的眉头上比划出一个紧皱的动作。

我真不知道这话几分好几分坏，看他一眼，没回答，又低下头看自己的书了。

每天每天，我总是那样埋头苦学，少言寡语，我心里的自卑总是那么深那么重，好像我稍一放松，就会被别人抛弃和蔑视似的。我发现一些副科比如历史、地理好难，课上我总是一头雾水，心里就会焦灼、害怕。

期末考试的脚步近了，一次午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在讲台前站立片刻，忽然弯下腰，低声而和蔼地对我说：“考试的时候认真点，咱们班全指望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里又不禁一颤。我偷偷向四周望了下全班一片散沙、熙熙攘攘的场景，又低头做题了。

距离期末考试只有几天了，我感到复习任务好重，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邀请一两个好友留下来，在教室里一起背书，关于历史、地理、政治的。有时也有于大龙。这些同学都表示愿意陪我留下来学习，但每次他们不是聊天就是玩耍，等到我一个人背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和我一起离开。

初中第一个学期结束了，寒假里的一天，我忽然接到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她抑制不住激动地说：“宇飞，你考了年级第一名，超出第二名整整20分！”我有点惊喜，一时间许多的惶惑都消散了。

这让一些多媒体班感到诧异和愤愤不平。他们说，普通班当初进去的净是些差生，教学条件又落后，学习氛围那么糟，竟然会出现年级第一名？他们质疑着、关注着我，等到接下来几次考试，我的成绩都很平稳而出色后，他们便完全信服了。那些老师会经常拉上自己班里的一些学生，来到我们教室外面，趁我上自习的时候，透过窗子偷偷观看我学习，以做激励之用。这些是多年以后我的同学告诉我的。

然而于大龙的成绩却是一塌糊涂，他仍旧是说笑打闹，优哉游哉，上课不听，作业不做，安之若素。他跟我这个同桌之间没有任何竞争，对我依然是那么尊重而友好，只是多了几分珍惜和敬佩。可我有种预感，我们之间的距离正在越来越远，而他则明显地担心着什么。这种感觉很快被接下来的事证实了。endprint

一次自习课上，老师坐在讲桌前备课，于大龙胆子忒大，隔着过道跟一旁的同学说笑个不停。我觉得吵，习惯性地对他说：“别说话了！”他置若罔闻，谈话正在兴头上。我有些生气，又埋怨了几句，没想到，这场景都被班主任看在眼里了。

下午，我来得比较早，于大龙还没来，班主任走到我身边说：“我要让于大龙调下桌，不能再那样吵着你，耽误你的学习。我把他的座位调到后面去，让ⅩⅩ同学到这里来。”就这样，于大龙的书本、椅子通通从教室第一排被挪到了倒数第二排。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安静好学的同学。

其实我并不舍得于大龙走，但我什么也不敢说。

不久，于大龙来了，发现自己的座位被调换，火冒三丈，冲着那位同学大吼：“谁让你到我这来的？回去！回去！”那同桌低声说，是班主任让他来的，旁边的同学也纷纷说是班主任的意思。于大龙只装作没听见，用那震天动地的嗓门大叫：“我不管！你必须回去！必须把座位换回来！谁跟你换桌？！鬼才跟你换哩！”

那位同学胆子小，就乖乖换了回去。于大龙则把自己椅子和书本又搬回来，大模大样地坐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班主任怒气冲冲地扑进教室，向着于大龙大发雷霆：“怎么了？是我让你跟ⅩⅩ换桌的！”

于大龙坐在位子上，扭着脖子说道：“我不换桌！”

班主任“嘭”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吼：“还反了你了！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必须给我换！我说了，必！须！换！”

于大龙开始是绷着脸，沉默着，任凭班主任的唇枪舌剑，后来就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换就换！”

他猛地将书包从抽屉里拽出来，砸在桌子上，故意发出“哐”的一声响，唯恐大家听不到。又把桌上摆着的书“啪啪”摞起来，充满火药味。他曾经精心在自己的桌上粘贴了浅绿色的宣纸，现在一下子撕扯下来，撕得面目全非。

他做着这一系列的动作，忽然就哭了，一滴滴滚圆的泪珠，淌过那通红通红的脸颊。刚才的愤怒、怨怼如今都化作了伤心，只一会儿功夫，泪水竟流得满脸都是，短短的睫毛模糊在泪液里。

我低着头，有点不敢看他——没想到他是这样不愿走。

终于，他像英勇就义一般地，走向了教室后面的座位。

我再也没有和于大龙坐过同桌。

……

初中后两年里，我的学习一直比较踏实，成绩常是年级第一，中考成绩也在全校前三名之列，顺利考取了省重点高中。但我听说，于大龙初中毕业后就没有继续读书，他好像是去了外地打工，也可能是按照他之前所说的，去了他亲戚开的一家服装厂工作，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今天把他的故事写下来，是为了我们那无法忘却的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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