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化语境里的爱情表达——论闻捷的爱情诗写作

2014-07-15 04:18姚洪伟泸州医学院四川泸州646000
名作欣赏 2014年29期
关键词:爱情诗语境姑娘

⊙姚洪伟[泸州医学院, 四川 泸州 646000]

爱情作为人类情感中最美好的情愫,一直以来都是诗人们抒写和表达的对象。然而,由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特殊的政治环境,“大我”“集体”等极具政治色彩的意识形态空前高涨,“集体意识”完全取代了“个人意志”,那些个人情感和个性意识完全被压抑在“集体主义”的巨大浪潮中,极端地强调集体的力量,导致个人的情感空间被严重压缩,甚至被排挤出精神领域,一些人性的本能需求被严重地扭曲甚至扼杀。在这段特殊而特别的时期内,闻捷独辟蹊径,突破创作禁区,先后在《人民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抒写爱情的诗篇,并于1956年结集出版了爱情诗集《天山牧歌》,为我国当代文学的爱情书写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特殊环境中呈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爱情美。闻捷的爱情诗主要集中于其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天山牧歌》里,题材新颖、语言畅朗,给人以清新明丽的感觉,没有一般情诗所惯有的矫情、造作之态,在极端政治化语境的条件下,他非常成功地刻画出了少男少女们健康、纯洁、高尚的美好爱情,就被誉为“新生活的赞歌”和“激情的赞歌”①,形成了闻捷所特有的诗歌风格。

在闻捷的爱情诗里,富于鲜明的地域特色和浓郁的少数民族色彩,是其非常明显的一个美学特征。无论是天山南北迷人的自然风光,还是新疆各少数民族的风俗民情、劳动生活场景,在诗中都有充分地诗意呈现,带给读者一种别样的审美体验。这在当时的诗歌创作中,是闻捷的一种创见。早在《吐鲁番情歌》发表不久就有论者注意到了它“带有浓厚的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特色”②。诗人公木在一次发言中也十分肯定地说:“他以新颖的富有民歌情调的风格、优美朴实的艺术形象的语言,反映了新疆哈萨克族、蒙古族人民的新生活和新的精神面貌,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流露着诗人对祖国对边疆的深情热爱。”③正因为闻捷所表现的是“对祖国对边疆的深情热爱”,他诗里的爱情作为反映这种情感的基础,在当时的诗歌夹缝里才得以存在。在诗集《天山牧歌》中,我们随时都可以感受到诗人在爱情生活中为我们描绘出的一幅幅明丽、优美的边疆各民族生活的风情图,古尔邦节上的爱情盟约,赛马会上的示爱游戏,瓜田里的爱情愿望,婚礼中的相知相守,等等,都无一不表现出独特的民族风情和这样一种传达方式。

在《葡萄成熟了》这首诗里,诗人通过写新疆最具有代表性的特产葡萄来比喻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有机地将爱情与自然风物相结合,不仅完整地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特色,还表现了当时青年男女的爱情观。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有效地解除了当时时代语境对爱情的规约。诗中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情趣和美妙的爱情描写:马奶子葡萄熟了,挂在碧绿的枝叶间,小伙子们从田间回来并排站在路边,弹响三弦琴挑逗姑娘,姑娘们却还劳作在葡萄园里,小伙子们的嘴唇都唱干了,姑娘们还是不予理睬,也不给一颗葡萄给他们尝尝,弄得小伙子们又气又恼,可是谁也舍不得离开。姑娘们最后只好摘下几串没有成熟的葡萄,放在小伙子们伸长的手掌里,小伙子们咬着酸葡萄,心里却像流着蜜一样的香甜。这是一幅非常生动、活泼的少数民族的劳作晚归图,写得非常传神,在幸福的爱情生活中把年轻人的天真、浪漫间杂着一种顽皮的性格描写得绘声绘色,极具边疆少数民族的生活气息。同时,诗中还展现了当时的民族风貌,让人读来回味无穷美妙无比。诗人曾说:“写爱情,也能反映时代的色彩。”④从诗人的诗句中,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边疆人民在爱情生活里的那种特别的生活情状和对那个时代的特别印象。正是诗人利用这种写爱情来反映时代的色彩,爱情诗披上劳动的外衣并对少数民族的幸福生活进行歌唱,才得以在当时的政治化语境中生存下来,建构起了属于诗人自己的表达方式,树立起一种有别于当时的诗歌精神,突破了旧有的写作窠臼,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

诗人在《种瓜姑娘》一诗中对少数民族姑娘枣尔汗的外貌和性格进行了生动的刻画,像黑瓜子一样的眼睛,红瓜瓤一样的脸蛋,长长的辫子,短短几句诗行就把枣尔汗的外貌刻画得惟妙惟肖,不仅写出了少数民族姑娘的美貌,而且我们还看到了一位聪明、活泼、开朗的少数民族姑娘的良好精神面貌,以及她对美好爱情的追求,充满了奇异的地域色彩和民族特色。东湖扬名全疆的不只是瓜的香甜,那里的姑娘比瓜香,年轻人们走过她的瓜田,都央求她摘个瓜尝尝,年轻人们走过她的身旁,都用甜蜜的嗓子来歌唱,这是因为胸中燃烧的爱情,倾吐给亲爱的姑娘。少数民族人民的生活场景被诗人描绘得如此美满,就跟放电影一样,一幅幅图景构成了一个个生活片段,让我们感受到边疆人民的爱情生活是多么的幸福。这样的描写即使在当时特定的政治语境中,不仅不会让人产生厌倦和不满,反而会促使大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符合了当时的主流意识,还得到了政治意识阶层的认可。当然,在诗中对爱情生活的描写也就名正言顺了。取得如此良好的效果,应该归功于闻捷所采用的写作策略,在劳动和赞美中书写爱情,建构起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让爱情在当时的政治狭缝里求得一块生存的土壤,为匮乏爱情的十七年文学留下了非常珍贵的一页。

另外,我们在《信》《婚礼》等爱情诗中也同样能够感受到鲜明的异域色彩和特有的少数民族生活气息。“对面山坳的草坪上,/有一个牧羊姑娘,/她抱着雪白的羊羔,/坐在青色的石头上。”(《信》)“春风吹过了玉门关,/缓缓地来到吐鲁番;/杏花、桃花都绽放了,/苹果的花苞半扬起脸。//……地毯上围坐那么多姑娘,/就像鲜花开满小花园。”(《婚礼》)这些葡萄园、苹果园、瓜田、羊群、草坪等具体的事物都带有独特的地域色彩,它们组接成一幅幅完整的边疆风情画,再加上青年男女们让人羡慕的美好爱情,更是鲜明独特,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和书写视角,为闻捷的诗歌创作找到了一条通向政治化语境中有力而稳妥的途径,实现了诗人表达爱情的“企图”,为闻捷的诗歌创作建构起了一个非凡的诗歌精神世界。

诗歌是主情的一种文学样式,尤其是在抒情短诗里,抒情的成分往往大过叙事,这是诗歌这一文体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然而,在闻捷的诗歌中,“抒情诗带有浓厚的叙事色彩,有明显的‘叙事’因素。也就是说,向叙事的方面靠拢,抒情在叙事的基础上进行。”⑤在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里,诗人往往通过叙事和抒情相结合来抒发自己的感情。正因为如此,闻捷的诗歌建构了一种单纯、明朗、优美的诗歌形象,人物思想感情的流露都是在一个简单的故事背景下发生的。这样一种叙述方式的运用,更加有效地吸引了读者的目光,不仅扩大了作品的影响范围,还恰到好处地将爱情引入到了诗歌的情节里,使得爱情这一在当时被逐出诗歌领地的情感得以回归。

在闻捷的名篇《苹果树下》一诗中,诗人以果园为场景,写出了青年男女从春到夏的劳动过程和苹果从开花到成熟的生长过程,有机地将爱情的成长历程与苹果的生长过程结合在一起,寓情于景,有效地避免了爱意表达的不便和空洞。我们在诗中看到的只是对苹果生长过程的几个阶段性的简单描写,然而,诗人在这当中却融入了青年男女的内心活动,巧妙地把苹果的成长与爱情的发展过程融合在了一起。通过对苹果开花结果的描写抒发爱情,在劳动场景中建构起一种崭新的爱情书写模式。诗中只对小伙子和姑娘的一些动作做了简要的描述,通过小伙子在歌唱,姑娘踏着水渠走来等简单的动作写出了人物鲜活的形象。这种效果的取得主要在于诗中有一个清晰的背景,果园里的劳动,苹果树的开花、结果、成熟这样一个简单而完整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又关涉到了小伙子和姑娘的爱情成长过程。诗人在描写人物和事件的时候对不同时间段人物的心理变化也做了说明。这样一来,简单的人物描写和粗略的故事梗概就勾画出了一个完整的事件,人物内心和行动的结合以及情节的发生发展共同构成了诗意的恋爱情景,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背景清晰、情节简单、叙述简洁成了闻捷诗歌的又一审美特色。在闻捷的爱情诗中,我们随处都可以找到这样一些背景、情节以及叙述的因素,它们使得闻捷的诗具有了一种可读性和真实性。《舞会结束以后》一诗描写了在古尔邦节晚上,舞会结束后两个小伙子向一位姑娘求爱的场景,一个是年轻优秀的琴师,他的琴声连夜莺都羞得不敢高声叫;一个是优秀年轻的鼓手,年轻人听到他敲鼓都想尽情的欢跳。然而,姑娘并没有喜欢上他们,因为在去年她就已经对她的幸福做了决定:阿西尔已把她的心带到乌鲁木齐发电厂去了。整首诗有一个清晰的背景,情节也非常简单,叙述的语言也相当的简洁。诗人在这几个层面上往深处开掘,通过对话或旁白的方式,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吐鲁番姑娘对爱情的坚定不移,对友情和爱情的分寸把握也非常恰当,把他们的心理和个性都充分地展现了出来。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知道闻捷在诗歌中通过运用叙事这一手段达到了抒情的效果。尽管诗歌是主情的,但在当时的特殊语境里,诗人不能直接抒发自己对爱情的真切感受,他只有将爱情放到一个“他者”的立场,通过完整的劳动场景来时隐时现地表达,以劳动隐蔽爱情,但又不遮蔽爱情,置爱情于边缘的位置来暗传爱情的真谛。这应该就是闻捷的爱情诗在当时得以广为流传和公开发表的秘密之所在吧。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爱情诗写作中,那种“革命+爱情”或者“奖章+爱情”的模式是非常突出的,当时就有诗歌编辑说:“我们收到不少爱情诗稿,可惜大多是题材不够广泛多样,反映面较狭窄,其中尤以‘姑娘和奖章’的爱情诗特别多,虽然出自不同作者之手,但构思写法相互雷同,就像一幅涂抹得不好的油画一样,色彩是单调的。”⑥虽然闻捷的爱情诗也有“劳动+爱情”的模式,但是由于诗人的描写是通过具体生活图景,甚至是对细节的关注来表现人们的新生活和新爱情观,这种表达方式的选择使他的爱情诗创作摆脱了俗套和雷同的窠臼。另外,闻捷在诗中还运用了奇巧的结构和出人意料的戏剧性效果,使得他的诗歌对当时“劳动+爱情”的主流意识形态进行了有力的消解,形成了他自己的诗歌特色,在颂歌和赞歌时代以独特的方式创建了属于自己的诗意空间。

在《夜莺飞去了》一诗中,诗人写一位年轻人怀着理想离开了心爱的人去了石油城,最后因想念姑娘像夜莺一样飞了回来,诗人不是写飞回来与心爱的人幽会,想到的却是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矿工,读来意味深长。在《金色的麦田》一诗里,我们也能感受到这种构思的奇巧以及它所带来的戏剧性效果。构思新颖别致,对单纯明朗的生活情节的提炼,使空洞乏味的颂歌具有了真切朴实的生活气息。前面的细节描述给人真诚朴实之感,到最后笔锋一转,“等我成了共青团员,等你成了生产队长”一句,既体现了当时青年男女的爱情观,又迎合了当时的政治语境。通过这种双重意义的表达,诗人突出了一种戏剧性效果,再加上细致深入的心理刻画,使诗的格调显得清新明快,有一种柔和、轻快、明朗的牧歌风格。另外,《种瓜姑娘》一诗的结尾同样使用了这种“突转”的笔锋,“‘枣尔汗愿意满足你的愿望,/感谢你火样激情的歌唱;/可是,要我嫁给你吗?’/你衣襟上少着一枚奖章。”前面的爱情铺垫不是为了让爱情得到最后的美满,而是为了寻求一枚奖章。在这里,我们似乎觉察到,人类纯洁的爱情被赋予了物质的要求,爱情好像没有那么纯粹和圣洁。但是,我们也应该考虑到“奖章,是对在战斗和劳动中建立了功勋的人的一种赞赏,这是荣誉;姑娘爱挂奖章的人,正表现了我们年轻一代新的感情。由于人们在选择和寄托爱情态度的转变,正反映着他们在生活中所追求的目标在改变,这是在一个崭新的社会制度基础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产生的感情。作者的意图是不错的”⑦。在这里,奖章其实是优秀的代表,是先进的典型。在诗中,我们感受到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青年男女们的新感情、新道德和新的人际关系。他们对爱情的纯洁忠贞,对祖国的热爱和对人民的忠诚合而为一了。诗人相信读者都会为他们爱情的幸福和“实在”而感动,引导读者能够去热爱生活,热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这是社会主义新的道德观的要求。在闻捷的爱情诗中,不仅展示了兄弟民族青年们在新时代中,积极建设社会主义和追求新的美好幸福生活的画面,而且还反映了代表年轻而富有活力的新中国的青年男女们的新的道德观念和开朗宽阔的胸怀。

闻捷的爱情诗集《天山牧歌》之所以在当时能够取得成功,其独特的表述方式和开创精神是非常重要的。爱情诗创作在当时相当薄弱,特别是抒写真挚热烈的爱情诗篇更是十分少见,《天山牧歌》中那些表现爱情的诗篇虽然源于对生活的歌唱但它高于歌颂,对当时和后世的爱情诗创作产生了广泛而积极的影响。闻捷的爱情诗能够在劳动和歌颂主题的掩盖下,传达出大众对爱情这一普遍性的人类情感的渴求,具有“普适性”意义,满足了当时处于政治高蹈下的人们对爱情的热切渴望,也承担起了特殊年代大众特别的审美需求。同时,这样的爱情书写也是对当时人性压抑的一种反拔和释放,赢得了读者的喜爱。闻捷的爱情诗突破了当时政治化语境的禁锢,从少数民族男女的爱情生活这一特殊视角反映出了新时期人们的新生活、新思想,开创了当代爱情诗创作的新领域。

① 叶鲁.激情的赞歌——读闻捷的诗[J].人民文学,1956(2).

② 蓝蓝.一组优美的情歌[N].文艺报,1955(16).

③ 公木.关于青年诗歌创作问题的发言[A].//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报告、发言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

④ 闻捷.红装素裹[N].人民日报,1961-4-20.

⑤ 洪子诚.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85.

⑥⑦ 肖犁.爱情诗的“框子”——读稿随谈[J].文艺学习,195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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