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碎的记忆

2014-07-16 19:38杜中伟
长城 2014年2期
关键词:蝈蝈生产队麻雀

杜中伟

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迫切想用文字记忆过去的年龄了。有些东西你想忘掉是不可能的,而关键问题是,这种记忆中的日子和生活已经不可能再回来,即使能回来,我们可能也不会再选择。因为回忆中的所谓美好,在现在看来未必是美好,而真正美好的,只是那个年龄才会有的无甚忧虑的生活。无忧无虑,往往是对童年的定性,人们对无忧无虑生活的追忆,是对心灵自由放松的一种深深的向往,而向往的东西,往往是我们已经丢失或者没有的。这便是残酷的现实。

对于我们的长辈来说,当他们处于我们现在年龄的时候,也正是战天斗地、大干快上的年代。我们对他们和他们那个年代的回忆,是用残留在大脑中的片断拼接、拼凑,同时也是用我们当时的简单眼光来看待,即使现在我们能体会到他们的艰辛,却更倾向于帮助和配合我们这一代人回味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和留在那个岁月里的意趣和童真。而我们关于童年或少年的记忆,便像清晨时的露珠,一颗颗晶莹剔透,却零零碎碎,时间一久,便会蒸发,无从寻找。于是,慌张间收集起它们,用以悼念逝去的时光。

衣食父母

那么,从哪说起呢?就从我们共同的组织——生产队——说起吧。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了生产队的生活。一个村子,划分成若干个生产队。村一级组织叫大队,再往上就是我们更加熟悉的一级组织机构,叫人民公社。与大队相对应,生产队也被称为小队。小队也是一个结构比较完备的最基层的组织,有队长、副队长、会计、出纳、妇女干部等等。到我们懂事、能够有所记忆的年龄,生产队没有了过去人民公社所倡导的吃食堂,都是家家户户地过日子,但总体上说,吃大锅饭还是那个时候的基本特征。所谓吃大锅饭,就是大家共同劳动,按工分记劳动量。除了由于分工的不同而工分不同外,基本上大小劳动力的记分是一样的。我在一篇文章中也记述过关于生产队劳动记工分的事情,好多家庭,由于劳动力少,每年劳作一年得到的结果是“超支”,也就是说,你一年劳动换来的“工资”,不抵你一年向生产队借的债。这是冷酷和现实的问题。如果那时候家里孩子上学,劳动力不足,除了给孩子买书本外,要看病,要买油盐酱醋,必要的花销已经让家庭颇为拮据,所以除了过年能买一套新衣服外,基本上新三年旧三年,老大穿了老二穿,对于衣服,也确实没有多少追求,全国人民都一样,再穿也穿不出什么花样来。

为了弥补超支的缺口,也为了还清所欠的债务,我们的父母便走上卖血的道路,这是我现在一想起来都疼痛不已的伤口。小时候,真的是天真,每次父母卖血回来都要关心父母给自己带回来什么好东西,因为卖血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不知道其有什么样的特殊意义。那时候的卖血与我们现在的献血当然不具有相同的意义,200CC的血(有时候他们卖400CC)所换回来的人民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家庭的困难。据父母讲,他们卖血回来,弟弟总要因为生病花去一部分。当然,说这些时并无悲伤,但也有些许无奈。我读过余华先生的《许三观卖血记》,里面细节已经记不起多少了,但我却记得这部小说给我的震撼与体会是真真切切的。我曾经流过泪,因为我从上面分明看到了父母的依稀影像。故当我们讲起父母卖血的时候,局外人,或者下一代,他们不可能理解其中的艰辛,也不可能理解其中的苦难意义。

另外,在生产队阶段,最令孩子们神往的地方无疑是供销社。那时候大致每个村都有供销社,在供销社工作也是非常令人羡慕的。每次看到柜台后面高高地挂着“百问不厌”的牌子和站在柜台后面的售货员,心里对他们每天都可以吃到这里的好东西心生羡慕。那时候没有理想,如果有的话,兴许就会选择这项工作。那时,家里的一应必需品除了自己亲手做之外,基本上都要从供销社花钱买。女孩子买条红的、绿的或黄色的塑料丝(那时候我们都叫化学丝),男孩子买个玻璃蛋,以及不论男孩子女孩子都要买铅笔、橡皮、尺子、文具盒,而父母高兴时还会给一分两分的去买上一块两块糖果。把买来的糖果攥在手里,心里真感到幸福。在那个时代,成就了“一把抓”,成就了一个时代的劳动模范。

如果不在供销社买东西,那就自己做。所以,纺花织布是劳动妇女必修的功课。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纺车,我记得吴伯箫先生在他的散文《记一辆纺车》中,对纺花有着比较深刻的体会,这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真正生活。然后便是织布。当然,从纺出线到织成布,中间还有若干个环节,其中要将锭子上的线穗子经过浆、经等等,然后网成“芦穗”,再放进梭子。我很是记着奶奶、母亲那两代人,确切说是上几代人,每天坐在织布机前的样子,都说日月如梭,而她们是用梭子打发了日月。最早的豫剧电影《花木兰》,也就是老艺术家常香玉所演的那部电影,就是从花姑娘织布的镜头切入,切合了“唧唧复唧唧”的原诗意味。

这是女人的工作。而打铁是地地道道男人的工作。队里用的、家里用的农具,除了大件的,基本都是在铁匠铺打出来的。打铁的火烧得很旺,老远就会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进到铺子来,便是火花四溅,一般打铁师傅的围裙上都是有窟窿眼睛的。打铁是两个人的事,一人执小锤,一人抡大锤。一般情况下执小锤的人是上了年纪有经验的老匠人。因为一方面让老人抡大锤显然不符合尊老的传统,另一方面就是老人会用经验告诉年轻人,该往哪砸。抡大锤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通红的铁坯从炉火中用钳子钳出,经过一次一次地锻打,使得其越来越有弹性,越来越成型,最后经过淬火,便锻造出理想中的工具,农民们便用这些工具经营自己的生活。

田间地头

在生产队的工作,也是有时间的。农民出工,队里要打钟,叫上工钟。工作结束,要打收工钟(下晌钟),有时候队长会喊上一声“下晌了”,半天或一天的农活算结束了。

劳动间隙,也会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于是,爷们儿们便聚在一起抽旱烟。农民们买不起成品烟,就自己用烟叶卷烟。我家的书都是被一帮老头们卷烟给用完了,我到现在都后悔自己没有把它们保存下来。卷烟的味道很烈很浓,往往是他们一边咳嗽一边抽着、唠着,乐此不疲。而妇女们则更是嘁嘁喳喳地聚在一起唠家长里短,纳鞋底,缝衣服。田地是广阔的,到处散发着庄稼、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穷乐呵?想想现在,人们都在奔忙,口袋里或许比原来多了人民币,但心里和那时候比,真的富有吗?

我记得那时田野里蜥蜴很多,我们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那时候也就十来岁吧,捉着蜥蜴专门吓唬胆儿小的女人,女人们往往被吓得满地跑,而哥几个却乐不可支,当然换回来的是一顿臭骂……。据说由于现在大量使用农药的原因,田野里没有了老鼠,没有了蜥蜴,同时,也没有了蚂蚱,没有了蝈蝈。真不知道,这样田野有多孤独。

等到红薯收过后,中间休息时,如果能挖出一两块残留在地下的红薯,便有美味可享了。首先用大块的干泥块垒出一个空间,中间点起火来,烧成熟火,将红薯放在熟火上,然后将土块踩塌,将红薯闷在里面,基本上收工后,红薯也就熟透了,味道比现在的烤红薯一点不差,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绝对是美味。

说到挖红薯,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堆堆的红薯,想起陈列在田间地头的那些故事。

生产队的时候,好像什么庄稼都种,除了现在最常见的小麦、玉米外,还种高粱、大麦、大豆、谷子、黍子,甚至荞麦。所谓“青枝绿叶开红花是什么东西”的笑话就出自荞麦。这个笑话本不应该算是笑话,是村里人对忘本的人的一种讽刺。其实,也并不算忘本,说是村里的一个年轻人在外工作若干年,后来回到家里,看到了荞麦,不认识,便问家长,这青枝绿叶开红花是什么东西?按村里人的习惯,你在外再长的时间,你也是一个农民,是村里人,不但不应该不认识荞麦,还不能说“东西”这个词,村里人管所有的“东西”都叫“物件”,你可以说“物件”,但你不能说“东西”,说了这些带有明显文化气息的词,显示出了你与农民的脱节,是要遭到笑话的。所以后来若干年,我从北京或石家庄回到家,必然是一口纯粹的家乡普通话,绝不敢越雷池半步,以免遭受村里人的讥讽。好在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来,城市语言终于不再和农村格格不入了,孩子们也可以叫爹为“爸爸”了,学校教书也能用普通话了,我们回家也可以说“字话”了。

这当然算题外话。

我还记着啃高粱秸的情形。我们管那叫“甜甜儿”。在缺少糖的年代,“甜甜”是我们品味生活甘甜的承载者。我们很少有甘蔗,便找那些根部发红的高粱,用镰刀削上一段,用牙齿撕开厚厚的并且边缘锋利的皮后,凡看到水分较大、略微发青的,一般都比较甜,有的味道堪比甘蔗。有的时候,我们也到地里寻找一种草根,是白的,细长细长,我忘了叫什么草,这种根也是甜的,一般把根从土里扒出来后,在机井上洗一洗,便放在嘴里大嚼一通,享受一下凉凉的、甘甜的味道。

那时候,的确没感到苦。

父辈的草屋

每个生产队都会养牲口、置农具,晚上就会有人值班,就会有饲养员。一看到饲养员几个字,我总会想起小学时学的那篇课文《饲养员赵大叔》。饲养员们住的地方,我们习惯性地称为“草屋”,其实也并非用草搭建,或许与最早用草搭建房子有关吧,或者仅仅是因为用来养牲口、放草料的。

草屋晚上都会很热闹。那时候没有电视机,没有更多的娱乐项目,吃完饭总有几个庄稼汉集中到草屋聊天打发时日。如果生产队开会,草屋里会更显热闹。浓烈的旱烟味道充满着整个房间,和牲口的尿粪味掺杂在一起,竟并不觉得讨厌。

想想,在昏暗的马灯照耀下,几位庄稼汉抽着明灭忽闪的卷烟或者叼着烟斗,中间夹杂着他们的咳嗽声和讨论声,是一幅多么熟悉的场景。

牲口和人一样,有老实的,就有烈性或者倔强的。有时候就会看到一匹受惊的马在生产队的院子狂奔,蹚起滚滚尘土,这时候大人总会让我们躲到安全的地方,由他们来制服惊马。

现在农村已经几乎看不到马匹了,偶尔还能见到一头牛。生产队的许多工作,比如运输、耕地等等,那时候都需要用牛马来解决。记着大冬天,农田里没有什么活计,牛马们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麦田里结着一层白霜,生产队就会把牛马放到野外,我们会经常看到游荡在麦田的马群,由一匹被限制了腿脚的头马带着,过着闲适的日子。我非常喜欢旷野的那种韵味,广大而厚重。每次回老家都会看看那一片田野,尤其是冬天,看见那一片片越冬的麦苗,就真的会想起那些马群,曾经那样无羁地生活。

那时候的生产队基本上也是自给自足,虽然并不一定足,但好多东西的确是自己生产。除了粮食,还有粉条。粉条的加工工艺我也记不太清楚。但知道生产队那时候生产的粉条都是用红薯做的。先将红薯做成几十斤重的淀粉块,然后用剖开的葫芦做成的瓢来漏粉条。瓢上有眼,有粗的,有细的,也有长扁的,这样就能做出宽窄不一的粉条。我大致记着将淀粉化开后,做成芡糊,中间的细节实在不太明了,然后就将芡糊放在瓢里,向一口烧开了水的大锅里漏,等冷却后再将粉条捞出来,在院子里晒干或者风干。粉房的气味是特殊的,我到现在仍然能回忆出那种味道,有时候煮粉条的时候,就会闻到这个味道,永远忘不了……

勤工解馋

我们上小学时,并不需要通过业余的劳动来解决学费问题,而是想通过自己的一些劳动,换来一些零食,所以完全可以把我们所干的活计称为勤工解馋,而非勤工俭学。夏天里,我们最喜欢的零食莫过于冰棍。能够吃上一根冰棍,就像现在的孩子们吃雪糕、冰糕一样,甚是解馋。每每听到“冰棍”的叫卖声,就会勾出购买的欲望。一根冰棍的价格大概也就五分,有时候多要几根能便宜到三分,如果你能包圆的话,竟然能便宜到一分一根。

而父母显然没有那么多的钱让我们用来解馋,有时候就要自己想办法。办法之一就是去拾麦子。麦子收割不久,地里会落下一些麦穗。农民们是舍不得浪费的,于是就会有人专门去捡拾麦穗。而我们也就加入到捡麦穗的行列。麦收时节的太阳是最为热情的,毒花花的太阳照在头顶,滋味的确不好受,脚下穿着凉鞋,有时候脚还会被尖利的麦茬划破或扎破。但为了能吃到冰棍,也一直坚持着。

不捡麦穗了,便可以到麦秸垛底下去掏麦子。那时的脱粒机用得还不是十分广泛,甚至有的时候还用碌碡轧小麦,用以脱粒,自然就不是轧得十分干净,在麦秸当中还会有残存漏网的小麦。我们把麦秸往空中抛,有风的情况下麦秸被刮到一边,而小麦就会落在脚下。有时候直接在麦秸垛底下就有麦粒,省了扬场的工夫。夏天的热流总会让我们汗流浃背,脸上也都成了花花脸。

但捡拾东西,总让我有一种捡漏的快乐。

尤其是捡拾花生,更是孩子们的快乐之一。花生从地里刨完后,会在地里落下不少。没有分地时,花生也是由生产队来分,所以在平时也不是让随便吃的。分了地之后,吃花生就方便了许多。每年一颗颗地摘了之后,就放到房顶上晾干,在晾干的过程中,可以吃上几次。晾干后,就被父亲装到大口袋里,挂在房梁上,一直等到过年的时候,炒着吃。那时候,就觉得花生好吃,生的熟的都好吃。刚摘下来的时候都会煮上一锅,吃着香甜极了。还有就是捡拾遗落的红薯。凡是在地下长的东西,不免都会有遗落。父亲一大早就会到红薯地里翻找遗漏的红薯,每天都会翻出一筐,一到晚上便可以煮上一大锅,作为干粮食用。

我们平时放学后,也会帮助家里干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尤其当玉米长上来后,地里便会长出一层丰盛的茅草。我们便扛上柳条或荆条做的大筐去割草,每次都会割上满满一筐的草,用来喂猪,或者其他的牲口。或者晾干后,冬天就可以铺到炕上,当床垫用。

最怕的是在下雨天给玉米追肥。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躲雨,但在庄稼生长的季节,我们会迎着雨跑到自家的玉米地里去,头顶是隆隆的雷声,却不敢怠慢。玉米的叶子划着胳膊,生疼,却要弯着腰在玉米的根部撒上二氨,或者尿素。在用化肥的之前,大多用的是有机肥,家家户户都有粪坑,在犁地之前,每家都要起粪坑,然后一车一车地将粪拉到地里,扬撒开,作为底肥。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我清楚地记着村里已经有人放炮了,我们哥仨却在向地里运送粪肥,然后将院子打扫干净,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现在远离了这一切,真是想念。

花鸟鱼虫

孩子们对小昆虫、小动物有着天生的喜爱。前面说过,我们小时候会捉着蜥蜴吓唬女人,在我们眼里,小动物、小昆虫是最好玩的玩具。

我向来是喜欢逮蝈蝈。十几岁的时候,农村地里的蝈蝈很多,尤其是在谷子地和黄豆地里,蝈蝈的叫声连成一片。后来把地分到各家各户之后,农药用得多了,蝈蝈已经很罕见。这时候就要跑到村里的农场地里捉蝈蝈。首先就近听到蝈蝈叫声后,大致判断一下方位,然后就慢慢地猫着腰往前找。捉蝈蝈是非常需要耐心的活儿,因为蝈蝈很可能看到你,或者听到你走过来拨拉庄稼和草的声音,就会停止鸣叫。在这个时候,你就要静静地让太阳晒着你,任凭汗水湿透背心裤衩,直到蝈蝈再次叫起。然后,就要仔细地寻找它,顺着声音,一般情况下,也会找到它。逮它的时候,心跳是加速的,双手要做成捧状,要把蝈蝈最终捧在两只手形成的空间内,以防伤害它。蝈蝈有着尖利的牙齿,所以有时候免不了是要被蝈蝈咬上一口的。既然做这个,就要有心理准备,因此,我们从来没有畏惧过。应该说,我逮蝈蝈的技术还是相当高的,很少有走空的时候。即使近几年,如果有机会,有蝈蝈,也还会一试身手。前些年去平山,就捉过,后来在山草茂密的山上,也为儿子捉住过。捉了蝈蝈就要放在笼子里养着,日日夜夜地听它的歌唱。我们一般拿高粱篾编蝈蝈笼,把二三毫米宽的高粱篾有经有纬地编成两个箅子,然后对在一块将四个角缯起,就成了好看的蝈蝈笼。然后就把喂养蝈蝈当成一项业余的工作,放学后会掐上一朵南瓜、北瓜或丝瓜的黄花,或者揪几片红薯叶,或者是白菜叶,用来当蝈蝈的食物。养得好的话,可以养到立冬,直到屋内生上火炉,把蝈蝈放在旁边,夜间还会听到轻弱的叫声。

长着长尾巴的大肚子母蝈蝈是可以捉来后用油炸着吃的。当然能够炸着吃的还有蚂蚱、知了猴。捉知了猴也是一件我爱干的事。我们管知了猴叫“老咕隆”。在傍晚的时候,就找大树底下,地上这时候会出现一个个小窟窿,这是知了猴在出洞前所挖的,有经验的孩子基本上能判断是不是知了猴的洞。如果认为是知了猴的洞,就会挑开小窟窿,找一枝细细的草梗,顺着窟窿伸进去,这时候知了猴会用爪子抓住草梗,我们便会轻轻地将其提出来。就这么简单。

有时候捉知了猴就是为了观察它蜕变的过程。捉了后,放在蚊帐里,深更半夜观察它,从背上裂缝开始,然后睡一觉,再观察,到第二天基本上就能看到一只黄黄的、嫩嫩的知了,趴在蚊帐上。

捉知了的方法有好几种,最常见的就是用面筋粘了。制面筋的方法也不复杂,只要往嘴里放一把麦粒,不断地嚼啊嚼,时间一长,出来那种具有黏性的东西,就是面筋,类似嚼的时间长了的口香糖。把面筋粘在一根棍上,或者竹竿的头上,慢慢地靠近知了的翅膀,一切都要悄悄地进行。粘知了在我印象中都是中午干的活,中午的阳光炙热而明亮,知了叫得正欢,好发现,好粘住。小的时候不知道冷热,于是就会在大中午,趁大人们睡午觉的时候,擎着竹竿,站在树阴下,踅摸知了。

中午粘知了是一个一个地粘,到了晚上就可以批量地捉了。入夜,尤其是没有月亮的情况下,我们抱来一堆麦秸,在大树下生起一堆火,麦秸不经烧,着火的时间很短,这时候就要几个人抓紧时间去踹树。受到惊动的知了便会飞蛾扑火般的落了下来,吱吱地飞向火旁。我们便可一股脑地捉上一大堆,然后就直接放到火里烤,也算吃上一顿肉了。

当然,捉麻雀也最好是在夜里捉。麻雀喜欢待在新盖但尚未住人的房子里。最好是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拿上手电筒,钻到这些空房子里面去,我们便想办法将屋门堵住,然后拿着竹竿顺着房顶的空隙捅,藏匿于此的麻雀,便会扑棱棱地飞到手电筒的光圈里,任人捉拿。

捉麻雀好玩,掏麻雀就更是男孩子喜爱的娱乐项目了。麻雀喜欢住在房檐下的窟窿里。当发现麻雀开始往窝里叼“毛茬儿”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要孵小麻雀了。只要小麻雀刚刚孵出,我们就会兴致勃勃地掏小麻雀去。小麻雀浑身光光的,所谓赤条条是也,而嘴角是黄的。我们常说人幼稚或者年龄小,总说黄口小儿,看来这个说法应该是从小麻雀的嘴巴来的吧。现在想起来那些小麻雀着实可怜,可孩子的天性使得我们毫无怜悯之心,并且或许是因为曾将麻雀列为“四害”之一,大人们对掏麻雀也没有谴责的意思。关于掏麻雀还有个古老的笑话,说是两个孩子下井掏麻雀,一人站在井口,倒提着另外一人,系到井里,在井壁的窟窿里掏麻雀。掏麻雀的那孩子掏到了三只麻雀,便喊“仨仨仨”,结果上面那孩子就问,真撒吗?那孩子说,真仨。结果,那个孩子就被撒手了。

在所有的捉的项目中,好像唯一比较正经点的就是捉金牛牛,也就是甲虫,我们那地方叫“老包”。村子里对各种昆虫的称呼很是奇怪,无法用正确的词语表述出来,只能听音。春天里,当麦子刚刚长到半尺多高的时候,便会有许许多多的老包在田野里飞,金光闪闪的。到了下午放学后,便约上几个小玩伴,迎着春天的风,沐着即将下山的夕阳,到村外的公路上捉这些小昆虫。我们在刚刚发芽的杨树或柳树下面,使劲一跺,树上的老包就会哗哗地掉一地,我们就会争抢着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到玻璃瓶里头,等装满了,便带回家去喂鸡。

每当想到这些时,总会想起那一望无际的绿浪和孩子们无忧的身影。那是真正的快乐。

素食年代

那个年代,很少能吃上肉。大致是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里会买上一些肉。假如能宰上一头猪,是再好不过的事。在平时,别说是猪肉,就是鸡蛋也是用来换取零花钱的,所以有“鸡屁股银行”的说法。

生产队时期,在大多数情况下,家家户户的主食就是玉米面饼子。全面改善伙食还真是改革开放之后,这就不能不说是邓先生的功劳。在此之前,能吃上馒头也只有在生病或者过年的时候,而且只是能吃上几天。当然,后来虽然都吃上馒头了,但肉食却仍然紧缺。现在的人们虽然颇有些回归素食的倾向,但这个事情的前提却是因为我们当今——起码是在城市,边远农村仍然穷苦——不再为缺衣少吃发愁,而是为营养过剩发愁。如果在那个年代推崇素食主义,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那时候还在上初中,早晨要早起上学。有一天,我看到大哥在吃一种很像肉的东西,就赶紧起来,发现是腌的茄子。可见那时我对肉多么一往情深啊。

上学的时候,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营养不太跟得上,经常不到放学就饿了。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垫补,找来玉米面饼子或者在后来的时候能找一个馒头,切成片,撒点盐,再抹点香油,那真叫香。即使现在,有时候我也会切上几片,用同样的做法,吃得照样很高兴。

大饥饿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赶上。对于父母们来说,我们生活的年代已经非常幸福了。起码不会饿死,也不会为一口吃的发太多的愁,虽然简单,但并不十分匮乏。他们会经常讲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种恓惶的景象。每天都会死人,那时候地里的带籽的草都被吃了个精光,连树皮都扒着吃了。

草籽我们当然没吃过,但野菜却偶尔当作主食的有益补充而吃过,比如马齿苋、扫帚苗、荠菜(小铁铲)。关于荠菜,我们上中学时都学过张洁的作品,使得荠菜比其他野菜更为有名,算是沾了名作家的光。还有一种是平时最常见的灰灰菜。这些都是可以做菜吃的,有的是用水焯一下,有的可以做成苦累,吃起来也是很爽口的。

苦累是一种简单的食品,用白面掺和点玉米面,不要放太多的水,和野菜拌在一起,放到锅里蒸。蒸熟后用蒜泥一拌,风味独特。做苦累的原料有好多种,比较受欢迎的有马齿苋、扫帚苗,当然,更少不了槐花和榆钱。五月槐花香,槐花的颜色是白而略微带点黄的,一串串的犹如碎玉,很有质感,入口较甜,我们这一代人应该都吃过。槐花的确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种花,可能是因为能吃的缘故吧。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了,必然就摘上一串,或者捋下来大口地吃掉,或者一颗颗地,放到嘴里慢慢地品尝,体味那一丝丝微甜。

当然,还有榆钱。现在农村里已不大见榆树了。榆树曾经救过许多人的命,却因为爱生虫子,逐渐在村子里消失了。现在连卖家具的人都在说,榆树很少了,老榆木家具越来越贵了。爬上树捋榆钱,是许多男孩子小时候都做过的功课,捋一把,塞到嘴里,再捋一把,塞到口袋里,甚或折下一大枝的榆钱,带到家里准备做苦累。那时候爱听程琳的歌,她有一首歌就叫《采榆钱》,不妨听听吧。

精神食粮

如同小时候简陋的物质生活,我们的精神生活现在想起来也好不到哪去,但的确已经非常奢侈。这个奢侈,是一种感觉。就像假如现在给我一天的时间专门用来看书,不为生活的琐事打断,也算是非常奢侈。而那个时候,让我们有一点精神方面的享受,已经非常满足了。

最初的精神食粮,是来自奶奶或者妈妈讲的故事,我们叫讲古话。许多古话都是口口相传的,除了其中的一部分,比如牛郎织女等民间故事已被挖掘整理外,许多民间故事或许正面临着消失。由于电视和网络的普及,讲古话已经成为历史。现在的孩子们,恐怕已经没有古话可听。尤其是许多没有名字的故事,已经或者即将死亡。而这些故事,却伴随着我们整个的童年。冬天里蜷缩在被窝里听故事,而夏天,屋里热得难以入睡,我们便会在院里支上蚊帐,有时候也会到房顶上去睡。这个时候,就是讲故事的最好时候,一般情况下,妈妈会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讲着天上的故事、远方的故事、过去的故事、还有妖魔鬼怪的故事。这时候,我们的眼睛就会望着深蓝的天空,或者皎洁的月亮,去寻找那一个个传说中的星星、人物。如果在麦收时节,晚上我们也会随着大人去麦场里睡,照样会看着天上,看流星划过。我们管流星叫贼星,大人讲,如果能用头发丝拴住一颗流星,就会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惜的是,从来没有拴住过。头发丝不好找,找到了也拴不住,晚上去哪儿拴去啊。

当然,作为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学习的主要读物就是课本。那时候没有什么辅导资料,在课堂上如果不看小人书,就是要看课本,做作业,到了假期做一下假期作业。小时候印象中没有暑假,只有麦假,是老师们要回家收麦子才给我们放的假。寒假是必须要放的,因为要过年,大人孩子都要过年。假期里发的作业,也成为我们学习课外知识的载体。语文课本是我们的文化启蒙,这话一点儿都不过分,至于政治性的因素现在看当然可以过滤掉,但对于我们来说,那是独特的经历。我对语文课本前面的插图印象很深,比如梅雨潭,比如燕子,还比如骄傲的孔雀、找妈妈的小蝌蚪,到后来的长城、桂林山水,更有些课文让我一回忆就极其亲切,比如,“我要的是葫芦”“小白兔和小灰兔”;比如,“工人农民科学家,教师医生服务员,你长大了干什么,我长大了为人民服务”;什么“太阳大地球小,地球绕着太阳跑,地球大月亮小,月亮绕着地球跑”;什么“两个铁球同时着地”等等。已然镌刻于心,无法泯灭。

除了课本,像我们这个年龄,最早接触历史知识,或者经典名著,当然是通过连环画,我们叫做小人书。当今,收集连环画已经成为收藏界的一个大的专项。而那时候,每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小人书。小人书是我们课本以外阅读最多的读物,当然,那时候的课外读物基本上也就是它们,并不像现在的孩子们,拥有无限的阅读资源。那些经典的故事,让我们通过连环画永久地记入脑海。《三国》《红楼梦》《西游记》《杨家将》《岳飞传》,还有《上甘岭》《地雷战》《马本斋》等等。像《西游记》这部神话小说,自己真想不起到底有没有完整地看了一遍,但连环画的《西游记》基本看了个遍。有河北美术的、上海美术的,如果没记错,应该还有浙江美术的。那时的许多电影,也都以连环画的方式出现过,有的是重新绘制,而有的则是直接采用了电影的画面,相当于是对电影的二次普及。这两年,通过网络对孩提时候印象深刻的连环画进行了一些回购,比如《绿野仙踪》《阿耳戈英雄历险记》,看到熟悉的面孔,就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一种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真的又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以寻找过去的日子,寻找逝去的感觉。

这几年,河北美术出版社又对一些经典的连环画进行了重印,我也收集了几套,比如《西游记》、“红色经典”系列等等,其实不为连环画本身,而是为了一种心情。

说到《三国》,说到《杨家将》《岳飞传》,必然会想到刘兰芳。如今单田芳的评书占据了各大广播媒体,产业化的趋势甚为明显,而伴随我们成长的,却是刘兰芳的评书。听她的评书,成为上学之前或放学之后的必修科目。《岳飞传》《杨家将》《呼家将》,百听不厌,基本上是早晨有早晨听,中午有中午听,晚上有晚上听。如果傍晚放学了,就会拿起扫帚,边扫院子边听。扫院子是给父母看的,不愿让他们批评自己光听书不干活。心情往往随着评书的情节而变化,或高兴,或悲伤。从评书里知道了忠奸善恶,知道了真假美丑,虽然未必切合历史,但对于孩子的心灵,不能不说是有益的培育。直到每次听到“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才会恋恋不舍地关上收音机。直到现在仍然喜欢刘兰芳,喜欢她的故事,喜欢她的嗓音。

电视是后来才有的事物。最初,全村只有一台电视,就放在大队部,一开始是黑白的,到后来成了彩色的。通过电视,看到了许多动画片,比如《张飞审瓜》,比如《蛐蛐皇帝》。从电视上认识了赵忠祥,新闻联播的唯一播音者,播音时前面还摆着写着他名字的牌牌。一到晚上,男女老幼都集中到大队部,挤一院子。直到后来把地承包给农民后,一些相对先富起来的人家就自己买了电视机。于是,这些人家就成了孩子窝。我们那时候看《西游记》《射雕英雄传》《上海滩》《霍元甲》,基本上都是在有电视的人家看的。到了夏天,这些人家会把电视搬到院子里,给我们提供丰富的视觉盛宴。

村子里也放电影,但很少。每当在当街挂上银幕时,孩子们就像过节一样,早早地搬出大板凳、小板凳,占地方,划范围,把自己的地方划出来,以免被别人占领。有的人家甚至推出小拉车,拉上老人孩子,使得热闹的氛围更加温馨。一般情况下,一个片子分四段带子,分装成四盘,我们称装电影带子的盘子为“轱辘”。有时候一个片子几个村子轮着放,这边放完一“轱辘”,就要等下一“轱辘”。在这里,看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看过《神秘的大佛》,看过《戴手铐的旅客》,看过《庐山恋》,也看过《少林寺》。如今电影院的效果确实很好,但感觉消失了。

偶尔也看戏,如果村子里有的话。在电视上是不看戏的,如果电影放的也是戏,也不看。就像鲁迅先生说的,在戏台底下看戏,目的不是看戏,是为了零食。

到了中学,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精神生活就要为学习服务。除了看一些课外辅导书外,就开始写“诗”,所谓搞创作。因为我们也有自己的文学社。80年代初期到中期,据我所知,文学社如雨后春笋般的遍地开花。每个文学社都会出上自己的小集子,大多数情况下是老师刻版油印,有的竟然也用上了铅印。文章一旦变成铅字,意义就大不一样,和油印的也不一样。所以,当初我们的目标就是努力使自己的作品变为铅字,于是,创作热情日益高涨。而结果是,真有某某同学的作品变成了铅字,刊登在《建设日报》上,为此据说还开了一次研讨会。而我自己的作品变作铅字,已经是上大学时候的事情了,自己的东西在校报上变成铅字,却已经没有了兴奋与冲动。

我们的文学社一开始叫“浪花”,后来改名叫“赵州桥”。自己也编过与小小说相似的小故事,还写过尚不算是顺口溜的所谓“现代诗”,被主持文学社工作的老师吭吭哧哧地刻成版,然后油印,并在一定范围内发放交流。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读过我的诗作,而我除了读我自己的,也读别人的。后来,经过老师们的努力,自己还曾经被聘为某家报纸的小记者,可惜至今也没有为该报提供过任何有价值的作品。每次翻看这份报纸,都会想起自己的“记者”身份。

那时候办得比较好的文学社还得数赵县师范,他们的文学社叫“晨曲文学社”,出版的小册子就叫《晨曲》,是铅印的,32开,封面淡雅。应该讲是当年全县文学刊物的翘楚,我只得到过一本,但印象很深。其中有一篇报告文学,是写赵县的一名全国射击冠军的故事,主人公叫郭凤娟,具体情节已然忘记。还有一篇写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连主人公叫什么,也已经湮灭在记忆当中。

细节虽然湮灭,但总会时时想起,那些远去的故事。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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