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的芒种

2014-07-22 19:58正洪
福建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吉吉昌平长生

“芒种不忙,夏至哭爹娘。”

长生问吉吉:“知道芒种吗?”

吉吉摇头。

吉吉摇头的时候,六岁。

吉吉六岁,长生六十岁。爷俩守着两枚鸡蛋过生日。

长生说:“芒种生忙人,这是天注定的。”说完还笑,笑容很勉强。他病了,病得比较重,发高烧,咳嗽,胸腔里像是安了根竹笛,一喘就吱吱响。村医张高才告诉他:“你得的是肺炎,最好到乡卫生院去挂瓶。”长生不去,说阎王爷看见他的名字就打盹,所以死不了。

长生心里其实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叫长生,阎王爷那里却不讲这情面。只是他现在走不开,无论是乡里,还是阎王爷那里。

儿子昌平高中毕业后就没下过田,到城市里去打拼,练摊、传销、做包工头,几乎是把那地界能营生的活路都做了,年龄到了三十几,最终只给这家里带回来一个大肚子女人。草草地完婚,吉吉就出生了。吉吉出生,长生的老婆却死了。这个家庭似乎成了一瓢满盈的水,注进去多少,就要溢出来多少。

老婆刚死那阵,长生并没有感觉出太多的异常,只是偶尔想起两个人口角,曾经是相互咒骂对方要早点死的,现在她终于死了,冥冥之中像是满足了他的愿望。但没想到的是,达成这样的愿望,他心里同时生起的,会是一种难言的落寞。

也仅仅是落寞。于情感方面,长生历来驽钝,仿佛天塌下来,拿根芦苇去就能顶着。直到一天夜里醉酒,睡得迷迷糊糊地,口中干渴,无意间去喊老婆拿水给他喝。气氛就在那一刻变得诡谲,他明明是听到老婆起床了,并且还倒了水,拿到了床前,待他伸手去接,却接了一团空气。刹那间心就变得白亮,同时感觉到现实的锐利,长枪一样往人的胸口扎。一股悲怆之气,于酒精的作用下骤然暴发。坚硬的,凄厉的尖啸,像天边黑黢黢的山头。

村民都说长生疯了,在那沉寂的夜里,想起他孤狼般的哀戚,无不悚然。村医张高才于是给昌平打电话,叫他将吉吉送回家。

长生将吉吉接在手里,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生命,两岁了,只会颠颠地走路,还不太会说话。昌平教他喊爷爷,吉吉跟一声“呃”。周边的人就笑,说长生这个孙子,倒比长生的辈分还要大一些。

这个吉吉,也的确是个小祖宗的。初看是一副粉嘟嘟的白雪模样,似乎只需指尖一碰,就要从中融化开去,以至让人不敢伸手去接,心头的爱怜是一惊一乍的。表情又是那般丰富,眉毛一挑,一个笑,唇角一耷,跟着就哭,六月里的天一样,情绪全然不受控制。长生当过爹,却将往昔的感觉忘了,只觉得这个日渐变老的儿子昌平,似乎生来就是向他讨债的。而眼下这个吉吉,才是上苍恩赐予他慰藉的。

最初几天,长生也的确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诸般逗弄中,他甚至能从吉吉水晶样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焕发的容光。晚上守着他入眠,满鼻子酸甜的孩童体香,以致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像是行走在花草地,天是那种霏雨初霁的蓝天,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香气,正如吉吉身上的一样。他知道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赋予,让他几近老朽的生命,也从心底里生出一股蓬勃朝气。

长生早就明白这辈子是不得闲的,所以将吉吉接在手里,心理上就有了准备,寻思这般侍弄孩子,不过是跟拾掇庄稼一个道理,天旱了浇水,地贫了施肥,至于排涝保墒锄草间苗,自然有它可资遵循的门道。可是他忘了,庄稼一年一春秋,忙过了种,忙过了收,其他日月里,是可以放任自由的。侍弄孩子却不然,他的成长,似乎是人生当中无尽头的芒种,且不消说将那两尺长的婴儿抚养成七尺高的汉子。比如昌平,虽然成家了,却无法立业,留下这么一个老父亲和羸弱孩童,呆在老家的房梁下苦捱。这人呀,活得不消停。

此后,长生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每天清晨起床,第一眼看见的,是身边熟睡的吉吉,这时他的心情是疏朗的,平和的,有种振翅化羽的冲动。然后将积攒了一夜污物的肥桶提出房间,打开鸡舍鸭棚,看那囚禁了一夜的扁毛动物四处走动。若按往常,这时他就该拿起农具去下地。不论春夏秋冬,也不论霜晴雨雪,长生日日重复这样的生活,已经大半辈子了,既不感到新鲜,也不感到厌倦,这对于他来说,只是尽了一个农民的本分——忙碌,但是简单。回到家,饭菜是准备好了的,洗漱的热水也是准备好了的。当然,这是在他老婆活着的时候。后来老婆死了,长生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清晨依旧早起,先是发一阵子呆,然后打开鸡舍鸭棚,再发一阵子呆。这时候,他是无所适从的,许多鸡零狗碎的事,像一座山一样横在眼前,看着让人心烦,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好在长生是个吃过苦的人,不像村东的刘仁宝,老婆死后,自家既不会洗衣,更不会煮饭,每天只在那旁呼天抹泪地哭。你说一个五六十岁的大老爷们,那像什么样子!长生从来就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去哭,即便是在他醉酒的时候。但生活的确要比以往过得艰辛,除去田间地头的那些活计,女人家操持的缝缝补补刷刷洗洗,这时也都要归总到他一双手上。虽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男人家那双手生来却是抡锄扶犁的,现在竟要将那纫针捏在手里,大眼对小眼地把一根细线从那针鼻里穿过去。你说,这算怎么一回事!

现在身边又多了个吉吉,连带晚上睡觉都不觉得安稳了,总担心这么柔弱的一个小生命,随时都有可能从他身边离去,那心情,类似于冰雪天里呵护的一团小火苗,温暖,但是心惊肉跳。好在吉吉健康且乖顺,似乎生来就明了不可辜负上苍赋予他的使命。当初昌平把他交到长生手里,然后悄然离去,吉吉也只是哭闹了一阵,就睁着一双泪眼看长生。

长生逗他,说:“呃?”

吉吉跟一句:“呃”。

流淌在爷孙俩身体内的那股血脉亲情,就在这样简约的仪式中达成默契。

最初一段时间里,长生教吉吉喊“天空”,吉吉只能跟一个字,“空”。教他喊“大地”,依然只是一个字,“地”。再教他喊“爷爷”,却一成不变地“呃”。一遍遍地“空、地、呃”,长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每天清早起床,长生在厨房里做早饭或者洗衣裳,吉吉在房间里酣睡。这时的长生是不能够放松警惕的,他必须时刻关注房间传来的动静。那边若是传来一声 “呃”,这便是吉吉醒了,这时长生就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房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吉吉通常是被尿憋醒了,正坐在床上无助地等他。稍迟一步,吉吉就控制不住了,床上立马水漫金山。更多的时候,吉吉是要长生将他弄醒的,眼睛睁开一会,又眯上一会,懒猫一样倚在长生怀里,迷迷瞪瞪地任其把尿。然后是穿衣裳。长生这时就要将吉吉彻底弄醒,否则一具柔若无骨的孩童躯体交在他手里,小衣小裤小纽扣地往上招呼,让他手忙脚乱。长生弄醒吉吉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抓他的痒处。吉吉就像是一部灵敏的机器,全身布满了痒痒肉,从手心脚心到肚皮脖颈和胳肢窝,手指头只需有那个意向,任意往他身上一碰就行。吉吉咯咯直笑,睡意蒙眬的眼睛睁开来,水汪汪一片,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因而每天清晨,爷孙俩看上去都很快乐。

帮吉吉穿好衣裳,洗漱,然后吃饭。饭菜很简单,米饭,稀饭,加时令菜蔬。当然,每天清晨都要煮一个蛋,那是给吉吉吃的。家里养的那些鸡鸭,从它们身上掉下来的那一部分,成了吉吉主要的营养来源。饭后下地,将吉吉带在身边。现在的长生,不仅是这个懵懂孩童的爷爷,同时还是他的父母,故而须臾不能够离开。于是,原本单纯的劳作,在长生这里就多出来一些内容。天热的时候,他要给吉吉找一处遮荫的地方,同时将四周的荒草薅尽。草丛里藏着些蚂蚁飞虫,它们会叮咬吉吉。若是附近找不到遮荫的地方,长生就在山嵭上挖一小洞,洞口用茅草搭个凉棚,再将吉吉安置进去。通常情况下,吉吉是很听话的,坐在那阴凉处,扯着狗尾巴花玩,或者仰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鸟,喊长生,“呃。”长生就跟他说,“鸟。”吉吉不知道鸟,只是对着长生笑。偶尔,吉吉也跑出阴凉处,去逮那四处蹦跳的蛤蟆或是蚱蚂。有次走得比较远了,从那草坡上滚下去,这孩子居然不会哭,只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长生一回头发现他不见了,紧张得要命,待他找回来,就在吉吉身上绑了根长绳,绳子的一头,拴在一截木桩上。如此,吉吉就成了长生手里看管的一头小羊。

麻烦的是在田间地头的往返路途中,吉吉小的时候,长生把他抱在怀里或是背在身上。稍稍长大点,就牵着他的手,在那山间小道上走。有时看到路边的野花好看,也采来几枝给他玩。山道泥泞湿滑,爷孙俩走着走着就张开双臂,像那天空中滑翔的两只鹰。收获的时候,长生在箩筐的一头装上谷物或瓜果,另一头则坐着吉吉。人家说战乱或灾荒年月,逃难人家也是这副样子的,肩上一副担子,一头是赖以生存的家什,一头是延续香火的儿孙。长生呵呵一笑,没将这话往深处去追究。

风是按老样子刮,东西南北地,一年四季这么刮下来。日子也是这么过,天旱呀,地涝呀,似乎都没法子挡住人的活路。长生呢,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形成了一些新的作息规律。天晴带着吉吉,在那田间地头忙活;阴雨天里,就待在家中专心一意地带吉吉。但是心中煎熬呀,家中除了种植这些糊口的庄稼,几乎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有时,长生实在熬不下去了,也拐弯抹角地找昌平要,比如,吉吉要买冬装了,长生说他看中了一件,只是价钱比较贵,要一百来块呢。又比如,昌平的舅家表弟要结婚了,随礼的钱还差一些,就问昌平该怎么办?昌平总是有理由辩解,不是说工资没发下来,就是说钱拿去做生意了,他最近手头紧。长生拿他没办法。一次,昌平好不容易像是手头不那么紧了,竟然主动问长生,家里缺不缺钱花?长生心想,这还用问吗?于是跟他赌气,说爷俩吃得好,穿得好,一不生病,二不受累,叫昌平少操那份心。昌平居然听不出好赖话,腆着脸说,哦,那我就放心了。他说他放心!啧啧,他也不觉得脸红。

长生就在一丘水田里种了白莲。白莲二月露出尖尖角,四月开花,五月收获。将那成熟的莲蓬采回来,剥出莲子,去皮,撕膜,穿心,烘干,然后放入塑料袋密封,坐等小贩上门来收购。白莲价高,且比较好卖。只是这玩意繁琐,从采回莲蓬来,到将那籽实烘干,中间要经过许多道工序,一粒小莲子,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摸,乡间人戏称之为“念弥陀”。而其中最让长生苦恼的就是去皮这一道工序。那皮硬实,剥莲人为图方便,通常只用牙将它咬开,可惜的是,长生的牙已无法胜任这项工作,因而没办法,只能用剪子去铰,半天才铰出来一小坨。如此,长生种植白莲的收入就很有限。

他又去将那山地开垦出来,在上面种植些大豆与花生。

山地原先都是有主的,若干年前,这漫山遍野种植的都是作物,除了大豆与花生,还有辣椒、西瓜、豌豆、山药、油菜、包菜,一拨又一拨,一季又一季,绿油油的,黄灿灿的。这土地如同是生殖功能旺盛的雌物,不停地播种,就不停地孕育,然后是不停地收获。但仿佛是一夜之间,它们就被抛荒了。活在这地界的农民,突然对土地失去了兴趣,青壮年开始三五成群地进城,在那高楼大厦的缝隙间赚取活路。于是这山村,逐渐就只剩下些无力出门的老人与孩童。山村走向颓败,土地呈现荒芜。

山地在种植作物的时候,同时会生长一些不死的草,苦艾,半夏,香附子,铁线串,无论如何也锄不尽。长生记得他父亲曾说过,活在这地界的农民,一辈子就是在与那些野草争夺生活,到头来,人死了,草却活着。现在,人们突然把土地抛弃了,不再与那些野草去争夺生活。那些草,居然也悄声隐退,抛荒的土地上,取代它们的,是遍野生长的芦苇和白茅草。

芦苇和白茅草春天发芽,弥望的是黄绿颜色;初夏开花,又白雪漫坡似的皑皑一片;秋季枯萎,风一吹,满眼的萧索瑟瑟。而最让人揪心的是冬季,干燥的寒霜天里,枯黄的白茅草见火就着,腾起的火势,如刮起的飓风,一山过一山,一川过一川,摧枯拉朽,当真是如火如荼。大火过后,漫山遍野的灰烬,或飘在空中,或落在坡地,呈现一种肃穆的苍黑,远望如同在操办一场浩大的丧事。

长生心里也明白,以前在这山地上种植作物,一年到头不停地劳作,但是收入有限,一般情况下,年终所得,还不如农闲时节打零工赚来的钱。他以前也是将这土地抛荒的,现在又重新把它开垦出来,是因为他无法在打零工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吉吉。何况他现在的体力已大不如前。长生是个跌份不掉价的人,他受不了人家的施舍与白眼。心想这耕耘山地固然辛苦些,但终归要比受人管制来得自由。但他没想到的是,山间那些小动物在食物充足的时候是分开觅食的,如今漫山遍野都是抛荒地,长生种植的作物就成了掉进狼窝里的肉。田鼠、豪猪、獾、狸、野鸡,轮番来光顾。清明种花生,用锄头在地里一排排地凿坑,然后一粒粒将种仁种下去,覆上土,再将地铲平,种子入土就算完成。若按以往,只需等那芽苗破土,然后再经锄草与施肥,就可以坐等收成了。如今却不行,头天将那种子种进去,次日去看,平整过的山地上,锄头凿下的坑又一排排地显露出来,里头的种子却不见了。于是再种,跟那小动物结了仇似的,拌了毒饵四处投放,还像顽童一样去那山地里点炮仗。末了,扎草人,砍了些山竹将草人的臂膀做得老长,然后往上面缠布条,让它能够迎风招展。长生现在不仅要与那野草争夺活路,同时还要与那小动物争夺活路,所以在这样特殊的芒种节气里,他的劳碌是双倍的。

吉吉在这时候倒是很兴奋,颠颠地跟在长生身边,有时候也替他帮个小忙,往他手里递草绳或是布条。这孩子逐渐长大,但明显地变黑了,也变瘦了,脑袋像个拨浪鼓,一动就滴溜溜地晃。

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吉吉已基本掌握了这乡间的语言,童声稚气的,却因为长年与长生在一起,说话的口气,已俨然是一副小大人摸样。比如,他看到地里的作物被小动物糟蹋了,会赶在长生之前连声叹息,哎呀,又白干了,又白干了。又比如,爷孙俩将那素菜吃腻了,偶尔从邻居那里飘来炒肉的香,吉吉吸溜几下鼻子,然后就一本正经说,炒肉不好吃,吃了拉肚子。

有时,长生将一些难缠事搁在心里,像是陈年的腌菜,沤得久了,翻出来闻闻,就很不是滋味。看看村东的那个刘仁宝,一样是死了老婆,一样是儿子长年出外,也一样是过着鳏居的生活。不一样的是刘仁宝不用带孙子,更不用为了生活,死命地在那田间地头劳作。虽然他老婆刚死那阵,曾经是为了洗衣煮饭的事,呼天抹泪地哭过,但是不久,他就不哭了,他儿子为他请来了桂香,——寡妇桂香。桂香到了刘仁宝家里,不仅为他洗衣,为他煮饭,还陪他睡觉。呸呸,黄土埋了大半截的人,那方面还行吗?长生扪心自问,其实还行。但他们似乎不该去做。而为什么不该去做,主要是因为人老了。人老了就要有脸面,哪能这般没羞没臊地不要脸?

对,关键是不要脸!

长生要脸,所以就嫌弃那些不要脸的。若是以往,路上碰到刘仁宝,他是要站下来与他闲聊两句的,同为天涯沦落人,物伤其类,秋鸣也悲。如今,长生看见刘仁宝,就如同是沉默客遇上了话痨,心里别扭是必然的,而更让他别扭的是脑子会犯晕,耳朵嗡嗡响,恨不能一把将它割下来。长生不想犯晕,更不想为了赌气而去割掉自己的耳朵,所以有时看见刘仁宝,能避开的,就尽量避开了。

但是,生活中一些硬生生存在的现实,是怎么也避开不了的。

吉吉一年年长大,长生的体力一年年衰弱。看着日渐长高的吉吉,长生不知他还能够坚持多久。

曾经有一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在电话里跟昌平说,若是外面不好过,就回家来吧。

昌平问他,回家去干什么?种田呀?

长生觉得他问得可笑,于是反问,你以为呢?

昌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他手上正在做一笔大的生意,若是做成功了,就将爷孙俩接出去生活;若是失败了,就回到村里来,再也不出去了。结果,也不知那生意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反正日子是一如既往地过。

这边的乡村有念经做法事的风俗,比如添了丁,起了厝,抑或受了灾,死了人,无论遭逢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要请一些和尚与斋公来敲敲木鱼烧烧香。但这法事可不是白做的,操办的人家必须负责那些和尚与斋公的食宿,末了,还要付给他们工钱。长生原本不迷信,倒认为如此礼佛,实在是有些滑稽。看那一干人等上下忙碌,他私下觉得好笑,就想,如今这地界,为了几个钱,连和尚都不安分了。

而将这事放到眼前,他的想法就有了一些改变,心里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打工,凭借一些技艺赚钱糊口而已,于是到村边的山寺拜了和尚当师傅,三五六九的日子里吃起了花斋。同时还弄了本经书,以他粗通文字的学识功夫在那边苦读。这种不需费力的事情看上去轻松,实则日子也难熬,他经常是捧着一本经书,在那边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斋戒的日子里,长生是不能够沾荤腥的,这时他就将菜炒作两份,一份加猪油,一份加菜油。结果导致吉吉认为,所谓吃斋就是吃菜油。一次好不容易煮了一条鱼,恰逢斋戒日,吉吉趁长生不注意,就往那鱼里加菜油,然后跟他说,爷爷,这鱼是斋的,你可以吃。长生啼笑皆非。

有时忙碌起来,长生把斋戒日给忘了,与吉吉一起吃那荤腥的菜。吉吉却有一副好记性,提醒他,爷爷,你今天不是吃斋吗?长生这才猛然记起来,但是菜已下咽,反悔已来不及,于是将错就错,跟吉吉开玩笑说,我吃的是假斋。

去人家里做法事,长生也将吉吉带在身边。吉吉却是个善于模仿的孩子,看见人家拜佛他也拜,听见人家诵经他也诵,跟个小沙弥一样,如此就露出一副谐趣的模样来。一次用餐,同桌的斋公跟他开玩笑,问,这位小师傅吃的是什么斋?吉吉想了想,觉得自己吃斋没规律,于是说,我吃的是假斋。引来哄堂大笑。

长生也跟着笑,笑得胆战心惊,就怕这傻小子把什么话都往外说。回到家,便叮嘱吉吉说话要谨慎一些,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能说。但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哪能明白得了这么多?长生就开导他,问:“爷爷吃的是什么斋?”

“花斋。”

“吃花斋干什么?”

“念经。”

“念经干什么?”

“赚钱。”

“不能说赚钱,要说拜佛。”

吉吉将小脑袋偏到一边去,仔细想了想,说:“不对,你以前说的就是赚钱。”长生吓一跳,知道自己一些无心的话,被吉吉记在了心里,这话万一被传出去,那寺庙里的和尚该找他玩命了。所以他要想办法将吉吉的这个记忆抹去,于是跟他说:“爷爷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吃斋,就是为了拜佛。”

“拜佛做什么?”

“拜了佛,就能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能见到我爸妈吗?”

长生心头一颤,问吉吉:“想爸妈了?”

吉吉说:“不知道,我不记得他们了。”

长生的泪水,不经意地流出来,问:“想不想去你爸妈那里?”

吉吉起初不言语,垂头向地面,十根手指头交叉抱在胸前,不停地扰动,像不安分的泥鳅。许久,他问长生:“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

当晚,长生就病了。病中的长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田间地头不停地劳作,心中暗暗觉得如此辛劳,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庭,如今猛然去环顾四周,却发现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亲人,就连那朝夕相伴的吉吉,也在逐渐地离他而去。他突然就哭了,泪水淌得像河流。似乎只在一瞬之间,地里的野草就在他的哭声中长大长高,泪水滴到草叶上,那草突然像是受孕一样,开出一支支硕大的花朵。花朵是黑的,墨一样黑;天空是红的,血一样红。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这是一个分不清昼夜黑白的世界。长生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唐与离奇,他想走出去,空旷的原野上,随处都可以走动,但就是分不清路在哪里。正在疑惑,那遍地黑色的花朵,一转眼就枯萎了。花朵枯萎了,就往土地里面缩,一点点地缩进去,一排排的缩进去,一批批地缩进去,缩进去之后又变成了一摊泥。长生这时候就看到了一束光,就在他目视的前方,极其明朗。他朝着那束光往前走,踽踽往前走,像是一个无法安息的孤魂。

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迎着刺眼的光,白亮的光,不停地走。

除了不停地走,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

责任编辑 林东涵

正洪,本名李正洪,福建省泰宁县人,福建省作协会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数十万字,获全国及省、市奖项。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最后的青冈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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