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纽约属于他

◎ 林青霞

整个纽约属于他

◎ 林青霞

每次到纽约都是他来接我。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是我作为特别嘉宾参加纽约华埠小姐选美的时候。大会举办方安排我到第三大道的湘园吃湖南菜，我的座位对着正门口，一会儿门口来了一位单眼皮高大个儿身穿黑色过膝貂皮大衣的男人，一进门就潇洒地脱下大衣由柜台小姐接去，威风凛凛。我看得发愣，大会主席说：“他是湘园的老板，在纽约开了几家高档次的中国餐馆，非常成功，可以说是纽约的传奇华人。”主席请他跟我们一起坐，他坐下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

吃完饭，他带我们到他另一家餐馆，也在第三大道上，门前两只汉白玉石狮子，很壮观，听说是大陆运来的。正对着大门有一幅巨大的丝制万里长城壁毯，是在国内特别制作的，甚是雄伟。他很豁达，经常听到他“嘎嘎嘎嘎嘎”的大笑声。以后我每次来纽约，他都到机场来迎接并热情地招待。

过了几年，他觉得餐馆做闷了，想拍电影。我说：“是朋友的话就会劝你不要拍，如果要害你才会叫你拿钱出来拍戏。”他不听劝，兴致勃勃的。于是每次回到台湾，电影公司的老板、制片……一大堆人都会到机场迎接他。拍电影花钱像流水，对电影圈不熟的他，电影卖座了，不关他的事，不卖座赔了钱又要他付账。就这样在台湾搞了两年，他还是回到纽约做老本行。又过了几年，他打电话到香港来，说他在南美洲淘金，如果挖到，会有好几百万美金，到时候他会再拍电影。再次到纽约，他那“嘎嘎”的笑声由五声变成两声，已不复当年的豪迈气概。

十五年前我快要结婚的时候，听说他到大陆做钻石营销，后来辗转听说他在台湾中了风，在医院里连医药费都成问题。我很难过，马上托杨凡帮我把住院费带去，没想到他已回了纽约。我把十几年前的旧电话簿翻出来，打电话给他，是个女孩的声音，说他中了风，需要做物理治疗，又得不到政府的辅助，很是狼狈。我赶忙寄去他需要的医疗费用。

这次参加纽约电影节的第一天，我想到那两家餐馆的旧址去看看，导游小姐打听出附近的街道名，却怎么也找不到以前餐馆的地方。我又请她帮我找他的墓地所在，想去祭拜一下。导游笑了起来，她大概觉得我很奇怪。

回港前一夜，我央求陶敏明再陪我去找找看，晚上街道上人很少，敏明抓着我的手，机警地向周围望，同时带着我走较亮的街道，而我只顾找地方。我们从酒店的第五大道走到第三大道交叉的六十五街，然后往回走，一直走到五十街都找不着。敏明怕天晚了危险，“你算是有心了，他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不要再执著了。”她说。

我1967年跟他认识，1979年我和汤兰花到纽约住过一段日子，他很照顾我们：帮我们寻找住的公寓，请我们读最好的英语会话学校，带我们去吃好吃的。晚上餐馆打烊的时候，他会在空荡荡的餐厅厨房里做些拿手的小菜和稀饭给我们吃。那个时候我们年纪小，没怎么见过世面，到纽约后，从下飞机起，他就招待我们跑遍全纽约好吃、好玩和时髦的地方，直到送我们上飞机离开纽约为止，感觉好像整个纽约都是属于他的。

这次，我特意到原是纽约世贸大楼的地方参观，一大片土地堆满尘土和石块，巨型卡车出出进进地运送沙石。我脑子里浮起了佛偈上说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摘自《窗里窗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