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妻不候

2014-08-07 09:20流光不识
桃之夭夭B 2014年7期
关键词:苏苏理发师小姐

流光不识

上海的初春还有冷意,盛青禾从报社下班,在门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家。一路上盛青禾都有些心不在焉,车子路过西街时,盛青禾望着西街出神。车夫忽然说了一句话:“盛小姐的头发长长了很多。”

盛青禾一愣,慢慢地将眼神收了回来。车夫没有回头,他穿着一件白色褂子,高高瘦瘦,头发剪得很短,与他当初离开时像,又不像。

她愣了很久。这恍如隔世的相见,她本该问他:你何时回来的?可是她开口问的却是:“你为何还要回来呢?”盛青禾不知自己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她抚摸着左手上的戒指,轻声说:“我要结婚了。”

“我知道。”

黄包车飞快地穿过上海的街道,那些行人和那些喧嚣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可时间却早已将他们抛得很远了。

盛青禾的头发的确长了很多。苏恪的妈妈说头发长一些,结婚的时候可以梳成髻,长发绾心。她忽然想起两年前她遇见叶城时,叶城将她一头长发剪得干净利落。

两年前的盛青禾在白茉莉理发厅说:“我要把头发剪短,到耳朵就好。”说完还比画了一下耳朵的地方,瘦高的理发师点点头,握着剪刀表情冷得好像要杀人似的,让人望而生畏。

那是家新开的理发厅,开在西街上,打扫得很干净,门口放了几盆茉莉。盛青禾那时刚从女校毕业,过几天就要去报社上班了。苏苏跟她说现在不流行这种两边绑辫子的发型了,让她剪短了烫卷。苏苏的鬈发十分精致,胭脂一抹,再穿上缠枝旗袍,真是妩媚横生。

盛青禾眼睛瞅着镜子,看着理发师的脸有些眼熟:“师傅是本地人吗?”

“不是。”

“我觉得你很眼熟呢,像是在哪里见过。”

理发师低头剪发,脸色不依旧冷冷的。他低低地回答说:“哦。”

盛青禾没有再搭话,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

忽然,身后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像是有一群人踹开了玻璃门:“哎哟!老板生意好啊。”

她身后的理发师照样脸色不变,剪刀咔咔地剪着她的长发:“有何贵干?”

“我前几天让人给你带的话,你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躲得过去?我收这钱也是为你好,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你交了钱如果被谁欺负了,我可以给你出头。”

盛青禾一听明白了,这是收保护费的来了。她挪了挪身子从镜子里看出去,一群穿着黑衣的人坐在厅里,她听说这一带最有名的帮派叫黑衣会,想来便是这群人了。

理发师把她的头挪正,开始剪另一边的头发,声音还是不急不缓的:“那要是你被欺负了,该怎么办?”

“嗬!西街都是我黑衣会的,谁这么不长眼敢欺负我?我看你初来乍到就上门跟你说说清楚,下次再迟交,我们可就没这么客气了。”

“嗬!”理发师冷笑了一声,压低了盛青禾的头,“要剪前面的头发了,小姐把眼睛闭上。”

盛青禾闭上了眼睛,剪刀却没有剪下她的头发。她心惊肉跳地听着身后的打斗声,不敢睁开眼睛,那些流氓的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人又回来几刀剪好了刘海:“好了,眼睛可以睁开了。”

镜子里一个齐刘海短发的盛青禾呆愣愣地望着那个冷峻寡言的理发师:“谢谢。”

盛青禾付完钱扫视了一下大厅,倒是不像经过了一场打斗的样子。她走到门口,一下愣住了。方才还很嚣张的黑衣人此刻都鼻青脸肿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外,为首那个人恶狠狠地指着理发厅说:“你给我等着。”

理发师走过来为盛青禾拉开另一扇完好的玻璃门,对她说:“小姐走好,以后常来。”

说完他转身对那些流氓说了一句:“叶城在此恭候。”

遇见他是一个初春,再见他又是一个初春。

盛青禾忽然想,那时若她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见他孤高倨傲,见他不似常人,是否他们就能少生些纠葛,也不至于今日如此相见。

他们第二次相见,隔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归楼。他在楼上冷冷地俯瞰众生,她在地上仰头望他。

正是她剪完发的那天晚上,苏苏说要庆祝她找到工作请她吃饭,定在归楼。归楼是上海有名的销金窟,平常自然是盛青禾这样的人去不起的。那样的地方向来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地,如今去得最多的却是军官。据说,谁要敢在归楼闹事,一拍桌,人就能被打成筛子。

这倒是最对苏苏这个大小姐的口味,她不爱去舞厅,就喜欢耗在归楼里看这家的公子、那家的少爷。

随着小二上了二楼,推开包间那古朴的木门后,盛青禾就知道这次又被苏苏摆了一道。明眸皓齿的苏苏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西装笔挺,面容俊秀。苏苏一见她进来连忙招呼:“来来来!来见见我表哥,他前几天刚从英国回来的。”

“你好,我叫苏恪。”

盛青禾握住男人的手:“盛青禾。”

吃完饭,苏苏顺势要苏恪送盛青禾回去。两人笑眯眯的模样让盛青禾也只能同样笑呵呵地接受。下楼时,她与苏苏走在后边,小声地说:“你表哥这么优秀的人,你也忍心介绍给我,你当真不是亲妹妹……”

两人刚好走下楼梯,就听见楼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一个男人从二楼被扔下了楼,正巧落在两人面前,两人吓得不轻。盛青禾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二楼的雕花木栏边出现了半个身影。叶城一身正装,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满是戾气,灯火辉煌里唯独他那处是昏暗的,他仿佛戏文里的阎罗,不似凡间人。

苏苏赶忙拉着她走掉,小声地念叨:“在归楼还敢乱看,不要命啊。”

“那个人还打架呢,你怎么不说他不要命!”

“那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们能比吗?”

盛青禾又回头去看,归楼依旧喧闹,根本没人管那个被扔下楼的男人。她想了想没告诉苏苏她白天刚刚见过那个男人,也没有告诉她那个男人还是个普通的理发师。

后来,她在报社听说西街的黑衣会被收拾了,是一个人干的。这么大快人心的消息却不能报道,说是归楼的主人在给那人撑腰。盛青禾一下想起来了出现在归楼的叶城,正如苏苏所说,这人真不是普通人。

可她和这个不普通的人像是缘分十分深厚。她那天下班后去裁缝店取做好的衣服,进门就见裁缝在给他量身高,他还是没什么表情。裁缝佝偻着背指挥着他转过来转过去,打开手量臂长,他比较高,老裁缝要踮着脚才够得着量。盛青禾扑哧笑出声来,他一个眼神扫过来,吓得盛青禾心猛地跳了一下,往后缩了缩说:“不好意思。”

叶城没说什么,转了头不再看她。跑腿的小裁缝拿了做好的衣服给她试,结果试完出来,盛青禾支支吾吾地说:“腰太紧了。”

老裁缝什么都没说,看了看她说了句只能把腰身改宽了。叶城倚在柜子旁似笑非笑,盛青禾一下子红了脸,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

叶城是先走的,盛青禾的衣服改完,天色也暗了。她刚出裁缝店回家,走了几步,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盛小姐。”

盛青禾回头,有些惊讶,叫她的居然是叶城。她有些慌乱地四周看了看,确定是叫的自己,才问:“你叫我?”

“嗯。”

“有什么事吗?”

叶城的眼神闪动不停,仿佛在做什么为难的决定。他偏头看了一眼无人的街道,摸了一下头发,才说道:“我想和盛小姐交个朋友。”

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她会骂流氓,可他的表情郑重严肃,盛青禾愣了许久。

那时的盛青禾绝对想不到三年后的她再想起当时的场景会流泪:“你为什么要现在回来?”她想得到一个答案,这样她也好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回来看看盛小姐。”

盛青禾哭得不能自已,他还是没有回头。车子停在她家门口后,她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告诉他要到哪里:“你还要走吗?”

“你希望我留下?”

盛青禾无声地哭哭笑笑,她哪里还留得下他!这个男人,哪里会因为别人而留下!

1936年,战争的硝烟波及上海。苏恪提出移民,带上他们一家离开上海,而盛青禾自然是要尽快嫁过去。

恰逢苏恪母亲过大寿,苏家包下了畅听园给老人家唱戏,三日内场场免费。盛青禾陪着老太太和苏恪去过一次,是晚上,唱的是《穆桂英挂帅》。盛青禾不爱听戏,唯一正经听过一次戏却是和叶城,那次唱的是《霸王别姬》。

畅听园灯火依旧昏黄,台上热热闹闹,台下聚精会神。那时叶城就坐在她身边,真是铁板一样的人。他坐在戏院里,表情凝重得仿佛要上战场。台上唱得哀婉,他也严肃着一张脸。盛青禾本来就是因为他郑重相邀才来的,还以为这男人的爱好与众不同,其实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在听。

盛青禾偏了头小声地说:“要不我们走吧?”

“怎么了,不好听吗?”

盛青禾弯着嘴角笑:“难道你觉得好听?”顿了一下又轻声揭穿他,“你根本就没有在听,你不像是会喜欢这些的人。”

叶城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原来你不喜欢听戏。”

回忆若只到这里多好,偏偏事实要把他们从平静里拉出去。他们那天没来得及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拿着枪跑了进来。若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梳好散乱的发,她该是十足的美人。叶城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站了起来。盛青禾不自觉地拉住他的袖子,他低下头望着盛青禾:“那个人我认识,你在戏院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后,宪兵队包围戏院搜查了好久,一无所获。她很害怕,宪兵队一个个地询问完之后,她才能走。可她还记得叶城说要她等他的,于是她在戏院门口等了很久。其实那时候他们的关系也不过是朋友,这是叶城第一次约她。她对这个匪气十足的男人还没动心,她只是,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人而已。

街上不时有军队巡逻经过,就在盛青禾以为他不会再回来的时候,他却又回来了。

“盛小姐。”

盛青禾一下子转过身去看见叶城站在拐角,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她跑过去一时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地问:“你没事吧?”

叶城竟然笑了一下:“我没事。”

其实他是有事的,他黑色外衣下全是血,半边手都抬不起来了。他说:“盛小姐,我不能送你回家了。”

盛青禾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很好,盛小姐今天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我带你来看你不喜欢的戏,中途又走掉,还让你在这儿等了这么久。”

盛青禾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那你是不是也对我特别失望?和我一起来听你不喜欢的戏,晚上还要冒险出来见我?你会不会觉得这样的女人烦透了。”

“不会。”

远处有一队巡逻兵走过来,叶城看了看他们,低声说:“我要走了,对不起,要你一个人回家了。”

盛青禾点点头后,叶城便转身拐进了小巷里。盛青禾忽然想起了什么,快走了几步,小声地喊他:“叶城。”

叶城回头望着她。夜色浓郁,她有些看不清他,他好像要融进上海的夜里,盛青禾说:“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嗯。”

可惜后来,他们并没有去成。盛青禾望着台上笑了笑,说起来他们之间若真有情,也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情愿,叶城不过问了她的名字,约她看过半场戏,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更从未与她说过些什么。最后,纠缠不清的人,是她。

戏院事件之后,盛青禾一直担惊受怕的,她怕有一天报纸上会登上叶城的照片,然后军方会到处搜捕他。但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叶城还是照常在白茉莉理发厅理发。盛青禾每次路过西街,他都会对她点头致意,她隔着玻璃对他笑笑,但其实她回家本不需要路过西街。

直至有一天,盛青禾感冒发烧没能去上班。第二天她病恹恹地起床去上班的时候,又路过了理发厅。小学徒正好在门口浇水,抬头看见她,兴冲冲地向门内喊了一声:“老板,你看的那个姑娘来了。”

盛青禾不明所以地望了过去,看见叶城站在门内扫了一眼小学徒,学徒立刻噤了声,灰溜溜地进去了。盛青禾勉强笑了笑想起自己生病脸色不好看就匆匆走了

晚上下班她叫了车回家,车夫自然是选近路走,盛青禾想来想去也没说什么。回家后她就睡了,半夜的时候被吵醒了。她住二楼,房间外还有个阳台,有人在外面敲她的门,她害怕得头皮发麻,却听见那人在外面说:“盛小姐,我是叶城。”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好像你想念一个人,一开门那个人就出现了,当然前提是忽略他那让人有些恐惧的见面方式。

那时已经是深秋了,晚上的天气很凉,盛青禾跳下床跑去阳台开门。叶城穿着一件大衣站在那里,像是晚回的归人。盛青禾忽然反应过来,她还穿着睡衣,头发散乱。

“盛小姐,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离开上海了。”

盛青禾还没有从惊喜里反应过来:“你要离开多久?”问完,她才想起现在是深夜,一个深夜离开的男人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盛小姐,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盛青禾心乱如麻:“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叶城的答案无疑是诚实的,他脱下了大衣披在盛青禾身上:“盛小姐,你保重。”

盛青禾不由自主地走了几步扯住他的袖子,却看见楼下还站着一个女人。女人没有浑身血迹,头发绾得一丝不苟,她俨然是个美丽的女人。楼下的女人正平静地看着他们。

“你要和她一起走?”

“嗯!”

盛青禾一点点地松开手,心里的难过蔓延开来:“叶城,我、我们说好去看电影的,我可以等你回来的。”

“盛小姐,你就当从未见过我。”

叶城说完便从阳台翻身跳下,和那个女人一起走了。盛青禾说不出话来,半夜的上海灯火暗淡,叶城的身影终于消失了。他没有再回头,盛青禾却在阳台站了许久,她的心里说不出地难过,仿佛有人将她的心挖掉了一块,可他们却只是普通朋友。她那时不知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男人,可是她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个男人就已经离开了。

后来盛青禾常常在想,叶城这个男人是否确有其人。那一天之后盛青禾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路过西街,白茉莉理发厅还在,可是里面的理发师却没有他,他的大衣却好好地挂在了她的衣橱里。

冬天来的时候,盛青禾的头发长了一些,她又去了白茉莉理发厅,理发师里还是没有叶城。她说剪短一些,理发师便动手给她剪发。她期期艾艾地问,“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高高瘦瘦的理发师?他怎么不在了?我上次的头发就是他剪的。”

“小姐说的是不是满脸杀气的那个?”

盛青禾想了想点点头说:“嗯。”

“那是我们老板,回北方了,说是回去提亲去了。”

盛青禾听完就垂下了头,年轻的理发师剪刀一顿生生剪去了一缕本不该剪掉的头发。两人望着镜子面面相觑:“要不,我再给小姐修一修?”

“嗯。”

最后盛青禾顶着一头分层奇怪的头发出了白茉莉理发厅。她走了几步,明知道他不在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巷子两旁的屋檐交错地勾勒出一片昏黄的天空,理发厅的门口仍旧摆着茉莉,可是已经没有花了,空空的路上,她像是看见了一个高瘦的男人低头沉默地走着,可惜没有。

戏院的大火是从幕布烧起来的。那天座无虚席,戏院甚至还加了座位,他们坐在最前。苏家带了小厮,盛青禾吩咐小厮先送老夫人出去,她自己跟在后面。人群混乱,她们被人群冲散了,盛青禾落在后面,被人撞倒在地,崴了脚后她艰难的爬了起来。

忽然有人挤开人群拉住她的手腕:“跟我来,走这边。”

人群拥挤,叶城半抱着她挤出来。火场里烟尘弥漫,大火熊熊,叶城拉着盛青禾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像是一场私奔,全世界都沦为他们的背景,当真能逃开这一切该多好,当真能这样不顾一切该多好。

耳畔是旁人的尖叫和呼喊,盛青禾却一言不发。她不害怕,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丢下她的,可是火焰燃烧的时间,也成全不了他们的一场相恋。

他们绕过燃烧的戏台,从后门出去,离开了火场。他放开了她的手,盛青禾想总要做一个了断的,和年少的自己,和这个男人。

“我从前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叶城低头看着她:“你从前并没有说过。”

盛青禾笑了一下:“因为我从前也不知道啊。”她想,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大概是从她有一天照镜子,忽然发现自己烫了头发,描柔软的唇,穿身段玲珑的旗袍,很像当初与他一起离开的那个女人。

“说不清喜欢你什么,我们本来认识久没多久,你走的时候,我说会等你,你却叫我忘了你,两样我都没有做到。”

叶城走后,上海发生了新生事件,影响重大。盛青禾的父亲是个文人,气节坚韧,写文章抨击政府的不作为。他在文学界有一定的影响力,军方不可能放过他,文章发表的当晚他就被带走了。盛青禾没有办法只得找苏苏帮忙,最后是苏恪帮的忙。

政府军越来越软弱,上海的局势越来越差,苏恪帮了她很多。在那样的年代里,苏恪这样的身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苏恪对她示好,她从心底感谢他,可她却时时想,那个翻身从她的阳台上跳下的男人是否还会回来呢。

直到她有一日路过西街,白茉莉理发厅关掉了,连招牌也拆了。又过了几天,再开门时却换成了一家水果店,老板娘招呼她:“小姐,买水果啊。”

她慢慢地走过去挑了几个苹果,漫不经心地问:“这儿从前不是家理发厅吗?怎么几天不见就改卖水果了?”

“嘿!听说是老板在北方结婚了,不过来了,就把店盘了。”

“哦!”

盛青禾拿着水果走了几步,老板在她身后叫她:“小姐,小姐!找你的钱。”盛青禾没有回头,她忽然想起当初叶城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是不是因为他和她一样也哭了?不过那个铁板一样的男人怎么会哭呢?

“我听人说,你在北方结婚了。”

“我没有。”

“盛小姐,”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唤她盛小姐,“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师妹。我从小是被他爹收养的,她家里出事,师父也过世了,她的仇人来了上海,她想报仇。是师父把我养大的,他唯一的女儿我不能不管。那个人随军撤回了北方,我跟了他一年,杀了他之后,军方通缉我,我不能露面,所以,直到现在才回来见你。”

远处苏家人都聚集在戏院门口,他们可能以为她还困在火场里,盛青禾忍住泪:“我走了。”

“盛小姐。”

盛青禾停下了脚步,他说:“你肯不肯跟我一起走?”

盛青禾想,若是三年前,说不定她真的会义无反顾地跟他离开,就算要浪迹天涯也没关系;或者他们一起离开上海,去一个小地方再开一家白茉莉理发厅,她为茉莉浇水,为他生儿育女……可是,叶城不是一个可以为任何人停下来的男人,三年前,盛青禾就知道,但那时的她不在乎,可三年后的盛青禾不能不在乎。

“我多想……你再也不要回来。”

盛青禾一瘸一拐地挤过人群,乱作一团的苏家人见她安好,吃惊地说:“少爷刚才冲进火场去找你了!”

说话间,苏恪被两个人死命地拖了出来,家人忙说:“盛小姐找到了,她没事。”

苏恪挣脱后奔过来抱住她,他一向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行事沉稳是出了名的,此刻却仪态全无。盛青禾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叶城慢慢地消失在人群里:“我没事,你放心。”

她开始准备婚礼,定做礼服,定宴客名单。妈妈病重,婚礼早定下,老人也开心些。妈妈有时候会问她:“青禾,婚约大事,你真的想好了?”

妈妈担心苏家是大家族,怕她嫁过去日子不好过。盛青禾笑着安慰她:“苏恪待我很好。”

“傻孩子,他待你好,也要你自己喜欢啊!”

盛青禾微笑不语,妈妈靠在躺椅上忽然说:“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应该是十四岁的时候吧,我带你回老家,你跑出去玩,回来跟我说,你将来要嫁一个,嫁一个……”

“嫁一个什么?”盛青禾猜测,“不会是要嫁个有钱人吧?”

“不是,你当时是说要嫁给一个理发师。因为镇上有个女人头发烫得特别好看,你死缠着我要去烫,那时候做头发那么贵,你又小,不合适烫头发,我就不准你去,大概是因为这个吧。”

盛青禾也想了起来,她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不是的,当时是有个人说将来会开一家理发厅,我去就给我免费做头发。”

十四岁的盛青禾是个十足的南方姑娘,别人都喊她小姑娘。那年随着母亲去了北方,北方姑娘大多生得高挑,眉目舒朗。有些小男孩笑话她长得矮,她一个人坐在巷子口玩,有个女人从她面前经过,掉了一串链子,她捡起来叫她:“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那女人笑起来很美,勾人心魄的美,说要请她吃东西谢谢她。她背着手正要答应,有人在后面对那女人说了句话:“这小姑娘家就在这儿你都敢动,陈小姐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女人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变了脸色,转身走了。盛青禾不懂,回头后看见说话的人是个年轻男人。她歪着头看他,男人长得很高,蹲下来平视着她:“小姑娘,下次别人说请你吃东西时先回去问问妈妈再去。”

“为什么?”

男人显然不想再跟她解释,站直了身子就走,盛青禾跟着他不放:“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有坏人。”

“那个姐姐很漂亮的。”

“漂亮就不是坏人吗?”

“那你还长的这么凶,你不是坏人吗?”

“是。”

盛青禾一下子愣住了,她还没见过这么勇于承认自己是坏人的人呢!

“坏人都会做什么?”

“杀人放火,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你会烫头发吗?”

男人一下停了下来,低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会。”

盛青禾噘了噘嘴:“那你还说你什么都会,我最讨厌说谎的人了。”

后来,那个男人说如果以后他不杀人放火了,就去开个理发厅,盛青禾去就免费。

盛青禾说:“到时候,你叫我盛小姐,我就会想起来啦。”

他叫了她那么久的“盛小姐”,她都没有想起来。

十七号的晚上,盛青禾还是去了火车站。她是从家里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的,夜色里的上海沉默地看着他们,猜测着结局。可这结局,连盛青禾自己都不知道。

叶城站在月台上,影子拖得老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他被定定地印在她的眼睛里,她走过去望着他:“我不是来和你一起走的,我只是来送送你。”

月台上的人越来越少,火车的白烟弥漫在灯火里,像要掩住这个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生死离别,都要被这列即将开动的火车抛在脑后。

盛青禾把手里的大衣递给他:“一路保重。”

从今以后,这个男人大约会成为英雄吧,会有很多人记住他,而他不知道会不会记得当初开过一家理发厅,给一个女孩子剪过头发。

“谢谢你,盛小姐。”叶城紧紧地握着衣服。

背着光盛青禾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却觉得他此刻温和柔软,她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最柔软的内心,可他们就要分别了。一个深夜离开的男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次,他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叶城上了火车,月台上是三三两两送行的人,他们要送的人一步三回头地与他们挥手。而叶城,他离开是从来不会回头的,从前的盛青禾不懂,而此刻,她像是懂了。离开的人不回头,是怕身后根本没有人等他。

盛青禾问自己,若没有苏恪,她会和他一起走吗?她不会的,十四岁的盛青禾可以为了免费做头发就嫁给理发师;二十岁的盛青禾,可以因为爱上一个男人而不顾一切;二十三岁的盛青禾,要在战火纷飞里保全家人,要在柴米油盐里嫁为人妇。

她转身捂着嘴哭了起来,无关风月,只为她的从前。

1937年,苏恪一家移民海外。同年,上海沦陷,盛青禾再未踏足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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