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组诗）

■惠永臣

因 果

寺院大门外的草，虽然

慢慢地枯黄，但月色照样安静地照在上面

它们有诵不完的经

它们一生抱紧钟声

抱紧从廊庑里发射过来的光线

如果那道木门是半掩的

如果那个僧人从河边汲水还没有回来

请相信

这些草们永远不会闭上眼睛

如果你看到的是佛法广大

如果你接受过羊皮经卷里隐约的月光的告慰

那么，请你在今夜

将曾经许过的愿重新再许一遍

如果你还在留恋往昔

那就请你

兀自对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江边的寺院

你有多少寂静，你就拥有

多少石头。江水静静地从寺院门前流走

但寺院里的佛

仍旧在那里，用微笑安慰着尘世

裸着半个肩膀的红衣僧人

在不停地扫着落叶。但江水里的身影

依然那么杂乱

干净的僧舍里，透出微弱的灯火

返照着江边一块块安静的石头

坐在石头上的另一个僧人

他目视着远方——

远方白雾正起，笼罩了另外的一座寺院

……经声里有着透亮的时光

让我恰好能够看见

一只鹰，飘浮在凡间的天空

甘南草原

秋风吹着鹰的影子，也吹着一朵马莲的

孤独。远处的雪山

抱着十万吨光线，普照着

一顶帐篷的

温暖。小镇上的银匠

叮当叮当地敲打着秋风里青稞的香

他的妻子，把一块牛粪饼

填进炉子的时候

他们的儿子赶着一群羊，从坡顶上下来

——草木开始枯黄

羊群咀嚼着巨大的寂静

不远处的寺院里，传来诵经声

玛尼堆上，有着安妥的魂灵

路过这里的人，放慢了脚步

灵魂有多远

他们就能走多远——

此刻，从风马旗上吹过的秋风

正好安慰了我的伤疤

和尚铺

还有多少灯火没有熄灭

在六盘山脚下的和尚铺，巫师不停地表演着

那些或明或暗的光亮

来自于一群羊突出的眼眶

还是来自于牛头骨里闪烁的水珠

乌鸦早已绕过落日

栖息在那个叫喊叫水的地方

回回马世杰赶着的牛群还没有回来

他的妻子已哄着孙子入眠了

六盘山脚下，大麦一片片地黄了

北纬以北的天空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马世杰外出打工的儿子还在深圳

隔壁赵三的孙子

昨天从建筑工地上摔伤

丝绸的黎明还很遥远

巫师的表演还得持续

一会儿赵三的孙媳妇已打呵欠了

在悠长的声音里，我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落在身上的尘埃和光亮

白桦林里

白桦林里有潜藏的风声

一只红嘴雀，展了展翅

仍旧落在旁边的一棵白桦上

它是否有着不可知的幸福

雪在远处下着。我站在空阔里一遍一遍地

把你的名字焐暖

雪覆盖过的村庄，有着难以想象的干净

你的名字里

没有灰尘

最好能有另外一只，否则，在这个早晨

白桦林是孤独的

敞 亮

草原的秋天，草木渐渐枯黄

送葬的人们，从天葬台上下来的时候

鹰的翅翼覆盖了草原的大部分时光

我看见送葬的人们

他们慢，他们无语

他们的身影里，我感觉到了疼和寒冷

早晨的草原很大

需要借助一匹马，需要借助风

才能将天堂的消息送达

这时，草原作为镜子

它已完全敞亮了

而一匹马它的疆域在哪里

它的眼里，是否有着晃动的草原

细 节

下午的光线，顺着栏杆泻了下来

一朵蔷薇仍旧无动于衷

它开花的声音，不会传过来的

即使细小的尘埃

也埋起了笑脸。悄悄地

悄悄地。我经过它身旁的时候

一只蝴蝶忽然亮出了

它最鲜艳的部分。顺着光线

恰好能够看见忧愁的面庞

时辰不早了

楼角里的阴影，暂时隐藏了不为人知的部分

我担心，天上的神灵会把它们

又一次忽视了

我的秋天

她不停地修剪着窗外的秋天

园子越来越瘦小

就像乡下的奶奶

那一朵芍药。开得无比恓惶

她陪了我好长时间

一剪刀下去，我的心跟着痉挛了一下

汁液，不是来自我的血脉

不是来自秋天最后的叹息

“我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突然

其实，守着这个花园我是幸福的

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离去的伤痛”

无 望

我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阳光

照样安静。摆放在路边的一块石头

仍旧在打盹

我失去的脚印，是否在一股风里嘶鸣

丢弃的鞋子

灌满了缭乱的鸟鸣和杂物

林子迅速合拢了我擦出的缝隙

小路边打坐的芍药

在风中默念一个人的名字

她是不是还在林子里

没有缝隙供我再一次探视

那个把佛陀装在心里的人

站在草尖上

是否触摸到了半块冰凉的月亮？

是否能在她的名字里找到

下山的路

心中的敦煌

我们来自远方。那些成为神的人们

有些孤寂。他们深居简出

面壁而立的时候

有多少时光，卸下沉重的翅羽

成为一道不能逾越的鸿沟？

远离尘世。草木绿色的骨头

足以承载那些泥沙和汗水

时光过了千年。壁画仍旧在时间的手掌中舞蹈

是神替我们扫净了来路上的尘埃

我们看到的仅仅是表象

我们认识的仅仅是岁月的流沙

九层塔下，芸芸众生携带着各自的心愿

来了又去

去了又来

凄美的故事一遍遍地被传说

被记载

而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在红尘的深处，慢慢地点亮一盏佛灯

我看到的他们都已看到

但我突然感受到了

一幅壁画

它有着不为人知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