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邻居(短篇小说)

2014-08-15 00:54
文艺论坛 2014年23期
关键词:小艾老罗马拉

马 拉

她进来时,我们几个正站在竹子边上。卖竹子的妇人絮絮叨叨地说,你别看现在竹子少,很快就会发起来的,到时候,就怕你嫌竹子多,得把笋子给掐了。再说了,你看,你这花基不宽,土层也不深,种多了真不合适。我们看着竹子,还是有些不满意。竹子得成片才好看,这么稀疏着,像是头上长了几个癞痢,寒碜得慌。卖竹子的妇人指挥工人培土,手里扶着竹子望着我们说,刚开始一两个月,你们要记得浇水,不然很容易死的,竹子生根慢,不像别的花草好养。好吧,她的眼神很诚恳,我们相信了她。我们还想说点什么,就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头上挽着发髻,高高瘦瘦的,样子看起来还清秀,大概四十出头的样子吧,可能还年轻一点儿,这个说不准。她走过来,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竹子说,你们干嘛呢?她声音不大,听起来有点冷。

我们都愣了一下。老罗很快反应过来了,对女人说,哦,准备开个小店,搞绿化呢,以后有空过来玩。女人微微点了一下头说,这些天一直施工的是你们吧?老罗笑哈哈的,不好意思,吵到你了,这不装修嘛!女人说,知道你们装修,我也没说什么。说完,女人指了指巷子外面说,我住在隔壁,算是邻居吧。的确算是邻居,她家和我们店子就隔一堵墙,也不是隔着,说是共一堵墙更合适点儿。女人的出现,还是让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一直以为隔壁是没有人住的,那实在不像个有人住的地方,太冷清了。站在二楼往邻居家看,阳台上长着两三米高的芦苇,裸露在外面的冷气机都生锈了,门窗从来都是关着的,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响动,院子种满了各种树,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和野草。如果说这个院子还有活气,就是那满院子的植物,的确长得生龙活虎的。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荒凉?在我们的想象中,有人住的地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租房子那会儿,我们问过房东,前面那个院子有人住没?房东说有啊,当然有人住。相比较我们现在租下的院子,我们更喜欢邻居的院子一些,草木丰美,不用费太多心思去绿化。我们确实也敲过好几次门,没人开门。直到租下现在这个院子,问过房东,我们才知道邻居家是有人住的,却从来没见过。我们笑着跟房东说,这院子跟鬼屋似的,阴阴森森。房东笑了起来,有些暧昧,想说点什么,终又吞回去了。现在,我们的邻居来到了我们面前。

她有些瘦,双手抱在胸前,两只乳房托了起来,大得和她的身材有些不相称。她穿的是黑色的蕾丝边裙子,腰部的线条活泼跳跃起来。看我们在种竹子,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们装修快搞完了吧?老罗说,快了,就剩下些扫尾工程,这些日子打扰你了。女人笑了下说,理解的,开店做生意,总是要装修一下的。说完,又皱了一下眉说,不过,你们施工能不能早点结束?还有,晚上就别施工了,我睡眠不好,一听到电钻、电锯的声音,整晚都睡不着。老罗连忙说,放心,放心,以后不会了,很快就搞完了。女人说,那就好,都是邻居,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大家互相理解,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老罗望着女人笑眯眯地说,你一看就不是那种人,一看就是知识女性,通情达理的。老罗一说,我也感觉到了,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确实和其他女人有些不同,怎么说呢,有点文艺范儿吧,看上去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女人抿了一下嘴,理了理额头的头发说,你们想开个什么店呢?老罗说,一个文艺范儿的清吧,做得好玩些,也就是朋友们有个场子坐坐。女人“哦”了一声。老罗说,等开业了,你过来坐坐,看看喜欢不喜欢,多提提意见。女人说,我先生可能会喜欢,他搞摄影的。老罗说,那好,都是一家人。说完指着我们几个说,这是我们合伙人,他,诗人。他,小说家。他,画家,都是搞文艺的。女人说,艺术家都闹腾,我最怕这个。老罗笑了起来说,我们这儿又不是KTV、夜总会,再闹腾能闹腾到哪儿!女人说,那最好。说完,女人又说,我先生是台湾人,很少在内地,一年没几天在这儿,估计你们也难得碰到他。我们几个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声。等女人走了,我们一下子笑了出来,学着女人的样子对老罗说,我先生是台湾人,很少在内地,一年没几天在这儿。说完,我们指着老罗说,老罗,以后邻里关系就看你的了!

大概过了个把礼拜,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店里挂画。女人进来了,她站在门口,试探着往里面看,看到我,女人说,你在啊。我放下手里的活儿,从凳子上下来说,你随便看看,还有些没收拾清楚。要不,我带你参观一下?女人说,你忙你的,我随便看看。你这里还挂画儿?我说,不是挂画儿,是准备做展览,搞艺术嘛!女人微微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多了,你们还真搞艺术!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女人说,你先忙,我随便看看。挂完画儿,我下楼准备洗手,发现女人站在院子里。见我下来,女人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问,有什么事吗?女人说,没什么事儿,是这样,前段时间,我跟你们说过,我睡眠不好,见不得吵。我知道你们做生意,难免会有些吵。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星期一到星期五,十点之后尽量别大吵大闹,周末尽量十一点后别闹,行吗?我连忙点头说,没问题,你放心,我们做清吧,相当于艺术家沙龙,不会很吵。女人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那最好,你们装修这段时间,我每天都睡不好。

店还没开,装修算是搞得差不多了。这儿原本是民房,房东是本地人,有几栋房子,这栋拿来出租。房子一共三层,每层大概七十多平米,房东把它隔成一个个的单间,租了出去。装修这房子花了我们不少工夫,光是拆墙就拆了几天,挖土机都用上了。原来的格局太乱,要改的地方太多。几个月折腾下来,我们都累坏了,心里还是舒服的,毕竟一个店慢慢成形了,虽然和理想的模样还有差距,但毕竟有个胚子了,打磨那是以后的事情。坐在院子里,看着满院子的植物,门头的招牌,成就感隐约就来了。

我们决定庆祝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约了一帮朋友,有做生意的,有搞艺术的,各色人等都聚了过来。我们在院子里摆开了长台,让厨师炒了一桌子的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开张的日子已经定好了,喝几杯慰劳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喝吧,喝吧,歌唱吧!我们的欢声笑语一阵一阵地传了出去。坐在我对面的是位画家,我们一连干了三杯红酒,三大杯,土豪的喝法。一桌子的人都扯着嗓子说话,你想让别人听到你说的话,你得声音比他们更大。这是典型的中国式酒局,热烈,夸张,带着流氓和土匪的习气。我们都喝得欢畅,似乎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地球上只剩下这张酒桌。有朋友站在凳子上朗诵诗歌,有人大声地唱歌,还有摄影师拿着相机拍照。我们这个圈子,什么都缺,就不缺好玩的、能折腾的人。

酒一喝就到了深夜,附近马路上的车少了,我们的声音显得越来越大。就在我们闹成一团的时候,门口传来玻璃瓶摔碎的声音。清脆的声音顺着巷子跑进来,钻进我们每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让我们停了几秒钟,又进入了喧闹。我们端起了酒杯,准备喝一个大的,有人喝多了,赖在椅子上不肯起来。旁边的人摇晃着走过去,要把他架起来。就在这会儿,我看见老罗的眼光向院子门口飘去,我扭过头,看见门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我揉了揉眼,看出来了,是我们的邻居。她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天有些黑,看不清她的眼神。酒桌上的朋友嘻嘻哈哈地闹着,几乎没人注意到门口站着的女人。女人的手松开了,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子。老罗赶紧站了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女人把瓶子狠狠地砸在了墙上。一声脆响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朝着声音的方向,他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往院子里走了两步,站在门口,板着脸。拿着酒杯的朋友愣住了。老罗往外走了两步,还没走到女人身边,女人突然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们是艺术家,你们是文化人,狗屎,都是臭狗屎!你们根本不是艺术家,你们是流氓,臭流氓!不要脸,你们出门被车撞死!一句一句恶毒的话从女人的嘴里蹦出来,鲜活得像一只只兔子。这些迎面而来的兔子让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太意外了,这是怎么了?老罗走过去,拉住女人,女人一边挣扎着,一边骂。女人的声音渐渐远了。朋友们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马拉,这谁呀?我点了根烟说,我们邻居。说完,指了指前面的院子。朋友们无比同情地看着我说,麻烦了,你们麻烦了,有这么个邻居,你这儿别想做生意了。我给他们倒酒,强作镇定地说,没事儿,总有办法的。朋友们摆了摆手说,不喝了,不喝了,回了。过了十几分钟,老罗回来了,看着空荡荡的桌子问,人呢?我喝了口酒说,都走了。老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说,马拉,事儿麻烦了。老罗不说,我也知道麻烦了,这女人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有了第一次,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爆发。你想想,如果你和朋友们坐在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吃饭、聊天,玩得正开心。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冲到你面前,冲着你一顿臭骂,骂得你一头雾水,那是个什么效果?这地方你还敢去吗?

接下来几天,我们收敛了很多。即使有朋友来,十点来钟,也尽量收拾了。这不是个办法,尽管我们做的不是夜店,但朋友们来,坐到十一二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这颗炸弹不除掉,我们心里安定不下来。开业前一天,我们敲响了邻居的门,分别是早上、中午、傍晚,晚上还有两次,最后一次,门开了。我们把请帖递给邻居,告诉她,我们明天开业,有很多朋友来,欢迎她过来坐坐。女人接过请帖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有些不屑的意思。我们连忙说,明天可能会有点吵,毕竟开业,还是要热闹一下的,请您多包涵。我们连“您”都用上了。等我们说完,女人说,还有别的事吗?没了,没了,就这个事。女人说,知道了。说完,就把门关上了。开业那天,女人没来。我们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上,没能吞下去,生怕炸弹会爆炸了。直到我们把所有朋友送走,关上门,我们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大概有半个月,我们相安无事。就在我们慢慢忘了这事儿,觉得那只是一个偶然事件,是我们太紧张了时,麻烦又来了。这次,进来的是两个警察。当时,我们几个朋友正在院子里喝酒,楼上还有其他的人。警察进来问,谁是这里老板?我站起来说,我是,怎么了?警察说,有人报警说你们扰民,我们过来看看。扰民,扰你妈逼的民。我的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肯定又是邻居那个死八婆。我强压着怒气,对警察说,我们这里正当做生意,我不知道我们哪里扰民了。你随便看,发现扰民了,你把我抓进去。警察到店里走了一圈,又回到院子里笑眯眯地说,老板,得罪人了吧?我们能得罪什么人?不外乎那个变态的婆娘。我拿出手机,对警察说,现在是十点半,没哪条法规规定十点半不能营业吧?你也看到了,我这儿不算吵吧?不至于构成环保噪音吧?警察笑着说,有人报警,我们总得过来看看吧。我给警察递了根烟,警察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说完,对我说,跟周围的邻居搞搞关系吧,别让人家老打电话报警,你们烦,我们也烦。说完,警察就走了。

女人没再进我们的院子,麻烦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了。好几次,客人气冲冲地跑到店里说,这他妈谁干的?往我车窗上砸鸡蛋,我操他妈!我们一肚子的苦水,能说什么呢?我们只能告诉他,边上有个变态的女人,你们要小心点儿。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我们私底下讨论过,要不要找黑社会吓唬一下女人,甚至还开玩笑说,找个男人把这女人给收了。这些都是鬼扯,过一下嘴瘾,真要解决问题,还得找女人谈谈。

又一天,我们买了个果篮,去找女人。门开了一半,女人半个身子露出来,冷冰冰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想干什么?老罗提着果篮说,也没什么事儿,都是邻居,过来串串门儿。女人说,不必了。老罗把门推开,往里走了一步,女人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说,你们想干什么?我会报警的。老罗放下果篮对女人说,我们好好谈谈,这么下去,对我们都不好。女人转过身,没说话,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坐了下来。我们把果篮提到石桌边上坐下。这是我们第一次去女人家里,院子里的植物长得真好,鸡蛋花青葱翠绿,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细绿的藤蔓把墙面装点得像一幅画。院子里还有一棵高大的木棉花,院子一角有人工的水池和假山,整个院子看起来有些江南的味道。老罗没话找话地说,你这院子真漂亮,坐在里面真是舒服。女人脸色柔和了一些,这让她看起来漂亮多了。这个女人,有些瘦,看起来很纤弱,我真不知道她那些疯劲儿是从哪里来的,她看起来真不像个不讲道理的人。

你看,是这样,我们打开门做生意,时间是难控制点儿,有时候确实也有些闹腾,还麻烦你多理解,大家都不容易。老罗对女人说。女人昂起下巴,眼睛望着天上说,你们容不容易关我什么事?你们再不容易也不能侵犯我的利益。女人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却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刺在我们胸口。这他妈真是个难缠的货。女人说完,老罗笑了一下说,其实,如果换个角度看。我们并没有侵犯你的利益,甚至可以这么说,我们根本没必要和你商量,因为我们本就没做错任何事情。关于营业时间,你也知道,娱乐场所是凌晨两点必须关门,我们不是娱乐场所,没有任何法律规定我们的营业时间,也就是说,我们想什么时候开门,想什么时候关门都没问题。老罗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女人的脸色,女人脸僵着,看不出什么变化。老罗接着说,再且,关于噪音,如果你觉得我们超标,你可以打电话给环保部门,你挑个我们最吵的日子,让环保部门来测我们有没有超标。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绝对没有超标。也就是说,在法律上,我们没有侵犯你的任何权益。我们知道你报过警,结果你也知道,警察白跑了一趟。我们一开始答应你尽量不闹腾,事实上,我们也在尽力这么做。之所以这么做,没别的原因,大家都是邻居,和睦相处最重要。但是,老实说,有些做法我们不太接受。女人扭过头看着老罗说,这么说,你认为是我在无理取闹了?老罗挺了挺身体说,不瞒你说,有点!女人嘴里吐出一个字,“切”,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自在了。老罗接着说,我们门口装了摄像头,你拿鸡蛋砸车窗我们也看到了,一直没说。你要不信,一会儿可以过去看视频。女人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什么意思?老罗笑了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一下你,其实我们也可以报警,你说是不是?女人咬了咬牙说,你这是在威胁我?老罗说,我们没那意思,都是邻居,闹僵了就没意思了。说完,老罗站起来说,我也不多说了,互相理解吧!我们正准备往外走,女人指着果篮说,你把它拿走,我不要你们的东西。老罗说,拿都拿过来了,你就别客气了,有空过来坐。我们走出门口,女人把门关上了。还没等我们走进院子,女人的门又开了,接着,一只果篮飞了出来,苹果、梨滚了一地。

有两个月,店里还算太平。我们时刻提防着我们可怕的女邻居,她就像一个幽灵,每个夜晚游荡在我们的心上。时间过得很快,圣诞就快来了。圣诞节和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几个男人都不喜欢圣诞节,都是结婚的人了,这个节日可有可无,看着人家热闹,心里咯噔得慌。店里还是要装扮一下的,我们不喜欢,可客人喜欢。塑料圣诞树装上了,彩灯也亮上了,还挂了一些小礼物。店里有了点节日的气氛,我们想着是不是要搞点什么活动,不说促销,也攒攒人气。

圣诞节前些天,还是晚上,我坐在店里看书,天略略有点冷,我拿了杯热茶。店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音乐漂浮在四周,让夜晚显得美好起来。看了一会儿书,一个姑娘走了进来。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高高的,扎着马尾辫,鲜活得像一头小鹿,她有一双明亮而好奇的大眼睛。走到吧台,她对服务生说,你们还营业吗?这样的问话暴露了她的底细,显然她是第一次来这里。服务生说,营业的,你随便坐,要点什么?姑娘说,拿杯蓝山,谢谢。说完,她找了个位置,把包放下。然后站起来,到店里转了转,她翻了翻书,又看了看墙上挂的画儿。逛了一圈,她在座位上坐下,服务生端咖啡过来时,她问了句,你们老板是干嘛的?服务生笑了笑说,我们老板是诗人,艺术家哦。说完,朝我看了一眼,笑了起来。平时在店里,跟她们嘻嘻哈哈惯了,养成了毛病,不管有人没人,都没什么规矩。姑娘顺着服务生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有点意外地说,你是老板?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这姑娘看起来很美好,让我有些害羞。姑娘把咖啡端到我桌子对面说,我想和你聊聊。

聊点什么呢?这是个问题。我们围着店子慢慢聊开了,她问我为什么想到开这么个店,等等。这是常规的问题,自从开这个店以来,我大概说了不下一百次,面对各种各样的人,聊到最后,他们会说,你们真是一帮理想主义者。好吧,就算这样,我乐意承认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不是一个坏词。听我说完,姑娘说,这个店挺有意思的,像个杂货店,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这个评价有些意思,听她这么一说,我向四周看了看,的确有些杂货店的意思。我们卖茶叶、卖手工艺品,我们还卖酒、咖啡和果汁,到了饭点儿,这儿还是一个热闹的餐厅。如果再加上我们时不时搞搞活动,说这个店是杂货店,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我笑了起来说,你这概括倒是挺合适的。姑娘也笑了笑,喝了口咖啡说,搞这个店挺麻烦的吧?我喝了口茶说,倒也没什么麻烦的,店小,没那么多事儿。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叫小艾,在广州美院读书,学的是油画。那挺好,你觉得我们这儿挂的画儿怎样?我笑道,挺好的。小艾说。又聊了一会儿,我的茶喝完了,我对小艾说,要不,我们喝酒吧?我请你。小艾笑了起来,她有一对甜美的酒窝,她说,喝点也行。

我叫了半打啤酒,很快就喝完了,我又叫了一打。酒上来的时候,我对小艾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喝的。小艾举起杯,碰了一下我的杯说,没见过女孩子喝酒?见过,还不少,喝得像你这么痛快的真不多。小艾大声笑了起来,笑得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抖。酒继续喝下去,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我们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一样。酒快喝完了,我的头有些晕,我朝小艾招了招手,小艾低下头,凑到我面前,我压低声音对小艾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艾说,别装,有话赶紧说。我说,你知道吗?你笑得那么大声会招来鬼的。小艾说,我不信。我说,不光会招来鬼,那鬼还会臭骂你一顿,说不定还会骂你是个小婊子。我刚说完,小艾前俯后仰的。我也跟着小艾一起笑了起来。等小艾笑完了,我给小艾倒了杯酒说,你刚不是问我们这个店有没有什么麻烦吗,我告诉你,还真有。我们有个邻居,女的,长得还凑合,看起来不像个坏人,可一撒起泼来,杀了她的心都有。小艾望着我,似乎有些不相信,说,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说完,指着邻居家说,就是那家。小艾看了一眼说,就那家?我点了点头。小艾说,女人很难缠的,你小心点儿。我点了点头说,对,女人是挺难缠的,干杯!

接下来几天,几乎每天十点左右,小艾都会到店里来。前两天,有一次我不在,她让服务生打电话给我。我去到店里,小艾面前摆着一排啤酒瓶子,她说,马拉,你得陪我喝酒。没什么理由,她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们就那样喝酒,聊天,谈诗歌,谈油画,也谈各种八卦。第三天,我在店里一直坐到十点,店里没什么事情,我可以走的。服务生过来给我加了点水说,马老师,等人啊?没有,我点了根烟说,我等谁?服务生笑了笑就走了,说,马老师,不要太虚伪嘛!我望着门口,感觉我真的是在等着什么。直到十点半,我才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从门口走了进来。

到店里坐下,小艾看着我笑了笑说,你在等我?我说,没有,没事在店里坐坐。小艾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你真不是在等我?我说,也算是吧,闲着也是闲着。小艾满意地笑了起来说,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我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又用力地咽了下去说,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我不漂亮?那也不是。那你怎么不会爱上我?我结婚了。结婚就不能喜欢别的姑娘了?也不是不行,感觉不太合适。马拉,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好人啊!我不想再扯下去了,问小艾,你想喝点什么?小艾说,你呢?我说,我都行。小艾朝服务生招了招手说,你好,帮我拿一打啤酒。叫完酒,小艾说,马拉,我最见不得男人没主见,磨磨唧唧的,想喝酒就喝嘛。那天晚上,小艾喝得有点多,我也喝多了。喝完酒,我扶着小艾说,我送你回家吧!小艾推开我说,你回去,我不要你送。小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跟着站了起来,小艾把我按到座位上说,我不要你送,等我走了,你才能走。要不,我再也不来了。那好吧。我点了根烟,望着小艾说,你先走。小艾有漂亮的背影,两条大腿又长又直,她还有紧翘的小屁股,真是个美人。望着小艾的背影,我心里狠狠地抖了一下。

和小艾喝了一个多礼拜的酒,圣诞节就到了。圣诞节前一天,我对小艾说,明天早点来,店里有活动。圣诞节那天,来了很多朋友,我拉着小艾从一桌喝到另一桌,我们唱歌,我们跳舞,我们充满了欢乐。凌晨两点,人慢慢地散了。我和小艾还有几个朋友坐在院里继续喝酒,小艾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朋友提议说,咱们别干喝了,做个游戏吧。这个建议得到了响应。规矩很简单,我们摇色子,输了的必须接受赢家的惩罚。惩罚也分几种,真心话大冒险,喝酒,赢家亲输家一下——要湿吻。桌子上除开小艾,还有两个姑娘,我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们。小艾拿着色子笑哈哈地说,你们几个臭男人,不就想占点便宜嘛,来就来,谁怕谁呀!气氛活跃起来,小艾一连输了三次,说了一句真心话“我不是处女”,喝了两杯酒。她已经够了,不能再喝了。我拍了拍小艾的肩膀说,别喝了,早点回去。小艾把我的手甩开说,谁要你管,你又不是我妈!周围的人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小艾又输了,赢家是我。朋友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望着小艾说,你多大了?小艾说,二十一。朋友们齐齐地拖长音调说了声“切——”。下一局,小艾赢了,输家是我。小艾看着我,笑眯眯的。她问我,马拉,你想我怎么收拾你?我正准备举杯,小艾说,我不要你喝酒。我说,你问吧!小艾摇了摇头说,马拉,我要亲你!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跑。朋友抓住我,把我按在椅子上说,马拉,不带这样的,愿赌服输,你一个大男人,装什么装!一桌子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这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充满了期待。小艾走过来,双手捧住我的脸,嘴唇凑了上来,紧紧地压在我的嘴唇上,一个深入的吻,我闭着眼睛,心情美好得像是晴天,万里无云。我还陶醉着,她往我嘴里吐了一口口水。小艾满脸得意地放开我,擦了擦嘴巴。不,不能,刚刚接完吻,我不能把口水吐出来。我赶紧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连着口水一起吞进了肚子。就在这会儿,我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影,我的酒一下子吓醒了,没错,是我们的女邻居,即使在黑暗中,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狠毒的眼神。我有点慌了,连忙站起来,想让大家安静些。让我意外的是,女邻居竟然没骂人,只是愤愤地转过身,走了。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洗了个澡,刷完牙,我找了个小店喝了点粥,又去了店里。身上的酒精似乎还没完全散发干净,整个人晕晕沉沉的。到了十点,小艾来了,看到我,小艾坐了过来。我不想理她,小艾凑到我耳边说,马拉,你都吃了我的口水,以后要听我的。说完,就走了。

快过年了,日子还是那样。小艾隔几天会来店里,我们没有再提起圣诞节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没有再次亲吻,那件事似乎已经过去了。我们保持着那种平淡的关系,略微带点暧昧,朋友们都说小艾是我女朋友,但我知道不是。小艾是个谜一样的姑娘,她和以前一样跟我聊天,跟我喝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一个傍晚,六点多的样子,小艾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小艾挽着他的手。他们点了三个菜,小艾没有喝酒,她和男人面对面地聊天,声音很低。我坐在院子里,努力不朝小艾那里看,忍不住的时候就迅速地瞟一眼。小艾和男人的神态很亲昵,男人看着她,满眼的柔和。隐约的嫉妒从我心里升上来,让我想发火。我让服务生拿了一打啤酒给我,一杯一杯的朝肚子里灌下去。小艾和男人大约吃了一个多小时,走的时候,小艾和我打了个招呼,趁男人不注意,回头给了我一个飞吻。等小艾走出门,我把杯子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小艾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没注意,那会儿我喝多了。小艾坐我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等我看清是小艾时,我扭过头去。小艾把我的脸扳过来说,看着我!我盯着小艾,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你这个婊子!小艾却没生气,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生气了?我拿起酒杯,准备喝酒。小艾把杯子夺过去,问我,你生气了?我说,我生什么气,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小艾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说,你喝吧!我愣了一下,小艾说,没想到你醋劲儿还挺大的,还说不会喜欢我呢。说完,小艾凑到我身边说,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我说,我不用知道,我干嘛要知道!小艾说,你肯定想知道。说完,停顿了一下说,那是我爸!还醋不?还借酒消愁不?千万匹草泥马在我面前奔腾而过,此刻,我只想说,三个字,草泥马!我觉得我被彻底打败了。

小艾和她爸又来过两次,他们来的时候,我在旁边找一个位置,安静地喝酒。广东的冬天是多么美好,有灿烂的阳光,天空蓝得像一幅水彩画。我亲爱的小艾,她穿着薄薄的毛衣,毛衣毛茸茸的,她两只丰满的乳房藏在毛衣下面,这是一对伟大的秘密。不再有嫉妒,不再难过,我看着他们,像是看着我和我女儿,有一天,我希望我和我女儿也能坐在阳光下,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我和她一起吃饭,说着心事。这一天终将到来,生命因此而美好。小艾偶尔会回头看看我,她没和她爸介绍过我,该怎么介绍呢?说不清楚。我们像是两个心怀秘密的人,她爸是透明的,他在那里,和空气一样透明。

过完年,小艾告诉我,他爸回去了,她也该去学校了。那天晚上,天有些冷,我们点了热气腾腾的火锅。我们两个人坐在火锅边上,有些心照不宣的感觉,这个晚上应该发生点什么。我摸了摸我的钱包,不管是现金,还是卡,都是够的。我该怎么说?把她喝高,顺其自然的带她开房,还是告诉她,我爱她。火锅沸腾着,小艾举着酒杯的手,白皙细嫩。我喜欢她的手指,还有画着兰花的指甲。她那么年轻,活力四射。我想起我的青春,它似乎过去了,其实没有,即使花甲的老年,每个男人的心里依然住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少女,何况我还不老。亲爱的小艾,我输了。我想告诉她点什么。小艾跟我碰了一下杯,说,马拉,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吗?我回学校了,来得就少了,我知道你不会去看我。把酒喝完,我红着眼睛对小艾说,小艾,你是个好姑娘。她笑了起来,像一只小母鸡,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好姑娘?我把手伸到小艾面前,抓住小艾的手,很暖。我说,小艾,我想我是真的爱你了。小艾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说,马拉,我想跟你说点事儿,我自己的事儿。

你见过我爸。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他的口音,他是台湾人,是个摄影师。一年到头,有大部分的时间,他全世界跑。每年大概有一两个月,我们会在一起。我爱我爸,我喜欢他积极、充满热情的生活。他也爱我,我想跟他满世界跑。我学油画,我不喜欢画画,那是我妈逼的,她一直想做个艺术家。我爸和我妈的恋爱是个错误,我是他们错误的结晶。我爸第一次到大陆,碰到我妈。那时候,我妈年轻,漂亮,他们结婚了,然后有了我。我妈不喜欢我爸到处跑,她想有个男人在她身边,我爸不愿意。结婚三个月,我爸去了非洲,拍角马、羚羊和长颈鹿。等他回来,我已经出生。我爸像个客人一样,我们家像是我爸的旅馆,他从外面回来,住在家里,很快又走了。我妈不喜欢。大概我四五岁的时候,我爸想和我妈离婚。他觉得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实在没什么意思。我爸说离婚的那天晚上,我妈往自己手上插了两把刀子,她把手举在我爸脸上,那会儿,我爸睡着了,他是被血淋醒的。我爸满脸的血,翻起身就看到我妈手上插着的两把刀子。我爸把刀子拔出来,冲着我妈说,你神经病吧。我妈却笑了笑说,下次,就不是这样了。说完,拿刀子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说,你要跟我离婚,我会让我的血淋在你身上,全身。那件事之后,我爸再也不提离婚的事儿,他回来得越来越少。每次回来,他说,他只是想看看我。我爸给我妈买了个大房子,每个月都给我妈寄钱回来。等我长大了,我也不愿意回家,我不喜欢家里那种沉默、抑郁的感觉。

小艾说,马拉,你能想象不?我摇了摇头说,不能,我觉得你妈是个变态。小艾喝了杯酒说,如果你妈这样,你受得了不?我说,受不了,我肯定会疯的。小艾笑了起来说,这么说我心理素质还挺好,我没疯。说完,小艾望着我说,你怕我妈吗?我往椅子上靠了靠说,这样的女人谁不怕?小艾说,所以我觉得你挺强大的!我说,关我屁事。小艾又笑了,她笑得意味深长。我看了看小艾,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我叫了起来说,操,不是吧?小艾点了点头说,没错,其实我也是你邻居,我就是你说的你那变态的女邻居的女儿。脑子有些乱了,女邻居站在门口的影子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站了起来,指着小艾的鼻子说,你他妈到底想干嘛?小艾望着我,没说话。我气急败坏地转了几个圈,去他妈的,这世界全他妈乱套了,真他妈乱套了。抽了根烟,我坐了下来说,你他妈到底干嘛呢?小艾说,我没想干嘛,马拉,我挺喜欢你,你信吗?不信!你可以不信,不过,我可以保证,以后她再也不会骚扰你们了。小艾说,我跟她说了,如果她再骚扰你们,我就再也不回家了。

后来,小艾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是我把小艾送到他们家门口的,站在门口,望着院子里面,百感交集,真正的百感交集。小艾靠着墙说,马拉,你今晚是不是想带我出去开房?我没说话。小艾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还想带我开房吗?如果你想,我跟你走。我摇了摇头。小艾说,你怕了?我说,不是怕,我说不清楚。小艾走过来,抱住我说,那等你想清楚。说完,昂着头说,我吻过你,你还我一个吻。小艾的嘴唇甜蜜,柔软,那一瞬间,我真想死去。

我再也没看到我们的女邻居。好多次,我去敲邻居的门,我想她把门打开,跟她说两句话,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约她喝两杯酒。门从来没有开过,不管我敲多久的门。店里的客人都说我们这儿的服务越来越好了,来店里也不用担心有人往车上砸鸡蛋了。生意比以前好多了。好些个下午,我站在院子里面,看着邻居家的院子,芦苇依然还是那么高,里面依然那么安静。不管我们闹到什么时候,不管我们发出多么放纵的笑声,再也没有一个影子出现在我们门口,更不用说手里拿着玻璃瓶子。好几次,老罗说,真是奇怪了,隔壁的泼妇怎么消停了?老罗说这话的时候,我总会喝一杯酒。

我有些想念小艾,自从她回学校后,好几个月了,她都没有回来,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有些想念她。我想找找我们的女邻居,我想和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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