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词与近现代之交女性生存体验的书写

2014-08-15 00:44
宜春学院学报 2014年7期
关键词:生命

李 荣

(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408100)

随着近现代之交中国文化的变革,女性解放逐渐成为知识界的共同认知,中国女性开始从闺阁空间进入公共空间,并逐渐以独立的性别身份参与社会的变革。在这个过程中,带有现代意味的女性生命意识逐步被唤醒,且通过公共媒体进入了中国民众的视野。著名女性教育家、女文学家吕碧城就曾在此过程中独领风骚于一时,以传统诗词创作形式展现了清末民初时代风云变幻中女性独特的生存感受。

一、女性生存的自我省视

要理解吕碧城词表达的独特性,需要将之置于其所处的文学环境之中。在吕碧城以诗词创作为手段进入公共空间的时候,女性及关于女性的表达已经成为一种时代课题。然而,由于女性解放是在国势危亡的情况下,由男性知识分子从救亡图存的政治社会发展角度所提出的,这一时期对于女性的关注注定难以摆脱政治话语视角,更难以摆脱因男权中心立场所造成的忽略女性主体意识的表达倾向。甚至就连当时的大多数女性也受到这种风潮的感染,甚至在书写中有意抹杀自己的性别身份特征。以吕碧城的好友、清末著名女革命家秋瑾为例,她在词中明确表达说: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满江红》)究其实质,就在于男性话语被内化成为了女性表达的标尺。吕碧城身处其中,也曾在诗词创作中应和此风潮而写下不少杰出作品。如其早期词名作《满江红》: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怀愤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在此词中,青闺女子之情感动荡、内在激情,是由外在家国形势所激发,女性性别平等的生命需求,来自于献身家国的男性政治话语。

然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吕碧城却能在这种风气中超越时代,从对男性话语的靠拢模拟进而转变为思考女性在社会人生中的独特性别处境,从而形成了女性本位的表达立场。这一点屡屡为吕碧城词研究者论及,在常常被引用的吕碧城《女界近况杂谈》中更有着明确表述: “女人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由此形成她自身的女性文学表达观:“诗中温李,词中周柳,皆以柔艳擅长……男子且然,况女子写其本色,亦复何妨?”“抒写性情,本应各如其分,唯需推陈出新,不袭窠臼,尤贵格律隽雅,性情真切,即为佳作。”[1](P196)在自身作为女性的生命历程中,吕碧城逐渐感受到了男性话语对于女性主体意识的压制,从而试图借助自己的诗词创作,坚持并表达由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所形成的对于生活的感受和对生存意义的追寻。在她努力保持的古典世界中,含蓄地表现出对于女性命运和心理的自我省视。

在吕碧城诗词中,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注成为一以贯之的主题,这种关注,超越了古今中外时空限制,具有从女性性别群体出发的整体性视角。在《祝英台近》中,她写到了中国近代历史变革中的女性牺牲品光绪朝后妃珍妃:“缒银瓶,牵玉井,秋思黯梧院。蘸渌搴芳,梦坠楚天远。最怜娥月含顰,一般消瘦,又别后、依依重见。倦凝眄,可奈病叶警霜,红兰泣骚畹。滞粉粘香,袖屧悄寻遍。小栏人影凄迷,和烟和雾,更化作、一庭幽怨。”珍妃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其命运与清末时代风云紧密相关,但在吕碧城笔下,她却只是一个充满了幽怨的、和爱人无奈分离的哀婉女性形象。作者的表述角度不在此人物的政治意义,而在于女性对自己同类不幸的同情。由此关注出发,吕词还歌咏了西方近代史中和珍妃身份类似的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皇后:“望娟娟之水锁妆楼。千秋想容光。怅翚衣褪彩,螭奁滞粉,犹认柔乡。未稳栖香双燕,戎马正仓皇。剪烛传军牒,常伴君王。见说蘼芜遗恨,逐东风上苑,也到椒房。道名花无子,何祚继天潢。谱《离鸾》、马嵬终付,算薄情、不数李三郎。游人去,女墙扃翠,娥月渲黄。”珍妃与约瑟芬,一东一西,一因君王之无能而殒命,一则常伴英雄君主风光一时,但最终的命运,虽有非命与善终的区别,却总归于寂寥冷落。珍妃“娥月含顰”之被杀,约瑟芬“娥月渲黄”之被弃,在同一月光映照之下,她们作为男权社会中的弱者,人生的难以自主、感情上的苦痛,却是相通的。故此,吕碧城将抛弃约瑟芬的拿破仑与马嵬坡下终究辜负了杨贵妃的“李三郎”相比,甚至还指出,拿破仑之薄情比李隆基尤甚。在这种表述中,中外史实被融为一体,外国之掌故人物在中国典章故实的巧妙运用中获得了意义上的延伸,其表现的基点,就在于作者对于女性群体命运的共同体察,即,无论中外古今,杨贵妃、珍妃、约瑟芬,无论其丈夫之能力、品行,女性往往都要作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而承担无尽苦果。

不仅如此,吕碧城有关女性的思考还有更为深入的地方。她海外游历时曾写下了《摸鱼儿·伦敦堡吊建格来公主》:“望凄迷寒漪衔苑,《黄台瓜蔓》曾奏。娃宫休问伤心史,惨绝燃萁煎豆。惊变骤,蓦玄武门开,弩发纤纤手。嵩呼献寿。记花拜螭墀,云扶娥驭,为数恰阳九。吹箫侣,正是芳春时候。封侯底事轻负?金毓玉玺原孤注,掷却一圆莺脰。还掩袖,见窗外囚车,血涴龙无首。幽魂悟否?愿世世生生,平林比翼,莫作帝王胄。”此词上阙集中描写宫廷政变的残酷和紧张气氛,下阕则集中于人物情感,既写建格来公主夫妻之和美,更突出其在政变中夫死身亡的悲惨。结尾则以“平林比翼”的情感选择凸显“莫作帝王胄”的人生难以自主感。伦敦塔为英国处死王室成员或重要政治犯的场所,吕碧城游览时,可供咏叹选择的对象极多,但她却偏偏以建格来公主为对象,其原因,大约与这位公主年仅16 岁,登上皇位仅9 天就被处死这种命运的巨大扭转和青春生命的巨大反差有关。从女性命运的角度去看待建格来公主的人生,更富有意味的是,与她争夺帝位并置她于死地的,正是她的表姐玛丽女王,所谓“弩发纤纤手”,夺取生命的箭弩与女子之纤细小手,一刚一柔,一冰冷无情一柔美动人,两厢对比之下更衬托出女性进入政治世界之后的残酷和变异。吕碧城将建格来公主与玛丽女王的争位与玄武门事变和武后临朝时骨肉相残的“黄台瓜蔓”事件相联系。因政治异化而导致的人性丧失,由此跨越了性别、文化和时代,成为了引人思索的话题。这显示了吕碧城对于女性生存的深层思索:即在女性逐步进入社会政治的时代,女性因外在权势等追求的扭曲而可能导致的人性变异。这无疑已经超越了仅提倡女性政治作用的时代一般认知,直指女性群体本身的异化问题。

二、女性个体诉求的表达

吕碧城词从女性人生感受出发,坚持对于日常生活的兴趣和表达,由此在男性政治话语强烈冲击文学的时代,显示了女性作为个体的人生诉求。这一点,在吕碧城海外词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如她的《望江南》分别写冰激凌和橡胶鞋等, “瀛州好,辟谷饵仙方。净白凝香调犊酪,嫩黄和露剥蕉穰。薄膳称柔肠。” “瀛州好,衣履样新翻。橡屧无声行避雨,鲛衫飞影步生烟。春冷忆吴棉。”这些生活琐屑事物虽平淡无奇,但却因想象的奇特和文字的典雅使内容与形式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张力,从而具有动人的诗意和美感。对于吕碧城的此类词作,有研究者曾认为其总体上新思想和新意境不强,即使在歌咏新事物的时候,也表现出“为保持诗词的古体风格而尽可能规避新语句”,不如同期的男性作家如黄遵宪、梁启超等人的作品那样具有“鲜明的政治性和现代感”[2]。这固然是吕碧城词的一大遗憾。然而,仅仅以政治性与时代感的明显与否判断吕碧城词现代感的强烈程度这一标准本身就有所偏颇。若从生活“现代性”的标准来说,“诗意的栖居”提倡的就是“作诗首先把人带向大地,使人归属于大地,从而使人进入栖居之中”,从而使“人之栖居基于诗意。”[3](P24)吕碧城词关注寻常事物,正具有使普通生活变得诗意化的表达倾向,是从另一角度显示了近现代文化变革中的“现代性”方向。即在功利性诉求之外,在个体内在情感生活中本身就具有着要求超越庸常和实用化的审美需求。而这,正是吕碧城基于女性敏锐细腻而富于情感的内心本能超越时代认知的地方。正如女性主义研究者指出的“女性问题不单纯是性别关系问题或男女权利平等问题,它关系到我们对历史的整体看法和所有解释。女性的群体经验也不单纯是对人类经验的补充和完善。相反,它倒是一种颠覆和重构,它将重新说明整个人类曾以什么方式生存并正在如何生存。……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女性的真理发露,解释着那些潜抑在统治秩序深处的、被排斥在已经有的历史阐释之外的历史无意识。解释着重大事件线形系列下的无历史,发露着民族自我记忆的空白、边缘、缝隙潜台词和自我欺骗。它具有反神话的、颠覆已有意识形态大厦的潜能。”[4](P4)在吕碧城时代,政治话语成为席卷时代的主流表达语言,但也正因此而造成“把文学用为社会变革的工具”[5](P357),使个体性表达被遮蔽的缺憾。当吕碧城从女性生命体验出发、关注在历史核心话语之外的性别“边缘感受”时,实际上就是在解释“被排斥在已经有的历史阐释之外的历史无意识”,从而说明了历史和社会的丰富性。

三、女性生存危机感的表露

吕碧城对于女性命运的体察,更多的是以自己作为女性的人生体验为出发点来进行,由此,她深刻地展示了女性生存中难以摆脱的浓重孤独感和危机感。

吕碧城终身未婚,自1920 年前往美国起,就长期辗转漫游于欧美之间。就个体生命历程来说,她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情,作为女性知识分子来说,她更是在人生中饱尝了特立独行所带来的离群索居感。孤单因此成为吕碧城词所普遍具有的情绪。如其《沁园春》“天涯远,只孤星怨晓,病叶啼霜。”《清平乐》 “不是一声孤雁,秋声那到人间。”《南楼令》“著个诗人孤似雁,云黯淡,水微茫。”《望湘人》“送征帆远去,孤馆悄归,只怜排闷无计。”《霜叶飞》“十年迁客沧波外,孤云心事谁省?”最后以至于“孔雀徘徊,杜鹃归去,我已无家。”(《柳梢青》)这种孤单感与漂泊感紧密相随,使她对于生命中一切美景难以久存特征的体察极其深刻。在她的笔下,春景如此,秋景亦如此。“枝绽花,花褪萼,几日便分今昨。今年灯市已前尘,何况去年人。”(《喜迁莺令》)美好的春景只存在于转瞬,年年岁岁永存的是生命转瞬消逝所带来的遗憾和伤痛。“怜憔悴,零落旧妆,付与西风弄梳掠。”(《兰陵王·秋柳》)当这种感觉与身心无所依归联系在一起时,更加重了生命的沉重感。词中无所归属的孤独感固然与知识分子对于生存意义永恒的疑问有关,但对于作为女性的吕碧城来说,却更显示了女性尤其是近现代刚刚从传统生活空间进入社会的女性因对自己出处选择的不确定感而造成的心理困惑。伤春悲秋,本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常见主题,但在吕碧城笔下,这种感伤主义风味与女性命运归宿的探讨联系在一起,从而具有了新的时代意义。

吕碧城的人生漂泊感,是时代和个体独特性双重因素导致的,带有生命的偶然性,但更多地,则是吕碧城自身主动选择的结果,无论是早年因自身对于外部世界的好奇而与舅家毅然决裂,还是青年时期选择独身,在吕碧城所处的保守主义占据主流的时代,如果个体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以上种种选择就很难坚持到底予以实现。因此,对于生命存在中的孤单状态,吕碧城表现出勇敢接受的态度。她一方面充满哀愁“人生暗向愁中老”(《踏莎行》),感觉到疲倦“倦云来去两凄绝”(《长亭怨慢》),另一方面,则正在这种痛苦孤单之中,体会到了生命个体坚持自身所带来的超越性力量。其《惜秋华》中悼念亡友时说“长思挂剑延陵,倘素心,逝川容托。”在这里,两性之间的交往和生死相隔,固然含蕴着难以摆脱的伤感,但“挂剑延陵”的表白,却又使这种感情超越了一般男女交往的界限,具有了知己之感。而其《锁窗寒》中“况题襟久散,凄凉临笛,下山阳泪”的表述,更是在对逝世的女友珍姞的悼念中,将生死之悲伤超脱上升至知己之情。这种超越了传统感伤气质的表述,正是因其在作为女性的生命历程中,通过坚持自我而获得的精神力量。

正是因此,吕碧城才能在生命缺憾性的体察中,并没有止步于感伤,而是试图从具体生命经验出发,探寻人生的终极意义。 “人间无地可埋忧。好逐仙缘天外去,切莫回头。”(《浪淘沙》)“往返人天何所住?如此华年。”(《浪淘沙》)对于有限时间内生命意义的追寻,是知识分子永恒的探讨命题,吕碧城正是在其中显示了个体对于生活的思考。而她也最终在宗教中寻找到了心灵的依托和对人生迷惑的解答,从而在人世的繁华中,领悟到生存的根本方向。如研究者指出的,吕碧城具有强烈的“历劫思想”。吕碧城视自己的生命过程为“历劫”,劫者,劫难也。生命在她的感受中只是一场劫难,这种生存体验的痛苦与她所生活时代的女性痛苦有极大关系。显示了生命过程给予她的痛苦感和孤独感。她自述“顾乃众叛亲离,骨肉齿奇齿乞,伦常惨变,而处尤遭拂逆。天助我以经济而厄我以情感……”[6](P199)吕碧城生活多历坎坷,在亲情和爱情方面均存在难以弥补的缺憾,“很早就离开家庭,开始了孤身漂泊的生涯,这种生活本身就容易使人产生‘人生如寄’的空幻感受,更加促使碧城对自己生命的源头和归宿产生了神秘的遐想”,这导致吕碧城“作品具有了向往仙界和俯视人间的双重视角”[7],恋世与弃世共存。在吕碧城这里,现代独立个体的生存困境已经有了初步展示,即当从近现代开始,走向现代的中国社会传统家庭和人际关系逐步解构之后,成为个体的人对于生存的复杂感受。当个体追求绝对独立和自由的时候,客观上却已经造成对他者的排斥,而这所造成的心灵之间的无意识封闭和对抗状态,正是现代化社会几乎必然带来的普遍状态,从而使个体人生感受难以摆脱孤独感和痛苦感。吕碧城的历劫思想,正是对这种生存困境的展示,甚至超越了性别的意义而具有现代人生命体验的共同性特征。

所以说,就吕碧城所处的时代来说,她所坚持的女性表达立场,在展示女性生存体验的同时,还展示了前现代社会生活于时代之先的女性先辈对于生命和生存的反思与省视,从而具有极为独特的价值。

[1]吕碧城. 欧美漫游录·女界近况杂谈[A]. 刘纳编著.吕碧城评传·作品选[C]. 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

[2]吕菲. 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游走——对吕碧城旅居海外词的分析[J].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0,(5):139-143.

[3][德]马丁·海德格尔. 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4]孟悦 戴锦华. 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5]袁行霈. 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6]吕碧城. 欧美漫游录·予之宗教观[M]. 刘纳编著.吕碧城评传·作品选[C]. 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

[7]薛海燕. 试论吕碧城的历劫思想[J]. 齐鲁学刊,1998,(6):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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