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的情愫——“月下徘徊”情境的审美嬗递

2014-08-15 00:47赵丽萍
长治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月亮诗人诗歌

赵丽萍

(1.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2.长治学院 中文系,山西 长治 046011)

一、前言

“明月”意象是中国古代诗词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从《诗经·陈风·月出》中“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的描写开始,历代不乏咏月的诗篇,正如潘知常所言,“中国人那根极轻妙、极高雅而又极为敏感的心弦,每每被温润晶莹流光迷离的月色轻轻拨响。”[1]267与“明月”意象密切相连的,是在月色朦胧的笼罩之下,人的种种活动,“月”意象与主体的活动相联系,形成了人徘徊于月光下的情境。王昌龄在谈及情境的时候说,“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2]175所谓“情境”,是一种抒情的艺术之“境”,其形成机制是将创作主体亲身体验过的人生感慨和生活感受作为审美对象,当其与特定的情景条件相契合时,便可帮助主体创造出主客观交融的艺术之“境”。明月高挂天空,会引起敏感的人们的内心的种种情愫,所以,历代不乏描写“月下徘徊”情境的诗词,如《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曹丕的《杂诗》与《燕歌行》、曹植的《七哀》、阮籍的《咏怀诗·夜中不能寐》、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月下独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综合各篇来看,同是“月下徘徊”的情境,在不同诗人笔下展现了不同的审美意趣。“月下徘徊”意境审美意趣的转换过程,是删繁就简、意蕴加深的过程,就“月下徘徊”意境的审美递嬗可以透视中国诗词审美内涵的演进过程、审美情趣的递增、附加现象。本文即以以上具有代表性的诗篇为例,分析“月下徘徊”诗境的审美嬗递过程。

二、“月下徘徊”情境之主体的类型

月亮能引起人们许多美妙的幻想,勾起人们无限的遐思,成为人们情所钟、心所系的一种常见的意象,亦真亦幻、美丽神奇的月亮,往往变幻莫测,容易承载抒情主人公复杂的心绪,反映抒情主人公心象的构成,但在不同的篇章之中,形成了不同的抒情主人公。

(一)思妇的徘徊

在诸多的“月下徘徊”诗境中,有不少游子思妇主题之作,主要是写思妇的徘徊。如《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皎洁的月光洒在床帏之上,一个因思念而忧愁的妇人难以入睡,所以徘徊彷徨,那个远行的人,虽说在外也有欢乐,但在外的欢乐怎能比得上回家的喜悦?你能否早日回家?出门远眺,内心的忧思找不到倾诉对象,入门俯首,唯有眼泪涟涟。曹丕的《燕歌行》也是写女子的徘徊之作的,“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这首被称作“七言之祖”的作品,开篇描写了一个凄清、孤冷、万物凋零的秋季景象,秋风萧瑟,草木零落,白露为霜,候鸟南飞,这萧条的景色牵出思妇的怀人之情,映照出她内心的寂寞,最后几句以清冷的月色来渲染深闺的寂寞,获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思妇的月下徘徊,以写对远行的丈夫的思念为主,文人的此类代表作,都是代言体,以女子的口吻写离别相思,反映了中国文人深层的女性化心理,女性化的心理与“月下徘徊”的情境相对照,心理与“月”意象的阴柔之美形成了同构。

(二)诗人自我的徘徊

除了上述女子的月下徘徊之外,还有一类抒情主人公是诗人自己,首先,直接写自我的形象,写自我的月下徘徊之感。如曹丕的《杂诗》:“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这是一首写诗人在行军征战途中思念故乡的诗,在越来越漫长的秋夜,强劲的北风呼啸,诗人因思念家乡而披衣彷徨,归家无路,只好向着那烈烈的北风发出长叹,因为对故乡的思念使他的肝肠都要断了。其次,借写女子的徘徊书写自己的情感,如曹植的《七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云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全诗从头到尾在写深陷思念的女子的悲叹,叹良人远行,悲良人变心,但是,从全诗的总体格调不难看出,这个在明月之下、高楼之上徘徊的女子是喻体,全诗使用比兴手法,借写女子来写曹植自己的遭际。第三,主要写月影之下自己的行动,以自我为本体,写月下诗人自我的情态,如李白的《月下独酌》,就是写自己饮酒于月下的诗酒风流的活动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明月、酒与诗人相伴,写尽诗人自我潇洒的风神气韵。

三、“月下徘徊”审美空间的逐步拓展

“月下徘徊”作为诗歌中的情境,离不开月景的描写,对“月下徘徊”情境诗歌的主题情境进行仔细地体察不难发现,“月下徘徊”营造的月景空间在不断地拓展,逐一扩大。这一拓展过程,经历了由单纯的“月景”背景描写到“月”与其他意象结合,再到心理空间的表现的拓展过程。

(一)“月景”的单纯描写

在汉魏晋南北朝,月景只是作为诗人徘徊的一个背景呈现的,虽然说月亮特有的意象内涵与抒情主人公之间的情感不无联系,但是皎洁的月亮更多的只是抒情的陪衬、活动的场景,如《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中,那个“忧愁不能寐”的女子缘何“揽衣起徘徊”呢?因为有客行于外,思念侵袭,当然还由于那“照我罗床帏”的皎皎明月,但从诗歌整体上来看,“皎皎明月”只是抒情人抒情的一种陪衬。但是,有些诗篇之中,已经有了“月景”与其他景物联系起来描写的倾向,魏晋南北朝三曹尤其是曹植和曹丕受《古诗十九首》影响很大,他们的诗歌在描写“月下徘徊”之景时,已经体现了超越《古诗十九首》的倾向,他们的诗歌把“月景”放置于某一环境下,与“月景”一起,互生互发,营造了更为迷离惨淡的抒情环境,如曹丕的《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明月、星汉只是女子在徘徊无依、孤独寂寞时的背景,是诗人衬托人物心情的手段,在此时的明月是出现在“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的季节的,秋景与明月相重叠,更增添一段凄凉与幽怨。再如阮籍的《咏怀诗·夜坐不能寐》:“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把“明月”和“清风”相联系。不论是单纯地描写月景还是把“明月”之景与其他景物联系在一起,二者都是在一个空间内部为“徘徊”的行为做出了场景的准备。“月下徘徊”情境的这一景物描写特征多出现于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说明了在诗歌文人化的开端“月下徘徊”情境描写基础的奠定,也说明了汉魏文人在艺术方面的探索,为后来情境空间的拓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二)“月景”时空的拓展

首先,“月下徘徊”情境中“月景”空间的拓展体现于“月景”有了具体的地域背景,如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月下徘徊”之情境有了更明确的指向,与诗人的心灵逐步接近。其次,这种情境的拓展还展现月亮升落境界的开阔上,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开“盛唐气象”的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之中。这两首诗,不离写“游子思妇”题材中女子于明月下相思、由相思而徘徊的主题,但是,诗中月景的描写已体现了境界的扩大面貌,月亮已经不仅仅高悬于夜空,照在离人身上,她的光芒已经照彻天涯、宇宙,甚至古往今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在此诗歌中,“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的思人徘徊模式与汉魏晋南北朝的月下徘徊情境非常相似,但不同的是月景的描写,此时的月亮生于海上,照满天涯,诗歌的笼罩幅度顿时增大。这种特点,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得到了更多的强化:“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海上生明月,明月照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不仅在空间上,在时间上,诗人把思维拉向了人类的起源与未来、宇宙的开端与延续:“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月从何而来?人从何时来?月会永恒,人难永再。由此可见,“月下徘徊”情境中“月景”的时空得到了无限的延展,这意味着:“月下徘徊”的情境模式发生了巨大的审美时空变化,这种变化,是在中国古典诗歌转折点的大背景下出现的,形成了中国古典诗歌转运浪潮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当然,也正是这一个个审美模式的递嬗,汇成了诗风转换的巨大潮流。

(三)“月下徘徊”情境中心理空间的表现

1、人月之间的交流

从“月景”的描写中渗透情感,到“月景”时空的拓展中延展情感,“月下徘徊”情境展现了巨大的审美变化,把这种变化推向高潮的,是以庄子“与天地精神往来”哲学基础上形成的古典诗歌中的物我交流方式。在这些诗篇中,诗人不仅徘徊于月下,而且把“明月”当成了主体精神所在,与人展开了精神对话与交流,使人在俗世中的孤独得到了排解,月亮成为具有主体人格情感的对象化了的另一主体。月可以是诗人的旅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月也可以是诗人的酒友:“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独酌》)月可以代表人传情:“若到天涯思故人,浣纱石上窥明月。”(李白《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月可以与人订立盟约:“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李白《月下独酌》)月随人影,紧密无间,月近人情,与人浑然一体,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言:“景是各人性格和情趣的返照”[3]62,诗人在创造情境时,实现了自我的审美要求,即他在抒发经过提炼的、具有个性化的感情、展现自己的精神世界时,也在创造自己的形象。在这些诗篇中,“月亮”以及具有妙趣的形式完成了对诗人自由精神的完美表达。

2、人事与月亮的合一

当以李白为代表的诗人把月亮视为是精神的主体完成天人沟通的时候,到了宋代尤其是苏轼的手中,当诗人徘徊于月下,面对皎洁的月亮,更多的是看到了她的阴晴圆缺,又由月的阴晴圆缺想到了人事的沧桑变幻,一方面,在宋代作品中,形成了“缺月”“冷月”等对月亮更细腻的描写与表达,另一方面,月亮好像降低了她的高度,走进了人间,向着人的生活靠拢。如苏轼作品《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此词借月夜孤鸿这一形象托物寓怀,表达了作者贬谪黄州时期的孤寂处境和高洁自许、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该词虽语意高妙,高旷洒脱,但从词的背景来看,在绝去尘俗之气的背后,总隐含着人事升迁浮沉的感慨。正因为人事辗转,所以,词人才向往“幽人”那孤高的心境和超凡脱俗的气质以及那缥缈若仙的孤鸿之影。更能显示出这一特点的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在词人“把酒问青天”的诘问中,有感受到宦途险恶、骨肉离别之苦痛之后又努力去对抗萧瑟人生的勇气,也有阅尽沧桑、尝尽人生之悲切后又想超越这种悲凉的复杂心境的倾诉,“明月之景”饱含了诗人于人生中体悟到的永恒之理。

不论是与月展开精神交流的活动还是用月亮这一物象的自然变化隐喻人事的沧桑变化,和以前的诗作相比,“月下徘徊”的情境完成了诗人心理空间的表现,在这样的心理空间中,不再把心灵局限在离别愁思之上,而是上升到人类精神领域,把人的自由这样一个人类永恒的梦想以及人世中永恒的人生规律或哲理寄予高悬于天空的月亮,完成了“月下徘徊”主题的无限升华以及向精神领域的延展。

四、“月下徘徊”审美空间中由“情”向“意”的转化

“月下徘徊”情境中“月景”的流变过程,首先是从“月景”作为“人情”的抒发背景,停留在简单的物象描写阶段到“月景”境界的开拓拓展变化,在这种变化中,由倾注人的离别相思向承载人的精神力量转化,这种转化的过程,是由“情”向“意”的转化过程。

皎然在《诗式·辩体》中对情和意作了如下解释:“缘境不尽曰情”,“立意磅礴为意”,[4]70可见,情是缘境而发,意则是更为深刻的一种思绪,“情”偏于感性的兴会,感物而生情,感情积累并进一步深化,便产生了意,上升为人的思想意识。“月下徘徊”情境中,在“月景”的单纯描写中蕴含的是人类所共有的离别相思之情,在渐次发展的过程中,上升到表现人的主体意识的意。作为人的主体意识,形成于各种社会关系之中,受到政治、经济、生活环境、个人遭际等各方面的影响,还受到来自历史的文化传统的影响,这些影响大都是由感情的传导由外而内,深化而成“意”。李白、苏轼的“月下徘徊”情境中,饱含了深厚的人文意蕴:对人的精神自由的追求,对人生浮沉异势转化的感触,对生命悲欢离合的体验,这是“月下徘徊”情境中所表现的意,由情而意的转化,昭示着诗歌模式的审美深化与积淀,也意味着诗词审美环境的变化,同时也说明了同一种审美情境在不同的时代出现,并不是简单的模仿和重复,而是同一审美情境模式向不同审美方向的拓展,是同一审美情境在不同时代的审美积淀,是同一审美情境的剥离裂变过程。

五、结语

在中国古典诗词领域,由相似或相同的景物或意象形成了许多类似的情境,如“春日相思”、“秋景下的悲叹”、“登台远眺”、“湖上对酌”等等,同一情境模式在不同的诗歌阶段反复出现,往往并不代表诗歌的简单继承,而是包容了不同时代的审美内涵,也体现了诗词演进过程中的渐次变化。对每一种情境的审美流变的体察,就是一次接近文学变化的探寻过程。

[1]潘知常,众妙之门——中国美感心态的深层结构[M].济南:黄河出版社,1989.267.

[2]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175.

[3]朱光潜.诗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62.

[4]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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