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创作思想的现代性特征

2014-08-15 00:53张艳存张艳龙
关键词:朦胧诗知识分子现代性

张艳存,张艳龙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北 承德 067000)

朦胧诗是20世纪80年代上半期文坛上崛起的最具有活力,也最具有影响力的文学现象之一,被称为朦胧诗人的有芒克、北岛、多多、杨炼、顾城、舒婷等一批诗人。这批诗人的创作与当时习以为常的意识形态诗歌无论在主题方面还是诗歌形式方面都有着极为显著的差别,因此,被认为是中国诗歌现代性追求过程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本文将着重从朦胧诗的创作思想方面来论述朦胧诗的现代性特征。

杰姆逊认为:“在思想上,现代性所标榜的是个体的建立,是一种理性,是对前途的乐观。”纵观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过程,其实就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漫长的跋涉过程,而一代代的作家以及一代代的诗人们就是为了文学现代化的理想在不懈地奋斗着。中国诗歌也正是如此。由于在认知功能上,诗歌实际上履行着思想的伟大任务,因此,考察诗人的创作思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了解诗歌在现代性的道路上到底走了多远。

谈到诗歌的现代性我们不得不回到20世纪初,五四时期诗歌作为社会现代化改良的号角冲锋陷阵,奠定了诗歌沿着启蒙中国民众的方向发展的道路。然而抗战爆发后,中国社会以及人们的社会心理发生了巨大变动,诗歌在救亡这一社会主题的影响下,在政治意识形态的导引和指挥下,走上了为革命服务的道路,并且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后。这种创作思想的变化体现在当代诗歌创作中,就表现为在新中国成立后至“文革”时期,中国新诗被一种浓烈的政治革命的气息所笼罩,诗歌只能歌功颂德,而不能对现实和人生有自由的思考和反思;诗歌除了书写共同的革命理想,不能有个人的人生目标和价值追寻。诗人对社会的批判性思考、对生命形而上的思考和个体的感情都湮没在战歌、颂歌的畸形狂潮中。紧接着十七年诗歌所描绘的社会畸形繁荣和社会心理的盲目乐观之后,就是对中国社会心理产生巨大影响的“文革”。这种特殊的社会遭遇,使得人们积聚了一种社会性的怨恨心理,而这种怨恨到“文革”结束后得以有机会通过文学的形式倾泻出来。

可以说,从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末期,“这个社会的成就和失败使得它的高级文化失去效力。对自主的人格、人道主义、悲剧的和浪漫的爱情的赞美,像是倒退了一个发展阶段的理想”。承接五四诗人在20世纪20年代所作的现代性的努力的朦胧诗的创作者们是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他们失去了正常的受教育的机会,失去了美好的童年,他们亲身经历了现实的苦难,他们的感情无处倾泻,他们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被无情践踏。这些特殊的经历使得他们在思想上并没有去靠拢离他们更近的十七年诗人,而是让他们更认同距离更遥远的五四时期诗人的理性批判精神和对人的价值的尊重。“文革”结束后,他们带着被伤害之后的哀愤,带着对社会历史的严肃思考,也带着依然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芒的渴望,用崭新的形式承继着现代性诗歌的创作。他们以年轻的臂膀接过了五四时期诗人未完成的历史任务,以他们稍显稚嫩的笔触书写着自主的人格、人道主义、悲剧的、浪漫的爱情,以诗歌这种形式倾泻着整个社会的怨恨和渴望。这样一来,他们的创作使诗歌从歌功颂德、政治宣传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中国新诗从此进入一个新的里程。

杰姆逊对现代性的阐释可以作为理解朦胧诗人创作思想现代性的着手点。朦胧诗人的创作思想与当时被意识形态所左右的思想不同之处就在于理性批判精神和个体的树立,这也是朦胧诗人的创作思想中现代性之所在。

一、理性批判精神

从五四开始到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始终认为自己可以影响社会,可以理性地启蒙民众,即“知识分子向那些尚未看到真理的人以无法说出真理的人的名义道出了真理:意识和雄辩”。知识分子实际上扮演的是社会的良知、社会的尺度、社会发展的动力的角色,正是公共知识分子对现实社会永不满意的理性批判精神推动着社会现代化发展。这是思想现代性的一种体现。新文学的先驱者主张文学服从于思想启蒙,注重将文学作为改造社会人生的工具,强调以现代科学与民主精神去指导文学创作,就使得新文学作家的创作思想中贯穿着强烈的理性批判精神。然而在20世纪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知识分子的理性批判精神失去了生存的空间。而深受传统中国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当他们的失去话语权力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向内转。

“文革”结束后,知识分子们再度获得了属于他们的话语权力。对于当时的朦胧诗人来说,时代的苦难磨掉了他们宝贵的青春和时间。但同时,苦难的时代又馈赠给他们可贵的苦难财富,使得他们对时代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当他们回顾那不正常的年代的时候多了一种理性批判精神,而这种理性批判精神使得他们在经历了半个世纪后又重新承继了五四的传统,走上了知识分子启蒙的道路。他们用诗歌表述他们沸腾的思想,表述对现实的思考,表述他们对理想的渴望。舒婷认识到社会中的人需要理解,而努力寻找通往人心灵的道路;北岛认为,诗人应该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即一个真诚的、正直的、正义和人性的世界;顾城的眼睛不仅在寻找自己的路,也在寻找光明的指向。这种思想深深地体现在他们的创作中。

在朦胧诗人当中,北岛可以说是最具知识分子的理性批判精神的诗人。他总是痛苦而冷峻的,他对于苦难的黑暗的时代有着清醒的认识,现实的黑暗和丑恶使他无比愤怒,他以知识分子的理性勇敢而坚定地面对生活,对现实进行毫不妥协的揭露和批判。他渴望斗争到底,重建一个生存的峰顶。在他的诗歌中高扬着永不妥协的批判精神和斗争精神,并且以知识分子的怀疑眼光和否定精神对历史做出理智的辩证理解: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

—— 《回答》

代表作《回答》中激荡着北岛高扬着永不妥协的批判精神和斗争精神。

女诗人舒婷怀着对虚假爱情渲染的强烈憎恨,涤除了陈腐和肤浅的爱情,而努力追求一种平等的、有尊严的爱情。她的诗忧伤而不悲观、真挚而又沉郁,既有苦难中对理想的追寻,又有对于正义的理性思考。她以女性的笔触关注着爱情的真谛和祖国的命运,同时又以坚定的信念坚持着前行者的方向:

我推翻了一道道定义;

我砸碎了一层层枷锁;

心中只剩下

一片触目的废墟……

但是,我站起来了,

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再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

能把我重新推下去。

──《一代人的呼声》

童话诗人顾城的思想世界如孩子般纯真,然而讲述的却是苦难的真理。他对于个人体验的思考实际上是对这种为许多人所共有的体验的反省,他所秉持的对灾难的探究的态度,既是怀疑和探究自身,也是怀疑和探究社会,是通过对自我的审视和把握来把握人类的存在,其中贯穿着强烈的理性思索: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 《杨树》

这些诗人在诗歌中否定现实、直面苦难、执着于理想、在苦难中追求着真理的精神正是背后的理性批判精神在起作用。他们在重新树立知识分子形象、获得理性思考能力的同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感。他们秉持着知识分子理想和信念追问着社会,也追问着人类自身,思考着社会的历史的悲剧。正是他们的这种理性批判精神使得当代诗歌终于重新叩开现代性的大门。

二、个体的树立

在中国发展历史中,作为个体的“人”的觉醒是在五四时期。在那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唤醒了知识分子们对人的生存价值和人生观问题的思索,于是开始有了现代意味的自我认识。一代具有彻底的破坏和大胆的创造精神的青年热烈的追求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人的自我价值得到肯定,人的尊严得到尊重,人的创造力得到承认。可以说,这一时期作为个体的“人”的形象是崇高而庄严的,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然而抗战爆发之后,由于特殊的年代,个体的“我”逐渐为国家的、民族的大“我”所代替。特别是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政策的规范下,书写个体的价值和情感的作品往往被定性为个人主义泛滥,个体的价值遭到压抑和放逐,诗人的创作越来越失去了个性。直到“文革”结束以后,朦胧诗人的出现才终于有了个体的觉醒。这些经历了特殊的苦难时代的青年诗人又重新在诗歌中揭示“人”的存在,而这种“人”曾经是被取消了的,个性回到了诗中,我们听到了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对往昔的感叹和对未来的召唤。他们大胆地抒发着个体的情感,大声地呼喊着个体的价值。

几十年来,人们习惯了一种模式,即个人不过是社会的附属,大家都认为群体和社会、时代与阶级是至高无上的,文学作品应该作为时代的传声筒,作为对伟大事件的记载和歌颂而存在,而不应该为了吟咏个人的哀怨情愫而存在。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没有自己的主体经验和情绪感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意识形态和公共情感:母亲就是祖国,明天总是如太阳般充满光明,面对苦难总是高昂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而个体的悲伤、哀怨、苦闷、彷徨统统不存在了,个体情感失去了个人特征和具体情境,亲缘、爱情都成为意识形态的模板。但是,艺术的生命是存在于一个个的个体体验之中的,能体现人类伟大情感并与之相通的个体情感恰恰是艺术的打动人心的所在。

朦胧诗人公然提出“个人”这个概念,并把个人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加以讴歌和肯定。在他们看来,个人在社会中应该有一种更高的地位,当社会、阶级、时代逐渐不再成为个人的统治力量的时候,在诗歌中所谓个人的情感、个人的悲欢、个人的心灵世界便自然会提高其存在的价值。这就是“大我”的重建,个体价值的高扬。他们再也不屑于做时代精神的传声筒,不屑于表现自我情感世界以外的丰功伟绩,他们回避写那些我们习惯了的人物的经历、英勇的斗争,而是从他们个体的情感体验出发,彻底地抛弃了虚假的公共情感,用具体的个人话语抒发着他们真实的感受。北岛对人类生存境遇发出了“他没有船票”的沉郁的感叹;舒婷怀着对虚假爱情的强烈爱憎,对理想的爱情发出了炙热的追求;顾城以孩子般单纯抒发着内心的迷惘和苦痛。朦胧诗人以他们清晰的个人与自我情感的宣泄,宣告着个体的存在。

很难确切地说明从何时起,“我”这个主体淹没在社会集体的洪流中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变成一架大机器与一个小螺丝钉的关系。在新社会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们从孩提时代就被教育,个体应该为了集体舍弃自己个人的追求,只有泯灭自己个人欲求的才是别人礼赞的英雄。对于传统的价值理念的怀疑和否定,使他们开始质疑社会,质疑所有的虚幻的理想主义的谬论:

我并不是英雄

在这没有英雄的时代,

我只想做一个人。

——北岛《宣告》

这种对于人的强烈呼吁,虽然是经历“文革”的青年们对人生最低基本的要求,但是却喊出了几十年来被压抑和被迫压抑个体价值的几代人的呼喊。在人性被扭曲、人的价值不被承认的时代,做一个人,一个普通的有情感、有追求的人无疑是英雄主义的壮举。这种最基本的人性要求折射了一个时代的匮乏,造就了一代诗歌英雄,而在诗歌意义上说,也正是基于这种要求,使诗歌恢复了自身的尊严和读者的信任,回到了五四传统,使现代性的寻求能够再度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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