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维度下的 《墨子》说理散文——兼论墨家的认识论特征

2014-08-15 00:53李雷东
关键词:亲亲墨子孟子

李雷东

(长治学院中文系,山西 长治 046011)

一、《墨子》文体特点与“故”的使用

《墨子》一书记载了墨子的思想和学说,其文章风格基本被认定为“质”。《文心雕龙·诸子》云:“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辞雅;管晏属篇,事核而言练;列御寇之书,气伟而采奇;邹子之说,心奢而辞壮;墨翟随巢,意显而语质;尸佼尉缭,术通而文钝……吕氏鉴远而体周。”[1](P309)其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刘勰认为,“意显而语质”是墨子区别于其他人的特点。明徐祯卿在《谈艺录》中说:“文胜质衰,本同末异,此圣哲所以感叹,翟朱所以兴哀者也。夫欲拯质,必务削文,欲反本,必资去末。”[2](P766)同样,徐氏视墨子文章为“质”的代表。第二, “语”与“意”相联,与“辞”、“言”、“采”、“文”、“体”等相应。“语”的基本意义是“谈说”,这里所使用的就不仅仅是其基本义,还应该指“谈说”被记载而形成的文体,因而,“质”是对《墨子》文体特点的概括。文体与语言的组织以及篇章结构有紧密关系。

逻辑严密,这是《墨子》文体“意显语质”的一个突出表现,也是一直以来研究者对墨子文风的一致认识。基于这种认识,研究者多注意到《墨子》篇章在层次结构方面有很强的逻辑性,“故”意义的被发现以及被大量使用是其逻辑性的突出体现。除此之外,《墨子》在句型层面也有一些鲜明的特色,既是逻辑性强的很好例证,也是“意显语质”文体的构成部分。

《墨子》书中多次提到“明故”、 “察类”,如“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辨其故也”[3](P156),“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3](P216)。这种“明故”、“察类”思想在语言形式上必然有所表现。“故”的大量使用,就是这种思想在语言形式上的表现。“故”虽然在文中意义多为原因、根据,体现了墨家思想中重视逻辑、探故察类的一面,但是结合上下文,其功能和意义又有不同。在《墨子》书中,“故”可以做连词,如:“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3](P107)“故”表示“因此”。“故”还可以做名词,如:“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则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恶,是其故何也?”[3](P65)“故”是“原因”的意思。又如:“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无故从有故也,弗知从有知也。”[3](P430)“故”指“是非之理”,即立论的理由。又如:“卫君以夫子之故,致禄甚厚,设我于卿。”[3](P644)句中的“故”是缘故的意思。

有研究者认为,应当区分“故”在《墨子》书中的意义和用法,以便能够更恰当地把握墨家的逻辑思想[4](P82-84)。“故”的大量使用虽然体现了《墨子》一书的逻辑特色,但由于“故”在《墨子》书中具有多重意义,而且用法不同,依据“故”的使用并不能充分认识墨子对逻辑关系的认识,其文体特点也并不能据此而得到充分的印证。通过考察,除了“故”的使用,《墨子》书还用“所以”来表示原因、根据、理由。“所以”的这种用法主要出现在句型层面,而且同样表现了谈辩论说的过程。

二、“所以”句式在《墨子》书中的使用及意义

“所以”在古汉语中是一个被普遍使用的短语。在先秦文献中,它的基本意义是表示“原因”。“‘以’的宾语可以表示工具、方法、方式等,还可以表示原因,与此相应, ‘所以’主要表示工具、方法和原因等”。“所”与“以”结合,表示产生某种行为的原因,或行为实现的方式方法[5](P260)。 “所以”这一短语在《墨子》书中也被大量使用,且其功能也主要表示原因或根据。根据《墨子》书中实际情形,通过以下几种情况来分析“所以”的功能和意义。

(一)“所以”在主题语中的使用

“所以”被用在主题语中,例句如下:

1.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3](P156)

2.古者明王圣人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彼其爱民谨忠,利民谨厚,忠信相连,又示之以利,是以终身不餍,殁世而不卷。古者明王圣人其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此也。[3](P249)

3.计莒之所以亡于齐越之间者,以是攻战也。[3](P200)

以上诸句,主题语陈述一个事件,如“天下祸篡怨恨起”,“古者明王圣人王天下、正诸侯”,“莒亡于齐越之间”等。“所以”用在主题语中,一方面,使主题语所陈述的内容成为名词性短语,与后面的内容构成一个句子;另一方面,在意义上表示所陈述内容的原因。主题语后面的评述语则说明这些事件发生的原因。前句和后句之间有很强的逻辑关系。这种逻辑关系,既在语言表述的结构上体现出来,以“所以……者+谓语”句式来表现,也在内容上体现出来,“不相爱是天下祸篡怨恨兴起的原因”,“爱民、利民、忠信、示利是古者明王圣人王天下、正诸侯的原因”,“攻战是莒之所以亡于齐越之间的原因”,这些内容或来自当时社会现象,或出自以前的历史,前句说明结果,后句说明原因,相爱、爱民利民、攻战等也是墨家学说的主要论题。

“所以”所表示出的逻辑关系还可以通过下面的句子看出来:

察九有之所以亡者,徒从饰乐也。[3](P376)

今也王公大人之所以蚤朝晏退,听狱治政,终朝均分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治,不强必乱,强必宁,不强必危,故不敢怠倦。[3](P418)

从更大的段落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墨子》篇章的逻辑特点,“所以”的功能在其中有更突出的表现。如下面这段话:

是以入则不慈孝父母,出则不长弟乡里,居处无节,出入无度,男女无别。使治官府则盗窃,守城则倍畔,君有难则不死,出亡则不从。使断狱则不中,分财则不均。与谋事不得,举事不成,入守不固,出诛不强。故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失措其国家,倾覆其社稷者,已此故也。何则?皆以明小物而不明大物也。[3](P75)

“故虽昔者”前面几句,罗列了多种不正常的政治现象,这些现象同时并存,相互之间没有从属或因果关系。“故虽昔者”之后的几句话,则是对这些单个事件的概括和说明,而“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失措其国家,倾覆其社稷者,已此故也”这句话,说明了出现以上那些政治现象的原因(“故”),这一段文字的中心也就在说明“尚贤”的重要。再看下面这段话:

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众必劫寡,富必侮贫,贵必敖贱,诈必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3](P155-156)

由诸侯、家主、君臣、父子、兄弟等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讲到普遍存在的社会关系,强弱、众寡、富贫、贵贱、诈愚,由于不相爱,这些社会关系都被破坏,最后得出结论:“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所有(“凡”)祸篡怨恨的产生都是由于“不相爱”。从中可以看出,这段话具有很强的逻辑性,由一些简单的、个别的事件,归纳出一个一般的结论,同时,“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既是对上面内容的概括,又是对原因的说明。

(二)“所以”在评论语中的使用

“所以”被用在评论语中,例句如下:

1.利人多,功故又大,是以天赏之,鬼富之……此则知者之道也,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者也。[3](P215)

2.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乡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3](P217)

“此则知者之道也,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者也”。“此”指代前面的内容,它之后的部分是两个评论语,“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者也”是其中之一。“此”所指代的内容是后句的根据,由这些内容得出“先王之所以有天下”这样的结论。前后两部分是根据和结论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人们在认识外界事物并做出判断过程中形成的,而不是对外界事物产生发展原因的反映。“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在表达形式上与上一例句相同,它主要在说明“攻”与“诛”的不同,通过辨别名称,来认识禹征有苗这场战争的性质。

这一类句子反映了思维认识的过程,具有一定的推论性质。这类句子同样也反映因果关系,但表现的是理由与结论之间的关系,与上一类句子有所不同,“所以+知……”这种形式更清楚地反映了这一点,例如:

3.然则何以知天之欲义而恶不义?曰: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有义则富,无义则贫;有义则治,无义则乱。然则天欲其生而恶其死,欲其富而恶其贫,欲其治而恶其乱,此我所以知天欲义而恶不义也。[3](P288)

“天道远,人道迩”,探知天之欲恶,需要有充分的理由。“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等几句话,就是墨子所据以得出结论的理由。“此我所以知天欲义而恶不义也”。“此”指代前面的根据,“天欲义而恶不义”是结论,“所以知”表示“知道……的缘故”,是认识过程在语言中的标示。

上面考察了“所以”在《墨子》书中使用的两种类型,它们都表明语句间存在着逻辑关系,这些逻辑关系虽然在语言结构上有明显标示,如句中带有“所以”,但语义上的差别才是主要的区分标准。

《墨子》中这些句型,反映出了不同的逻辑关系,说明墨子不仅具有推论思想,掌握了推论方法,而且注重探究事物的因果逻辑关系。墨子的逻辑思想通过语言表达,就表现为“意显语质”的文体特征。但是还要看到,墨子的推论不注重形式的建构,主要还是在论辩中进行证明。

(三)“所以”表示工具、方法

“所以”还可以表示工具、方法,这在《墨子》书中也可以见到,例如:

1.是其故何也?曰:上之所以使下者,一物也;下之所以事上者,一术也。[3](P66)

2.若有正长与无正长之时同,则此非所以治民一众之道。[3](P118)

“所以”在上引诸句中表示“方法”。值得注意的是,在例1中“上之所以使下者”、“下之所以事上者”是对“是其故何也”的说明,方法、工具等也被看作事物或事件的原因,这在《墨子》书中有明确的说明。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 “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子墨子闻之,曰:“……问所以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之所不智告人,以所智告之。故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对也。”[3](P643)

张纯一在此段下注曰:“此知墨家言……务明其故,合乎名学规律也。”[6](P418)“务明其故”点明了墨子此处所言的要旨。墨子认为叶公子高问的是“所以为之若之何也”,即“所以为政”的方法和手段,也就是“所以为政”之“故”。

就上引一段来看,墨子认为,“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是善为政者的政绩,而“所以为之”才是对“善为政者,若之何”的回答。他认为为政的方法才是问题的实质所在。此外,方法或方式还与“法”、“仪”相连,如:“子墨子曰:是与天下之所以察知有与无之道者,必以众之耳目之实知有与亡为仪者也。”[3](P331)“故唯昔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此亦其法已。”[3](P74)

三、 《墨》 《孟》思维方式比较——基于“所以”句式的使用

《墨子》书中自《亲士》至《非儒下》,以及《耕柱》、《贵义》、《公孟》、《鲁问》、《公输》等5篇,“所以”共出现96次,《孟子》书中“所以”共出现33次。“所以”在二书中不仅使用频率有差别,而且其功能也有很大不同。

在《孟子》中,“所以……者”结构也用来表示原因,例如:

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7](P84)

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7](P492)

这种结构和意义在《墨子》书中屡次出现,表示事物的原因,已见上述。此外,《孟子》中也用带“所以”的句子进行推论,例如: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7](P233)

“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是结论,“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则用一个假设的事件做论据,证明结论。但这两种用法在《孟子》中并不常见。

“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是对“恻隐之心”的解释,“所以”表示目的或凭借,并不表示原因。在《孟子》中,“所以”的这种意义更为常见,如: “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7](P343)“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7](P491)“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8](P789)“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7](P943)

如果仅仅从先秦说理散文的发展过程来说明《墨子》和《孟子》在句式选择和句式功能上的差别,还不足以说明问题。语言的组织方式反映了使用语言者的思维方式,也是认知方式的一种表现。《程氏遗书》中有这样一段问答,可以说明墨、孟两者的差别。

又问:“为仁先从爱物上推来,如何?”曰:“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故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能亲亲,岂不仁民?能仁民,岂不爱物?若以爱物之心推而亲亲,却是墨子也。”[8](P309-310)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出自《孟子·尽心上》。这既谈的是修养的方式,也是认识或体悟“仁”“爱”道德原则的方式。孔子提倡礼乐,又赋予礼乐以“仁”的内涵,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孟子继承了孔子的“仁”学,进一步丰富完善了这种思想,他提出了儒家道德践履的具体方法和过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7](P595)“养心莫善于寡欲。”[7](P1017)“存心”“寡欲”是其求仁的方法。由亲亲而仁民而爱物,由内至外,则是孟子提出的求仁的过程。孔子规定了儒家仁学的道德原则,孟子则赋予道德践履以内在心性的根据。“孟子……为仁找到了内在的心理根据,从而开辟了儒家以心论仁的新阶段”[9](P37)。

孟子对儒家仁学的扩展和充实建基于人类道德情感,而又以“亲亲”这种血缘情感作为道德践履的根本和出发点,《孟子》的内容就围绕这一方面展开,例如:“亲亲,仁也。”[7](P899)“未有仁而遗其亲者。”[7](P43)“仁之实,事亲是也。”[7](P532)这种血缘情感普遍地存在于人类社会当中,其发生作用的根据存在于人的心性中,“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7](P877)。其作用机制也存在于人的心性当中,所以,在《孟子》中对“所以”句式的选择就有一定偏向,偏向亲亲、仁民,而不注重物;偏向对目的与凭借手段的表达,而不注重对原因或根据的探求。

根据前面对《墨子》中两种带“所以”句式的分析,可以看出,墨子的认识方式与孟子有所不同,墨子主要是以个别事例(“物”:社会现象、历史事件)为认识的根据或出发点,进而推论出一般结论,或者寻找事件的原因,而其原因或结论多归结为“尚贤” “兼爱”等。这可以看作对“以爱物之心推而亲亲,却是墨子也”的注解。在《墨子》篇章中大量出现“故”和“所以”,正是其认识方式的表现。

[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明)徐祯卿.谈艺录[C]//(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

[3]吴毓江.墨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黄朝阳.中国古代的类比[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5]李佐丰.古代汉语语法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张纯一.墨子集解[M].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8.

[7]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

[8](宋)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9]白奚.孟子对孔子仁学的推进及其思想史意义[J].哲学研究,2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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