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家孙德民和他的戏剧

2014-08-19 19:43黄维钧
艺术评论 2014年7期
关键词:话剧团承德戏剧

黄维钧

我与孙德民上世纪 60年代初错肩而过,自后,常以看他的戏多而自得,近日看他的著作年表,方知他已写过四十余部大戏(尚不计十多部影视剧),我所见识过的仅三分之一而已。这些戏全都广泛上演,有相当部分位列上品,多次荣获各种戏剧大奖。孙德民可以毫无愧色地享受优秀作家、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

孙德民的创作如此丰硕,我却说不清楚他究竟是专业作家还是业余作家。他在承德话剧团长期任团长, 1994年升任河北省文化厅副厅长,还兼着承德话剧团团长,后来工作有增无减,又兼任了河北省话剧院院长。所以论其职位、身份,首先他是国家公务员,事业单位负责人,所任皆为实职,主要时间和精力都要用在工作上,只有假日和熬夜才能面对他所心仪的戏剧创作。如此几十年如一日,他的毅力和勤奋是多么惊人。上世纪 90年代他在香港如此自我介绍:“如果谈到我,我愿意告诉大家三句话,即:一个离不开大家的我;一个拼命的我;一个继续挣扎和攀登的我。 ”这三句话是他真实的人生写照。第一句话,可以用在工作上,也同样适用于写戏,更是他生活信条的体现。第二句话,是表述他的工作状态,特别是写作状态。第三句话则完全是他心存高远的创作心态的自期。孙德民工作之余,常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其余时间都泡在创作里,即使有病,也不懈怠。他越来越忙,声誉日高,戏也越写越多,越来越好。

他是承德话剧团的团长,承德话剧团演过他二十多部戏,他与剧团之间的关系,说起来真有点悲壮的意味。承德是清皇朝的陪都,著名历史文化名城。 60年代初我初次访抵时,这个山城就一条直街为主干,市区总人口仅十多万。承德话剧团在这小山城六七十年,顽强挺立,搞得有声有色,时不时蹦出一台好戏,其声名、生命力和影响远胜许多著名省市大剧团。承德话剧团生存和发展的第一大功臣就是孙德民;翻转过来说,也是这个团造就了剧作家孙德民。城市虽小,剧团要立足,还得靠演戏,演出为本地观众所喜爱的话剧。话剧这个舶来的剧种,要使处于燕山腹地一个以农业文化为主的小城市观众所乐于接受,那得有多大的适应力!孙德民的“山庄戏剧”正是在这里应时应地应运而生。承德话剧团主要靠演孙德民的戏而立足,为开展业务和养活全团百十来口人,孙德民必须忘我地一个接一个地写戏。他有条规矩:演戏必须用本团的人,演出后拍电视剧,也一定用本团的人,否则免谈,为的是一丁点肥水也不外流,多增加些演职员的收入。戏剧创作既是孙德民文学志趣之所在,又是他维持全团生计的手段。所以,他必须不间断地写,同时也决定了他的创作方向:他的戏一定要面向广大人民群众,让他们看懂并喜闻乐见。这也导致孙德民“山庄戏剧”的取材方向和创作风貌的走向。

“山庄戏剧”包含两大块内容,一是立足于避暑山庄及外八庙的宫廷和民族关系的题材;二是塞北山区的农村题材。这两方面孙德民都有独到的优势,写出过很优秀的作品。写及此,我自然而然地想到 1983年在北京演出孙德民的《懿贵妃》(连演 33场)所引起的轰动。从这个戏可以看到孙德民可贵的文化、思想素养,创作技巧和个性。写慈禧,《懿贵妃》之前已经有过几个戏,有的还名气颇大,只不过以往写的都是太后晚年时期的祸国殃民,而《懿贵妃》写的是 27岁身为贵妃时的慈禧,这是孙德民的首创。更重要的是立意和写法上的创新。那时“文革”结束不久,文艺思想上“左”的习惯势力还在,对一个戏首先在政治上扫描,一般一号人物都要是英雄模范,至少也是正面人物;再问是什么主题思想,社会教育意义何在;在写法上,对英雄、模范、正面人物要拔高,对反面人物竭尽漫画化、妖魔化。《懿贵妃》是写年轻慈禧与肃顺的夺权斗争,两个都是反面人物,为什么要去写他们,这戏有什么思想教育意义呢?为此,孙德民多次发表谈话和写文章,介绍史料,解释人物,解读思想意义,包括他为何这样刻画人物。其实,这是孙德民一次突围式的写作。当时,粉碎“四人帮”不久,假借历史人物影射、抨击他们是当时很时髦而得人心的事情。可是孙德民没有这样做,他以严谨的态度,发掘发生于避暑山庄里的“辛酉政变”。这是年轻慈禧为夺权与肃顺为首的顾命大臣之间的殊死斗争,孙德民不停留在情节的铺叙上,而是突出为夺权而施展权术和严密组织阴谋的贵妃慈禧这个人物,他不采取妖魔化、漫画化的方法,而是从典型环境的铺展,由内而外,让人物的性格、意志、思想逻辑去决定人物的行为和情感,从而达到“在生活中真实的人物,在戏剧中也应该是真实的”效果。慈禧为得到慈安的信任,表达自己的委屈和忠心,那份真心诚意,足以感化慈安而交出遗诏、印信。她为拉拢奕

,软硬并施,并付出了一份款款情愫,终于把他揽入怀内。那时的慈禧有 “心性之敏,口辩之长”,是个城府很深、善于心机、年轻敏明的艺术形象。至于戏的意义所在,孙德民说,至少让我们警惕,要防范懿贵妃这样的野心家和阴谋家。我拿这出戏来说事,是要说明早在 80年代初,孙德民就经过深思熟虑,坚决冲出公式化、概念化、非艺术化的创作藩篱,让自己的创作坚定地踏上尊重历史、尊重生活、尊重观众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我当时觉得孙德民有大胆而先进的创作思想,但不张扬,他以剧作回答了戏剧的生命是塑造艺术形象,让观众自己从形象中去感悟一切。这也就是后来曹禺大师所说的:形象即思想。

孙德民重视形象的塑造和刻画,不仅要求形象真实、生动、鲜明、独特,而且要有意味,即有思想深度和艺术魅力。这一特点在他创作后期越加鲜明,这也是他创作思想和艺术实践愈益成熟的表现。为了剧团的生存,孙德民有不少戏争取到有关部门和行业的资助,诸如税务、林业以及民委、计生、统战等部门,一般这类戏剧不得不搞成人所垢病的行业和定向戏。孙德民煞费苦心地把这些戏往艺术化的路上拉,注入人文内涵。他集中写人的命运,他总在有限的创作空间中,努力在塑造形象上下大力气。他还有个独到的创作轨迹:写完一出戏,演出了,还不算完事,在写下一个新戏的同时,他一直惦记着如何修改、加工、提高这个戏,过两三年这个戏的新版上演了。这样的修改过程,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续,最后的新版,比之当初,便会有更上层楼,焕然一新之感。而最显著、最核心的改变和提升就体现于形象的刻画上。

最现成的例子就是今年刚上演,已被广为看好的河北梆子《班禅东行》。这出戏的母本是早创作于 1986年的同名话剧。此剧几经修改,并有几个演出版本, 1999 年还摄制成电视连续剧。按说对这个题材的创作已经功德圆满了。但近年他又将之改编为河北梆子,不仅是体裁、样式的变换,而且对六世班禅这个人物的塑造也有了跃升。 1779年,为恭祝乾隆皇帝七十大寿,六世班禅率僧众三千,历经危难险阻,历时年余,行程两万多里,到达承德时僧众牺牲近半。剧的形和意都是祝寿,实质上是写这位大德高僧“庄严国土,利乐有情”的“佛旨天性”,是一部耿耿忠心、卫护大中华的统一,祝赞民族和谐的伟大爱国主义之作。但是该剧的难题在于这是一位政教合一的领袖,一位以“佛旨天命”为思想核心的卫藏大德高僧,如果其所思所想、言行情状写得近乎常人,就不能认为人物创造成功了。戏中的这个班禅神形俱在,近乎天人合一,具有佛心人性相融的高境界。在戏的高潮阶段,面对天花肆虐,众生危难之际,上有皇命急切,下有官府及僧众催促,自身也安危难料,班禅拒绝登船,终止行程,要去灾区摸顶祈福。这时候他视为至高无上的信念是普度众生。他告诫人们,“法轮常转,为的是普度众生。没有众生,佛门皆空,众生是佛的根本。 ”表达了这位大德高僧价值观的核心。孙德民如果不认真研究过佛学,不长时间走近、走进这位戏剧人物,难以塑造出这样神圣的艺术形象。

从《晚雪》这个戏的人物塑造上,可以看到孙德民创作上的执着和对诗意的追求。戏是写一个被拐走孩子的母亲在寻找孩子的过程中的坎坷经历和悲愤,最后连她自己也被拐骗。从表面上看,可以把它视为写揭露拐卖妇女儿童的社会问题剧。不一般的是女主人公所碰到的拐卖者和买她为妻的穷汉以及偶遇的煤老板等都是好人或天良未泯的转变人物。从这个角度,又可以把它看为歌颂社会和人性的戏。其实两者都不是。戏里哭天喊地、生死泣血地找孩子,最终并没有交代孩子的下落。显然,孙德民用意并非情节表层所示,就其本质而言这是一出表现人性大爱和执着追求的戏,具有很强的抒情性。这个戏至少改过、排过三稿,孙德民不断修改加工,力推诗性到位。最后一版在天津演出大获成功,此时从唱词配置到戏剧形态,都有点诗剧品性了。女主人公的精神和情感都进入了诗的境界,令观者无不动容。

河北梆子现代戏《日头日头照着我》,是从小说改编的,显出了孙德民平民艺术家的本色。他在此剧中塑造了干部队伍中最底层、最为弱势的一员:一个招聘的女文化馆员。她没有奢望,只想好好工作,由招聘转为正式编制。她处处忍让,逆来顺受。她有爱冲动的特点,这冲动也可解读为热血涌动和一种担当,为此,她接过了最难做工作的村子,并且不计后果地承诺短期内完成任务。为此,她以一腔热忱,忍冤报德,扶危解难,任劳任怨,终于化解了乡仇,构筑起和谐,为本乡解决了一大难题。她也在这个过程中领略了人生的悲凉,看清了倾轧的丑恶和人心偏窄的可悲。当欢庆胜利完成任务皆大欢喜之时,她静静地拉着箱子走了。孙德民在日常生活矛盾的展开中,非常生动而深刻对一个平凡人生的生命经历,投进了凝重的一瞥。这个最接地气,最能唤起人们理解、同情并报以尊敬的小人物形象,有着丰厚的社会内涵和生活哲理。

河北梆子《女人九香》是孙德民戏剧系列中的一出生活喜剧。这个戏不是在情节展开中自然地走出人物,而是以人物的夸张性格来构筑和推动情节。九香的性格特别鲜明可爱,她是有文化、有才学、有见识、有担当,性格开朗、心胸豁达一代新青年中的一员。而《雾蒙山》里的村支书张春山是一个更有分量的农村青年干部形象。他为了消除时代造成的仇恨与隔膜,具体说要抚平由于他爹在“文革”中执行极左政策而受到严重伤害的心灵,把他的抚慰、补救、救赎推向极致,作者让人们看到他的终极目的不是求得个人的谅解,而是像春风化雨那样,跨过历史造成的遗憾,迎来人与人的理解和相爱,构筑社会的和谐,创造新的生活。

社会是人与人的总和,孙德民的戏塑造的是个体形象,从这些形象中我仿佛翻读着历史和现实这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对他,我只有祝贺、祝愿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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