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事下泯恩仇

2014-08-20 04:23
当代工人 2014年12期
关键词:老潘寡妇一楼

我在工厂职工宿舍住的时候,那栋楼长年闹水荒。除了一楼有水之外,二楼、三楼吃水,都要提着水筲,到楼下去拎。那栋楼一共才有三层,这么矮的楼上不来自来水,可见水压之低。那时的自来水很便宜,尽情使一个月,水钱也不过几角,但对我们来说却弥足珍贵。我家在三楼,淘米做饭,洗衣服擦地用水,一天要到一楼人家拎二三次。倒腾人家的门不说,还显得有些讨厌。要搁现在,这简直不可思议。现在的邻里关系,都是各过各的日子,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住一楼的那几家,我都去接过水,白使了他们好几年的水,人家也没向我要水钱。哪一次去拎水,都蛮热情,帮我挪水桶、接水管,从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和不耐烦。我心里过意不去,总想找个什么机会,将这一笔笔“龙江水”般的情分还了。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下班,我发现我们那幢楼外面人来人往,楼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一打听,原来是我常拎水的一户人家要办喜事。

那年代,办喜事都不去饭店,也没那么多那么大的饭店可去,都是在家里搭棚子摆流水席招待亲朋好友。这家当然也不例外,在楼道外面搭起了苫布大棚,从厂里买来了焦炭,垒起了地瓜炉子,扯了临时电灯线。厂子里来了不少工友帮忙,一干人忙里忙外,洗鱼,剔肉,摘菜,收拾碟碗。炉灶上煎炒烹炸,大师傅将马勺敲得山响……楼里楼外洋溢着扑鼻的香味和温润的喜气。

这家人是个寡妇,丈夫很早就病故了,扔下一双儿女。一个妇道人家领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艰难,也过得坚强。从婚宴筹备的声势上看,寡妇想将儿子的婚事办得像个样,起码不比父母双全的人家差。来帮忙的工友们也格外卖力气,一个个都忙得汗泼流水,任劳任怨。

当时我有点纳闷,儿子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情,她老人家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是我总在她家拎水,告诉我,好像是要我还她的人情?

四下一打听,事先未获通知的还有一家,是和我同一楼层的潘师傅家。潘师傅未获通知,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家和要办喜事那家,因为一点邻里琐事闹过矛盾,双方关系受到一些影响。她不告诉老潘,老潘也只作不知道,典礼时不到场就是了。我就不行,她不告诉我,我也得想办法知道。

满楼的人都在帮着寡妇家忙里忙外,欢天喜地的,惟独我家和老潘家毫无表示,也靠不上前,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晚上,我正坐在在屋里闹心,却听见从隔壁老潘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声。而且,不是一两个人,似乎一家子人都在抽泣。他家出什么事啦?

我拉开门来到走廊,想去打探一下究竟。这时,从老潘家出来一个人,是我隔壁的吕师傅。

“吕师傅,老潘家怎么了?”我小声问他。

吕师傅重重叹了一口气:“唉,你说凑巧不,老潘他爹老了。”

我老半天才合计过来,老了就是死了。一时怔住,不知说什么好。

潘师傅的老爹80多岁了,自从搬到这座楼也没看他出过几回屋。老人身体一直不好,一年到头都病恹恹的,没想到,说走就走了!

但,他走的不是时候。一楼寡妇家正给儿子娶媳妇,他老人家腿一伸眼一闭,说走就走了,明天人家咋办喜事呀?老爷子倒是好了,有娶媳妇的喜气冲着,走得红红火火;寡妇家却倒了霉,儿子娶媳妇赶上个办丧事的,要多晦气有多晦气。虽说新社会没那么些讲究,可娶媳妇赶上了死人,总不是件好事吧。再说,邻居们该怎么办?我们这单元就一个楼门口,总不能一边贴喜字,一边挂烧纸、摆花圈吧。

我正和老吕在楼道里难心,老潘推开门出来了,红着眼圈,见着我略微点点头,话也没说,匆匆下楼了,。是张罗后事去了。

这可怎么办?这两家自来就有过节,这种时候若不互相体谅着点儿,事还不得越闹越大,关系不得越来越僵?

我们那里有个规矩,老人在家里老了,一般要在家里停上三天,三天以后再发送。这期间,大门口要挂“寿纸”,摆花圈。老人灵前有孝子守灵,每隔几个时辰,闺女和媳妇要大放悲声,给老人哭九场。讲究点的人家还要请来吹鼓手,呜哩哇啦地吹丧……老潘是厂里有名的孝子,老人死一回,不能死两回。孝道他不能不尽呀。而且谁也不能阻止他。这样一来,寡妇家可就惨了。

我和老吕在楼道感叹、,唏嘘,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解法。这事也实在是没个解,我们俩挠一阵头,叹一阵气,转身回家睡觉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起,楼道里的黎明静悄悄,没有哭声,也没有闹声。仔细听听隔壁那边老潘家,竟鸦雀无声,没了人似的。往楼下瞅瞅,一楼值班的厨师正在捅炉火,楼下弥漫着一缕缕祥云般的青烟。寡妇穿戴一新,率领几个帮忙的妇女在喜棚里忙里忙外。

我赶忙穿上衣服,下到一楼,给寡妇家送上早就准备好的十元钱。

“大嫂,给你家道喜啦!”

“同喜,同喜!”声音朗朗的,透着一股苦尽甜来的喜气和豪气。“一会过来喝酒。”

我连声谢着,一边打量着楼门口两侧。没发现“寿纸”和花圈,楼门的两边贴了大红的双喜字剪纸,烘托得我们这幢楼火辣辣、喜洋洋,远远离开了悲哀和不幸。谁会想到,三楼上还停着一个死人?

一整天,我一直在想着老潘家。这一家人现在是什么心情?

寡妇家的喜事办得很顺利,二十几桌的流水席,分别在一楼、二楼的邻居家摆了下来。寡妇领着新娘和新郎,挨个席面敬烟,敬酒,一遍遍说着:“大喜日子呵,都多喝几杯,多喝几杯!”

我和老吕被安排在同一张桌,我俩都喝得十二分的不踏实。老吕喝着喝着,就斜愣着眼睛,往楼上溜一眼。

这个楼门里所有的邻居几乎都到了,惟独没有老潘家的人。这也合情合理,他们两家有过节,不到场也是正常的。

老潘家和寡妇家的过节,也是起于“龙江水”,准确说是黑“龙江水”。老潘家和我一个楼层,也上不来水。但老潘是六级钳工,手巧,他家用水不到一楼接,他做了个农村洋井似的水抽子,卡到水龙头上一下一下地压,水就汩汩地压上来了。可是,水上来了,水里的泥沙也上来了,但上不到三楼,都沉积在一楼。一楼正好是寡妇家。只要老潘家一压水,寡妇家的水龙头里就流浑水。

我去寡妇家接水也赶上几次。寡妇向我唠叨:他肖叔,你家可别安三楼那家的破玩意儿,缺德带冒烟的,祸祸人哪!寡妇去老潘家找了好几回,让他别使“洋井”抽水,用水可以到她家拎。但老潘也有老潘的理:我家人口多,我一天得拎多少趟?还上不上班干活了?老潘大嫂的话就更不在行:寡妇门前是非多,俺家老潘哪好天天溜你家门子,好说不好听啊!寡妇提起来就气:你说,他们说的是人话吗?

酒过三巡以后,我和老吕又提起这件事。我说:“吕师傅,什么也别说了,都是水闹的!”

老吕又斜愣起眼角,向楼上看一眼,和我撞了杯,咧着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约五天后的一个晚上,吕师傅敲开我家门,压低声音说“走,到潘师傅家去,老爷子今天发送了。”

潘师傅家里宾客满座,但都面带戚容。仔细一看,一多半是我们单元的邻居。大家分别在两张餐桌前就座,闷头喝酒,吃“豆腐饭”,都不怎么吱声。老潘臂戴黑纱,领着儿子,给客人们敬酒,沙哑着嗓子说:“诸位受累了。受累了……”

我稀里糊涂地喝着酒,禁不住心里纳闷。照老规矩,老人去世,一般都是在家停三天发送,老潘怎么用了五天?大概是想和寡妇家的喜事错开。老潘还算仁义。但,这种事,错开了也不是个事。寡妇知道了她家娶媳妇的时候,楼上停着个死人,心里也犯忌。

正喝着酒,有人敲门。老潘把门打开,竟是一楼的寡妇。

“潘大爷怎么样——”话音没落,瞧见了老潘臂上的黑纱。“大爷……老了?”

“老了。”

“啥时候老的?”寡妇一脸的惊讶和悲戚,双眼立时盈了泪水。

“前天。”老潘撒了个谎。大概还记着两家的过节,表情有些不自然。

原来,潘老爷子去世的当天晚上,老潘一家人在突发的悲伤中冷静下来后,开始犯愁了。尽管两家有过节,但这种日子不好搅了人家的婚礼。但老人老了,又不能不好好发送。老潘和老潘大嫂左右为难。而且,潘师傅家的哥兄弟好几个,发送老人的事,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那晚老潘出去,就是找那哥几个商量治丧事宜。

老潘向他们通报了寡妇家的具体情况:咱家的白事情和她家的红事情撞车了。那哥几个一听,也挺挠头,不知该怎么办好。老潘行大,哥几个就说:大哥,这事你定吧。爹是在你那儿老的,那家是你的邻居。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那好。老潘显然已经慎重考虑过了,当场定了一个原则:邻居间红白喜事撞车,是百年不遇的事。既然赶上了,按规矩,咱家的白事情得让道,爹的丧事,咱家一切从简吧。那哥几个都没什么意见,最后决定,暂秘不发丧,待寡妇家新媳妇三天回门后,再哑默悄声地把老人发送了。“咱爸一辈子与人为善,估计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咱们。”老潘说。

当晚,老潘回来后,和儿子卸下屋里的门板,把老爷子抬到医院太平间停着。刚抬到楼下,遇见寡妇从喜棚里出来,走了个碰头。老潘本不想打招呼,可忙乎儿子喜事的寡妇心情特别好,主动上前和他搭话:你家大爷怎么了。老潘怕寡妇心里膈应,就说,老病又犯了,送他上医院。黑灯瞎火的,尸体被被子盖住,寡妇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老潘让他爹在医院的太平间停了两天,等这边新媳妇回了门,才悄悄从医院那边把老人发送了。连同一层楼的我都不知道,邻居们更是都蒙在鼓里,寡妇当然就更不知情了。她忙过了儿子的喜事,惦记那天晚上潘老爷子的“病”,今天上楼来看看,问候一下。她决想不到,老人当时已经死了。

“我说的么,那天你没过去喝酒。”寡妇撩起衣襟,颤着声说道,“潘大爷是好人啊。”说着,眼泪刷刷地就下来了。

邻居中不知情的,也跟着她唏嘘。都说,这老爷子会死,不讨人嫌。

寡妇到潘老爷子的遗像前鞠了三个躬,点了一炷香。老潘大嫂把她让到女客那一桌坐下,吃了一碗豆腐饭。寡妇前脚走,后脚老潘大嫂对老潘说,你想着,待两天把水龙头旁边的“洋井”拆了。好,好!潘师傅满口应承。

我和老吕都松了口气。这一红一白的两件喜事,竟把两家多年的过节给解了,也算是一件喜事。

那个晚上,我没出息地喝醉了。W责编/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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