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株常春藤

2014-08-26 20:05葛桂林
辽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大夫

葛桂林

女人住进了县医院。先是骨科大夫来检查了一下女人,接着女护士长喊男人去办理住院手续,再去行李房抱雪白色的被褥。男人作为陪护,临来时只带来一件羊皮大衣。

医院的条件不错,在男人和女人强烈要求下,给他们安排了只有两张床的单间,并对两人说,这是暂时的。男人抱回被褥给女人铺好,女人就躺下了。男人的心情很慌乱,站在窗台边望了望窗外,楼下院落的大墙上,很多常春藤都爬满了墙体,也许是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绿色叶子上的阳光锃亮亮的。女人长叹一声,男人马上留意女人的目光。女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怨恨、沮丧和对男人拖累的歉疚。

女人忙着伸手扯被单。男人打她手一下,那怎么行呢?护士看到了不允许的。女人说,要是这样,从家里拿一套行李就好啦。

男人晃晃头,女人说羊皮大衣挺热的,你拿过去铺。男人说用不着。说起羊皮大衣,还是结婚那年买的,这个地方有这个风俗,接新媳妇时,必须带一件羊皮大衣。

女人闻惯了羊皮大衣的膻味,在家时,女人怕凉,男人经常让女人铺羊皮大衣。女人拉着男人的手说,你累了,去歇一会吧。男人坐在对面床上。那包着白色丙纶片子的草垫子上有个洞,草芥就从那里钻出来。男人手正触在那里,触在那里,松软软的,就想了一下女人,想了女人就瞅着女人,就慌乱地扫了女人胸脯一眼,眼神就又急急地从胸脯上移开了。

女人也看着男人,眼里有一汪水。一汪水眼跟着男人的眼光移动,移动到自己的胸脯上。女人想,男人已经两年没亲近自己了。两年来男人随女人吃尽了苦,什么理疗都做了,让腰椎间盘突出闹得什么事都不能做。女人一只手扶着腰欲坐起来,心顿时泛起潮汐。

医院楼道里咕噜咕噜的车子响,两个人便支棱耳朵细听,男人说,下午有手术吧,肯定是刚刚做完。接着就是敲门声,男人就去推开门,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吵吵嚷嚷劈头盖脸地问:你们谁做手术啊?做了吗?动坏了哪根神经,可要瘫痪的。

男人往外推中年女人,说你进错屋啦。她隔着白色阴森的半截门帘,还是听到了。她来时就想到了,问过男人自己瘫痪了咋办?男人说不会的有我呢,女人说真要那样你管我吗?男人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怎么不管?女人就依偎在他的怀里哭了,手就不经意地摸着男人的胸脯,男人就握住她的手。她冰凉的手就热了,就像初恋时候一样,男人用身子把女人的手捂热一样。女人的泪滴在男人的衣襟上,哽咽着说,真的要是瘫痪了,怎么对得起你啊……

男人也劝过女人,我就揉着你的腰和腿,让那些部位慢慢恢复。女人说,你能揉得我完完全全好吗?你能让我什么活都能干,和你一起到处跑吗?只有手术了,腰才能挺直!

男人这才拍着女人的秀发,泪流满面,好,我答应你。

女人仰起脸,擦着泪,老公,你是同意了?

同意了,一定找回那个开开心心的你。

男人倒退着进来把门插上了。女人愤懑地看着男人说,跟她说什么啊,想治好病,还怕这怕那的。很快,就有人推门,男人急忙拉开,闪身进来穿白大褂的大夫。

女人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大夫,问:大夫,把压迫神经的地方切除了,就好了吧?这句话,女人和男人问过有上千次了。

大夫手里拿着她的片子,对着窗外的夕阳照着,看了男人一眼说,让病人趴床上。开始撕胶布,嚓——嚓——嚓——屋里掉根针都听得真切,这撕胶布的声音更疹人,撕三下子就像撕三下子他们俩的心。一来时,女人就问过男人,手术用不用送礼,男人硬着头皮说不用。女人趴在床上,不经意地瞅瞅那双手,手掌上白红相间的似大钱那样的圆圈不见了。在白色和红色之间,红色才给人蓬勃向上的力量,红色就是初始的太阳之光。这白色的胶布,只能对一些伤痛做隐瞒、掩盖,她清楚地看到过术后的人,在贴胶布的部位,有历史遗留的伤痕,缝合成一条“钱串子”的模样,静静地趴伏在那里,很骇人,手术刀下主宰着人的喜怒哀乐,它不管你是富贵贫贱,嘈杂、庞乱的医院就是一个社会的剪影。

男人遵医嘱扒开衣服,露出女人腰的部位,女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了。

大夫笑笑,放轻松些。一边看好了片子的位置,一边把三块胶布,工字型贴在女人腰部。女人激灵一下,胶布冰凉冰凉,大夫的手也冰凉冰凉。

大夫说,这是手术定位,明天检查顺利的话,下午就做手术,不要把胶布弄掉。转身出去了。

女人觉得腰部很不爽,拉男人坐在身边。男人的手伸到女人的大腿下,大腿下是床边,床上是护士铺的蓝色的尿不湿。男人觉得那东西返潮气,把羊皮袄扯过来。女人看男人掀自己大腿,便是一愣,想起婚后快活的日子,脸红了。女人虽然害怕夜晚来临,却盼着夜晚降临。男人的脸也红了,眼神快速离开女人的脸,一边往她腿下塞皮袄一边说,你坐这个,不然腿凉。女人低头,蜷缩在那里,不言语。男人摇摇她的秀发,你怎么啦——没事。男人说我去打饭,拉她的手一下。其实,男人早就想说,在家时就忍不住想说。女人的那双手白皙娇嫩,一点不像从前。男人想说不敢说,怕女人烦恼,这个神经疾病很难缠,就像一次次的运动,有的大夫说这是身体的一次次革命。气得女人暗骂,妈的,这样革命可要了我命。放下这个病就是那个病,还有的大夫说,神经就是精神,你越想它它越疼。女人曾经是高中的校花要不是数理化学得不好,准能考上大学。吃完饭,男人拉女人手,惊喜地告诉她一个秘密。女人羞涩地抽出手,说男人真坏,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早说。女人问老公,你看我好看吗?男人说好看。女人说好看啥?脸上全是褶子,早成了黄脸婆。男人摇头说不是,你来我家后,太操心了。女人爱言语,似乎用对话的形式可以缓解疼痛。女人深情地望着男人,问:找我这样一个病鸭子,你后悔了吗?要是你原来那个,一定不会这样。男人脸一红,提她干什么?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我爱的是你啊。

现在女人感觉对不起男人,不是她第三者插足,她想他一定过得很好。后来,这些话也对男人说过,男人说,我追求的是我的幸福,我爱的人是你,怎么是第三者?再说,我是被父亲逼的,我们也没有结婚。

好的时候,千般好,万般好。一旦有了病,女人就想和没病的人比一比。男人劝慰说,按说还怨我呢,你家也是半个城市户口,你找个吃大本的,机关上班的比在我家受累要强啊。谁让我们碰到一块了,谁叫我们一见钟情了。啥也别说了,再怪就怪月下老人了,配婚姻就是配错了。常言说,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花枝。你当时怎么就看上我了呢?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那么大的个,我三块豆腐高,整个一个武大郎。

女人笑着说,鬼迷心窍呗,我对人开玩笑时候都说,我是打着灯笼找的,才找你这样的。其实女人心里清楚,男人对女人好,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烧高香了。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就是一份缘。谁也不要埋怨谁了。

女人的父母牙咬得嘎吱响。曾不认这个女孩,骂女孩说,小姐的身子奴才的命,你去他家,饥荒够你还一辈子的了。男人家的确穷。女人一甩长发,大有为了爱和家庭决裂的气势。

女人说老公去打壶水,我仰躺着,给我洗洗头,梳梳头。男人听话,去楼下茶炉房打水。男人碰上那个吵吵巴火的中年妇女,便问问大哥好吗?中年女人说,得这种病的人都是累的,你媳妇年纪轻轻的在家准是扛大梁。男人叹口气,唉,可不是,她太要强,在家为闺女时就那么能干。中年女人接着说,就是干活时不注意,留下扭腰闪腰的病根了。男人想了想说,对了,村里在七八年前搞一对一帮扶活动,冬天给老人家打柴,我不让她逞能挑柴,她说经常干这些活,那山间阴坡的雪还没化,把她出溜倒了,她就喊着腰扭了,一直吃腰痛宁胶囊养了半个月才好。中年女人听着,那就对了,腰部的髓核扭出来了,就压迫神经了。你们再没有别的亲属了?怎么就看到你们俩?男人说,这不,她不让我告诉任何人,连她的父母都瞒着。男人把水壶放在地上,刚要放水,女人说,你等一下,听听茶炉,刷刷响,是水还不开,响(想)不开,响(想)不开,不响(想)就开了。我现在是看开了,我们摊上这些事,就得扛着了。

男人说,大姐,这个手术没事的,很多癌症患者都顽强地活着,我们和人家一比,是幸运的。

瞧,那一片常春藤,生命真顽强。男人扔下水壶跑出去,上去掐了一片叶子,一会回去给女人盘一个发髻,用常春藤的绿叶鼓励她,让爱情的绿色呵护一万年。

女人已经习惯了披肩发,这几年让病闹得发根都白了,男人一次次地给她洗头,每洗完一次头,都要戴上胶皮手套,拿黑色染发水,用梳子一边梳一边挑着染。今晚不行了,不盘起头发,明天手术会碍事。每次给女人梳头,都会掉下一些头屑。

男人回来时,中年女人已经打水走了。茶炉不响了,男人知道现在水开了,放满了壶,拎起来坐电梯上楼。

女人看到男人回来便躺在床上,一头看似乌黑实际枯燥的秀发耷拉在床下,女人说快快跟护士借个凳子,洗头。男人把绿叶偷偷放在床头柜上。一样样地做。到男人给女人洗完,用毛巾擦得半干,那股香气散发开来,男人深深地嗅了一口,想起初恋时不敢靠近的感觉。女人突然坐起来,转身把腿耷拉在床下。

老公,给我梳头。这是最后一次梳头了,你总说我的头发有花粉的香味,你今天就闻个够吧。男人急了,说什么呢。女人叹口气,梳吧,梳一次少一次了。女人忽然想起一个事,对后面梳头的男人说,我来时看见床头柜上有个药盒子,你拿来把掉的头发放那里,哪天见不到我,就当个念想。

男人说好,但这个好字说出来有千斤重、万般难,拿了药盒,常春藤的绿叶就出现在女人的眼前。女人抱怨地看着男人,多好的叶片,还没长大就让你掐折了。男人一串泪滴掉在女人的秀发上。男人强压抑着,从女人头顶往下梳理,一梳梳到头,吃喝不犯愁。二梳梳到头,富贵又长寿。三梳梳到头,和睦到白头

不要说了,女人的眼泪扑簌簌而下。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男人佯装高兴,梳好了,真顺溜,真漂亮。女人说,我现在要给你洗脚。

你给我洗脚?我还是给你洗。女人很坚决,我给你洗。把床拖过来,放在一起。我不能蹲下,趴着给你洗。

你这样干啥?

女人想起在家的日日夜夜,不论春夏秋冬都是男人给自己烫脚,小屋里升腾着的热气,把白色的墙皮子都熏得长了绿毛。自己就想给男人洗一次脚,男人还不答应吗?

男人终于答应了。把水盆都放好,女人趴在另一张床上,男人坐在那里,把脚放到水里。女人有了笑意,抬着上身也抬着下身,中央着床,就像自己做过的治腰椎病的“大雁飞”的姿势。两只手一边摩挲男人脚背,一边问男人水热不热,男人说正好。问男人累不累,男人说不累,就想起蜜月时候男人给女人洗脚使坏的恶作剧。女人嘿嘿一笑,男人似乎知晓了几分,男人说,我才不怕呢。女人说你不怕啥?说完,手像一尾游鱼,游到男人的脚心。男人挠女人脚心时,女人是憋不住乐的,女人会蹬着腿,带着水跑开了。女人很快就用手挠男人脚心,口中念念有词:一抓金儿,二抓银儿,三抓一下是好人儿……

男人纹丝不动,女人一来气,你怎么不乐?使劲剜了男人脚心一下,男人才哈哈哈地笑了,男人的笑眼里飞出了清泪。男人其实早就忍不住了,忍不住那种苦乐参半的滋味,男人急忙掩饰着去夺女人手里的毛巾,自己慌乱地擦脚。

男人看到女人的双手在水里泡得犹如嫩笋,更加白嫩。

在小城的繁华地带,在搅拌机的隆隆声里,女人倒完一袋水泥,把灰浆搅好被吊车刁走,就急忙摁了红色电钮一下。没有搅拌机的声音,噪音小了点。她打打红夹袄上的灰尘,用红围巾的一角扯起来擦擦嘴角咸涩的汗水。红灯停,有了红灯才预示着让疲劳歇一歇,让乏累喘口气。来时,她就捡那件红夹袄穿,捡那条红围巾扎,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那年她结婚时就是这身打扮。自打把土地包出去,打工已经三个年头,但丈夫去的是省城,自己就在本县,为的是有空闲就回来照顾婆婆。婆婆年龄大了,生病长灾的需要钱、儿子在高中读书需要钱,丈夫挣的钱远远不够。女人看看手掌心,十分对称地泛起圆圆的白茧,痒得要命。挠得大劲一点,血从口子里涌出。这种血流出来,疼是疼了点,但她喜欢这种酣畅淋漓的红色,她就狠劲地甩一甩。她听老人说过,血能辟邪,血要是甩到哪里,把哪里的阴暗都会赶跑。怎么说血色、血性呢。造词者是根据某些古典故事造的血气,所以,一切妖魔鬼怪都怕血色。据说一个人领回来一个四不像的怪物,和小孩一样站着行走。头上有柔柔的黄毛,不是今天人们故意染上去的那种。它披散着短发,额头和嘴很近,就像现在的宠物狗,当时人们很少看到宠物狗,也没人从外国引进。这个人领着它玩的时候,突然发现它的头发上有两点红毛,那人以为是它的毛发肮脏,就用水洗它的头,他不知道罪恶以及黑暗面是用水难以洗掉的,他洗了半天,只是把红色润湿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红色拿住了它,给它以法律的制裁,甚至镇压。他用手轻轻地慢慢地去赳,一点点地把红色赳掉。他真的不了解,那个东西是个鬼魅魍魉,被人血重重地甩在了头上,一旦赳掉血迹,它便逃之天天。

每年冬闲的时候,她都把手举给大夫看,大夫总是说,那是神经性皮炎。她苦笑着,就是大钱疮吧。大夫对这个病很无奈,你说是就是,你的手是挠钱的筢子,大钱疮长在手掌上就对了。

如果自己不干活,或者有个不用手干活的差事,抹了药膏,好好养着准能好。挣钱靠手,干活靠手,离了手一家人谁养活。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子。这句黄色歇后语不知道是谁编的。自己靠一张脸吃饭吧,抹不下这张脸。靠身子吃饭,又很难躺平了身子,腰渐渐的佝偻了。她也不想把罪恶一丝不挂地暴露在阳光下。闲下来的空隙,一想到这些,那手掌上的神经丛就像被刀子划过一样,奇痒难忍,她不得不去挠,越挠越痒,很快就挠起了白皮,手掌中间的部位就张开口子,流出血来。她痒得受不了,就往抹药膏处粘胶布。到白色的胶布变成黑色,被劳作的枷锁磨破,她又小心翼翼地揭开看着那泛起的白皮子,娇嫩嫩的白肉。她想人要是靠嘴吃饭就好了。人长嘴是吃饭的,我怎么非得靠手吃饭?

搅拌机的隆隆声暂停后,有一阵风吹来。这似一阵邪风,她抖抖手和手上的水泥,风马上就停了。不过,有种余音还是钻进他的耳鼓,使她迫切想回避也回避不了。是临近商网里传出的歌声,是敞着大门大窗的喷涌而来。那声音,是和时代齐驱并进的,椰风挡不住。她想,我要是他们就好了,他们握麦克的手,一定很柔。丈夫曾经说过,那里不是正经地方,就是鬼混的地方。鬼最怕血光。有时候她也想伪装一下,她突然觉得不用双手挣钱,钱会来得不光彩。难道人家用嘴吃饭的,都是不务正业吗?只是自己没那个能耐罢了,就是自己有能耐,也不会去那么做,她觉得对不起忠贞不渝的丈夫。她叹息着。她斜躺在渣子堆上,把双手放在阳光下,干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早晨抹的药膏了,有刚才揭下胶布的黑痕迹和灰浆。她下意识地看看手掌,也怪了,那两个对称的大钱疮便一起欢呼雀跃起来。像是说,快快行动吧,赶快干活吧。她的屁股在渣子堆上往下滑了滑,想再坐一会,吊车还没有下来吊灰。可是手掌不让了,手掌慢慢地痒了起来。她手对手狠命地搓着,搓着,往下掉水泥渣,掉白色的肉皮子。她就咬着牙,用另一只大拇指和食指拽白肉皮子,她不敢倒着拽,只得顺着拽,倒着拽流出的血液会更多的。顺着好了,顺着毛摩挲,鬼都乐意。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吃软不吃硬。她急忙跳起来,跑到搅拌机边,开启搅拌机。她的瘁痛,再次随着搅拌机的歌唱远远逃遁。她深深体会了劳动创造了人这句话。劳动,双手上的痒痛便没了。大夫说过,她的皮肤病是神经性的,她自嘲一下,真是的,闲下来,双手就痒痒起来?

午饭后,她坐在工地的沙砾旁,挠着手掌看着远方,看见那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过很多事。梦中痒醒的她,被几个同来干活的姐妹看到,让她去医院。她摇头,暗自垂泪。她幻想过人流中很多女孩子的纤纤秀指,还有那指头上染的红指甲,花指甲。可是,普天之下,又不是她一个女人靠双手劳作,怎么偏偏她的双手天天用胶布裹着昵?她的手每天早晨、中午歇息时候,不缠一次胶布是不行的。这罪恶的痒痛见不得风吹、见不得阳光。

谁知,时间会磨灭一切,这个神经疾病,又转移到腰椎上,这双手反而好了。白皙了,娇嫩了。

医院里,女人给男人洗完脚,男人收拾妥了,要拖床,女人不让,就这么靠着吧。女人又躺下了。

男人以为女人累了,就给女人揉着腿让女人睡。女人就死死地抱着男人。男人推着女人,明天要手术,我们不能这样。

怎么不能?

男人的手触到皮袄的毛上,也实实在在地兴奋一下,那里软柔柔的真像女人的一些地方。两年来,女人总是想起那唱歌的地方,就撵男人去外面搞,男人就是陪着女人治病,洗衣,做饭。男人说我是人,不是牲畜。女人说我不行,亏死你了。女人没有办法,把男人的身子推到羊皮袄上,羊皮袄就是有褥单子隔着也会让男人得到快感。女人哭了,我没用,我没用,是个废人。

男人推脱着,这不行,不行……

女人急了,死死地拉男人身子靠在近前。男人还是往后挣。快要挣到地下时,突然女人觉得自己那地方一股子潮湿喷涌出来,她扔下男人的胳膊,残喘着吼,快快……

男人推开她,小腹有些疼,男人正是精力充沛,不敢低头,知道自己单裤下早搭起凉棚,里面已有花露。怎么啦?男人问。

女人说快给我卫生纸。女人撕块卫生纸往裤头里一擦,拿出来一看,大吃一惊。妈呀,老公,你说倒霉不倒霉啊,在家寻思的挺好的,快些动手术,有三周我们就回家,怎么还来了事啦——会不会耽误手术啊?

男人站在地下傻了。最后,还是安慰女人说,明天问问大夫,好好歇着吧。

女人深情地望着男人,这样不行,明天手术要脱光,裤衩脏了,这被褥上可别弄上血迹,你扶着我上街。我要买内裤,买床单子。这样子,女人还是很欣喜的,她知道虽然那些液体来得不是时候,却给她增添了战胜病魔的希望,她的心里一会是英雄气概、一会是儿女情长,很矛盾、很纠结。

男人拗不过女人,搀扶着她去夜市。街道一片片明晃晃的灯光,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繁华。当他们走到一个歌厅门口,女人站住了,往里面看看。里面一片狼嚎鬼叫般的噪音。女人和男人结婚后,这种娱乐场所就随朋友去过一次。到里面,朋友让服务员给配几个女孩子,男人死活不要。男人说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以后不许去。那次朋友只要了一个女孩陪酒,后来男人依偎女人的身边睡着了,朋友领着女孩子肯定去办事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女人这么一张望,男人就懂了,男人拉着女人就走。女人不情愿地离开,说,老公,今晚你找个地方睡吧,我求求你。男人想,你怕这黑咕隆的地方,我就不怕吗。

正想着,突然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在和他打招呼,哥哥,进来唱歌……刚说到这里,女孩一捂脸,一伸舌头,跑进黑乎乎的屋里。

此时,男人愣怔在那。女人瞅瞅女孩,披散着头,看见后面扭动的腰肢,丰满肥臀,至少有四十岁模样。女人盯着男人问,你认识?男人想了想,没看出来啊。

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十指掐腰,你没听说吗?你那个赵玉花离婚了。现在的命也不好啊,当起了三陪,今晚,你去陪她吧。

男人急了,你胡说什么,我们早形同陌路。还买不买东西?就连裹带夹地把女人弄到超市。女人嘶嘶地叫,腰怎么又疼了。男人说,这腰也是,一到夜晚就厉害。男人给她轻轻地揉着,女人忍着疼痛,开始挑内裤、床单。

女人和男人再次经过歌厅时,女人就推了男人一把,你去那里唱歌吧,她一定容纳你的,我自己回去。男人不屑一顾,吐了口吐沫,你干啥?扫地出门吗?让我去那种地方?女人眼泪都急出来了,一摁男人的脑袋,死犟种,那种地方怎么了?即挣钱又快活,让人羡慕。男人用愤怒的眼神看着女人,在家里,七百多个夜晚都忍了,咋就非让人去那里过一夜呢。男人没好气地说,走啦,我不去。

两个人回到医院,已是午夜。

女人吃了一口男人给扒的香蕉,扶着腰躺在床上,男人照例过来给女人揉大腿,女人一边嚼着一边哎就那儿……哎就那儿地哼着,你说要是这样捏好了,不就不用做手术啦?怪害怕的。

别怕,没事。男人话语不多。继续揉。

舒服,舒服。女人觉得内裤里贴着卫生巾那地方有万千缕阳光照射,像春天一样暖融融的。女人的手触到羊皮袄上,怦然心动。女人的复杂表情很快就上了脸,脸立刻火辣辣地烧,火辣辣一烧,就由蜡黄变成了粉红,飘起了霞彩。男人很细心,看见女人的脸红,高兴得了不得,从心里散发出的那股高兴劲美得男人的头在晃,你的脸色很好,气色也好,这病一定能治好。

女人其实是一种冲动和羞涩,她摸到羊皮袄,想起了动物。想起了动物,就走神,就没听男人说的话,眼睛就盯着一个地方。在家时,就看到过小狗狗那地方来事,弄到水泥地面到处都是。小狗狗想伴想得流眼泪,不吃不喝。小狗狗为爱可以绝食。当时她真不知怎么回事,还是看了一次慈禧老佛爷找喜来乐看狗病,才知道狗也要找伴。

狗狗那段时间闹情绪,是对找不到伴侣而抗争,那种精神让人敬佩。人还不如狗那样的坚定执着吗?所以,在她每次来事那几天,都兴奋得想一些事。可总是遭到老公一顿抢白,那地方需要卫生,乱做会得病的,她偷偷抓老公的手,老公都把她的手打得远远的,不搭理她。

她再次狠命地拉男人。就一夜,再说这一夜,她的心里还有阳光陪伴。

男人仍是推脱,小心腰上的胶布,大夫的定位。

我才不怕呢,挨刀的时候,还不得揭了去。这破胶布就是一副面具,在刀光血影面前不攻自破。

那……也不行啊,你不来事了吗?

来事怎么了。来事就更不怕了,什么妖魔鬼怪不怕女人的血?女人的手一下子摸到了无尚至宝,开始抓捏。男人哎呀一声,血往上奔突,不行,不行。女人已经死死地折腾着男人,缠着男人不放。老公,你……你……现实就摆在这,你……逃避什么……她骂他懦夫!

男人急忙挣脱着说,把电灯拉灭吧,锃亮的。女人才不情愿地撒手,嘴上说,点着吧。男人看着她,就去拉灭了灯。

女人在家时,最怕黑夜的来临,她的风湿是受凉做下的,黑夜属阴,因此总点着长明灯睡觉。今夜是在医院,屋内通明瓦亮,不会和在家一样难受和无助,丈夫不会为她的病痛而无奈。还有明天的手术,没有后顾之忧。

男人远离女人,在对面窗台边屏住呼吸站着。女人说这么黑,你想吓死我啊,快过来揉腿。

揉腿是揉腿,别的事万万不行,你这家伙的,倒像是没病的人。

女人哭唧唧地说,明天……后天……我就瘫了,死了,就一次还不行吗?她旺盛着、疯长着情绪,她怀抱着那颗太阳想把男人融化。男人被女人逼迫得矛盾重重,还没有进入高地,枪声就密集地响了起来。男人由于紧张、惶恐无法收复山河,有种国破家亡的感觉。女人知道男人刚刚乒临城下,就草草收兵,激情难捱,推了男人一把。自己暗吞了苦果,伸手扯过卫生纸擦了又擦。女人多么想啊,复又往下窜身子,推男人往上,一下子把男人叼在嘴里。她可怜巴巴地摸着男人,娇喘着,张了一下樱桃口,现在腰腿不疼了,好啦,明天我们就回家吧。

回家?

真的好啦,回家。

男人怎么也不行,女人怎么挑逗,都无法勾起战火。男人拍着女人,在耳边小声哄着,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早检查身体。

都说好啦,有老公陪我就不做手术啦,我们明天就回家……

好,我们明天就回家。男人太累了。在家时不管白天黑夜地护理女人,来到医院一直忙,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睡得好沉,梦里飞回那段难忘的日子,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在田野、山间像一对快乐的小鸟。男人掐了一朵山花,把怀里女人的头发盘起来,兴高采烈地给女人插在头上。

女人累死累活地挑逗男人,弄得浑身是汗,男人的呼噜声响起来。在女人心里认为,男人是天,是包罗万象的宇宙,女人则是大地。大地无法激活宇宙,就只有让宇宙顺其自然地运转。像风像雨像雾,该到来时到来,不该来时也来,其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随着某种潮流而动,人的生命也是一样,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女人望着从窗帘外照进来的艨朦胧胧的灯光,抬手擦身体上的汗,汗水沓湿了褥单。死活一身汗,她想起了公爹,公爹是老死的,公爹死得很安详、很幸福。最起码的活到八十五岁没得病,得病就人事不省,就熬到灯灭油枯悄无声息地去了。死了真好,死了什么也不去想,也没有了太多的烦恼。女人觉得身下很凉,不敢惊醒男人,只有用自己的余热把褥单捂干,反正,明早把褥单一扯,底下是蓝色塑料,护士看不到。

女人刚刚迷糊,一个激灵就把她弄醒了,醒来满头的汗。她用手捋捋头发,她做了一个噩梦,关于死人的噩梦。梦是很怪的一种东西,你想死,就会像鬼魂一样符身过来,虽然女人来了经血,抵挡了鬼魂,却无法抵挡梦,说确切了,梦,是人们对夜的思想。她梦到了一个女孩,披头散发朝她飘来,睁着一副牛眼,身体扁扁的像画皮,女人惊恐害怕,出拳就打,男人哼了一声,她的拳头打在男人胸膛上,男人也没醒。她忽然想起这个女孩是跳楼死的,她哆嗦了下,想推醒男人问问,这个女孩是不是人们说的,就是在这个医院跳的楼,是不是在这个屋里,怎么偏偏自己做了这个噩梦?但她清楚地听人们说,这女孩是个病殃子,自己在小学时候相遇,再后来就没见过。女孩先得了肺病,那年“非典”咳嗽加重,治好后,又得了胃病,是因为腿疼吃了风湿类药刺激得胃粘膜脱落,长时间不见好转,就得了胃肠神经官能症,就此引发了抑郁症,跳楼了,把身子摔扁了。人活着怎么这么难,还是死了好。死了我就给男人腾地方,让他和赵玉花一起过,那个赵玉花多好啊?健健康康的身体,旺旺盛盛的性欲,男人需要什么,她就能给他什么。她想自己是害男人的罪魁祸首。女人又哆嗦一下,她害怕。儿子还在远处上学,自己可别死,死了见不到儿子了。家里还有父母呢。她试着推男人,又舍不得。

在家时,每次做了噩梦,都听男人的,男人不知道在哪里听来的,让她翻翻枕头,把噩梦压在枕头底下,噩梦就成了好梦了。

楼外是喧嚣的城市,车辆和路边各种灯的光交织着,犹如鬼影照着灰突突的墙壁,还有一闪而过的楼影、树影,窗帘被风吹起来,玻璃上像狰狞的猫眼在晃,疹人极了。女人大气不敢出,慢慢地抬起头,翻翻枕头。这一抬头不要紧,脖子嘎吱一声,就像给她敲了一声警钟,脖子是刚才俯身亲男人扭了?这么一会,不会睡落枕吧。她忽地又是一身汗,这汗水出来的也蹊跷,不是更年期提前吧。她翻完枕头,再捏脖子,非常的疼,这个神经的病,真他妈的连体了,没好!她挺直身子,把枕头挪一边,再也睡不着。人一旦失眠,什么乌七八糟的乱事都想,死的活的,有的没的,谁犯法进去了,谁当老板发财了,谁升官后贪污巨款盖别墅找小三了,女人的脑袋嗡嗡嗡地响,你越不去想就越想,最后想到了中学生时期,一个男孩在厕所的墙洞里偷看她们女生解手,后来,几个女孩子猜对了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还是因为羞辱女人被判了刑,看来,人生下来什么坯子是八字造就的,正应了接生婆说的,那个男生是趴着下生的。她忽然又想到了那天坐小客车去镇上看病,公路上停着一辆轿车,轿车里有男有女,一个男人下车,扯出家伙就尿,当啷那么长。她脸红了,车里很多顾客脸都红了。她算不算偷看男人解手?仔细一想,现在社会真是开放,轿车里坐着的男女就那么看着男人解手,还有说有笑。女人的下面一阵潮涌,觉得十分痒,她侧转身,把手塞入男人的裤头。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结婚时看的毛片,那时,是父母作为嫁妆,拉男人家的唯一一台北京牌21时彩电。男人为了亲昵女人,在两年后,终于买回一台万利达DVD。男人播放那些女人从来没看过的光盘,女人特别上瘾,女人学会很多技巧。女人一个光碟要看上好几遍。

女人把握着男人,男人的东西怎么也没有外国人的大。更气人的是,今夜男人的东西就是不站起来。女人急了,气得要哭,搡男人,男人的呼噜还打,有时就哼一声又呼呼的打呼噜。女人暗自抹泪,天真的塌了。

女人如狼似虎,仍不减当年,等把男人搅醒,东方已经鱼肚白。屋内影影绰绰,男人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用手端着女人的头说,你哭了?怎么不枕枕头?

脖子疼。女人抱怨地打了男人手一下,把身子往前挺,力图用自己毛茸茸的身段勾起男人的兴奋,男人却不去理她,给她枕枕头,噌地挣脱了女人的双手和身子,喘着粗气说,天亮了,我去开灯。男人就起来穿衣服。

女人哭了,天是亮了。你起来啦,起来啦。怎么你起来了,就不管我呢?我也要起来,我也起来啦。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怎么不管我死活啊。

不是那样的,我怎么不管你呢。男人解释着。

凌晨六点,一抹阳光照进来,女人呜呜呜地大哭,一边哭一边拍着床板,男人抱着她,你发什么神经?让外面的人听到多不好啊。

我不怕,我不怕,他(她)们的父母不干那事能有他(她)们吗?你以为干那事就不要脸,世上不要脸的人多了,发神经的人多了,有谁能管?呜呜呜……呜呜呜……

男人的脸火辣辣的,觉得这个时候这个事情吵嚷到外面护士、大夫知道羞死人的。就一捂她的嘴,敷衍女人,我求求你了,我去央求大夫,明天再做手术,今晚满足你。男人只有等到大夫来了,一切都好办了,在医院就得听大夫的,就像小学生听老师的一样,医院里,大夫说让你怎么就得怎么,那是命令也是圣旨。

女人也看到了一抹晨阳,正掀动着白纱般的窗帘,悄悄地爬进来。今天再要那种事情是不可能的,过去的不快就让它过去吧,为什么还耿耿于怀,还要写在脸上,尤其是对自己的人。马上,女人破涕为笑,指指说,去拉开窗帘,闷死了。

他极力地躲闪着那张被晨阳映红的脸,趿拉鞋,去拉开窗帘。他趴在窗台上,一股清凉的风带着香味钻进来,把室内注满了新鲜空气。他伸了个懒腰,眺望着楼外,太奇妙了,那些常春藤已经爬满粉色墙体,一夜之间,都穿墙而过,探出头去。

他回头有感而发,问女人:你会记住我们今生的爱吗?

女人点点头,生生世世。

他牵女人的手,走到窗边,一指窗外,你看,爱情就是常春藤,我们相爱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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