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味——战争语言漫笔(一)

2014-08-27 09:36北京吴迪
名作欣赏 2014年4期
关键词:语料词典军事

北京 吴迪

作 者:吴迪,笔名启之,学者,现供职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20世纪70年代,有一部很著名的电影——《决裂》。影片的开头,农场场长龙国政去见当年的老团长、时任地委副书记的唐宁。两人有这么一段对话——

唐:又上前线了?

龙(立正敬礼):报告团长,刚下火线。

唐:你呀,还是那股劲头,想不想打仗?

龙:打仗?

唐:攻堡垒呀。

……

唐所说的打仗,是在山沟里建设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他要攻的堡垒,就是这所大学的领导权。而龙国政,一个部队转业的红色大老粗,所渴望的火线战斗,就是把“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消灭干净。

“前线”“火线”“打仗”“攻堡垒”这些毛泽东时代的常用语,从建国伊始,就离开了原来的岗位,跑到日常语言之中吃香的喝辣的。语言学称这种现象为“泛化”。既然红色江山是枪杆子打出来的,那么,坐了江山以后,保留语言的火药味也不为过。何况,大批军人转到地方,某些“军事——战争”用语随之进入社会生活也属正常。问题是,这些本应随着和平岁月的延伸而集体撤退的语言,不但没有在几年后退居二线,反而大举入侵日常生活,占据了从媒体到课堂、从书面到口头的所有阵地,作威作福,兴风作浪。

1994年,刁晏斌从《现代汉语词典》中找出712个军事词语,发现其中有258个泛化,占总数的36.2%。这些泛化的词语以动词为多,如进攻、战斗等。名词也占一定的数量,如标兵、会战等。那些不能扩大使用范围的词语,主要是军衔、装备一类的,如少尉、大校、巡洋舰、无后坐力炮等。刁认为,军事词语的泛化是一种独特的语言文化现象,其他类词语虽也有泛化,但无论数量还是频率都无法与军事词语相比。为了说明这一点,刁又从《现代汉语词典》中找出372个工业词语,发现扩展到工业以外的只有17个,占总数的4.6%,其他可以泛化的农业、医药词语也与工业差不多。(刁晏斌:《试论军事词语的泛化及其变迁》,《北方论丛》1994年第12期)

2008年,邱明波在学位论文中也作了多种统计。他以《军事大辞海》等军事词典为依据,从《当代汉语新词词典》中挑出“包围圈”“边防军”“标兵”“兵团”等军事词语196个,从中发现“桥头堡”“引爆”“大战”等81个泛化词语,其泛化比率为41.3%。

邱先生又考察分析了这81个泛化词语在台湾的《国语词典》和大陆的《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释义,发现其中有30个词语,在《国语词典》中找不到踪影,而《现代汉语词典》却宽容大度,仅仅拒收了17个。剩下的51个词语《,国语词典》有29个没有泛化,有22个泛化了。而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未泛化的是24个,泛化的是40个。由此,邱得出结论:台湾《国语词典》的泛化率是27.1%,而大陆的《现代汉语词典》的泛化率是49.3%。也就是说,大陆军事词语的泛化,比台湾高出了20多个百分点。

邱先生还以《人民日报》1966年至1976年和1984年至2002年这两个时间段的社论,各130万字为语料,对上述81个泛化的军事词语的使用频率进行了对比统计。又随机选了红卫兵、敌人、小将、旗帜、红旗、胜利、前进、斗争、战线等20个常用的军事词语,在该语料中进行了考察,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文革”时期军事词语的使用量大、高频、面广。(邱明波:《亚文化视野下的军事词语泛化研究》,广西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

刁先生是第一个用统计学的方法研究军事语言泛化的人,其研究的价值,不仅在于具体的统计结果,而且在于他给学界提供了一个方法。他的统计结果被人们一再引用的同时,其方法也得到广泛认可,成为众多研究者说话的出发点。

邱先生的研究很有价值。他扩展并光大了刁先生的统计方法,不过也有一些小毛病。毛病之一,就是他所说的军事词语,如“红卫兵”“旗帜”“红旗”“胜利”“前进”一类,不能算是军事词语,尽管红卫兵从诞生之日起,就想把自己说成是一种特殊的、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红色战士,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正儿八经的军事词典或军事语言著作肯收留他们。另外,也不宜把“旗帜”“前进”“胜利”等广泛应用于各个领域的词语,扣押到军事一家之中。通过“窄化”某些词语,来夸大军事语言泛化的战果,此种做法属于什么性质,相信邱的导师们心里无数,否则这篇论文就不会带着这样的瑕疵问世。

为什么军事语言会泛化,专家们给出的原因主要有这么几条:一、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使军事语言有着广泛的适用性;二、社会历史原因,大批军人转到地方;三、政治运动频繁,尤其是阶级斗争天天讲,造成了军事语言的大量使用;四、人民对解放军的崇敬;五、语言自身的需要。(见向音、李进学:《军事语言的泛化现象分析》,《现代语文》2008年第11期;周毅《:“文革”称谓词的军事泛化及原因》,《浙江水利水电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3期;以及上引刁晏斌、邱明波文等)

这些说法都不错,但是还有待细化深入。下面这两点是不应该忽略的——

第一,个人因素。毛泽东“好斗”的思想性格,更适于用那些带火药味的语言来表达,加之他对战争经验的迷恋,使其1949年以后的著作和讲话中仍带有大量的“军事——战争”词语。1951年《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说,武训否定阶级斗争“,向反动的统治者投降”,有些共产党员“向这些反动思想投降”。1954年,赞赏李希凡批俞平伯的文章,是对资产阶级学术第一次“认真的开火”。1957年,《事情在起变化》称反右派运动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称“右派猖狂进攻”是“自取灭亡”。20世纪60年代初,提出“要准备打仗”。1962年,“不爱红装爱武装”。1964年,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1966年,发布“五七指示”,要求工农学、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都去学军。到了“文革”,从穿上军装接见红卫兵,到“祝全国全面内战”。这些火药味十足的语言和行为,借着个人崇拜的热浪,“一句顶一万句”的高温,极大地推动了这种泛化。

第二,国家军营化。三线建设,备战备荒,“文革”中的军训、拉练、军管、军宣队,“五七”干校的军队编制,军人进入权力机构并管理包括文化部门在内的诸多国家机关,大批知青加入生产建设兵团,等等,使“军事——战争”词语更加深入社会生活。全国成了一个大兵营。

如果承认上述两条原因的话,研究者就应该把统计学做得更细、更深入——统计毛著、小红书、毛泽东在1949年后的讲话和文章中有关词语的使用。统计一下“三支两军”时期,“军事——战争”语言的使用频率。

尽管研究者都提到,“文革”时期这一泛化达到了鼎盛,但是绝大多数研究者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种泛化的方向性和倾向性——它在战争语言的泛化之路上迅跑,且对火药味一见倾心,而这个火药味则暗藏着暴力的因子。也就是说,这一泛化的文化内涵在施放“正能量”的学人那里,被长久地漠视。

只有不受国内语境影响的中外学者才有可能参破这一层——专门研究“文革”语言的裴宜理、李逊早在1993年就指出:“军事语言的膨胀,与‘文化革命’崇拜暴力有关。”她们在《革命的粗野》一文中所举的军事语言例子,如“万炮齐轰”“猛烈开火”“打响战斗”“提供炮弹”“吹响进军号”“放好哨,站好岗”等都是战争用语,而且大多数都有着浓浓的火药味。

军事是军队与战争之事,战争所指的武装斗争,只是军事的一部分。在战争之外,还有装备、编制、训练、后勤等一大堆东西。上面所说的军事语言的泛化,主要表现在战争语言上面,也正是这些语言才带来了火药味。也正是因为这些语言构成的作品泛滥成灾,田汉才忍无可忍,起来“反火药味”,告诫人们,戏里打炮是“话剧走的魔道”,舞台上枪杆子太多了,就没有艺术性了。也正是战争作品的没完没了,夏衍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离革命经,叛战争道”的“离经叛道”论。

“文革”前夕,这两论被纳入江青所说的“黑八论”之中,遭到“大批特批”,带火药味的语言、作品受到了鼓励,更加不可一世,“开火”“炮轰”“冲锋陷阵”“誓死捍卫”成了日常用语,比“你好”“谢谢”“对不起”还要高频。而另一方面,“反火药味”的田汉则被长久关押审查,其临死前,想见一见老母而不可得。提倡“离经叛道”的夏衍则在秦城的单间牢房里度过了悠悠八载,腿被打断而不得医治,从此成了跛子。

显而易见,后勤、部署、标兵、站队、岗位,这些军事语言并没有什么火药味,它们即使泛化,对社会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真正可怕的是战争语言,尤其是富有火药味的战争语言的泛化。因此,笼统地把泛化说成是军事词语显得大而无当。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军事——战争”语言。战争是一种集体的和有组织的互相使用暴力的行为,把战争语言从军事语言之中凸显出来,有利于认识这种泛化的暴力倾向。

《现代汉语频率词典》(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揭示了战争语言在常态下的使用情况。

这部厚达一千五百页的词典,是北京语言学院语言教学研究所的专业人士与该校师生,历时五年零八个月(1979年11月至1985年7月)共同战斗的结果。该词典统计了来自179种语料的180万字,这些文字取自四类语言作品:一、报刊政论文章及专著(440799字,占全部语料总量的24.39%);二、科普书刊(284308字,占全部语料总量的15.73%);三、剧本和日常口语材料(201892字,占全部语料总量的11.17%);四、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880399字,占全部语料总量的48.71%)。除了这四类语言作品之外,还包括1978年至1980年全国通用的十年制中小学语文课本。

上述179种语料,除了三部小说(《桐柏英雄》《艳阳天》《钢铁巨人》)之外,其他的语料都是“文革”之前(20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中期)或之后(1977年至80年代初)的出版物。也就是说,这部词典有意地避开了“文革”十年。这一割断历史之举不能说没有道理,“文革”语言将汉语的政治化、战争化和粗口化推向了极致,尽管这“三化”源远流长,有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但是,“文革”为它们提供了平台和跳板,使之完成了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丑恶飞跃。可以说,“文革”语言就像“文革”政治一样,是非常态的。作为一本展示现代汉语使用频率的词典,回避非常态的语料,有利于得出符合常态的统计结果。

这个词典有大大小小16个词表,我从《频率最高的前8000个词词表》中,挑出了20个带有火药味的词,按照原表的“频率递降”顺序排列,制成下表:

序号 词条 频率级次 词次累次词次153 敌人 148 1078 619186 209 斗争 197 860 673915 350 战争 313 506 766968 576 战士 437 327 857924 602 战斗 451 311 866215 1097 武装 590 168 978361 1165 进攻 602 156 989301 1343 消灭 627 131 1014613 1362 武器 629 129 1017088 1425 打击 636 122 1024979 1717 作战 661 97 1056682 1860 歼灭 672 86 1069624 2127 打仗 685 73 1090540 2212 攻击 689 69 1096556 2438 占领 696 62 1111239 3084 决战 713 45 1145079 3127 前线 715 43 1148918 3426 进军 720 38 1159154 3681 冲锋 723 35 1168440 3876 袭击 726 32 1174931

按照原表的说明,这20个词的使用频率分三个层次,“敌人”属第一层次(出现1000次以上,这类词共175个),与其频率级次相近的是连词“但是”,与其使用度相近的是“东西”。这类词都属于必用词。斗争、战争、战士、战斗、消灭、武装、进攻、武器、打击属于第二层次(出现在100次以上,这类词共1678个,它们对语料的覆盖率为80%),这些词“是当之无愧的最常使用的词”(《编纂说明》,第6页)。作战、歼灭、打仗、攻击、占领、决战、前线、进军、冲锋、袭击属于第三层次(出现在22次以上,这类词共5000个,它们对语料的覆盖率达到91%),“可以说是比较常用词”(《编纂说明》,第6页)。

“敌人”就像“但是”“东西”一样挂在嘴边,张嘴敌人,闭嘴敌人,这说明了什么?建设中的人们,念念不忘“斗争”“战争”“战斗”;人人都想当“战士”,用“武器”“武装”起来,“打击”之不足,还要“进攻”,直至“消灭”,又说明什么?和平时期的人们,时常“作战”“打仗”“进军”“决战”“冲锋”,念念不忘“攻击”“歼灭”“占领”“前线”“袭击”,又意味着什么?

报刊政论对这20个词更有亲和力,因此,在《报刊政论语体中前4000个高频词词表》之中,这些词的名次排得更为靠前。而且这类语体还义不容辞地散发出更浓的火药味:手榴弹、炮弹、反攻、全歼、武力、宣战、围歼、进犯、扫荡,等等,不胜枚举。

《文学作品中前4000个高频词词表》比“报刊政论词表”差一些,但是,敌人、战士、战斗、战争、打仗、火力、炮弹、战场、消灭等词,也荣列此表的前2000名之中。“敌人”还是排在第一,高踞第115位;“战斗”屈居第三,排在第310位;“斗争”排在第506位……

在《前300高频词分布情况分析》一表中,上述20个词中有两位当选:“敌人”排在168名,“斗争”排在第272名。而“革命”(第112名)则排在“敌人”之前56位,无独有偶,“阶级”(第216)也高于“斗争”56名。这一排序似乎也体现了现实的逻辑,革命先于敌人,阶级之后就是斗争。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300个词中,“妈妈”叨陪末座,排在了第295名,还差5名就出了局。

不少有识之士,贺卫方、顾土等,对“军事——战争”语言的泛滥都表示忧心忡忡,《人民日报》的评论员顾土说得最为中肯——

时至今日,战争思维、战争模式依然广泛普及。我们无论做什么还是喜欢设个指挥部,有总指挥、副总指挥,干什么都分前方后方、一线二线,学校、机关、团体依然习惯将总务叫后勤。盖个楼房,建个工程,公车站维持个秩序,也是红旗招展,口号满目,突击队冲锋在前。军事用语、战斗用语也已经泛滥到社会各个角落,什么工作都成了战役,什么方面都是战线,难一点的叫硬仗,需要费点力气的则叫攻坚战,来人多部门杂的就叫会战。凡事事先也都要开个誓师大会、动员大会,事后当然都少不了总结表彰。用打仗的方式解决问题,最大的特征就是短期行为、短期效应,只顾眼前利益,不从长远考虑,图一时辉煌,不讲常态保持。

(顾土:《“战争危险”与“文革”──“文革”思想遗产断想之二》)

语言是思维的直接现实。有什么语言就有什么思维。如果说“万炮齐轰”“猛烈开火”带来的是暴力,是血腥,是不安全感,那么“,硬仗”“会战”“攻坚战”带来的则是短期行为。

《军事语言学概论》的作者马鸣春教授认为,军事语言对全民语有突破有贡献。“由于军事语言的特殊地位和对社会生活的敏感性及自身发展的活跃性,它可丰富全民语的宝库。特殊情况下,甚至可带动并影响全民语的发展。如在战争年代、解放初和“文革”中,解放军的口头用词用语,成了全国人的口头禅。”(马鸣春:《关于研究、撰写〈军事语言学概论〉的几点说明(1)》,马鸣春博客,http://blog.sina.com.cn/mam ingchun)

《军事语言的泛化现象分析》的两位作者与马教授持相似的观点:“军事语言的泛化,可以补充、丰富全民共同语。尤其是军事语言的独特风格可增强日常语言的鲜明性、生动性和丰富性。”军事语言的泛化“从语言运用和语言发展上看,又是积极的、有益的”。积极有益的证明,就是军事语言泛化的五大作用:1.突现强烈的竞争性,如商场;2.体现激烈紧张的气氛;3.鼓舞人心;4.体现决心;5.幽默诙谐的效果。(向音、李进学:《军事语言的泛化现象分析》,《现代语文》2008年第11期)

马教授虽然没有告诉我们,军事语言将把全民语带到什么地方,影响到何种程度;但是至少可以看出来,在他心目中,这种带动和影响是好的。没有人告诉他,他应该补一下数学,比如,做一做这样的算数题:当“解放军的口头用词用语,成了全国人的口头禅”的时候,中国离十年浩劫还有多远?而后两位作者,似乎更需要补一补当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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