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书写与作家的执著

2014-08-28 01:03孙书文
关键词:荒诞李辉

[摘要] 李辉的小说,执著于书写人的欲望。通过非常情境的制造,他有意要把世道人心放在种种欲望之中进行考验审查,钱财欲、色情欲、权力欲,在他那里都有典范的文本。李辉的深刻之处在于,他用文字把欲望推向“荒诞”。他善于小题大做、尺水兴波,从一些微乎其微的小事中挖掘深意,用写实的笔法入乎其内,最终展示欲望的荒诞。对这个充满欲望的荒诞世界,李辉表现出无奈,但又塑造了一系列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根筋”形象,用自己充满理想主义的方式举起了批判欲望的大纛。努力破除欲望的李辉,同时又陷入破除欲望的“执著”之中,有时峻急迫切,影响了其作品的浑厚。

[关键词] 李辉;欲望书写;荒诞

[中图分类号]I24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3-5595(2014)04-0075-07

读李辉(青岛黄岛人,1961—)的小说,总有如鲠在喉之感。在缜密的情节安排、流畅的叙述之下,在其文字背后,似乎有某个东西压得你无法自由地呼吸。《擦破一点皮》中,憨厚老汉王茂根骑车撞上了红裙子姑娘秀秀,她“擦破一点皮”。老汉主动把秀秀送进镇医院。院方狮子大开口,老汉无力承担,只好花钱找人到医院疏通关系。人找到了,关系疏通了,医院粗暴驱赶秀秀。老汉见状,反又觉着过意不去,又想花钱找门子替姑娘说情。秀秀未婚夫对医院的态度不满,找公安来为难王茂根,而秀秀同情老汉,并为此与未婚夫起了冲突。这边事情还未平息,老汉发现老表兄——自己托关系找门子的中间人,却又在疏通关系的过程中与发廊小姐勾搭在一起。一顿数落之后,老汉发现老表兄不见了。王茂根心里很“堵”:本是“擦破一点皮”的小事,引发的后果却不小——好好的小两口生生被自己拆散,老表兄被自己“活活骂死了”。他觉得,往后的日子“根本就没法子过了”。

李辉的小说中,充满了这种荒诞感。温连起矢志不渝地寻找王金叶,最后把自己找成了“疯子”(《寻找王金叶》);林菲为保持夫妻恩爱去做头发,却因耳朵被剪到这一小小的意外导致夫妻感情破裂(《跳来跳去的耳朵》);刘丽为化解得癌症丈夫夏家天的沉默,四处搜集他人的死讯,最终只能以自戕解脱焦灼(《你是他的药》);看门老汉冯望田本是抓贼之人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想回家》)……这种荒诞感,引发无休无止的苦痛,与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言颇为合拍:“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这种苦痛何来?王国维立足于叔本华的理论,认为苦痛之源在于“欲”:“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而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佰。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1]7李辉的小说,也正是执著于这样一个重要的主题——人的欲望,写沉迷于欲望的各种面相,展示欲望推动之下走向荒诞的世界。

伟大的作家从不满足于作静止的观察。有人说川端康成的创作采用了把人物放在试管中的方法,这正如把金属放在油中、火中、酸中、碱中观察反应一样,通过环境的逆化来创造最特殊的情境。因而,一个守财奴恋爱,若让他爱上一个富甲天下的千金小姐,作品的情境就会因组成因素的意蕴指向单一而失去张力;而应如狄德罗所说:如果你写一个守财奴的恋爱,就让他爱上一个贫苦的女子。这即是制造非常情境。李辉通过非常情境的制造,有意要把世道人心放在种种欲望之中进行考验审查,钱财欲、色情欲、权力欲,在他那里都有典范的文本。

《狗日的尿罐》可算李辉为钱财欲张本之作。其中的男女主人公,原本是极为实诚的庄稼人:“谷茂丰两口子不只活计仔细,而且力气无穷无尽,下到地里可以甩开膀子连轴干,根本就用不着歇息。”他们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过上安稳的生活,最大的奢望是挣钱把妻子王富英的豁唇医治好。两口子整地时发现的一个“披了一张蛤蟆皮,还印着两行曲里拐弯的怪字儿”的“尿罐”,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乡里的赵委员,飞扬跋扈,要霸占这一文物;素来瞧不起这两口子的小舅子王富田,要做这一件文物的代理。“尿罐”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夫妻两人的生活。一是,在村里原本默默无闻、憋里憋屈的两口子,地位一下子蹿升。连从不登门的村支书也主动上门认亲。二是,夫妇两人找到各自的幸福。妻子王富英在家里接待闻讯而来寻求资助的乡里乡亲,体味到“往外借钱的滋味真好,甚至比进钱的滋味还好,往外借钱的滋味舒坦得特别,真是太特别太舒坦了”。丈夫谷茂丰,获得了与乡里干部、村支书同席挥霍的殊荣,收获了妇女主任献上的“爱情”,享受到与服务小姐的鱼水之欢。在钱财之欲的烘烤之下,谷茂丰与王富英签订了离婚协议。谷茂丰看不上豁嘴的老婆了,王富英虽看到离婚证“哭了”,但也有打算:“再找主儿,随便抓一个也比谷茂丰强”,自己“带着一百多万块钱嫁过去,天堂的日子了”。末了,尿罐碎了,王富田也不认这门亲戚了,谷茂丰成了疯子,婚也不用离了,王富英得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8月第30卷第4期孙书文:欲望书写与作家的执著色情之欲,在李辉的小说中亦不少见。麻老三立意要娶秋英(《村官》),村支书杜富泉有地下情人周艳(《天下》),吴霞和她的小屋是色情之欲的代表性的符号,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都与她有着极其暧昧的关联(《寻找王金叶》),县长吴永华更是为满足自己的情欲建了一个“密室”(《欲望天堂》)。这其中,写得最为精彩的当属《美丽雨花》。雨花与丈夫王茂新过着本分、平凡、平静的生活。何镇长到村里检查文明建设,偶遇雨花,放在心上,屡次与村支书苏兆田提及,并暗示雨花之事与批不批贫困村的指标相联系。苏兆田精心策划,一步步引诱雨花夫妻就范。何镇长利用权力满足自己的色情之欲,苏支书则利用上级的色情之欲牺牲雨花满足自己的欲望。小说中,最值得玩味的是雨花丈夫王茂新的转变。苏兆田安排雨花参加村里组织的庆祝麦收胜利结束的观光团,让王茂新代为看管村部,负责接待。王茂新四天里接待了六波镇干部,腐败了几回,并与饭店女服务员有了瓜葛。苏支书又许诺提拔他作村里办公室主任,要做干部,每月有工资。重重诱惑之下,王茂新开始有了变化,开始嫌弃雨花,觉得下地回来的妻子喘气粗声粗气让自己心烦。逐渐地,在苏支书的开导之下,他“开窍”了:把媳妇送出去,自己“赚头大”。雨花成了他的工具,夫妻之情被色情之欲所替代。小说的深刻之处,恰恰也在于对王茂新从一个爱着妻子的男人向权力附庸物转变过程的揭示。

权力欲常常与钱财欲、色情欲扭结在一起,同时又有本身的特点:近于无形,但左右人的力量更大。乡里的赵委员,想利用自己的权力把谷茂丰夫妇挖出的文物“尿罐”占为己有(《狗日的尿罐》)。村支书苏兆田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可以牺牲雨花最珍贵的贞操,王茂新为了当上村干部把妻子送与别人(《美丽雨花》)。钮支书为了权力,牺牲自己的尊严,牺牲了作为人的起码的准则,变来变去,一会儿低三下四,一会儿趾高气扬(《村官》)。在李辉此类题材的作品中,《天下》写得最为出色。在这篇小说中,他写主人公杜富泉的权力欲,不从其努力要谋个一官半职入手,反其道而行之,从他支部书记退职开始。小说开头,不当支部书记的杜富泉,体会到当支部书记时体会不到的权力。他与周艳,做了七年多的地下夫妻,但只有夫妻之实,而不能有夫妻之名。这让周艳心有不满,也让杜富泉心怀歉疚。“使杜富泉不能够自由推动这两扇院门的,是‘支部书记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是杜富泉的脸面,若把这样的污迹抹到这脸面上去,脸面就会变形,脱落,最终贴到不相干的人甚至是对头之类的脸上去。”权力,赋予人做许多事的便利,但也让人有所顾忌。不当支部书记了,在杜富泉看来,反倒有了当支部书记时没有的权力:自己要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是自由的权力。这是对另一种权力的追求。“杜富泉跟周艳的事情,从前得捂着盖着,他明知道他们两人的古怪关系已是老少皆知,他依然要捂着盖着,他自己不提,更不容许别人去说。现在,他亲自动手把这事提出来抖动在日光里,生怕村人耳朵不好听不真切似的,他把嗓门扯得老大,充满底气的声音传出去半条街。我到周艳家去有点事。我到周艳家去有点事。我到周艳家去有点事。”他在这种张扬中,体验到卸去权柄的快感。原本穿鞋的,一下子光了脚,他确实得到了难得的放松。这或可称为没有权力的权力,或曰隐性权力。不名一文的流氓无产者的豪气,连命也不要的土匪,他们身上令人发怵的力量,皆源于此。小说依此写下去,自也深刻。但更难能可贵的是,李辉写到了“有”之权力与“无”之权力的冲突,写到了显性权力与隐性权力的矛盾,写到了占有欲膨胀到极致,两种权力都要占有的焦灼。支部书记这种显性的权力,杜还想占有,他想通过控制自己的接班人王贵来做太上皇。有这种权力之实,而无这种权力之累。“杜富泉把王贵的接班视作换肩,把支部书记的担子从自己肩上挪到王贵肩上,杜富泉把这视作换肩,从右肩换到左肩,或者从左肩换到右肩,担子还在自己肩上,但得到的是换肩后的轻松。王贵当选村支书,杜富泉只是名义上的卸任,只是从前台退到了幕后,而王贵若是落选,杜富泉就是名副其实的下台了。”他得意的是,在他的操作之下,王贵从一个最普通的不起眼的农民而成为干部,后来又以满票当选支部书记。他以权力的方式,把自己的权力卸了下来,这是更大的权力的显现。如小说之名所示,他想占有“天下”。正是由此,他堕入了魔道。退下来后,杜陪周艳到城里几日,“他老觉得心慌,王贵收不成集资不打紧,他回去帮他一把就成了,怕就怕王贵闹出什么乱子。别看庄子一直很稳定,可那是有他杜富泉在,他杜富泉不在,庄子说乱就乱。眼下,说不定王贵在家里揪着头发哭呢,一定在眼巴巴地盼他老杜回呢”。没料到,没有老杜,接班人王贵首战告捷,只两天就把集资一户不漏地收齐了。杜富泉感觉到权力失去后的痛苦。“村部是他的孩子,村庄是他的孩子,这块地盘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孩子,王贵是孩子头儿,这个孩子头儿是他心血的结晶,这个孩子头儿不会让他这个父亲失望的。”他体会到失落:自己的接班人眼里已经没有自己这个“老支书”了。他到了镇上,“杜富泉连着拜访了十多个,十多个人见了面也握手,也寒暄,再后就是有急事说声再会匆匆去了。杜富泉没有得到一杯茶,没有得到一句留饭声,敷衍敷衍也没有。杜富泉流着泪水走出镇大院,就像那些他司空见惯的被呵斥出大院的上访户一样抹着泪水孤孤独独地走出镇政府大院”。卖树行子这样的大事,王贵也不和他商量。他感到愤怒,要重新找回权力在握的感觉。他给王贵出难题——一百万的树行子,他出三十万;他怀疑忠诚于自己的周艳,认定了她要另攀高枝,与新支书王贵不清不白。在权力欲的掌控之下,杜富泉一步一步地走入魔障。

20世纪20年代,诗人冯至曾有感于19世纪英国唯美主义画家比亚兹莱名画《梦》作了一首诗:“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它是我忠实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对此诗的隐秘的含义,向来说法不一。蛇的无声无息,蛇的无孔不入,蛇的强烈的蛊惑力量,与无处不在的欲望颇为合拍。

面对这个欲望的世界,李辉的深刻之处在于,他用文字把欲望推向令人揪心的“荒诞”。

“荒诞”是被欲望异化的世界必然的归宿。本为求仁反得不仁,努力奔一个目标而去,却与努力的结果背道而驰。求财财空(如《狗日的尿罐》),求权权丧(如《天下》)。《你是他的药》更以强烈的荒诞感使人心惊。丈夫夏家天患了癌症,出院之后一言不发。妻子刘丽忧心忡忡却又无计可施。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唯一可以令夏家天开口的药方是死人的消息。于是,搜集死亡的消息,以“死人”为药,成了刘丽最重要的任务:“刘丽觉得她就像个幽灵,吃罢了饭食,或者是睡醒了一觉,就悄然飘出家门,在外头不住地走动,眼睛睁得老大,要把天下事一网打尽的样子。逮住个人就谈上了,话题大都掐头去尾,古里古怪,说:这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呵。说:当今这世界什么事儿也会发生呵。说:这人可真是生死无常祸福无定呢。把对方说得发半天愣,常常是莫名其妙地应对着,然后莫名其妙地走开。”丈夫是病人,妻子也不正常了。后来,“刘丽是不敢在家里呆了,呆在家里,刘丽睁眼闭眼看到的皆是死人的影子,嗅到的是腐臭的气息。那些死掉的人似乎被她带到家里来了,卧室里,客厅里,厕所里,走廊里,死人的影子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家里的腐臭气息愈来愈浓,死人的影子愈聚愈稠,充满了各个房间,塞满了各个角落,他们挤挤搡搡,摩肩接踵,舔嘴咋舌,乱成一团。有时正在睡着,刘丽忽然看到某个熟人直挺挺躺在他们的床上,蒙着白布,跟她紧紧挨在一起,分明是个死人,刘丽尖叫一声,穿着睡衣跑出门去,在大街上疯狂地奔跑起来,跑到天亮才敢住脚。”

这种“荒诞”不只存在于《你是他的药》这一类作品中,更是渗透到李辉所描写的正常人日常生活之中。后者因其常见,但为人熟视无睹而变得更加撼人心魄。《跳来跳去的耳朵》中,唐泽军与林菲,一对夫妻,两个公务员,有个儿子唐林。一家三口,收入稳定,夫妻恩爱,标准的幸福之家。林菲为保持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吸引力,定期做头发。却不料,由于理发师的走神,她的耳朵被剪下了小小的一条边。小小的意外事件,却被人传成了绯闻,最终恩爱夫妻感情破裂。这一事件的荒诞性在于,本是为求夫妻恩爱的努力——做头发,却最终导致了夫妻间的感情破裂。

这一荒诞事件的达成,源于欲望对芸芸众生的包围。这其中,有一类人是为达成自己的欲望,直接推进这一转化的进程。一个是林菲的上级人事局副局长周振岳。他娶了个小她二十岁的小姑娘,但又嫌其没有内涵,意欲占有林菲。另一个是唐泽军的同事傅若霞,家庭生活不幸,有一个不爱她的丈夫,对唐泽军投怀送抱。正是在此欲望之势下,林菲理发时的意外——耳朵被剪伤,最终成了——偷情时的意外,“红杏出墙”。耳朵事件之后,傅若霞对唐屡表体谅关爱之情,周振岳则趁机对林菲加强攻势。周振岳成为谣言的放大者:“周振岳有些悲壮地道,小林,我只有请你原谅了,为了得到你的那颗心,我要豁出去了!……小林,我要说的是,你的耳朵梢是我咬去的,是我在床上咬去的!”傅若霞则用温情使唐泽军最终就范。另一类人,则是好心的旁观者。唐泽军的上级蔡局长,把唐视为自己人,在唐的提副局长一事上格外上心,对他的私生活也力尽老大哥之责。耳朵之事发生后,他建议:“干脆跟小傅结婚得了,前程的事亏了没办法,咱就在感情方面找补回来,这事我帮得上,你正大光明地离婚结婚,正大光明地享受新生活,谁说闲话谁就回家办公去!”并专就此事给局里的人做了指示:“做过指示,他说咱们唐主任是个传统的老实人,他把这事过分看重了,神经受到了严重刺激,所以这几天同志们都要随着他顺着他,骂听着打挨着,帮他渡过这一关局里加发奖金。”其实他正是欲望之人,唯恐天下人无事,“出点事就出点事,二十一世纪了嘛”。事发之前,他便硬要唐泽林承认与傅若霞有事:“遇上唐泽军傅若霞单独在办公室里,他会笑眯眯地给唐泽军使个会意的眼色,说几句话就赶快退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严。”欲望肆虐,于是所有人皆难逃此网。唐泽军不得不承认:“……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等于是默认了。既然蔡局长认定了,继续分辨就不好了。唐泽军向蔡局长保证,往后一定注意,如果可能,就跟傅若霞中断关系。”事情发生之后,把此事认定为偷情的蔡局长更是成了一堵欲望之墙,无法抵抗的一面软墙:“唐泽军却骂不出来了,蔡局长待自己亲兄弟似的,你有什么理由怪他呢,副局长的事不怪他还得感谢他,事儿没成也得感谢他,这个老大哥操到心出尽力了。唐泽军呼呼粗喘着站了一会,越想越觉得没味,就一扭头离开了局长室。”唐泽军与林菲陷入欲望之阵,“林菲只记得同事们的眼睛像密集的投枪,铺天盖地地向自己飞来,这密集的投枪追随了她一个上午,林菲任凭着自己的脚板大街小巷里随意走去,她走到哪里投枪们跟到哪里,投枪蝗虫麻雀般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它们带起的风声滚雷似的持续不断地轰鸣。”这些投枪都蘸着欲望。 欲望之下,焉有完人。林菲摔杯子的情景,很有象征含义:“这种杯子不但耐高温还耐砸,林菲摔了一下没碎,又摔了第二下,也没碎,林菲就连三连四地摔打起来,直到摔碎。”

欲望无边,甚至于小说中本最无欲望之人,八岁的唐林也加入到此种转化之中。唐林,这是李辉精心设计的角色,一个小大人,常于不经意之间有直指人心之语。他像一个智者,更是个符号。为化解家庭的冰冻,唐林去商店里买了一个女孩的假发套,对林菲和唐泽军展开了跟踪调查。他上午跟踪调查唐泽军,下午跟踪调查林菲。他看到了唐泽军到了傅若霞的家里——傅以自己害了急症,把唐骗去。他看到林菲与周振岳在咖啡馆见面。在唐林看来,爸爸、妈妈都在撒谎。唐林大哭,他认为爸妈两个都犯了罪,罪是相同的,相等的,谁也不要怪谁,谁也不要难为谁,就两相抵消了吧。这自是八岁孩童的思维。唐、林二人为消除欲望之纠缠的努力,都成了欲望存在的罪状。儿子唐林见到了表现的事情,便以欲望逻辑来推理。他说出的或许便是世人的看法。面对唐林,唐、林二人欲辩无言;面对欲望的逻辑,唐、林二人欲辩无言。

这种形势之下,唐泽军与林菲两人一步步地异化。林菲渴望见到唐泽军,想伏在唐泽军的怀里哭个痛快,让唐泽军抚摩去她心上的创伤。两人努力过,极力想摆脱欲望之网,想千方百计把此事按照此事本来的面目去处理,装恩爱(举行“厨艺大赛”),装坦诚(唐泽军公布了傅对自己的追求,林则公布了周对自己的纠缠),两人试图同舟共济,共渡难关,但却只能加剧互相的猜疑。于是,“林菲看到的是唐泽军不冷不热的笑,听到的是不咸不淡的话,那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一下把她打进十八层地狱。就是在这个时刻林菲的心海一下平静下来。这是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包藏着大风大浪大悲大苦的平静。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林菲也不冷不热起来,跟唐泽军的距离也若即若离起来。有话就说话,无话就各做各的,多余的事情渐渐趋向于无”。

更可怕的是,唐与林二人无心辩驳。他们太累,累到想尽快结束与欲望的抗争,按照欲望所要求的模式进行下去。“林菲有气无力地说道,唐泽军,既然这样,我不想瞒你了,我和周振岳已同居多年了,没有办法,我挡不住见异思迁的诱惑,就是现在,就是他的事情已满城风雨,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够离开他呢。唐泽军叹了口气,沙哑着喉咙道,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原来咱们彼此彼此啊,我跟傅若霞也是多年的关系了,我们的感情已难舍难分,我一直在考虑怎么跟你说再见呢,毕竟咱们是十多年的夫妻。”林菲最终的选择很具有象征意味:“林菲就那么叼着香烟走出家门,笑吟吟地在大街上走。林菲的相貌她自己清楚,成人男子回头率几近百分之百。林菲一走到街上,男人们的目光就投过来了。林菲朝就近的男人飞去一个媚眼儿,那个男人打了个哆嗦。林菲明白那不是吓的,是激动的。林菲就住了脚,侧歪起脑袋,让满头秀发笔直地倾泻下来掩去半边脸儿,把烟圈一个一个吐过去,一面开心地笑起来,笑出一脸的泪水。”此处,香烟成为欲望的一种符号:似有若无,却入人心甚深。

李辉的小说,往往是小题大做,尺水兴波,从微乎其微的小事中,挖掘出其深意。他不是用人的物理形态变形来完成荒诞,如卡夫卡的《变形记》,而是用了写实的笔法来铺陈、描摹,入乎其内。浸于其小说之中,不禁生出此感:我处于此境也会如此;读罢掩卷而思,回头想一想来路,却又觉着荒诞。事件起因是可能的,事件过程是合理的,事件的结果却给人极大的荒诞感,这与荒诞派戏剧用不可发生之事揭示内里的深刻,方法不同,却有着相似的动人之处。

人,生而无往不陷入欲望之中。对这个充满欲望的荒诞世界,李辉表现出无奈,但又充满理想主义地用自己的方式举起了反抗的大纛。

李辉常于作品的结尾中透出无奈。中国古语里讲写文章要以“豹尾”收束,强调结尾要有力量,要意味深长。把某一个作家许多作品的结尾汇总拿来细品,能发现很多的符码。比如鲁迅作品,结尾往往如清钟之响。《孤独者》中的结语:“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似古刹夜钟,清音悠然,以冰冷的语言包裹着火热的心肠,时时烫灼着我们的心,使我们沉入荡志涤怀的诗美之中。诗情的怡悦与思考的快乐相映相合,强烈的爱憎又加强了这种结合的力量。李辉的许多作品,则以“哭”结尾。“吴霞哭了。温连起也哭了。”(《寻找王金叶》)“胜利的脸上挂着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灶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媳妇鱼》)“钮支书看着他们的背影,手抖抖索索地伸向杯子。这天早上没人向他敬酒,但他也喝醉了,手把杯子碰翻了,酒都淌光了,他还摸起来送到嘴边,咕咚咕咚喝出了老大的声响,还让酒给呛着了,大股大股的泪水打着滚儿涌出来。”(《村官》)“王茂根一听哭起来,一下就哭成了软泥,老表兄刘泉福定准让他给骂死了,那边的事儿还没消停,好好的小两口生生让他拆散,这边又活活骂死了老表兄,他王茂根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根本就没法子过了。”(《擦破一点皮》)眼泪是这些陷于欲望之阵、无法呼吸的小人物们重要的武器。写到此处,李辉是否也会泪流满面?

无奈归无奈,李辉又以自己特殊的方式举起了抗争的大旗。几乎在每一篇小说中,他都要安置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根筋”式的人物。王茂根认准了一个理,不能让别人因为自己吃亏。(《擦破一点皮》)治保主任金水旺,要挽救刑满释放的麻老三,极力成就麻老三与秋英的婚事。(《村官》)老墩收养了残疾孩子胜利,想尽办法让他能有一房媳妇照顾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红河滩老人们的说法,立下志愿要放生一万条媳妇鱼。(《媳妇鱼》)这一类人物,都做着不可能做到的事。在《寻找王金叶》一篇中,这类人物最多——温连起、吴霞、毛主任,特质也最为明显。渔民温连起,为了一位素不相识的临终人的一个口信,踏上了寻找王金叶的征程,被人碰瓷,丢了钱,赔上了自己所有的家当,最后甚至一边乞讨一边寻找:“睡醒一觉,不管是起床的时辰不是,温连起就把铺盖打成卷儿背在身上,一门一户地走,一人一人地问。时至深夜,街上没人,房门也不能再敲的时候,温连起就只管往前走,有时候好久好久碰不见一个人。但温连起知道不能停下,事情就是这样,你问过了一百一千个人,不一定能问到那个事,可有时候一个人就问到了,所以他不能住脚,不能错过一点机会。”原本深陷浊淖污泥之中的吴霞被温连起改变,把温连起视为“最可爱的人”,也把寻找王金叶的任务背上自己的肩头。两人形成一道风景:“温连起已经不像个讨饭的了,温连起的模样和神态像个疯子。温连起的鞋像垃圾,下衣像垃圾,上衣像垃圾。温连起的头发像垃圾,面目像垃圾,双手像垃圾。温连起整个的成了一嘟噜垃圾。温连起还背着那个垃圾铺盖卷,跟他人比起来,他人还不如垃圾铺盖卷整洁顺眼。吴霞有时碰到他在伸着老长的垃圾手讨饭吃,有时候是仰着垃圾脸打问王金叶的事。他们碰了面像没碰到一样,他做他的,她做她的,慢慢地拉开距离,愈拉愈远,直到相互消失。”管委办毛主任从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的职位发配到龙湾管委这镇级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不谙欲望规则,上上下下都对他有意见,甚至管区里的企业、饭店酒楼、杀猪卖肉的也把他视作眼中钉,他被人称为“傻逼”,但他执著着挽救别人,劝吴霞走正路,希望她从“烂泥里走出来”。后来却被居心叵测的派出所韩所长“捉奸”,官位也丢了,做起了电工。

有的作家喜欢书写残疾人的形象,比如古代的庄子、当代的史铁生。史铁生说过:残疾问题若能再深且广泛研究一下,还可以有更深且广的意蕴,那就是人的广义残疾,即人的命运的局限。李辉写小说,与他们有相似之处,但他钟爱的不是肉体“残疾”之人,而是在大多数人看来的精神“残疾”者。所谓残疾与否,在于别人的看法。肉体的残疾如此,精神的残疾,也是如此。庄子以肉体之“残疾”来映衬精神之“全”。李辉的小说,以别人眼中的“残疾”,来揭示“真人”之全。温连起们都是为李辉所钟爱的“痴人”,甚而成为他的艺术理想:“温连起使人感动,遗憾的是现实世界不可能找到他。这是我刻意为之。我心目中的好小说应该是这样的:故事来源于现实,但现实中永远都不会发生。”[2]

李辉极爱鲁迅的作品。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这样赞赏过鲁迅:“在这一百年间的亚洲,最伟大的作家是鲁迅。”大江健三郎推崇鲁迅的主要原因是:“能够在非常短小的篇幅内,融入非常厚重的内涵和犀利的观点,这很了不起!”[3]强烈的批判性,或许是李辉钟爱鲁迅作品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于欲望促成之恶,李辉不吝气力地加以批判,他嫉恶如仇,甚而到“病态”。小说《天下》中,周艳的父母跪下求自己的女儿去卖身。她用自己的方式对这个世界进行强烈的斥责:“周艳创造的工作方式说来简单,她把顾客当成了一条狗,一条不听人话不懂人事肆意妄为的狗……”《跳来跳去的耳朵》中,唐泽军直斥蔡局长是“一头蠢猪”。每当涉及这些欲望之景,李辉总是怒不可遏,于是笔墨滞顿,显得力不从心,甚至有时会觉得他心不在焉。他自己曾言:“有朋友问我,你如此厌恶小人,仇视卑鄙龌龊行径,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这种性情是与生俱来的呢还是后天形成的?我想,这是喜食文学作品的自然结果,每一个作家,我是说真正的作家,性情大都如此的吧。”[4]13

怀抱理想的作家,大都有拯救这个世界的意念。这其中,拯救的方式又有不同。有的作家,设置了纯净的样本,以之感化;有的作家,揭示了世界的不纯净,以之针砭。前者如冰心,如汪曾祺;后者如鲁迅。后者可称为斗士,怒目金刚,勇猛刚进。后者自可敬佩,但火候掌握不到的话,往往难免失误:只揭示,不针砭,反有诲淫诲盗之嫌疑;针砭过了,像是咒语,有损诗意。李辉多有愤激之语、愤世之举,作为作家的他有着金刚的影像。比如,或有意或无意,李辉陷入万欲皆空的模式,对这种模式一而再的运用,成为他对欲望世界常用的一种批判方式。其小说的结尾,往往以“空”结束。谷茂丰夫妇俩本想要靠古董尿罐发财的,尿罐碎了;想发财的梦破了,自己原有的积蓄也被闻风而来的邻里借光了,更有甚者,原本平常的生活也回不来了。(《狗日的尿罐》)想要钱的,人钱两空;想要权的,人权皆失。有因果报应之感。《天下》的结尾,周艳离开,王贵给杜富泉找了位周艳的替代者。“只是,这时候的杜富泉还不能知道,这个貌似周艳使他快活无比的女人,是王贵精心打造的一枚钢钉,这枚钢钉在适当时机会依照王贵的意向扎进杜富泉心里去。”读来,难免让人感觉有陷入古代小说因果报应模式的嫌疑。在李辉看来,执著于欲望之中的众生,需要棒喝方能唤醒。

佛家主张三戒,得道之人需戒贪、嗔、痴。李辉所钟情的温连起等人,其实也是一类“痴人”。他们意欲破除欲望,自身却也陷入另外一种执著。这种执著发展到极端,便成为《跳来跳去的耳朵》中的派出所的王所长。因为老婆突然移情别恋,跟一位六十多岁的富翁飞到了澳大利亚,从此没了踪影,于是他就对所有吃里扒外的男女产生了恨,发誓要把这种勾当赶尽杀绝。而王所长这一类执著者,无意中又成为欲望异化的推动力。在王所长眼中,尽人皆会有此类红杏出墙的勾当,他一上来就把林菲耳朵事件定为刑事案件,对事件的发展起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

“起初是兴趣,后来是事业,现在感觉到了责任,一种使社会变得更美好的责任,可能就是这种责任支撑了我。”[4]13李辉欲破执著,自己反又落入了力破执著的执著之中。因这执著,造成峻急,某些时候,他的文字便会失了浑厚。这种执著所造成的损害,在其2004年完成的长篇处女作《欲望天堂》中显露无疑。作家尤凤伟在本作品序言中说:“李辉在这一点上(指文学的责任)显示了他的孤傲,他用自己的坚守证明了自己的文学理想。他热切地关注现实,恨不得将现实生活中的丑恶现象随时随地揭露出来,以引起人们的憎恶,达到清除、净化的目的。这自然是值得赞许的。问题是正因为这种理念色彩过浓,使李辉的某些小说在诗性和文化意蕴方面便难如人意,损害了作品的艺术性。”[5]

尤凤伟所未曾指出的是,《欲望天堂》还透露出一个信号:李辉要把这种欲望书写从乡村题材扩展到城市题材之中,这也恰恰暴露了他的执著。从李辉目前的作品看,每当他写农村百态时,他就显出他的从容,从容中又透出深刻。这与他泡在农村生活里、对农村生活的极其熟悉有关。相反的,每当他涉笔城市时,他就显得紧张,紧张中透露出的是对所描写内容的隔阂。他的小长篇《雪儿的工厂》,写得细致缜密,从容自如。而《欲望天堂》,是诸种欲望的大展示,选择了吸引人眼球的反腐题材,人物不少,情节也很曲折,却多有生硬之感。李辉曾言,小说是作家想象的产物;现实主义也好,现代主义也好,魔幻神幻也好,决定小说优劣的根本是作家的想象力;想象力的强弱,是小说成败的关键,也是决定文学界继续边缘化还是再次进入主流、读者点头或摇头的主要因素。这是一个作家的中肯之论。想象力,与多种因素相关,比如:独特的促发因素,独特的社会环境。其中,尤须注意的是,对特定生活的独特感受是作家想象力重要的来源,是想象力得以“发射”的基地。《欲望天堂》恰恰显示出,城市还未成为他的想象力的地母泰坦。

欲望与人形影相随,也因而不易写,极易陷入诲淫诲盗的泥潭。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曾有:“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慎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1]9艺术之为艺术,要么优美要么壮美,而不能陷于眩惑。在王国维看来,《红楼梦》颇多壮美,“眩惑之原质殆绝焉”,其中原因王国维未加详言,只是讲:“作者于开卷即申明之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1]16在王国维看来,曹雪芹原本这样故意地避讳,才使《红楼梦》免于落入“眩惑”。“执著”原为佛家语。佛教中,有大乘、二乘(即小乘)两派。大乘以“无所得”为宗旨,故曰解脱;小乘以“成果”为目的,故曰执著。《坛经》云:“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著。”曹雪芹首先破了自我的执著,才成就了《红楼梦》。鲁迅破了执著,向自我复仇,才成就了《铸剑》。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雷达,李建军.百年经典文学评论.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2] 李辉.跟着感觉走[J].小说选刊,2008(5):36.

[3] 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M].王成,王志庚,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94.

[4] 张晓媛,李辉.盼望我的小说不真实[J].文学界:专辑版,2009(11).

[5] 尤凤伟.欲望天堂·序言[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4:2.

[责任编辑:夏畅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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