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的“原初动机”辨析

2014-08-30 08:40朱松峰
西部学刊 2014年8期
关键词:生活世界胡塞尔

摘要:克服欧洲精神的危机,寻获人生的意义,乃是胡塞尔提出“生活世界”理论的现实动机。他提出“生活世界”理论的理论动机则是:不懈地追求普遍的,无限的,绝对的,必然的,永恒的本质、真理、规律、原则、规范。“生活世界”理论只不过是通往先验现象学的另一条“道路”而已,胡塞尔始终没有放弃把哲学塑造成最严格的科学的初衷。

关键词:生活世界;原初动机;胡塞尔

中图分类号:B516.52

“生活世界”(Lebenswelt)理论是胡塞尔晚年提出的一个重要思想,它与胡塞尔此前的思想相比有了重要的变化。那么,如何理解这个“变化”呢?或者说,这个“变化”是何种程度上的呢?本文认为,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首先追问胡塞尔提出“生活世界”理论的终极目的,即其“原初动机”。

胡塞尔之所以在晚年提出“生活世界”理论,自然有其原初的动机。概而言之,一个是现实方面的,一个是理论方面的。

胡塞尔提出“生活世界”理论的现实动机来自于他对自己的人生历程和时代境域的切实体验。他曾给语调悲哀的列维纳斯讲过一个他童年时期不断地磨一把不够锋利的小刀最后将之磨没了的故事,这就已表明:他童年时期就已经在思考人生存在的意义问题。在哈雷大学任教期间,胡塞尔每天都要到一家名叫“弗朗克”的孤儿院去散步。在那里的大门上面的拱石上,雕刻着耶赛亚诗篇中的一句话:“期待着上帝的人们,必然得到新的力量。”这句话成为了他的生活格言。后来,他的长子沃尔夫冈战死,次子格尔哈特战伤,母亲逝世。这些事件使得在非理性主义思潮泛滥的年代里高擎逻辑和理性大旗的胡塞尔,也不得不关注和思考现实问题。以至于,在1936年出版的《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简称《危机》)中,他断言:“现代人的整个世界观唯一受实证科学的支配……这种唯一性意味着人们以冷漠的态度避开了对真正的人性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在我们生存的危急时刻,这种科学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它原则上排除的正是对于我们这个不幸时代听由命运攸关的根本变革所支配的人们来说十分紧迫的问题:即关于这整个的人的生存有意义与无意义的问题。”[1]16而在1938年临去世时,他留下的一句遗言是:“生与死是我的哲学的最后追求”。很显然,胡塞尔晚年提出“生活世界”理论的现实的“原初动机”在于:克服欧洲精神的危机,寻找人生的意义。

但是,在诸多的现代西方哲学家中,胡塞尔可以说是一个“另类”,因为他始终秉持着西方哲学传统尤其是近代西方哲学的根本精神,即理性主义精神和以理论关照现实的精神。所以,哪怕是对他来说具有切肤之痛的现实境况,在他的眼睛里,也是被纯粹的理论姿态的“眼镜”透视的。所以,他说:“我们的生活目标在总体上有两种,一种是为了时代,另一种是为了永恒;一种服务于我们本己的完善以及我们同时代人的完善,另一种服务于后人的完善乃至最遥远的后代人的完善”[2]59。而他所始终坚持和反复强调的则是:“我们切不可为了时代而放弃永恒”[2]64,也就是要不懈地追求普遍的,无限的,绝对的,必然的,永恒的本质、真理、规律、原则、规范。这就是胡塞尔提出“生活世界”学说的理论动机之所在。这一动机是通过如下的两个方面来实现的:对以往理论的批判、突破和对先验现象学的构建。前者清理地基,后者进行新的建构,而“生活世界”理论既是清理地基的工具,也是要建构的新建筑的材料,从而使得这两个方面内在地统一了起来。

第一,批判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建构先验现象学。胡塞尔指出,自然主义所谓的“自然”是指一个按照精确的自然规律而在空间、时间中存在的统一,即物理的自然。所有彻底的自然主义的特征都在于:一方面将意识自然化,另一方面将观念即所有绝对的理想和规范自然化。所以,自然主义必然会秉持一种客观主义的态度:将客观的世界(包括物质世界和依附于物质世界的心理事实)的先行存在当作自明的前提,并努力在这个世界中寻找对于一切理性存在者都有效的客观规律。在胡塞尔看来,客观主义的问题当然并不在于它对无条件的、普遍有效的真理的追求,并不在于它要超离生活世界,而是在于它素朴地认定了世界的客观存在并试图获得摆脱了一切与人相关的因素的、绝对客观的真理,遗忘了生活世界,从而不但必然无法处理人生的意义问题,反而必然是越来越将之遮蔽掉。而胡塞尔自己的生活世界理论则企图首先把科学和哲学的观念世界还原为实践活动的世界,即指出科学和哲学的理念是生活世界中的理论的和技术的实践活动的产物;然后,超离生活世界,再把实践活动的生活世界还原为纯粹自我和纯粹意识的世界,即指出生活世界是纯粹自我的意识活动的“成就”(“构造物”),从而表明:自然主义和客观主义所追求的这种绝对客观的真理事实上在前科学的“生活世界”之中有其根源,而前科学的生活世界的这种基础地位归根结底又来自于纯粹意识的自我构造。这也就是说,世界或一切对象和真理都与纯粹意识相关,或者说是它的“纯粹先验现象”和“成就”。①所以,以“生活世界”为中介,通过现象学还原,将科学的客观主义转变为超越论的主观主义,建构起纯粹意识的先验现象学就可以为永恒的真理保证一个绝对明证的前提,从而也就能为人保证一种永恒的意义。

第二,批判心理主义,建构现象学。所谓心理主义是这样的一种思想态度:把逻辑学当作一种思维艺术,把逻辑规律归结为经验的心理认知的规律,认为真理是相对于这些规律而言的,因而只有相对真理,没有绝对真理。胡塞尔对心理主义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心理主义混淆了自然规律和逻辑规律;心理主义把心理活动本身和心理活动所涉及的内容混淆了起来,它是从一种来自笛卡尔二元论的心灵概念(即认为心灵与物质的自然是相同意义上的实在的东西)开始的;心理主义必然导致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通过对前两个方面的批判,胡塞尔表明:逻辑规律与心理学的规律、心理活动的内容与心理活动本身之间有着根本性的、永远无法消除的差异,因为这两个对子中的前者只关乎观念性的内容,可以不与任何事实材料相关,或者说虽然它可以对事实材料有效,但其有效性并不依赖于任何事实材料,所以它是绝对的、永恒的,而后者则是相对的、变化的。以这种方式,胡塞尔保证了它的先验现象学有了专属于它自身的研究对象。而他的“生活世界”理论则最终表明:心理主义属于素朴的自然态度的范围,是需要被悬置和还原掉的,而彻底悬置和还原之后的最终“剩余”则是“先验的纯粹意识自我”。这“先验的纯粹意识自我”的“意识生活”乃是能够保证绝对、永恒之逻辑真理的终极根基和源泉。于是,如海德格尔所言:“随着胡塞尔,对象在此赢得了其永恒性。胡塞尔拯救了对象——但只是通过把它整合在意识的内在性之中”[3]382。

第三,批判历史主义和世界观哲学,建构现象学。所谓“历史主义”是这样的一种思想态度和立场:剥夺所有出自科学认识的客观有效性,把它作为受某一个时代制约的历史形象加以相对化。胡塞尔批判历史主义的要点在于:历史主义混淆了对科学的主观评价立场与科学的客观有效性之间的关系,误以为前者就是后者。事实上,科学的客观有效性始终独立于它的具体实现,是观念性的,而对科学的评价立场则是历史地实现出来的,是事实性的和实证性的。从事实出发来论证或反驳观念是悖谬,是从石中取水。在胡塞尔看来,历史主义如果坚定地贯彻到底的话,必然导致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而世界观哲学就是它的这种“孩子”。世界观哲学就是关于世界智慧、世界和生活智慧的科学。在它看来,随着生活视域的变化,教化、智慧和世界观也发生变化,哲学也发生变化,不断地向更高的顶端上升。所以,“虽然世界观也是一个‘观念,但却是处在有限之中的、在个别生活中以不断接近的方式而原则上可实现的目标的观念”[2]59。然而,胡塞尔自己的“生活世界”理论则表明:原初的生活即先验意识的生活不是有限的、个别的,而是普遍有效的。人所追求的不只是关于世界的智慧,而且是关于世界的科学,即永恒的真理。而这就是先验现象学的终极任务之所在。所以,胡塞尔说:“世界观可以争执,唯有科学才能决断,而它的决断带有永恒的烙印。”[2]65

所以,虽然在明确地正式提出“生活世界”理论之后,胡塞尔的哲学似乎发生一些变化,虽然在某些个别情形下他也承认永恒的真理是不能被一劳永逸地获得的,真正的完全的合理性必然是处于路途之中的,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要把哲学塑造成严格的科学的“原初动机”②。而所谓“科学是一个标识着绝对的、无时间的价值的标题”[2]59。这意味着,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代表了人类对纯粹而绝对的认识之不懈追求(以及与此不可分割的是对纯粹而绝对的评价和意愿之不懈追求)”[4]4,它“只能是本质研究,而根本不可能是此在研究”[4]39。随着这样一门严格的第一哲学,一种具有终极有效之本质形式的、得到最后论证的普遍的科学的“长青的哲学”、“永恒的哲学”(philosophia perennis)就会出现。[5]34它超出一切历史事实,一切历史的环境、民族、时代、人类文明,是一种作为“永恒真理”的科学,是一种“朝向绝对认识的意向”。这种严格的科学永恒的哲学“对于特定的、完全具体的、个体化的情况完全足够。因为这个与绝对命令相称的形式正确性未留有一个质料的非正确性的空间”[6]51。胡塞尔始终坚信:“没有人能够拒绝这种逻辑理性的无所不包的统治”[6]69,“人类的真正存在只是作为指向终极目的的存在而存在”[1]28,“它将自己理解为有责任过一种具有必真性的生活的存在”[1]324。

综上所述,胡塞尔生活世界学说的提出乃是出于其先验哲学体系自身完善的需要,其“原初动机”在于:以生活世界为起点最终走向先验的绝对意识。可以说,他要研究的并不是生活世界本身,而是其本质的形式的必然不变的结构。也就是说,生活世界只不过是通往先验现象学的一条“道路”而已,我们的这个世界只是可以用来研究“一般可能世界的结构”和在主体的源泉中的起源的例子而已。经由生活世界的道路与心理学的道路、笛卡尔的道路具有同样的理论作用和使命。只是后两条道路各有缺陷,而“经由生活世界的道路”由于有一种彻底反思的要求,因此能够把握到先验的主体性,并由日常生活的自然态度和科学、哲学的自然主义态度转换到现象学态度,从相对的东西中找到绝对的东西,从而进入先验现象学的领域,为前两条道路奠立根基,因此成为胡塞尔先验现象学中最基本的起始点,成为所有科学和人的存在的意义的终极源泉。如《危机》一书的编者比梅尔所说:从对“生活世界”整个问题的讨论中,“现象学应该真正证明是基础的哲学,即是实现普遍认识的要求的学问——是普遍的科学。”③而偶然的事实性、死亡、命运、历史等等问题都被看作是出现(交互)先验主体性领域之内的东西,而且是作为观念的本质可能性而出现的东西。就此而言,梅洛-庞蒂的如下断言的确是成问题的:“胡塞尔在其有生之年的最后阶段完全意识到转向现象意味着什么,并心照不宣地与本质哲学学决裂。”[7]62

于是,很是吊诡,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的现实动机恰恰是要通过看起来如此地远离现实生活的先验现象学的理论构造来实现的。或者说,有限的人的生活的意义是可以而且必须要靠永恒的真理来保证和决定的。可以说,对胡塞尔而言,运用理性(认知理性)去获得脱离了人的一切经验和具体情况的普遍真理乃是人生的意义之所在。或者说,人生的意义需要从现实抽身而出站在理论的立场上,需要“从处于对世界的自然兴趣中的生活向一种‘漠不关心的观察者对世界的态度的转变”[1]211,才能被看到④和获得。虽然胡塞尔可以说这是他为了在更深的层次上转变欧洲人的人性所做的更伟大的事业,但本文认为,这无论如何归根结底都是他基于认识论的立场上对艰难现实生活的一种逃避和退缩。也正因此,即使可以说“当时咄咄逼人的德国政治局势构成了胡塞尔的这一整个思维努力的背景”,“危机意识在纳粹时代是胡塞尔历史责任感的实际起因”[8]231,但是当战争爆发时,极力反对世界观哲学的胡塞尔也只能无奈地说:“我只能以最普遍的哲学沉思以及一些重新着手的工作去承受战争和接踵而来的‘和平”⑤,“在‘朝向永恒的意愿中为自己塑造一个哲学世界观,一个能够克服困苦与死亡的世界观”[4]326。所以,虽然他强调理论态度的本质是批判的普遍性,而且不允许将任何认识路线、任何单个的真理绝对化,但是他依然坚持把他自己的先验现象学的总体真理看作是绝对的“唯一的哲学”[1]536。可见,胡塞尔返回生活世界终归只是一个手段或策略而已,终极的目的依然在于自明的绝对不变的真理和本质,人生的意义被安置在了对这真理和本质的追寻上。这与要求在面对人生的困苦和死亡而勇敢决断的过程中追寻存在意义的海德格尔相比,显然是有着根本性的差异的。

注释:

①正如斯特略科尔所言:“对于胡塞尔来说,生活世界之成为主题在于两个方面:首先,他在它当中发现了 客观科学的‘意义之基;其次,他视其为超越论现象学回到‘终极生活的‘导引(Leitfaden),所有科学以及生活世界本身的存在意义曾经是而且继续是来源于这个‘终极生活的意义构造成就。”(Elisabeth Str?ker, The Husserlian Foundation of Science, London: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7, p.178.)。

②虽然在《危机》中,胡塞尔也曾说过“作为科学的哲学,作为真正的,严格的,甚至是无可置疑地严格的科学的哲学——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第620-621),但是从上下文来看,这应该只是对当时哲学界的主流风气和观点的一种描述和讽刺,而不是胡塞尔自己所持的立场和态度。

③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编者导言,第7页。德里达也曾说道:胡塞尔从来不会抛弃绝对基础观(雅克·德里达:《胡塞尔哲学中的发生问题》,于奇智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62页)。

④根据海德格尔的说法,在古希腊语里“理论”一词原初地关联着“看”的含义,从而“看”原初地就与柏拉图“理念”意义上的形式或本质相关。胡塞尔在此也明确地说:“我们的目光始终一贯地指向这个生活世界,或者说,指向它的先验的本质形式”(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第211页)。

⑤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前言,倪梁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 页。在写给因加登的一封信中,胡塞尔也说道:“我会完全有意识地并且决然而然地纯粹作为科学的哲学家而生活(因此我没有撰写战争论文,我的确可以将此视为一种对哲学的自命不凡的忠诚。”“我对这些对象性进行理论研究的实际动机,却并不会使这些对象性以及与它们相应的各门科学的观念系统依赖于这种实际性[Faktizit?t]”(胡塞尔:《文章与讲演(1911-1921)》编者引论,第26页、第281页)。

参考文献:

[1]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M].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2]胡塞尔.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M].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3]Martin Heidegger, Seminare zu Z?hringen[M].Vittorio Klostermann,1977.

[4]胡塞尔.文章与讲演(1911-1921)[M].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5]胡塞尔.第一哲学[M].王炳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6]胡塞尔.伦理学与价值论的基本问题[M].艾四林,安仕侗,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

[7]Merleau-Ponty, P?nomenologie der Wahrnehmung[M]. Berlin, 1966.

[8]Paul Ricoeur, Husserl[M]. Dude University, 1991.

作者简介:朱松峰(1976-),男,山东乐陵人,博士,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象学的研究。

(责任编辑:李直)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时期的思想研究”(08CZX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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