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仑:公知不要绑架企业家

2014-09-03 08:46韩牧
博客天下 2014年3期
关键词:红卫兵

文 / 韩牧

冯仑:公知不要绑架企业家

文 / 韩牧

“在商言商”、“守住本分”,冯仑看到了“发展中的问题”,但他拒绝和自己当年的兄弟王功权一样,做个公知。

前段时间,小潘(潘石屹)告诉大家要过生日,结果有4个人到场,我、刘军、小易(易小迪)、小潘。我们平时单个聚会比较多,凑够6个人(万通六兄弟)的次数不多,大家在一起一定得有个事,比如相识20周年或小孩出嫁了,就跟普通朋友一样在一起聚聚。

当年的万通六兄弟都走了不同的路,我觉得这六个人就像一个家里成长起来的六个兄弟,兴趣不同、对事业的爱好不同,发力的地区也不同。首先,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现象。其次,我们也有共同点——基本的价值观是一致的。

比如,我们在生意上都比较谨慎,负债很少,规规矩矩做生意,在商言商,把生意做好。此外,我们在金钱上没有矛盾,我们对社会和人的关注,超过了对口袋里钱的关注。我们对社会的进步与发展、经济的成长、人的完善与发展有更高期待,这些共同点是维系我们友谊并长期相处快乐的秘诀。

在小潘的生日上,我们没有提及王功权,因为当天有很多人。王功权的事情我也是在媒体上看到的,并没有持续关注,我的精力主要在生意上。总体上我对所有各方都保持理解,我也会对王功权的家人进行人道主义关怀。

显然,我不赞成商人去做商人以外的事情。作为一名企业家,你的核心本分是把企业经营好,这样远比公知似的标签化语言更有实际作用。这相当于男人会关心女人的事,但你还得进男厕所、穿男人衣服,你不能说你关心女人的事就把衣服换了进女澡堂,这是流氓行为,会被抓起来。

我认为企业家就应该这样。再关心别人,你还是企业家。一个男人把头发留得很长,涂脂抹粉,穿女人的衣服,但只要你的小弟弟还在,你就永远不彻底。当然,你彻底了一刀两断也可以,比如像金星,一旦净根了,人家就可以把你当女人看了,女人也就认同你了。但如果你不彻底,那就成妖孽了。

所以,净根了你可以到大学当老师,也可以变成公知,但如果没净根,你就在企业家堆里,我不主张企业家扮演公知。第一,人家公知是专业,不是律师就是社会学家或经济学家,企业家又不专业,偶尔说点什么还挺闹心;第二,公知都是软约束,说的都是相对标准,而我们是硬约束,利润、就业、增长等报表都是绝对标准,亏损就是亏损,人一旦进入软约束就容易飘。另外,真理都有相对性,何必那么较真呢?

公知有时候较劲,都是时空有限,他就活那么几十年,而且观念的争论很容易上升到意识形态,在没有法制的情况下,争论可能会演化为街头暴力。但是有法制有保障的地方,在法制比较健全的国家,无论怎么吵都不会打起来。

人的一生就那么几十年,能够做的事情很有限,要把有限的事情做好。人得受委屈,不仅是为自己受委屈,也要为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阶段性不满承受委屈。

所以,发展都是阶段性的,要在发展过程中,使你的言行与社会转型匹配好,要守住你的本分,并抱有期待。这种期待有时候要说出来,但也不一定都说,也要分场合、分人。比如,你到哪都嚷嚷,这也不是企业家该做的。

实际上,10年前在泰山会上,我们就解决了“在商言商”的问题。当时有一些工作人员有意无意地让企业家去讨论生意以外的事情,我们当时就制止了。柳传志表达了“一亩三分地、自己的菜园子”的观点,而当时我就说了,“不要别人进洞房,自己高潮”—就相当于别人兴奋,跟你有什么关系?把耳朵塞住,被子蒙住,自己躺床上就行了。

昨天(12月29日)见到王石,我还说,万科的进步让我挺惭愧的,万通的进步还在路上,需要向万科学习。这种行为属于企业家的反应,不能说看到别的企业进步时感受不到压力,看到公知谈到公共话题就参与进去了。那肯定有问题,企业早晚会垮掉的。社会、公知、媒体也不要绑架企业家,就像企业家也不绑架大家一定去追求利润,政府服务部门也不要绑架企业家去做福利与公益,这种事量力而行。

科学家要追求真理,思想家要追求真知灼见,要创造对世界的看法,政治家要追求共同目标、公共服务与福利,而企业家要说对自己与股东有利的话。

尤其是媒体与公知不能绑架企业家,企业家只受资本绑架。我们尊重科学家,尊重一切对人类文明的探讨,但我们尊重不等于我们要变成这样的人。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变得更沉住气了,因为岁数大了。转眼间,我就55岁了,真的感觉已经人过中年。《三国演义》开篇说的,“惯看秋月春风”,真有这个感觉。20岁时是挺身而出、拔剑而斗,现在有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所以,我很淡然,对自己未来要做的事情有更清晰的把握。

当然,即使我失败了,也不会埋怨任何人。社会没有理由为你准备好成功,等待你去享受,失败了也是社会给你的正常回报,所以才有那么多英雄人物还常湿泪襟。

英雄成功了是一种标志,失败也是一种标志,你看看项羽,失败了也是英雄。我都理解了,就没压力,压力到我这来都被我卸掉了。最近习近平主席在说学哲学,其实哲学就是你对待世界的一种方法。

具体解压的方法也比较简单,压力大时我就一个人待着,找一些犄角旮旯的怪书看。公司里的人知道,我更多是在公司的书房待着,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书,比如关于殡葬的书,弄清楚什么是殡,什么是葬。在殡葬产业里,最赚钱的不是葬,葬指的是埋、烧,这是制造业,不赚钱;殡是葬之前的事情,这个是真赚钱。你看我把这个犄角旮旯、没人注意的事研究清楚了,我觉得挺好。■

来源 / 《财经天下》,2014年1月13日,《公知不要绑架企业家》

2014年1月12日,一个晴朗而犹存雾霾的冬日,安放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原女子附中)一间办公室里的卞仲耘铜像,迎来了当年她的“红卫兵”学生的鞠躬道歉。一并接受道歉的还有女子附中当年遭受“文革”暴力的老教师们。

引人注目的是,因“卞仲耘之死”和“给毛泽东戴袖章后改名宋要武”饱受争议的宋任穷上将之女宋彬彬打破多年沉默,现身发言且数度落泪,为当年的“贴大字报,没有制止暴力保护好老师”鞠躬道歉。这是继去年10月陈毅元帅之子陈小鲁带领校友回母校道歉后,又一起“为‘文革’致歉”的公共事件。

事后宋彬彬告诉本刊记者,道歉会的气氛很好,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尤其是老师的态度,特别宽容,让我们很感动。”这也让性格内向的她放下了一些心理压力。对于外界在认同之余出现的一些批评声音,她表示,自己和陈小鲁出来道歉,虽然肯定会面临一些争议,但每走一步,都会有一分进步。

这次道歉会,是宋彬彬和她的“老三届”校友刘进、叶维丽等人反复斟酌后迈出的一步,直接序幕则是在此8天前召开的“八五事件真相”座谈会。

2014年1月4日,北京大学东墙外的一处四合院里,一场“八五事件真相”座谈会从早晨持续到入夜,主角是北京师范大学女子附中的“老三届”校友们,主题是1968年8月5日的“卞仲耘之死”事件,不久前组织校友回母校道歉的陈小鲁与会。

此前数十年中从未面对过媒体的宋彬彬,在这次座谈会上发言,讲述自己在卞仲耘遇害过程中的真实作为,以及此后给毛泽东戴袖章及所谓改名“宋要武”事件内情,辨析、反思自己应承担的历史责任。会场上,形容清瘦的宋彬彬沉默寡言,似乎尚未卸去几十年来沉积的心理压力。这次发言的内容,成为她在道歉会上发言的预演。

稍微令人遗憾的是,两次会议上,卞仲耘的遗属王晶垚都没有出席。刘进和宋彬彬曾解释,是担心王晶垚年纪太大受刺激。本刊记者联系王晶垚得知,他没有得到出席道歉会的邀请,“如果联系我的话,我需要看情况。”对于宋彬彬、刘进等人的道歉,他表示不否定,但也“不见得,要看实际行动”。何谓实际行动,他说“很复杂”,但至少应该去找他,当面有所表示。

道歉会的消息,显然让王心中累积半世纪的坚冰有所松动。

2013年岁暮,北京西郊紫竹桥附近一幢老式住宅,狭小得像是过道的起居间里,王晶垚照常坐在褪色的餐桌旁,认真而缓慢地吃一碗红烧肉盖米饭。这是老伴特意准备的午睡后加餐。

这张历经93年风霜的脸上,所有多余的油脂都已消失,却犹存肌肉,不似多数耄耋老人的近于蝉蜕。眼神被某个看不见的目的固定,记忆也定格在远去的“文革”岁月。

“案件是永远存在的”。他确定地说。

1966年8月5日,王晶垚的夫人、北京师范大学女子附中的副校长(实际负责人)卞仲耘,被她从前的学生、一群女红卫兵打死,成为“文革”暴力在北京校园的第一个祭品,直接施害者的身份一直隐匿,吊诡岁月中,有几个人陆续成为这起事件的当事人,分别是学者王友琴、“红二代”宋彬彬和纪录片导演胡杰。在著作中,王友琴认为,当时担任师大女附中红卫兵负责人的宋彬彬,理应为卞仲耘被害承担责任;更要害的是此后的8月18日,宋彬彬在天安门城楼上为毛泽东戴上红卫兵臂章、并由毛改名“要武”,催生了“红八月”的暴力狂潮,而宋却一直未对此公开忏悔。

2005年,独立导演胡杰拍摄纪录片《我虽死去》,再次将卞仲耘遇难和宋彬彬等人的道义责任曝光在镜头下。片中没有当年的“女红卫兵”们出镜受访。

2007年,师大女附中的一次校庆活动,将保持沉默的宋彬彬送上舆论风口,被评“杰出校友”的她当年给毛戴袖章的照片再次在校园展出,引发了普遍的义愤,似乎一夜间“文革”的魅影回潮。王晶垚也发表了致学校的抗议信。

学校和宋彬彬本人的不予回应加深了外界诟病。其间,一个更为骇人的传闻一度流行,称宋彬彬亲手打死了8个人,此后经当事人证实,文中提到的北京十一中学“宋某某”并非宋彬彬。

2012年,宋彬彬在一份叫做《记忆》的民间网刊发表了回忆长文《四十多年来我一直想说的话》,辩白自己并未参与迫害卞仲耘,并且一直反对打人。文章末尾表示了对“未能阻止卞仲耘受害”的歉意,并说明自己未能当面道歉的心理顾忌。在前文提及的研讨会上,宋彬彬再次表达了这一态度。

早在2010年,宋彬彬和当年的师大女附中“文革”筹委会主任刘进暨及其他3位同学以相互访谈的形式,在《炎黄春秋》上发表文章,说明打手另有其人,且宋彬彬从未改名“要武”。文章末尾还提出“激情不等于历史真相,没有哪个人可以垄断历史的解释权”。

校庆风波和宋彬彬等的文章再次引起了王友琴注意,她在2010年发表的《中国的斯维特兰娜在哪里》一文中提出,中国的“红色公主”们不像斯大林的女儿斯维特兰娜,缺乏忏悔意识。王晶垚也在《记忆》网刊上发表文章,质疑宋彬彬等人的不愿负责。

在此期间,罗治、刘进、宋彬彬等师大女附中“老三届”校友捐资塑造了卞仲耘半身铜像。雕像并未露天布置,安放在师大女附中一间会议室里。雕像上标明了卞仲耘的生卒年份。

2013年9月,随着陈毅元帅之子、当初的北京市第八中学红卫兵负责人陈小鲁率领同学回母校集体向老师致歉,“红卫兵忏悔”成为一时注目的现象,宋彬彬等人的沉默再次为人提及。陈小鲁透露,他曾劝说宋彬彬直面公众。数月之后,有了前文提及的校友座谈会。

这次座谈会并未邀请王晶垚出席。在王晶垚日渐衰退的视力下,当下不再清晰,往事却历历在目。餐桌上方两张与妻子早年的合影,陪伴着他日常的起居。一幅米开朗基罗《哀悼基督》的雕塑画片,似乎还原着王晶垚最后见到妻子的情形,像耶稣一样带着钉痕血污的遗体,蒙在一张白布下。

宋彬彬给毛泽东戴袖章。

最初的日子,他购买相机为妻子遗体拍照,在辗转不寐中咬烂了身下的席子,此后冒着风险在家中橱柜为妻子长年设置灵堂。47年的岁月,他在日复一日的反复追悼和记忆中度过,像年轻时经常挥手呼喊的一句口号“永志不忘”。王晶垚说,他曾拒绝了宋彬彬要求见面的请求,因为“忏悔,要看是否真心的”。

但据宋彬彬说,她并未直接与王联系。“文革”40周年之际,刘进等人曾前往看望王晶垚并合影留念,宋彬彬亦欲前往,但被刘进等人劝阻,担心“她的身份过于符号化,会刺激到老人”。

确实,直到今日,宋彬彬作为红卫兵暴力的符号,在王晶垚心中愈加坚固。“红卫兵是不是坏人?宋彬彬是红卫兵。所以宋是坏人。”会面结束之时,他如此强调。

而在1月12日的道歉会后,王晶垚虽然仍旧认为宋彬彬等人“靠不住”,但语气已不再处于冰点。

卞仲耘遇害,是千千万万“文革”旧案中的一桩。由于长期未经清理,时间把越来越沉重的历史欠账和心理创伤叠加在一起,变成不断复发的病灶。从施害者与受害者多方面来的力量,有时是一体两面,不断地使罪行的事实变得隐晦又坚硬,成为无形又巨大的禁区。

“道歉是对过去的补偿,但又补偿不了。”陈小鲁说,因此更重要的是反思,通过清理历史来“清除‘文革’基因”。

学者钱理群并非红卫兵,却也是忏悔者中的一员。在他看来,“文革”是国家行为,不能苛求个人。“但反过来说,我们不能等着国家。作为一个呼吁‘拒绝遗忘’的知识分子,我对自己负责。”

钱理群和陈小鲁希望,等到个人和国家层面的行动联结起来,这场“革命”能最终低下它的斯芬克斯之头,向受害者忏悔,洗刷血管中的暴力基因。在2014年之初的座谈会上,宋彬彬和其他校友们也一再强调座谈会的主旨是“反思历史,拒绝遗忘”。

近年来,民间反思和忏悔“文革”的潮流涌动,陆续有当年的“红卫兵”打破沉默表示忏悔。陈小鲁道歉的标志性事件之后,“宋彬彬道歉”暨研讨会是最新动态。

迟到的忏悔

杨里克的头脑里,像胶片一样保存着1967年某个黑夜的图景:

四川西昌一座钢厂,杨和3个红卫兵押送一个对立面的“俘虏”走向河边,执行枪毙。俘虏是二十来岁不知姓名的成都知青,他看起来非常不甘心,先是哀求饶他一命,说家里有孤苦无告的母亲。被拒绝后,绝望地仰望夜空,发出一声长叹:“难道今天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吗?”回答他的是押送者的沉默。

在河边的荒草中,枪声划破寂静,杨里克的两个同学开了火,成都“知青”应声落入水中。随后身体慢慢浮出水面,顺流漂浮。

起先手持轻型冲锋枪旁观的杨里克此时头脑发热,想起武斗中自己“冲锋在前”的好名声,突然扣动扳机,向着河中远去的“遗体”抑或是尚有活气的身体补火,连串的枪声倒把“战友”们吓了一跳。

回去途中,沉默中杨里克说了句话:“这年头,杀个人比杀只鸡还容易。”

这个顺水漂去的知青却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俘虏。几十年之中,一个困扰始终纠缠着杨里克,他补火的对象究竟是否一具遗体,他是否是杀人者之一。

近年来,接触到网络的杨里克写下了困扰自己的往事,并且开始搜集整理西昌武斗中的死亡者名单。“大的运动下面,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有各自的喜怒哀乐。把单个死者的名字和经历写下来,这很难得。”

这种类似德国纪念犹太人的“绊脚石”行动的设想,很快让杨里克成为了亲属和熟人圈子里的“绊脚石”。没有人愿意配合他,即使是当初同一派别的人。在河边首先开枪处决成都知青的一个同学,今天是一个身家殷实的老板,和杨里克鲜有交流,杨在文章中也不便点出其名。

孤独的杨里克在天涯社区上发出呼吁:“谁杀过人?网上聊聊!”

在同一个网络社区上,广州的周继能给自己取名“蒙泰尼里的神父”。不是来听取“牛虻”忏悔,倒是曾经叛逆过的“牛虻”再次回到神父面前,剖白内心的罪与罚。

周继能没有杨里克那样惊心动魄的经历,却保存了大量“文革”中的小报、介绍信和其他材料。

从2006年开始,他以材料和记忆对照,把自己在“文革”“清理阶级队伍”中的经历逐次写下来,兼及别的“文革”史事,构成一个“我的文革博物馆”系列,并在《炎黄春秋》上发表了“文革忏悔录”,其中主要是几次伤害老师的经历。

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导致了学校教导主任被打死。这位老师“文革”初因历史问题被驱逐回乡下,生活无着又回到城中。周继能在军训团办公室发现了这位老师的申诉状,认为是闹翻案,带人贴出大字报。几天后这位老师被学校“主义兵”打死抛尸,完全出乎周继能意料,他感到震惊。但军训团并没有上报,周继能“内心稍萌的罪恶感很快平息了”。

“文革”之后,学校曾经调查这位老师的死亡情况,周继能踌躇再三没有前往,尽管他知道下手最狠者的姓名。但从那时起,犯罪感重新回到了周继能心中。

2000年,周继能注意到《南方周末》开辟的“忏悔录”专栏,他写下了“教导主任之死与我”,发表在这个栏目上。

4年之后,周继能开始接触互联网,网络上的信息让他感到震惊,一发而不可收,开始经营自己的“文革博物馆”。周继能反省了自己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中受军训团重用抄家斗人的经历,除了教导主任的死亡,周继能还写到了抄化学老师的家、跨在自杀未遂的物理老师身上拍照以及陪同一位女红卫兵讯问被关在柜子里的一位老师,导致其被木棒打头和砖头砸脚的情节。

杨里克和周继能是近年来陆续出现的“忏悔者”群体的缩影。

不同的忏悔方式,既包括陈小鲁这样的同学会集体活动、“八五事件研讨会”,也有像王克明、陆建一等人组织当年的红卫兵编写书籍《我们忏悔》,更多的则是借助媒体和网络发声,也有的是在个人作品、传记、回忆录和口述史中提及,譬如知青作家老鬼的《血与铁》,以及学者钱理群、杜导正、冯亦代等人的回忆录。

钱理群近年在杂志发表文章《示众》,披露自己当年反右中奉命“义正词严”批斗同学江之浒的材料,自评为“把他人推入万丈深渊而自救,依靠奴才式的卑劣表演度过一劫”,不惜将自己“示众”。

“示众”之外,不乏私人性质的道歉。1989年,老鬼将处女作《血色黄昏》送给赋闲的胡耀邦,作为对早年亲手以押缚胡耀邦以“喷气式”接受批斗的歉意,事后接到了胡耀邦“书收到了,向他表示感谢,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的口信。

1993年夏天,和卞仲耘一起挨打的胡志涛收到一个红卫兵学生寄来的一本挂历和一封信。这名学生在信中为在1966年8月5日打了她表示道歉。“杰出校友”事件之后,北师大女附中的一些同学曾来到王晶垚家中看望并合影。

在零星出现的忏悔者背后,是庞大的在暴力核心保持沉默的人。在整个“文革”众多非正常死者的背景上,只有王冀豫、杨里克、张红兵少数几个人出来,“背起自己的十字架。”“武斗杀人者”王冀豫说,他的同学中不少人有“文革”中打死人的经历,但“他们不说,我也不说破,见面一笑,心照不宣”。

近一年来的知名道歉、忏悔者,除了陈小鲁、周继能、王冀豫等人,还有与父亲共同揭发“弑母”的律师张红兵、在杂志上登广告致歉的刘伯勤、卢作孚的孙女卢晓蓉等人,大多年逾古稀,其中鲜见官商中枢人物。

正因如此,元帅之子陈小鲁的道歉,盖过此前忏悔者的所有声势。

身处高位而曾忏悔的,只有“文革”结束初期的周扬、陆定一等人。

陈小鲁率领同学回母校向老师致歉,“红卫兵忏悔”成为注目的现象 。

周扬从“文革”前的“文艺界沙皇”转向1980年代的人道主义者,他曾经对自己早年执行阶级斗争路线、打击异己的行为表示忏悔。

陆定一是在位高官对当事人道歉的孤例。他曾经对学者于光远称:“我在中宣部的十几年中,无非是整完一个人接着整另一个人。”

北京第三女子中学的女教师孙历生在“文革”“清队”中上吊自杀,这位秀外慧中的女性是王蒙小说《蝴蝶》的女主角原型,也是于光远的妻子。1957年孙历生被划成“右派分子”,罪状之一是曾经说过陆定一“作风粗暴”。这直接导致了她在“文革”中的死亡。根据学者王友琴的记载,陆定一为此曾向孙历生的女儿道歉。

对于更多的过来人来说,无法脱下白手套的原因是手上不干净,却又不愿承认。

学者吴思注意到,中国人在1949年后的政治压力和思想改造中一次次地忏悔,甚至包括自己不能选择的出身。近年来出版的聂绀弩、李慎之等人的检讨书文集,就是知识分子这一坎坷心路的注脚。但当时人们忏悔的往往是有价值的东西。

而当政治压力过去,国人需要自主地直面良心之时,却失去了忏悔的能力。这或许也是一种“透支”。

有些奇怪的是,面对零星的忏悔者,是更巨大的受害者的沉默。

本刊记者联系了多个学校的十几位老师,绝大部分都不愿出声。四十七中因为“流氓”罪名被打得险些丧命的一位老师,在电话中不无凄婉地说,自己“文革”中“挨了点打”,但“文革”后学生们也来道歉了,关系也修复了,“还说什么呢”。

八中一位曾经被学生骑自行车用绳子拴脖拖到会场的校领导,思忖再三表示,自己年纪已过八旬,现在没有精力去思考“文革”的事。在各校的校庆见面会上。老师对学生们一再强调的是,学生当年保护了他们,而他们对学生以后也给予了好的政治结论。

王友琴在采访中,也遭遇了这样的集体沉默。出于各种顾虑,很难找到愿意接受采访的当事人。一位女教师开始想要接受采访,被周围人劝说转为拒绝,以后又鼓起勇气找到王友琴,说自己“还是不甘心”。至于那些打人者,几乎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冯亦代出版的《悔余日录》,袒露了自己早年接受“特殊任务”收集情报的经历,引发了一场“线人”风波。

卢晓蓉的祖父卢作孚自杀后,父亲受了很多迫害,但此后一句话不说。

卢晓蓉分析了其中原因:传统的恕道;更重要的是,不愿提及往事,涉及太多的人事,怕得罪人;心理伤痛不愿再提及;最后一个原因,受害者会有恐惧感。陈小鲁直率地承认,老师不愿讲话的一个原因是当年的老红卫兵多是干部子弟,现在是社会中坚阶层,怕得罪人。

前述被绳子拴脖的八中前校领导有几分歉然地对本刊记者说,“‘文革’,我亲身经历了挨打。但我个人的力量很微薄,有更合适的人来做。太多具体的人事,没意思。”

北大附中语文老师吴祖兴的想法,或许能代表多数老师的心路。

他在“文革”中挨过批斗踢打,受过人格侮辱,但他并不觉得需要学生们忏悔,“因为他们年龄都太小,在‘革命热情’下盲目地成为了工具。他们自己也很后悔。”以前斗过他的班级,由于有了相互理解,恰恰是以后和他来往最密切的。

反思的地层

《炎黄春秋》5年来刊登的忏悔录里,张红云的《匿名信让我错杀人》是事由最早的一篇。

事情发生在1950年广西“镇反”期间。以不满20岁的年龄主持某乡土改的张红云,仅仅根据一封无头无尾的举报信,认定一个姓罗的农民参加过土匪集会,将其抓捕在群众大会上枪决。罗被带走时正背着一个小女孩晒太阳,几十年中这个小女孩的眼睛像芒刺一样提醒着张红云:他没有核查就杀了人。2011年,张红云终于提笔忏悔往事。

在当年土改镇反中,类似情形是普遍现象。即使是那些所谓铁证如山有血债的恶霸反革命,今天看来也多非可杀之人。

同一年,《炎黄春秋》社长杜导正接受访谈自述生平,对1949年前自己的轻率杀人行为表示了忏悔。

1939年,16岁的杜导正担任县青年抗日救国会主任,一旦有人反映某人给日本人送情报,不经调查和审批手续,杜导正即可和区长做出决定,夜间上门干掉某人,张贴出自杜导正手笔的布告。

杜导正表示,“过去战争期间这些账不好追究,都是时代条件下的产物,如果要清算,那我也是有责任的。”

类似革命年代的残忍行为,个人回忆录也鲜有记述,忏悔更无从谈起。但时隔大半个世纪,它们仍然在当事人的记忆地层中孑存。

从近几年的个案来看,忏悔者除了红卫兵之外,包括了1949年后历次政治运动的参与者。忏悔情由除了“文革”中的武斗(打人)、抄家、批斗,还包括镇反、肃反、反右、清理阶级队伍、干校、插队中的揭发、刺探、批判、出卖、划清界限、外调、罗织罪名、欺负等行为,在当年语境下堂皇称之为“斗争”,或是组织安排,时过境迁后却有违良心。

以《炎黄春秋》发表的十余篇忏悔录为例,有发生于1949年后土改期间的,记载身处幼年的作者按照“贫农堂祖母”和土改工作队的吩咐,在“不使劲打就斗争你”的胁迫下,使劲拿竹鞭子抽打“地主堂祖母”。也有“反右欠下的良心债”,记载父亲临终托付的一份负疚:为了凑够本单位的“右派”指标,昧着良心把一个出身较差的总工程师打成右派,从此下放农村身入炼狱,本人在“文革”结束后不久患癌身故,女儿更一生不幸。这些个人的忏悔经历和1949年后历次政治运动形成了对照关系。

在忏悔最集中的“文革”年代,亦可划分出不同的政治运动分期,既有在运动初期打老师或揭发同学的,有抄家破四旧的;有在武斗中打死人的;也有在随父母下放的干校殴打欺负体弱同学的;还有在知青插队期间殴打当地农民的。

在近年的忏悔文章中,包括了非常特殊的情节。譬如冯亦代身后出版的《悔余日录》,袒露了自己早年接受“特殊任务”出入章伯钧等人门墙,收集情报汇报于有关方面的经历,引发了一场“线人”风波,新中国文艺界的一个特殊侧面得以揭示。另外如《炎黄春秋》发表的《一个中央专案组长的忏悔》,则披露了“文革”期间中央“专案组”制造贺龙冤狱的内情。

1949年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基本上采取了发动群众揭批斗争的方式,这在当时造成了舆论和情绪的一律,却在数代中国人良心中埋下了沉重的债务。韦君宜的《思痛录》,完整地再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干部在1949年后整人和被整的循环。

1949年后不久,担任《中国青年》杂志社总编的韦君宜,就开始按照组织布置打“老虎”,让手下的几个姑娘小伙受尽煎熬,“从这时开始,由被整者变成了整人者,继承了那个专以整人为正确、为‘党的利益’的恶劣做法。”韦君宜专门指出,“这是我应当忏悔的第一件事,所以记在这里。”

此后的肃反运动中,韦君宜又奉命错整了好几个“重点对象”。

忏悔的记忆叠加之下,形成清晰的历史地层,和历次政治运动的层次重合,成为一份蘸取心血写下的当代史。

“文革”结束之初,国人的良心债务开始显现,却未曾清偿。

据《伤痕》作者卢新华最近讲述,这部当年“伤痕文学”开篇之作里已经有女儿对“叛徒”母亲淡淡的忏悔影子,在发表时却被换上了光明的结尾。张贤亮的《绿化树》中,也隐约看出“臭老九”面对劳动人民“马缨花”的忏悔。巴金在《随想录》中“说真话”的呼声,更试图唤醒国人沉睡的良心:“这是一笔心灵上的欠债,我必须早日还清”。

但批判和控诉的潮头很快消退,忏悔意识化作社会角落的零星涓滴,散落在有限的私人举动和回忆录里。到1980年代中期冯骥才访谈《一百个人的十年》,一个老红卫兵直率地告诉他,“我找你不是来忏悔的”,“我感觉直到今天也是对我们不公平”。这本书里也有一章“忏悔录”,是一个女儿对于右派父亲的忏悔,她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父亲彻底划清了界限。

出版于1998年的韦君宜《思痛录》,是最早对“革命人”心路进行自我解剖和反省的著作之一,当时鲜有人详细地梳理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整人经历并明白提出“忏悔”。以后类似的著作逐渐增多,譬如学者钱理群的《我的精神自传》,记录了自己在“文革”中被抄家后烧掉“反动派”父亲的照片、在挨整时为过关编造朋友“罪行”的往事。

老鬼在2010年增订版的《血与铁》中,忠实记录了自己在“文革”中拿皮鞭痛打所谓女流氓、带人抄自己家并捆绑两个姐姐,搜罗财物用于“干革命”、抽打无辜的农村表弟,以及向工作组告发同学的诸种行为,特别对于告发同学导致其坎坷早逝表示“这是我这辈子干的最缺德的事……特写在此处,让世人知道,并恳请同学宋尔仁在天上的亡魂原谅。”

十年前,《南方周末》开设了“忏悔录”专栏,持续数月而停办。此后互联网普及,零星的个人意识汇聚成涓涓细流,又在近来渐次成为一股可观的潮流。周继能、杨里克、张红兵等人都是这一进程的参加者。2008年,《炎黄春秋》开设了“忏悔录”专栏,与王克明等人编著的《我们忏悔》相呼应。主编吴思说,他们一直想做这样的栏目,但恐怕形不成规模,王克明等人的努力提供了机会,两边资源共享。但“忏悔录”栏目仍旧时断时续,《我们忏悔》也因“时机不合适”一直未能出版。

自2013年始,以陈小鲁事件为标志,“忏悔”掀起了第一个潮头,冲刷着沉积半个世纪的历史和心灵堑壕。

理想与暴力

破四旧高潮中,老鬼有次到东安市场的红卫兵据点“串门”,看到一个女红卫兵处罚在抄家中偷了10块钱的同伴。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先用皮带抽,受罚者有点夸张地叫唤,小姑娘索性走到锅炉旁边,提起冒着蒸汽的开水壶,镇定自若地把开水浇入了那人的后脖,不过三四秒钟,后者的脖子上立刻起了鸽子蛋大的透明水泡,小姑娘鄙夷地微笑。

几十年后,老鬼回忆起这个场景仍觉惊心。他常常会因此想起自己抽打“破鞋”的情形。

1966年8月下旬,老鬼与同学到门头沟煤矿“破四旧”,亲手抡皮带打一个30岁左右的“女破鞋”。第一皮带下去时,“破鞋”抬头看了老鬼一眼。因为她长得不漂亮,这一眼更激起了老鬼的恨意。当老鬼下死劲打那个“破鞋”的时候,心中涌起一种宣泄积郁的快感,因为自己平时自慰想女人,“我恨流氓思想,流氓思想丢了我的脸,让我灵魂痛苦。”此刻正可把这种痛苦与仇恨,全都倾泻在这个弱女子身上。玩命儿打流氓还可说明自己不流氓,提高在同学中的威信。

回想起来,那是毫无怜悯的暴力,其中掺杂着个人欲望。

同样抽打过“流氓”的刘辉宣,看法与此不同。

刘辉宣是北京四中学生,与陈小鲁同属“西纠”成员,也是名噪一时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口号的歌曲作者。他认为,陈小鲁不适合代表老红卫兵忏悔,因为“他没打过人,我打人比他凶多了”。

刘辉宣打人名声在外,1966年8月19日在中山音乐厅四、六、八中联合批斗大会上带头打人的举动,更是震惊了他的同伴秦晓、孔丹和陈小鲁等人。

根据孔丹和陈小鲁回忆,这次北京教育界走资派批斗大会上,原来为防止“武斗”暴力,安排刘辉宣等人在台上维持秩序。不料批斗当中,刘辉宣忽然抽出军用皮带开始打人。同时台下冲上去一帮低年级红卫兵,抡皮带抽打台上的北京市教育局书记、四中校长杨滨等“走资派”,台上的孔丹等人阻拦不及,只得中止批斗会,台下的陈小鲁与黄坚则在震惊与不解中退场。以后多年中,一想到这事陈小鲁就觉得压抑。

刘辉宣则解释,他在台上之所以动手打人,是想通过“自己动手”,避免让校长落到台下的群众手里被打死。这是他在此前北京市批斗小流氓10万人大批判会上得来的经验。那次的会场上,小流氓几乎当场被殴身亡。

刘辉宣从不讳言自己在“文革”中打人。他甚至认同校友北岛在回忆文章中将一桩属于别人的打掉人门牙的事写在他头上,因为“你是否打了那个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确实打人,也打得狠”。刘辉宣自述他打人的狠处在于:别人拿皮带抽背抽屁股,“我是照脸抡去,一皮带人就瘫了。”

他曾经负责监管的两个“流氓”,让一大一小两个“流氓”拿棍子互相抽,然后相互教育,讲做人道理,由他掌控火候。这样一直持续了一个周,刘辉宣自己也打人打得手抬不起来了,直到两人被公安局带走。

但刘辉宣并不认同为暴力忏悔。“我当时认为这是革命的代价,碰到谁头上谁付。”在以后发表的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中,刘辉宣更认为暴力是文明的起源之一。

老鬼和刘辉宣回忆,在文革中,以革命名义打死一个人是不要紧的,而偷窃和耍流氓却是死罪。

红卫兵的理想不容许私欲。在操纵大小流氓对打的过程中,刘辉宣注意到“武松打蒋门神”式的“折腾人的快感”。为了在单纯的革命需要之外抵销个人欲望,在大流氓被公安局带走之前,刘辉宣要求两人换位,由“大流氓”来狠劲抽打刘辉宣十下。

起初只敢做样子的“大流氓”在刘辉宣的威逼下,终于骂着脏话,抡圆皮带狠抽了刘辉宣十下,让他实在地感受到“暴力侵犯身体时,精神上的强烈冲击”。回家后脱下衣服,背心渗出了血。通过这次换位,刘辉宣似乎为自己的暴力行为找到了平衡。

相比起整个红卫兵暴力的随意,这么一次刻意的换位行为实在微不足道。老鬼在门头沟打破鞋的行动中,发生了意外。一个普通的干部被人错指作流氓,立刻被红卫兵勒令跪下劈头盖脑往死里打,根本没有机会分辩。直到弄清楚是打错了,刚才抽打他的红卫兵又立刻挨个跟他握手,这人揉搓着自己的胳膊,嘴里说着没事,神情却一瞬间衰老了许多,“眼神里流露着无限的沧桑和悲凉。”

“红八月”中红卫兵杀向社会“打流氓”的起因,是四十七中“红红红”两名进城串联的红卫兵被“流氓”刺伤。但据“红红红”领导人彭忆东回忆,刺伤那两名红卫兵的其实也是学生,却被当作向“社会渣滓”开刀的借口,大批“四类分子”和“流氓”一起被扑杀。

学者王友琴调查了在北京“红八月”期间很多背负流氓之名的遇难者。北京第十女子中学的操场上,教员孙迪被一群女红卫兵挥舞铜头皮带打死,边打边骂他是“流氓”,却没有任何具体情节。北京四十七中年轻老师孙宝成遭到同样的殴打,据老鬼回忆,他被认为是“流氓”的原因,不过人长得帅,或许引起了一些女生的特殊心理。

学者钱理群并非红卫兵,却也是忏悔者中的一员。

王友琴评论,在那个年代,任何几个红卫兵都可以一时兴起,以“流氓”罪名打死一个普通人。

在刘辉宣等人心中,为着理想的老红卫兵,和后来的社会造反派根本不同,因此会对流氓和偷盗行为如此痛恨。但刘也承认,在上山下乡前夕,红卫兵其实已经接了流氓的班。最近出版的一本《北京教父》,描述了当年红卫兵王山如何接替被杀的“小混蛋”掌管北京几大“顽主”组织的情形。

彭忆东是四十七中第一个贴大字报的人。他分析,在红卫兵的暴力中,孩子对成人世界的叛逆,与主宰他人命运的巨大快感融合在一起,构成了红卫兵在“理想”名义下的欲望膨胀,“没有任何积极意义”。

陈小鲁在“文革”中没有动手打过人。和秦晓、孔丹一样,他当时在竭力使校领导和老师免于被打,也没有带头去抄过人的家。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没打人,没抄家,就可以不忏悔”。

他总结自己应该忏悔的理由是:他是北京八中第一个按毛泽东“教育要革命”的讲话起来贴大字报,呼吁搞四清,“让阶级斗争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些”的人;是为首倡议发起八·一九三校联合批斗大会的人,这次大会的打人事件影响极坏,并直接导致了校党支部书记华锦的自杀;是学校“文革”筹委会主任、老红卫兵的精神领袖。他还以“西纠”名义解散了民主党派。

“不只是武斗,文斗也是罪恶。批判本身是对人性的侵犯。”陈小鲁说,“‘文革’的实际结果,是少数人的暴力挟持平庸的多数人,造成人性恶的总爆发。”

遗落的伤害

1997年,王友琴见到了北京大学附中的关秋兰老师。关秋兰在“文革”中被关入“劳改队”。队友中有一个叫李洁的职员,抗战期间曾和一个日本人同居,又在抄家中被搜出了所谓“变天账”,实际是一份坟地地契。李洁被红卫兵用烧火的通条打得脾脏破裂,死于医院。

关秋兰老师觉得自己对李洁的死有份。“文革”初她去了国务院信访接待站,反映自己和劳改二队其他人被抓不符政策。但她独独没有提到李洁。关秋兰和其他人被释放后,李洁进了更严重的劳改一队并最终死亡。几十年以来,良心的谴责一直留在关秋兰心上。

王友琴说,在她的调查中,关秋兰是罕见的有这种良心需求的人。多数人记得自己遭遇的冤屈,遗落了伤害别人的记忆。

吴思分析,根据科学检测,人群中只有3%—5%属于良知特别强大,具有天然的反省需求的人。其他人则倾向于选择性记忆。钱理群说,如果不是看到当年“右派”同学保存的材料,他已经在记忆中把自己发言批斗同学的经历完全抹掉了,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对于一个呼吁“拒绝遗忘”的人来说,这种选择性遗忘让他后怕,因此情愿把自己拉出来“示众”。

2009年,德国法兰克福弗洛伊德研究所学者托马斯·普伦克斯等人联合中国专家进行了一项“文革跨代影响”的心理研究。他们发现,尽管多数调查对象在“文革”局势变幻中既有被整又有整人的经历,有人曾是红卫兵,但在6名第一代受访人中,只有一位老太太提到了自己曾经搜查别人的档案罗织罪名,其他人都将自己描述为完全的受害者。

冯骥才出版《一百个人的十年》,他或许是第一个想要给文革中的普通人留下群体记忆的人。

迄今为止,表示忏悔的大都是红卫兵,鲜有稍后兴起的“造反派”。张慧康文革前是上海公交企业的一名年轻技工,在“文革”前夕的“四清”中,他和厂里90%的人被工作队揪出大大小小的问题。“文革”之初,这些有问题的人被工矿企业系统的红卫兵抄家。后来,工人成立了造反派组织,张慧康当了常委,成了耿金章“二兵团”的一个分支。张慧康的对立面是“老保”,他曾组织将保卫科的一批人斗得半死,以后张慧康做到了厂革委会副主任,却又失势进了牛棚。“文革”结束后,张慧康作为“三种人”受到清查,离了婚,单身生活。

张慧康对于“文革”造反并无忏悔之意,他认为,造反派大多是有各类所谓问题,平时挨整,趁着“文革”起来闹的。被他批斗的保卫科长等人,平时都是整人的。两派辩论时,造反派喊口号“打倒刘少奇”,“老保”派的口号则是“打倒牛鬼蛇神”。出身不好或有问题的“造反派”,在1968年的“清理阶级队伍”中被清算,其中包括一些成立了组织的学校教师。

张慧康认为,那些主动起来发动“文革”的老红卫兵才是应当忏悔的。而在“老红卫兵”们看来,他们恰恰是出于纯粹的响应号召起来革命,不像“造反派”那样掺杂私心杂念,且由于反对中央“文革”、保护老干部很快就遭到了整肃,自身和父母都深受“文革”之害。

宋彬彬在文章中强调,她的父亲宋任穷并非借“文革”腾达,倒是挨了江青的骂。以后宋任穷被押送辽宁劳改和批斗,宋彬彬本人和母亲也被软禁。孔丹是四中红卫兵组织的领袖,西纠的发起者之一,但他串联回到北京时,母亲自杀身亡。他自己不久因为反对“中央文革”进了半步桥监狱,父亲孔原则坐了7年牢。

1969年,武斗中失控的红卫兵成为运动累赘,“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变身为“知青”,整体由“打手”变为了受害者。

1969年8月,吴祖兴意外被选为“革命教师”,受命与工宣队员和8341部队战士一起,带领本校数百名初中毕业生赴黑龙江五大连池插队。学生们临行时领到了军大衣,很兴奋,然而过了山海关,就有很多学生临窗掉泪。插队地已经下雪,管理混乱。几天后吴祖兴等人秘密离开返京,却被学生发现,漫山遍野的男女少年在后面挥手追赶汽车,有的还倒在沟渠中,吴祖兴泪眼模糊。这些名义上的“红卫兵革命小将”,如今又恢复了未成年学生的本来面目,他们即将经历梁晓声在《雪城》中描述的苦难。

数年在农村的苦难,进一步抵消了当初的罪恶感。“文革”结束之后,知青文学蔚为大潮,红卫兵题材却异常岑寂。

老鬼觉得,知青生涯无从补偿红卫兵罪孽。因为知青到了农村,造成的是农村的负担,生态的破坏。带着革命优越感的红卫兵们,到乡村之初并非安心“接受再教育”,老鬼本人到内蒙古插队初期,还积极参与打“内人党”。王克明忏悔的殴打农民谷志友的经历也出现在这一时期。知青在个人的生活经历和认识上或许有所得,整体却是另一场灾难。老鬼的68个知青伙伴在一场救火中葬身草原,而当他们回城时,留下的却是一片垦荒过度的废墟。

整人与被整,并不限于红卫兵或造反派、知青。1949年后大部分的人生轨迹如此循环,良心的天平颠簸失衡。像韦君宜那样忠实地剖白自己整人和被整经历的过来人屈指可数。

即使是被认定为“文革”祸首的林彪集团“五虎将”,近年来也陆续出版回忆录,辩白自己在“文革”中受到冤屈,并有反江青的功劳。曾为李作鹏辩护的著名律师张思之认为,他们的辩白是有部分道理的。

早期的“文革红人”陈伯达、王力等人的回忆录中,也认为自己有反对红卫兵“血统论”和反张春桥的功劳,且被江青等人打倒。

“文革”之初,老师是“黑五类”之外受害最直接的群体,以致王友琴将“文革”称之为“学生打老师”的革命。但在当事人看来,老师也并非全然的无辜者。

刘辉宣说“他们是自作自受”。“文革”之初打的是校领导,而红卫兵的暴力,正是来源于他们平时教育的“阶级斗争”。

担任班主任的吴祖兴回忆,当时“阶级斗争”成了学校的一门“主课”,每个老师必须在一切教学活动中普及,好似亲手播种,“仇恨入心要发芽”。

等到“文革”一开始,老师一旦被打成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代理人、划到“敌人”那一面,师生关系立刻扭转为敌我仇恨,翻脸无情。

冯骥才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中分析,在“文革”中,不仅人性的缺点,譬如妒忌、怯懦、虚荣、自私,甚至也包括人性优点,如勇敢、忠实,都全部被调动起来,成为“文革”的动力。这也是罪与罚难以分辨的原因之一。

但在坚硬的顶盖之下,个人仍然可以有所选择。陈小鲁不愿意把自己的责任推到老师和旁人身上。“老师教你阶级斗争,但没教你打人。‘文革’来了,不是所有人都造了反,带了头。我造了反,带了头,怎么能不忏悔?”

卢晓蓉是《我们忏悔》一书的编委之一。初看起来她跟这个题目南辕北辙,作为著名实业家卢作孚的孙女,她在爷爷自杀后一直处于受害者位置,在班上被孤立,失去考大学的机会,“有一千个理由要求别人忏悔,而自己不忏悔”。

但她反省之后,写下了忏悔文章,检讨自己在运动的压力下,对祖父光辉人格的隔膜,以及“从人到驴”的盲从。“‘文革’不能没有基础,我们构成了这个基础”。

卢晓蓉提到德国马丁神父的名言:如果每一个人都对看似不关己的罪恶沉默,罪恶最后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真相的路标

1970年,在北京站目睹的一幕,让彭忆东对“文革”的理想坚硬地摔到了地面。

当时,已经入伍的彭忆东探亲回部队,走到北京站,正遇上一个人从车站大厅楼顶跳下来,喊着“毛主席万岁”,径直坠落在彭忆东脚前。死者的蓝帽子滚到一边,嘴角流出血,蓝衣服兜里的申诉材料落了一地。彭忆东愣住了。

他想到一个问题:这人是喊着“毛主席万岁”跳楼的,其中有矛盾。你拥护毛主席,就不能跳楼,因为毛主席领导着一切。你跳楼,说明你不拥护他。但你喊着毛主席万岁跳楼了,是怎么回事?

彭忆东向公安人员作证,说死者是失足落地,落地之前高喊了毛主席万岁。这样不会被定作畏罪自杀,对死者的亲属影响会好一些。踏上火车的彭忆东,已经不相信任何关于“文革”的理想了。“政治把人扭曲到了这个程度,还会有一丝合理性吗?”

刘辉宣在知青岁月里写下《晚霞消失的时候》,在地下文学圈里广泛流传,“文革”结束后以“礼平”笔名发表,随即引起了争议。小说从一对情窦初开的中学生在“文革”中成为抄家中的两方开头,写到美好事物的毁灭,感情的错失,以及“文革”之后对暴力与文明关系的思考,涉及到政治、道德、宗教各个层面的反思。

这些反思的作品,命运大多和当时被批判的剧本《苦恋》类似。

80年代初期,巴金提出了建立文革博物馆的设想。1980年代中期,出版了三部“文革”专门史,包括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金春明、严家其等人的著作。但这些专著的思想仍然是把重点放在江青、林彪等人如何煽动“文革”造成动乱上,对于“文革”的内部线条缺乏梳理。王友琴认为完全谈不上像德国那样留下所有集中营遇难者姓名,甚至是在遇难地放置“绊脚石”。正是痛感于此,王友琴产生了要为“文革”普通受难者立传的念头。从1990年代开始,她以一己之力努力十几年,为600多位“文革”受难者留下了记录。

冯骥才或许是第一个想要给“文革”中的普通人留下群体记忆的人。他的动机萌生于在波兰马丹涅克集中营遗址上看到的留言:“我们的命运是你们的警钟”。但他发表的第一批受难者故事,却“在一段不愉快的日子里,被舆论界微妙而难解地冷淡开。有人劝告我,写‘文革’只有等下一代,或者由外国人来写”。冯骥才自述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

一直到王友琴完成作品的年份,“文革”历史仍然是一处清冷的园地,零星的探索者都显得孤军奋战。但互联网的普及,和民间写史潮流的出现,终究开拓了反右、“文革”等历史记忆的蹊径。

吴祖兴是民间写史潮流中的一员。从1985年起,他用10年完成了回忆录,直到世纪初出版。最初他的想法是写给儿女看,“写不了史,就提供些材料”。

这种单纯的想法,正和上海以《人曲》为题记叙自己“反革命”经历的严祖佑不约而同。“哭墙”“人曲”这样的书名,则意味着他们在提供材料之外,也想留下某种精神上的提示。

在学界看来,民间写史,提供了重新观照“文革”的光线。人们可以看到“文革”的多重脉络和复杂逻辑,真实地厘清个体的罪与罚、功与过成为可能。在当事人一代行将老去之时,冰盖的覆压之下已经春水涌动,汇集成今天的忏悔潮流,似乎是迟到的补偿。

陈小鲁也认同,“真相与和解的办法对‘文革’更适用。”

2013年末,在紫竹桥附近的老旧房子里,告别时分,王晶垚特意用颤巍的语气重复说:“历史,特别是历史的罪恶,是永远存在的”。

2014年初,寒冷而阴晦的北大校园里,年届古稀的一群老人入夜仍不肯散去,她们还在斟酌,是否依照陈小鲁的先例,举行一次公开的致歉仪式。而这促成了几天后的宋彬彬道歉。

燕山下深冬的荒地上,王冀豫年复一年为当年倒在他棍棒下的亡灵点燃忏悔的火苗,微弱却不曾熄灭。他感到自己忏悔的意义很有限,不能挽回人命。

“但它可以告诉人们,那块冰已经化了。”■

(蔡婷贻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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