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父不知亲人痛

2014-09-11 10:50孙青瑜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14年9期
关键词:火化奶奶母亲

2014年7月26日,是我的父亲孙方友去世一周年纪念日。回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追忆起父亲的情、父亲的爱,我依然感到温暖,不禁更加思念父亲。

——孙青瑜

没有失去过亲人的人,无从理解生死离别的泣血之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父亲是个幸福的人,一辈子没有遭遇过生死离别的哀痛和折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到死也不能瞑目,圆睁的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急诊室的天花板,心里牵挂着的是他年过八旬的双亲和目不识丁的糟糠老妻。

父亲突然撒手而去,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如同天柱突塌。

奶奶每天拍打着大腿悲呼:“为啥不让我去替我大儿死呀!”痛失长子的悲鸣在父亲生活43年的颍河镇东街飘飞回荡,听得四邻悲泪垂落。自从父亲离去,几日之内,身体硬朗的爷爷脚步突然蹒跚不稳了。

母亲对父亲的思念,想必比我们更加的浓烈和复杂。母亲从小丧母,娘家又无兄弟姐妹,可以说,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她的生活拐杖和精神支柱。自从我们家搬到省城,母亲因为不识字,一直不敢一个人外出,她出门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也不会用手机。可我们从来没有担心过母亲,因为她身边总是有父亲在。无论是早市散步、傍晚买菜,还是外出,父亲总是与母亲并肩相伴。有父亲在,母亲什么都不需要,因为父亲就是她的指南针、她的世界、她的全部。

可就在2013年7月26日12点10分,母亲的一切都毁灭了。

我一次次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听他的心跳,一次次摸他的脉动,一次次感觉他的体温……我跪下哀求医生一定要抢救我父亲。医生又一次给父亲做了基本的检查,可心电图再一次呈现一条残酷的直线……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硬,若再不回去拿衣服,恐怕一挺身,连衣服都穿不上了。当时,不知道母亲哪来的勇气和力量,她见我们兄妹哭瘫在地,毅然决定一个人回去给父亲拿衣服。那是我们搬到省城,母亲第一次没有父亲陪伴的单独行动——是为了回去给刚刚去世的父亲拿寿衣。

母亲拿来寿衣时,父亲的身体已开始变硬,可手却是软的。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轻轻地握着我和我哥的手,好像在用仅剩的一点儿柔软安慰他的一双儿女,不舍得松开,不舍得僵硬,不舍得冰冷,不舍得与我们生死离别……

我们一边哭,一边艰难地为父亲穿衣服。这时,我们才发现父亲的眼睛一直睁着,父亲浑浊的双眸直视着急诊室的天花板。我和我哥几次为父亲合眼,都没有合上。母亲见状,走上前,对父亲说:“华他爸,你放心走吧,咱爹咱妈还有我和咱几个兄弟呢!”

人都说走了的人与活着的亲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冥冥之中,父亲好像听到了我母亲说的话,他终于合上了双目。

很快,父亲被推进太平间。太平间在地下室,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排连体的冰柜,冰柜上写着编码,冰柜里就是冰柩,一打开,寒气冒着白烟朝外冲。

因为天热,守护太平间的人一次次地催促我们不要磨蹭,尽快将亡者入柩。我却一次次地哀求他再等等,再等等……

不知过了多久,哥哥把我从父亲身边强行拉走。

待我挣扎着扭身时,父亲已经被看尸人趁机推进了冰殓箱。我哥拽我的手突然松开了,对着存放父亲的冰殓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对我说:“小妹,咱真的没有爸了!真的没有了呀!”

父亲走得太匆忙,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留下。当时因为患心绞痛,父亲被送往医院救治。待我赶到医院时,看到父亲的意识还很清醒。由于心区疼辐射胃疼,父亲想呕吐,让我给他拿纸篓。他哕出来一堆黄水后,又让我给他拿水漱口。由于父亲心梗,不能喝水,母亲安排他说,漱口的水可不能咽下去。父亲点点头说他知道。不想说完这句话,父亲的呼吸一阵急促一阵,随后一闭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的突然早逝,让很多的朋友、文友和读者都惊诧得难以置信。几个叔叔和姑姑得到我父亲离世的消息时,其实我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好几个小时了。当时,三叔(墨白)正在鸡公山度假。头一次接到我的电话,他以为我父亲像前几次一样病重住院了,不会有生命之虞,便让三婶赶快给他下碗面条,自己便去收拾行李。当我再一次在电话中向他讲明实情,三叔一阵悲鸣,三婶饭还没来得及做,他就拉起她急匆匆地从信阳往家赶。三叔和三婶回来时,父亲已经进太平间半天的光景了。三叔三婶憋了一路,一进门就忍不住悲声大放。那时候,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也从老家赶来,家里哭声一团,悲号声穿过窗户震荡着四邻,不少邻居也闻声赶来。

父亲生前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也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们和三叔商量着父亲的后事。

当时,最让我的几个叔叔拿不定主意的是要不要告诉我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奶奶6年前身患癌症,爷爷和我父亲一样也患有心脏病。两位沧桑老人,若突得长子去世的噩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家人如何能扛起这悲中套悲的凄凉?

叔叔们几番商议,举棋不定。

父亲生性乐观,外人并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很多作者仍找他写序、荐稿或指导,父亲总是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不忍父亲多劳累,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给我说,我也是从下面一步步“拱”上来的,我知道“拱”出来有多难,能帮人家的时候,就得帮人家。就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五天,《朔方》的火会亮老师发来短信:“孙老师,您朋友谢志强的小说已发到10期,特告知,祝夏安。火会亮”这是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帮友人荐稿。前年,父亲突患心肌梗死被抢救过来。人还没有出院,他就给医生请假去参加一个会议。会场上,父亲把与会者逗得前俯后仰,可他却因为讲话太多,累得心区疼痛不已。无奈,父亲只得掏出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一边朝嘴里塞,一边给自己解围说:“今天太激动了,得吃两片硝酸甘油消解消解这激动劲儿!”父亲的主治医生总是说我父亲什么都不好,就精神好。殊不知,父亲每天都要偷吞多片硝酸甘油维持生命,常常刚走两步,就累得心区疼痛,必须朝嘴里填急救药。尽管如此,我却如何也没想过我的父亲会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因为父亲还不到64岁!

或许正是父亲的善良、宽仁和乐观,让很多人都念他的好,怀念他。家乡和外地的许多朋友不分昼夜赶到郑州,不远千里来为父亲送行,洒泪于灵前。父亲不幸早逝的消息通过网络、报纸迅速传开,国内的很多读者、文友、编辑和朋友给我和三叔发来唁函和唁电、撰写纪念文章,大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太突然了”、”想不到”。

叔叔们最终还是决定接爷爷和奶奶过来。

从淮阳老家到郑州的路上,爷爷和奶奶一直追问开车的五堂弟。五堂弟当兵出身,纪律性极强,一切都按照长辈的吩咐,走了一路愣是没告诉爷爷奶奶真相。他一边开车,一边一遍遍地回答爷爷奶奶的追问,告诉他们大伯就是犯心脏病了,啥事没有。虽然爷爷奶奶已经预料到了种种的不祥,却无论如何也没敢朝最坏处想。因为就在前几天,父亲还回家看他们,父亲爽朗的笑声还在两位老人的记忆里盘旋……

父亲去世后,我和哥哥基本上哭成了废人,父亲的身后事都压在了三叔身上。三叔一边迎来送往,一边忍痛铺摆场面,指挥大小事宜。唯有爷爷奶奶与父亲见面的事上,让三叔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如此残忍的事情该如何向老人说,该什么时候说。

爷爷和奶奶来到郑州时,已经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下午。当时,许多朋友从各地赶来,吊唁的花圈几乎摆满我家门前的那条路。可正是这些花圈,让家人再次犯了愁,觉得一直瞒着两位老人不是长事,还是应该提前告诉他们。于是,三叔就给已经进入市区的五堂弟打电话,告诉他不要直接进小区,在北门口等着。这时候,三叔请来的医生已经背着药箱赶到,医生随着家人一起到小区的北门等我那可怜的爷爷和奶奶。

我和哥哥正给来往的宾朋磕头行礼时,忽然听到爷爷奶奶悲呼的声音顺着小区的大路传来。我哭喊着奔到大路上,离老远,就见爷爷和奶奶由我的几个叔叔搀着……当他们被搀到家门口时,看到满院满路的花圈,还有我和我哥身上白色的孝衫,奶奶的身子一软,昏倒在花圈满布的路口……

父亲去世后,时间像被喜马拉雅山拽着,秒针每甩动一下,就像刀子一样割着我们的肝肠,我们全家人脑子里全是父亲,我们不知道怎么熬过的那一秒又一秒。悲痛和思念化成肝肠寸断的泪水,落满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恍惚之间,父亲一次又一次回来,进家,开门,喊我……可待我擦干泪,用焦渴的眼睛寻找父亲时,他却正在黑色的像框里对我微笑……没有人知道我们有多想父亲,任何与父亲有关的物什或言语都能把我轻轻推倒,伏地恸哭。

我一次次地站到小区的路口等父亲回来,先前在这条路上,我无数次碰到父亲,从来没有在意过,碰到也就碰到了,喊一声爸,父亲应一声,那是存在者的家常,那就是日子,那就是幸福。可父亲去世后,好端端的日子突然被撕碎了,撕开一个永远无法补上的大窟窿。那条通往家的路口成了我等候父亲归来的伤心之路,成了我幻想父亲起死回生的一处场地,一次次地守望,一次次地等候……

可是,直到我的双腿站疼了,站木了,才发现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我永远都不可能再等到父亲一步三歇归来的身影!

在父亲离世的第三天,按照旧习俗,父亲本该入土为安。可是,按照新规定,父亲不能土葬,只能火化,否则身后一系列的手续都不好办。正是因为这个,父亲像很多现代中国人一样,拥有了两次殡葬仪式。

父亲火化之前,我和哥哥一直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因为父亲去世后,遗体一直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我们没能给父亲守灵。为了弥补遗憾,在父亲被推进火化车间的时候,我们一直跪守在父亲的遗体边悲泪滂沱。当时,很多去殡仪馆参加追悼会的亲朋都散去了,留守在父亲身边的,就剩下我的三个叔叔、两个堂叔,还有我们兄妹俩和两个堂弟。火化室的温度很高,我们将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祭奠即将被高温化成灰的父亲。

在几个叔叔中,父亲和三叔的感情尤其深。父亲是家中的老大,在三叔小的时候,奶奶还没有女儿,便把父亲当女儿使唤。奶奶上班时,都是由父亲背着三叔、扯着二叔,站在路口等奶奶下工回来。后来,三叔和父亲选择了同样的事业,他们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天分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上有名的“兄弟作家”。由于父亲和三叔的影响,我们家乡的许多人都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单单我们故乡的一个镇上,就有六名中国作协会员和五名河南省作协会员。在这种文学现象背后,隐藏着一条由父亲和三叔在荒原里携手踩出来的曲折小路,这条路上撒满了从农民到作家的艰难和不易,并在那片土地上产生了极大的号召力。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和三叔,尤其是父亲,已经成了我们那一带家长教育孩子奋发图强的楷模。可现在,那个被家长们反复絮叨的楷模——孙方友却突然走了,此时正在火化室里排队等待肉体被焚烧成灰……

时间在我们兄妹伏地的膝盖间一刻一刻地流走……

肉体在高温中气化的异味充塞着火化室的每一个角落,传到鼻子里,刺激的不是我的嗅觉,而是我的神经。我又一次发疯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等待火化的父亲身上,摇着他呼喊:“爸,你快点儿醒醒吧,求求您快醒醒吧!再晚就来不及了!”那时候,我还心存让父亲起死回生的强烈奢望,我无法打消这种奢望和幻想,因为灵柩上躺的是我的父亲!

前几天还好好的父亲,突然间就没了生息,让我一度对生命这种东西产生了深深的质疑,让我对存在和消失之间的距离开始重新目测和丈量。父亲用一生的努力,留下了等身的著作、逝后的喧嚣以及各种被追封的“小小说大王”、”新笔记体小说创始者”“小说大师”等“高帽子”。

我心急如焚地摇晃父亲,没命地催他赶快醒来,可父亲却一直面无表情地闭着双目,一动不动,任由我们悲断肝肠,也盼不来他一滴心疼的眼泪。

这两天,爷爷一直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流泪,可能爷爷想的全是父亲生前生龙活虎的场面和镜头。在爷爷、奶奶和很多亲人、朋友的心里,父亲的死亡是被残酷定成的“现实”,而我和我哥却目睹了父亲从生到死、从有到无的全部过程,父亲留给我们的是一堆生命消逝的线性记忆。

就在父亲被推进火化炉时,憋了两天的三叔突然伏地恸哭起来……

父亲和三叔一路携手从老家颍河镇闯入省城,一直门窗相依地住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在我的记忆里,每次父亲有病,三叔都在身边彻夜守护。而每次三叔外出开会,在即将回来的那天,父亲就会放下笔,佯装坐在阳台上看书,眼睛却不时地朝路口瞟一眼、又一眼,一直等到三叔背着包回来……

父亲的突然离去,对三叔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三叔不在身边。父亲被火化的过程,算是三叔和父亲的一次生死离别。三叔的悲泪洒满脸堂,又滚落到衣襟上……

父亲没过64岁的生日就走了。在他64岁生日那天,我刚好去济南开会。到了泉城,与会的文友大都是父亲的朋友和读者。在得知我是孙方友的女儿时,他们一次次地安慰我。他们的安慰让我内心更加悲凉和孤独,让我更加思念父亲。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偷偷地跑到宾馆的公园里,掏出父亲的照片,跪在草坪上放声哭了一个多小时。当时已近午夜12点,我悲凉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公园里飘荡,我瘦小的身影在暗夜里显得那样的孤独、无助、凄凉……

父亲大小算是个名人,所以就比平常人多了一次仪式,在父亲的骨灰安葬不久,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省文学院和河南文艺出版社联合为父亲开了一次大型追思会。一进会场,看着蓝底白字的大横幅上写着“孙方友先生追思会”几个大字,我就泣不成声了。几个一直疼爱我的姐姐怕我的哭声影响会议进程,都不让我哭。我憋了一上午,下午回到家就病倒了,到了晚上险些死去。就在我流着泪给母亲交代后事时,我突然彻悟了张载的那句“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禁不住对着目不识丁的母亲呢喃出一首诗:

血气循环突迭散,

魂断黄泉天塌陷。

亡父不知亲人痛,

笑对悲呼不知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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