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启蒙思想的先锋性及现世精神

2014-09-12 04:07夏雨
山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夏瑜子君狂人

夏雨

作家莫言说:“先锋不仅仅是一种姿态,先锋也不只是写作态度,实际上是一种人生态度。敢于跟流行的东西对抗,敢于为天下先,就是先锋的态度。”…基于这个角度考虑,毫无疑问,鲁迅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实际创作来开启启蒙之路的第一先锋者。

鲁迅在和朋友聊天时曾把当时的中国比喻成“黑暗的铁屋子”,后来他把这段往事记在《(呐喊)自序》中:“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吗?”这段文字很明确地表达了鲁迅辛亥革命后的寂寞心境,辛亥革命的失败让鲁迅对世事失去信心,甚至对自己当年义无反顾选择的弃医从文之路也满是怀疑,想当年在日本,鲁迅在同胞被日本人吊着打而周围响起日本同学喜悦的叫好声中下定最后的决心弃医从文,按鲁迅的话说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到如今回国后面对的却是无边无尽的黑暗,一将开口就感到空虚的寂寞,难以改变的社会现状犹如重锤击打着鲁迅沧桑的心。鲁迅选择了在沉默中抄古碑,校古籍,在不可祛除的痛苦中麻木自己,回到古代去,从隔世的知己嵇康身上寻求解脱,校勘《嵇康集》是麻木自己的最好方式。但有些人注定要在世上发出声音,这些生命仿佛承载着天降的大任,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如大毒蛇缠住这些人的灵魂,使他们日日夜夜不得安生,不得酣眠。不为叫醒昏睡的人们(因为鲁迅并不觉得自己有叫醒众人的能力),只为给自己一个心灵的慰藉,只为不抹杀所谓将来的希望,鲁迅决定发出属于鲁迅式的呐喊:在绝望中反抗绝望,并燃烧自己,与现世黑暗作殊死的战斗。

悲壮地呐喊

《狂人日记》无论其形式还是文学精神都是十足的先锋作品。先说其形式,此小说运用日记体的方式,把狂人内心对于路人吃人的恐惧,对于月光杀人的恐惧,对于哥哥和医生养肥自己以食之的恐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可以说,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最好表白方式就是日记,鲁迅恰到好处地运用日记体写作模式来展现狂人的内心世界,并通过狂人之口喊出“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的两个字是‘吃人”!“吃人”的封建礼教就这样被狂人高声喊出,同时代的启蒙者们都看到了封建礼教的弊端,但谁也没有勇气指出封建礼教的“吃人性”特征,唯有鲁迅借狂人之口喊出这一声“吃人”的呐喊,喊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五四”新文化时代。

《狂人日记》中有一处细节非常耐人寻味,狂人在幻境中看见一个人来了,狂人便问“吃人的事,对么?”这人回答道: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可是狂人还在执着地问:

“对么?”这人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狂人便立刻喊道“从来如此,便对么?”这人叹息着说:“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笔者始终认为文中这处细节是鲁迅作为一个启蒙者最好的诠释和预言。吃人的事从来就有,无人在意,无人疑义,唯有狂人发现了这千年历史吃人的秘密并执着地追问,幻境中人对狂人说“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但鲁迅自借狂人之口呐喊开始便一发不可收,不可说的秘密一旦被说破就犯下错,难能可贵的是鲁迅能够“一错再错”,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也要喊破礼教“吃人”这惊天的秘密,还给孩子们一个正常的生活,一个光明的世界,为此宁愿“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就是先锋者的胆量和胸怀,只不过这“一错再错”的呐喊充满了悲壮性:因为狂人终于发现自己也混在其中“吃了”多年的人,一个“吃过人”的人怎么有权利再去劝诫别人不要“吃人”呢?但喊出真相似乎是鲁迅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义务,于是他用一种置自己于死地的悲壮先锋性完成了其执着启蒙的一生,自己肩住黑暗,引别人去光明地带,而自己却“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中,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这是一种置自己于死地,而且在死地沉没,不后生的悲壮精神。其小说从最初的《狂人日记》到最后的《起死》都满含这种悲壮气质的先锋色彩。即使是爱情题材的小说,也充满了这种悲壮的毁灭性,比如鲁迅唯一的爱情小说《伤逝》。

《伤逝》是一篇无论形式还是内容都极具先锋性的作品。首先说形式,本文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全文,而且用内心独白式,或者叫追忆式的方式展开叙事的。这种形式本身充满了先锋色彩。用这种先锋的形式承载的内容和文学精神也一样是先锋的。打破包办婚姻倡导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是当时的社会热潮,但鲁迅在热潮中看见了缺陷,在热闹中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静和反思:自由恋爱的基础是什么?单纯拥有爱情是否就可以如愿以偿地获得幸福呢?幸福指数到底指的是什么?婚姻包办是不是婚姻幸福与否的唯一决定因素?这些问题本身以及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极具先锋性。《伤逝》其文就是对这些问题的深刻回答,而回答同样充满了悲壮性:子君喊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并且坚定地与涓生同居了,但同居之后的生活完全不是子君想象的样子,寂寞、愁苦、空虚、隔膜、贫穷、冷漠、厌倦,各种情绪夹杂而来,涓生和子君的爱情就在这些情绪中慢慢消解,直到涓生说出那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他和她的爱情彻底消亡,覆水难收,各自离散,最终子君在忧郁中死去,涓生在对过往的忏悔之中惆怅前行。如果文章只写到子君和涓生同居之后从此幸福地生活,这无疑是虚伪的幻觉,因为种种原因使得他和她不可能无忧无虑地生活,爱情是甜蜜的,但生活是现实的,有时爱情只存在想象之中,鲁迅的深刻就在于当爱情照进现实时,他能超越社会的狂热,反思这种狂热带来的各种后果,鲁迅的深刻就在于总是能及时地反思,能透过现象看见本质,能于浩然狂热之中感到寒冷,于天上看见深渊。在最狂热中感到寒冷并且看见深渊,这是清醒者必然承受的先锋悲剧性。endprint

鲁迅还有一篇小说取名叫作《药》,药应该是医治人的,而非置人于死地的,当然文中革命者夏瑜之死并不是因为要供给小栓治病的人血,但消解了一切烦琐的叙事之后,文章呈现给我们极其简单的寓意:革命者的杀身并未成仁,小栓家茶馆里出出进进的人们完全不懂得夏瑜革命的动机和被杀的意义,他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对世事议论纷纷,夏瑜砍头的唯一意义似乎就在于给小栓提供了热的人血去治小栓的痨病,如果治好了还显出牺牲的意义,但可惜的是没有治好,故事的结尾小栓的坟和夏瑜的坟挨得很近,瑟瑟秋风中枝叶零落,有乌鸦飞过,场景无限凄凉。据说夏瑜在狱中曾对牢狱看守连说可怜可怜,他想在最后时刻启蒙这些可怜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样的启蒙充满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鲁迅的最后一篇小说《起死》说的是庄子复活一个500年前死去的汉子的故事。故事是围绕庄子和被复活的汉子之间的对话展开的。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对话就是庄子说是我复活了你,你本来已经死了500年了,汉子说我活转过来有什么用,亲人都失去了,连衣服也没有,赤条条的,你庄子空有一身的本领又值什么鸟,这表明启蒙沉睡的众人是要为众人担负责任的,你要给他指明要去的路,你要给他提供比沉睡更好的生活,你还要让他心情舒畅,不能像自己一样在沉重中、迷茫中醒来。这一切都是摆在启蒙者面前的难题。对于庄子,最深的悲壮性就在于没有找到路之前就唤醒了汉子,让这汉子承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

鲁迅先锋选择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清醒之后能够呐喊而不是低调地沉默,更加可贵的是明知这种呐喊带有极深的悲壮性还要坚持呐喊,正如尼采所言,人要学会清醒,而且要清醒得有趣,这里说的“有趣”指的是要承担某种社会责任而不是独善其身洁身自好。所以美籍学者夏济安评价鲁迅时沉重地说:

“他从不曾得到他的同时代人胡适和周作人所曾享有的那种宁静的心境,但他却是比他们中间任何一个都更其伟大的天才。”

在虚无中燃烧

鲁迅曾在《(呐喊)自序》中坦言经历过诸多世事磨难之后他终于明白他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先前的大气魄、大胸怀、大志向都已化作无语的言辞在寒风中飘逝,而自己却在这飘逝中浑身颤抖,无法呼吸,无法生存,正如《野草》集里《颓败线的颤动》中那个老女人跑向荒漠大地喊出无词的言语时一样,石像般的身躯已经荒废,已经颓败,并且颤动,“这颤动点点如鱼鳞,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唯有这样的虚无感才显出其真实的心境。

“敢为天下先”的先锋精神不仅仅包括先锋行为本身,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包含着因先锋的行为所带来的各种不可预期的结果和复杂纠结的精神困惑。做急先锋并非鲁迅的本意,按鲁迅的思考:如果民众能够自救,何必英雄出面解救;如果民众麻木不醒,周围铜墙铁壁,救醒又能怎样,无路可走,正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说的那段“铁屋子”言论所表达的思想一样。不久之后,在一次演讲中鲁迅再次阐明这个意思: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意思很明白,做急先锋是要承担责任的,鲁迅一再认为自己不具备唤醒的能力,在给许广平的信里鲁迅就曾坦言,自己不是不愿给人以指导,实在是“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又或者终有一日唤醒了一些较为清醒的人,但最终使得这些被唤醒之人面对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铜墙铁壁无路可走,这不是天大的罪过吗?但鲁迅精神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先锋精神,明明知道道路艰险且可能行走到某处就没了路,或者会有歧路出现,但鲁迅明确表示:如果遇见“穷途”,跨过去,到荆棘里走一走;如果遇见歧路,选一条继续走,不问路,也不返回,或者说根本没有返回的能力,只有向前不停地行走,即使饿死也要在死之前把自己绑在树上,不给老虎当美味的食物。不管是哪一种选择,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鲁迅绝不拉别人同行,以免青年作无谓的牺牲,绝不拉别人同行主要是因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哪一条路是对的,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路可以走,这就显出鲁迅的谨慎和内心的虚无。但鲁迅内心虚无的一个本质特征是只对未来感到虚无,并不对现在感到虚无,上文就谈了,鲁迅遇见歧路或“穷途”并不回转或停止,而是冷静坚韧地继续前行,这本身就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所以笔者认为,鲁迅内心即使虚无也要在虚无中燃烧自己,正如他所言“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烧尽,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在燃烧殆尽之后大笑并且歌唱,这是一种用彻底的毁灭来反抗黑暗的先锋品质,而这种品质恰恰是“五四”前后中国社会最缺少的和最急需的。

启蒙思想的现世性

“现世”一词是佛教语,意为今生,相对于前世和来世而言的。

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一开篇就说“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这种写法本身就极具现世意义:不再对过去感到留念或者痛心疾首,也不盲目乐观地畅想未来,只关注现在,只关注今天,只关注目前,只关注当下。虽然目前的世界是黑暗的,但真正的勇者是敢于和黑暗作战的,拨开黑暗才能看见光明。这也是鲁迅作品总是充满了阴暗色彩的主要原因。鲁迅曾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只觉得‘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但我们正是从这些“偏激”的声音里听见了启蒙的最强音。坚韧地与现实作战比许给我们看不见的未来要切实得多。鲁迅并没有否认可能会有所谓将来的“黄金世界”,只是在将来还没有到来之时,在没有找到切实可行的途径之时万不可做将来的梦,否则会换来更大的虚空。

鲁迅曾说过一个欧洲的传说,耶稣去钉十字架时,休息在Ahasvar的檐下,Ahasvar不准他,于是被诅咒了,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时候。Ahasvar从此歇不下,只是走,现在还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乐的,他何以不想安息呢?虽说背着诅咒,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

鲁迅也如背负了诅咒般始终狂走,适意的安息是鲁迅所不能享受的,鲁迅宁愿像他笔下的死火一样,在燃烧中呐喊,使尽一切力气用微弱的火光照亮现实的黑暗,照进虚空的未来。endprint

猜你喜欢
夏瑜子君狂人
政治、经济及大众娱乐三重视角下的夏瑜之死及其思想意义
新老读者与《商界》的故事
周豫才著 “狂人”的那一晚
李书福 从“狂人”到“网红”
场面虽小,亦有乾坤
——作为教学资源的《药》中的场面描写管窥
游戏狂人
子君的错
子君的恨
代孕“引喜”惹祸,女董事离奇死亡黑手是谁
长江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