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背后的阳光(短篇小说)

2014-09-15 01:47薛喜君
山花 2014年2期
关键词:驴肉月娥老张

薛喜君

黑色铁线灯罩宛若窗棂上的护栏,而罩子里的灯泡犹如气数已尽的老娼妓。

走进铁门的刘大雷,下意识地吸了一下鼻子,一股腥臊气满腔热情地扑向他。这个晚夏的夜晚,诡异得让刘大雷头发根都竖了起来。前半夜,他如一头嘶鸣奔跑的野兽,飘摇欲仙地在女人身上激情荡漾地吟唱;下半夜,却如一只丧家犬,被突然伸出来的魔爪抛到荒郊野外。他还没来得及舒畅地喘息一声,就被惊恐吞噬了。甚至坐在审讯室的铁椅子里,他还恍若梦境。他咬紧牙关地保护老张头,可他又担心卖淫女把老张头供出来。若是老张头进来,他那个如同劈柴烧落架的家就彻底散了。受审时,刘大雷才知道还有“容留罪”,他又担心驴肉馆的老板娘受牵连,这个女人好不容易才在城市里站稳了脚。所以,当警察问刘大雷是谁带他找小姐的,刘大雷梗着脖子说,男人那东西想女人了,自己就能找着道,无须人带。警察把一个黑皮本子啪地摔到桌上,“咦,你还挺嚣张,母鸡下蛋还要在屁股底下搁个引蛋,没有人给你拉皮条,你第一次嫖娼就能干那么欢实?”

刘大雷的脸腾地红到脖根,他想起自己赤身裸体蹲在墙角的惨状。他气咻咻地说:“我不是那只母鸡。”

“咦,你还是只老虎呢。送你进去待上十天半个月,你就是只死猫了。” 警察从头到尾的询问,根本就没提驴肉馆的老板娘和卖淫女。

“难道她们是警察放的耳线?”刘大雷从心里往外打个寒战。

警察把他送进来已经是下半夜两点钟了,监号里除了值班的犯人,其他人都睡了。他望了一眼拥挤的板铺,一排齐刷刷的脑袋如同割过的稻谷茬子,只有睡在中间的一个人是头朝里。裸露在外的双脚仿佛是田间的一条小道,把板铺上密匝的脑袋分割开来。

“你当这是逛妓院呢?快靠边躺下——”坐在当地的男人皱着眉头低吼。

清晨,刘大雷是被一个犯人薅着耳朵拽起来的。他眯瞪地问几点了,拽他的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刘大雷才完全清醒过来。也许是纵欲后的疲倦,也许是被警察轮番审问,他竟昏沉得睡着了。犯人们正在依次上厕所、洗漱,刘大雷是最后一个进厕所的。经过昨夜的折腾,屎尿仿佛都被吓走了,他只刺出一杆焦黄的尿水。

“我都盯你半天了,你也不看我。”有人在背后推搡他。

“刘同——”刘大雷惊愕地张着嘴。

刘同示意他小点声,他压低着嗓子说:“还学会嫖娼了哈?自从进来,我就想你,要是你没买断我也不会进来吃牢饭。没承想你还真不禁想,看来进监牢里的人不是贪钱,就是管不住鸡巴……”

“找揍啊,还是想洗澡?”一个矮个子男人咬牙切齿地扇了刘大雷一个嘴巴。

刘大雷的火气腾地就蹿到头顶,他瞪着眼睛骂了一句脏话。矮个子男人打个手势,犯人们像见到肉骨头的狗,吁着声地围上来。刘同见势不妙,拱手作揖地求饶。矮个子男人把刘同推个趔趄,又蹿上来扇刘大雷一个嘴巴。大概觉得不过瘾,还飞起一脚。刘大雷下意识地捂住裤裆,矮个子男人的脚恰好踹在他嘴上。刘大雷的嘴唇瞬间就肿胀地翻起来……刘同后来告诉他,打他的矮个子是号长,号长说一不二,看哪个犯人不顺眼,就指使犯人打犯人,直到打服为止。洗澡就是浇凉水,这是最轻的惩罚。号长最恨嫖娼的人,号长就是因为女友被哥们干了,把哥们打成了植物人才进来的。刘同说自己跟号长处得不错,有好吃好喝的都孝敬他。前天,他还给号长倒腾了半根香烟。

“没有我罩着你,你是躲不过挨打和洗澡的。”刘同又笑嘻嘻地说,“你刚进来,肚子里有油水,晚上那份饭给我吃吧。”

肿胀的嘴唇如发面饼,刘大雷懊恼地恨自己。昨天还在工地指挥着二十几号人,而今天却和犯人一道盘腿坐在监号的板铺上,都是因为贪图一时之欢。秦月娥一定气疯了,没准盛怒之下,真的和“鬼”睡觉去了。若是秦月娥提出离婚,筱雨怎么办呢?想到筱雨,刘大雷心口陡地一疼。下午盘坐时,刘大雷隐约地觉得有双眼睛盯着他。他想起刘同的话,顿时警觉起来。坐在板铺另一侧,脸色灰白戴着脚镣的男人,眼神如夜晚的探照灯打在他身上。刘大雷想起昨晚那个头朝下睡觉的人。看来这是个重刑犯。这一发现,令他紧张得无所适从。他不自在地用舌尖舔着肿胀的嘴唇,虽然好虎架不住群狼,可也不能装熊。他索性和他对视。他发现戴刑具男人的眼神与号长不同,他的眼睛里有水样的东西涌动。

灯光宛若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野狼,吞噬着刘大雷。他依旧面冲墙地躺着,板铺与墙皮接壤处有一块蛋黄大的墙皮脱落了,裸露出来的沙土呈现出凸凹不平的蜂窝,刘大雷专注地盯着褐色的墙皮,没一会儿眼前就浮现出一层水雾。

刘大雷与刘同曾经是同事。他在化工厂装车班当班长时,没少受刘同的挤兑。刘同骂他是一条阉狗,连在母狗身上撒欢的本事都没有,只知道看家护院……21世纪初,有偿解除劳动合同的风暴席卷这座城市,刘大雷毅然从企业买断。刘同宛若一个溺水者,送了领导一根野生鹿鞭,接替刘大雷当上了装车班的班长。刘同上任之后,很快与另外装车班的班长联手。一年后,轻烃罐车与一辆货车相撞,罐车被撞得罐体断裂。一车掺了大量水的轻烃倾泻而出,因此,几个装车班的班长和技术人员涉嫌侵占国家财产,无一漏网。刘同哀叹地告诉刘大雷,被抓的那晚他差点从楼上跳下去。真后悔当初没买断,要是买断就不能进来吃牢饭了。他还说,案子已经到了检察机关,最少获刑五年以上。

刘大雷当初就是不想同流合污,才瞒着秦月娥与企业有偿解除了合同。若不是买断,自己的生活就不会没有着落,也就不会到建筑工地打工,更不能和秦月娥弄得鸡声鹅斗——最终,还和刘同一道吃了牢饭。刚开始,刘大雷觉得有偿解除劳动合同与自己无关。石油不能和森林比,树木砍伐后再生需要年头。而地下却有一条开采不尽的石油河,即便是这条河干了,再注入化工原料把石头缝中的石油驱赶出来,涮上来的石油也够活几年的。刘大雷是在截止报名时间最后一天报的名,当晚他约几个要好的同学出去喝酒。酒过三巡,赵俊说刘大雷不该买断,岗位那么有油水不说,还稳定,干吗断自己的后路呢?真要是不愿干就花俩钱,换个岗位……此时,刘大雷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卷着舌头说,日子得自己过,心情也得自己承担。装车班看着挺好,早晚得鼓包。为了钱把自己往监牢里塞,实在不值得。没有阳光的日子会发霉……说这些话时,刘大雷显然喝多了。好在哥几个也喝了不少,他的话谁也没往心里去。

当刘大雷在合同书上按下一枚鲜红的手印时,差点跌坐在地上。他梦游似的走出企业大门,凛冽的寒风迎面扑过来,他脚下踉跄地绊了一下。路上疾驰的汽车,都如同垃圾堆上受惊的老鼠,上蹿下跳得令他眼花缭乱。刘大雷逶迤地穿过街道,找了一家专门做高丽菜的酒馆。他并不爱吃泡萝卜辣白菜,而是爱喝高丽人酿的清酒。他想不明白,高丽这个民族所谓泡菜道道都酸辣,只有清酒入口微甜。由此,刘大雷断定,高丽男人的内心深处一定有着火焰般的浪漫情怀,而微甜的清酒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女人。刘大雷认为,但凡喜爱吃辣的人,都是外表强悍,内心却是极其柔软的。刘大雷在高丽酒馆里坐了一下午,就着一盘烤五花肉和两条烤明太鱼,喝了十壶清酒。

午夜时分,刘大雷费力地推开高丽酒馆的门,窝在门口的冷风宛若一只黏人的小狗,汪地一声扑上来,他悠忽一下就晕了。若不是猩红的门框挡了他一下,非摔个仰八叉不可。刘大雷“咦嗬”了一声,眯着惺忪的眼睛仰起头,凄冷的风中,屋檐下的灯笼宛若吊在房梁上的女鬼悠荡着。“嘻,吊死鬼,你吓唬谁呀?”刘大雷朝着那些东摇西摆的灯笼龇牙。

“先生,打车吧。”长着一张高丽脸的服务生,上前扶住他。

刘大雷跌跌撞撞地扒拉开服务生:“别勾引我,我可不想上吊。再说,屋檐也禁不住我。”

长着一张高丽脸的服务生,冲着刘大雷磕磕绊绊的背影呸了一口唾沫:“穷酸相!”

秦月娥一听说刘大雷买断了,半天才缓过神儿。她发疯地扑喽掉敷在脸上的黄瓜片,歇斯底里地号哭起来。“你脑袋让驴踢了,真不扛忽悠。筱雨学习成绩就在中下游晃荡,能考个自费段就不错了。你爸整天齁巴气喘地上不来气,你妈捧着药罐子,不是发烧就是肚子疼。就你爸那点工资还不够吃药,你那岗位多好。只有我们这些扫楼掏垃圾的人才报名买断,堂堂的企业职工谁愿意起早贪黑地干又脏又臭的活,还遭人白眼。要买断也是我买啊……”秦月娥哭号着痛说了家史,两眼哭得如同沾着血丝的鱼泡。

不上班的日子,刘大雷的生活如一条干涸的河流,毫无生机可言。

“一个大老爷们活得像一块糟烂的抹布,都沤出馊味了……”秦月娥的谩骂宛若锋利的尖刀,刀刀都戳在刘大雷的心口窝上。刘大雷认为自己沉浸在黄昏的灰暗中,是从走出企业大门时开始的;而心头生出毛茸茸的霉菌,是走进家门时秦月娥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无休止的争吵让刘大雷身心俱疲,他不想让心一剜一剜地疼,更怕影响还有一年就要高考的刘筱雨。他低三下四地讨好秦月娥。自从刘大雷买断,秦月娥就与他分居。刘大雷以为她不过是怄几天气罢了,想不到她竟动了真格的。坚决不与他共居一室,说是一听他喘气就全身不得劲。那以后,刘大雷极其恐惧夜晚,夜晚成了巧言令色的魔鬼,夜晚把他变成异化的怪物。夜晚也如一条恶狗,把他的睡眠叼走了,他用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把丢失的睡眠找回来。

小区大门口的右侧就是菜市场。以前,秦月娥不让他买菜,说他天生长了一颗挨宰的脑袋,卖菜的小贩大多是女人,一看见男人买菜就甜哥蜜姐的叫,明明是八两却吆喝一斤高高的。也不知道她们是卖菜还是卖脸,男人偏偏就得意这口。在市场转了一圈,刘大雷买了一捆油菜、一把蒜薹、二斤香菇、一袋海米、一把香葱,还买了一条猪前槽肉。秦月娥和筱雨都不爱吃后鞧肉,说后鞧肉像秋后的草一样发柴,还是前槽肉嫩,有嚼头。秦月娥一进屋,刘大雷就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都是你爱吃的,快洗手吃饭。”刘大雷还把写好的食谱拿给秦月娥,“你看看,以后我就按这上边儿的菜给你俩做,保证按营养搭配!”

秦月娥白了他一眼:“就你这两笔字,像扎花铺里伸胳膊撂腿的纸人,看得人眼花缭乱,还好意思显摆。要想吃好,前提就得挣来钱。”秦月娥转身砰地关上门。

秦月娥所在的清扫队有八九十人,自从筱雨上初中,她就放弃扫楼,要求跟垃圾车掏垃圾。掏垃圾不靠时间,顶多一上午的活。她每天早上五点钟上班,三个多小时就能装完楼区里的垃圾。在值班室里扯一会儿家长里短,十点钟不到,就如林子里的鸟,呼啦一下就都扇着翅膀归巢了。筱雨上初三那年,秦月娥做掉两个月的胎儿,可她不想损失一个月的奖金,就让刘大雷替她。那阵子刘大雷刚好休假,他就戴上帽子口罩替秦月娥去掏垃圾。垃圾班清一色女人,就连开垃圾车的也是一个三十来岁离婚的女人。刘大雷听秦月娥说过,女司机独自带着一个男孩,开垃圾车正好可以照顾儿子。垃圾道的门一打开,暴土扬长,酸馊无比的气味打着滚地扑过来。残羹剩饭如同呕吐出来的污秽,令人作呕,特别是女人用过的卫生巾,宛若受伤的小鸟,瑟瑟发抖地蜷缩着。一个班下来,刘大雷的眼眶湿润了,他发誓一辈子都对秦月娥好。

自从进了看守所,刘大雷就在无处躲藏的灯光下怀念黑暗,他觉得黑暗无比淳厚,黑暗也格外的有味道……棚顶上的灯泡如秦月娥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个人若是长期地被一双眼睛盯着,就能精神分裂。刘大雷只要看到监号里那些青黄的脸和茫然的眼神儿,心就不住地颤抖。虽然和刘同在一个监号里,但他们只能用眼神交流。除了刘同的眼神,刘大雷还是能感觉到戴刑具男人的眼神,每当盘坐时,他的脊梁骨都像有千万只蚂蚁簌簌地爬。慢慢地,刘大雷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神里,绝望中带着血性。

这个男人叫谢树才,三十出头。为了供一儿一女读书,他外出打工。留守在家里的女人不堪寂寞,就和村子里的泥瓦匠在黄豆地里苟合。谢树才的父亲把儿媳妇辱没门风的事,毫无保留地通知了儿子。谢树才日夜兼程地从打工的城市赶回来,找到了正在给雇主家盘炕砌火墙的泥瓦匠。青天白日下,谢树才照着泥瓦匠的后背就是一刀,泥瓦匠咕咚一声栽倒在泥水里,谢树才像拎着猪肉柈子似的把他翻过来,“叫你装蛋?叫你……”谢树才疯狂地把泥瓦匠的生殖器砍成一滩烂肉,他的两个蛋也颤巍巍地滚到泥水里。谢树才上去踩一脚,泥水就成了两个蛋的坟冢。泥瓦匠开始还杀猪似的号叫,后来就从嘴里往外冒血沫子,哀号声也渐渐地弱下去。直到他吐出最后一口血沫子,谢树才抓起干土搓了搓手上的鲜血,他大声地对藏匿在屋角发抖的女主人说了声,对不起,让他杀条黑狗,用黑狗血驱驱屋子里的邪气。说完,谢树才拎着沾满鲜血的刀,到乡派出所自首去了。谢树才的女人听说男人把泥瓦匠杀了,吊死在自家的仓房里。谢树才的母亲得知儿子给泥瓦匠偿命去了,喝下半瓶农药,也死了。家里遭遇这么大的变故,父亲觉得都是他那通电话惹的祸。一夜之间白了头,坐在炕上,终日着了魔地叫着“小二呀,小二……”小二是谢树才的乳名。

刘大雷传递给谢树才的眼神,复杂得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灯光下的夜晚,刘大雷噩梦不断。梦里大多是秦月娥把一张滴着血的离婚书摔到他脸上,还有筱雨哀怨的眼神。偶尔,被抓时的场景也会出现在梦里。没几日,他红润的脸庞也和其他犯人一样,宛若霜冻的白菜叶子。刘大雷不能自如地应付监号里的生活,盘坐对他来说就如同上刑。两条长腿怎么也不能柔韧地盘在一起,没一会儿就麻木僵硬。为了分散注意力,刘大雷漫无边际地回忆——回忆致使他一会儿跃上山巅,一会儿又跌进幽暗狭长的深谷……

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可一到下雪的日子就例外了。白昼宛若一块被拉长的牛皮筋。秦月娥的脸也如窗外飕飕的冷风,壁垒森严地防范他。那段日子,刘大雷喜欢鲜亮的颜色。那天,他心血来潮地跑到华联商场,给筱雨买了一条嫩黄色的抓绒裤子。豆蔻年华的岁数不穿太可惜了,再说鲜亮颜色也能给寡白的冬天增加些色彩。刘大雷兴高采烈地抖落着裤子让秦月娥看,“你看这颜色多亮堂,配上那件浅灰色的羽绒服,咱闺女穿上多水灵!”

秦月娥一把扯过来,把抓绒裤子揉搓成一团摔到地上。“给她穿着这么鲜亮的裤子,书还能念下去吗?你安的什么心啊?”

秦月娥的愤怒令刘大雷很意外,他沉默地走开了。由此,刘大雷彻底断了给筱雨穿鲜亮颜色衣服的念想。每次上菜市场,他都故意拖延时间,总是从市场这头走到那头,逛了一圈后才开始选购。几个西红柿、一把油菜、一个紫甘蓝、几条翠绿的黄瓜、一个角瓜、一袋鲜蘑、一块牛里脊……刘大雷把这些姹紫嫣红的蔬菜拎在手里,宛若拎着五光十色的夏天。秦月娥回家越来越晚,有时候还和上晚自习的筱雨一起回来。不是说跟清扫队的姐妹出去吃饭,就是说去玩麻将了。刘大雷乐在其中,他怕看到秦月娥阴沉的脸。秦月娥不在家,他就像离开大人视线的孩童,攥着电视遥控器,随心所欲地选台。当然了,他有意地看用工单位的招聘讯息。到菜市场时也不忘买一份当天的晚报,回到家就趴在桌子上仔细地阅读招工广告,觉得合适就打电话咨询。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谈拢,用人单位大都招泥瓦匠、电焊工、水暖、大货司机等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力工他干不了,至于文案工作,他更不敢照量。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一会儿还行,超过十分钟,纸上的字宛若嗡嗡飞蹿的蚊子。看到一家单位招保安,他欣喜地把电话打过去,一听他的岁数,人家说宁可多花俩钱到保安公司,招一名年轻的保安,也比用一个四十多岁来路不明的人安全。

“谁他妈的来路不明了,老子是堂堂的企业买断职工。” 刘大雷冲着话筒破口大骂。

求职没着落,刘大雷又把心思用在炒菜做饭上。胡萝卜、黄瓜、白菜切成粗细匀称的丝,码在盘子里,浇上炸得红亮酥脆的辣椒,吃一口鲜香无比;油麦菜掐段拌上芝麻酱,再淋上几滴醋,酸爽可口;西红柿切成含苞的菊花状,撒上的白砂糖,宛若新娘子的头纱……刘大雷还特别会使碱,蒸出的馒头和花卷又白又暄,还有嚼劲儿。

“爸,你的厨艺都赶上大饭店了。”刘筱雨不挑食,荤素都吃。

“吃饭,还堵不住嘴。”秦月娥没好气地夹一块肉段,放到筱雨的饭碗里。

筱雨的话让刘大雷心头一亮,趁着买菜,拐到楼下那家“满口香”小吃部,问招不招厨师。老板说他真会逗人乐,就四张桌的小店哪来的闲钱招厨师啊。我炒菜我老婆跑堂才勉强剩几个钱,再招个厨师就得让我老婆卖屁股贴补厨师的工资。哈哈……刘大雷打消了做厨师的念头。

“还学会看报纸了?在单位不花钱的报纸多得是,现在不挣钱倒花钱买报纸看,纯粹是闲出屁来了。”秦月娥赌气把一沓晚报扔到垃圾袋里。

刘大雷噌地站起来,他像一条被踩住尾巴的蛇,嘴里发出咝咝的攻击声,“你他妈的也太过分了,看报纸都不行。让我看你那张阴沉的脸,看得我都不起兴了……”他抬手掴了秦月娥一巴掌。秦月娥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后哇啦地叫起来——刘大雷下颌和脖颈被抓出三道血痕。

“离婚。”秦月娥摔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大雷疯狂地打秦月娥的电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的提示音让他恼羞成怒。他恨不能把电话里的人拽出来,揍一顿才解气。第二天,刘大雷的电话打到清扫队值班室,接电话的人含糊其辞地说没见到秦月娥。刘大雷断定她一定在单位,是她跟班上的同事串通好了。见不到秦月娥的人,刘大雷不放心。熬到筱雨下晚自习,他把电话塞到女儿手里:“给你妈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筱雨不情愿地按键后,并没有接听,而是晃了两下。看来,这是母女俩商量好的暗号。第三次按键后,筱雨拿着电话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刘大雷隔着房门听了一会儿,筱雨没怎么说话,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估摸秦月娥嘱咐她复习别太晚,吃好饭穿好衣裳之类的话。刘筱雨从里屋走出来时,泪流满面地抽噎着。

“爸,你为啥买断呀?还打我妈,咱家好好的日子都被你打得乱七八糟……”筱雨嘤嘤地哭出声来。

刘大雷下决心,就算下跪也要把秦月娥跪回来。他只有去清扫队找秦月娥,他坚信即便是她生病了,用药顶着也会坚持上班,她舍不得被扣掉奖金。刘大雷穿戴好刚出门,父亲来电话了,父亲说母亲肚子疼得直抽筋。刘大雷听着父亲齁喽的喘息,心口仿佛塞着一团乱麻。他安慰父亲,说自己马上就到。这两年,母亲经常肚子疼,还莫名其妙地发烧,住院输十天八天的消炎药,能顶一阵儿。上班那会儿,他没少给母亲买螺旋藻西洋参之类的补药,还倒腾不少治胃病的偏方。他认为母亲就是胃寒,她的胃属于温润的南方,而不适合冰天雪地的北国。母亲吃了好几大包药,肚子疼的毛病都没好。

刘大雷坐在车上稳了稳神儿,给秦月娥发一条短信。“小娥,筱雨要高考了,她离不开你。求你回家吧,是我不对,我心里非常难过。相信我,一定让你和筱雨过上好日子。我妈病了,我要去照顾她。”短息发出去的瞬间,刘大雷眼前一片水雾蒙蒙——

内科、外科、消化科、妇科几个诊室联合给母亲会诊。外科医生说患者没见外伤,也没有阑尾炎、腹膜炎;妇科医生说患者没有附件炎,更不能是宫外孕;内科和消化科的医生呛呛了半天,依据母亲发病前吃了半根香蕉,确诊为胰腺炎。因为胰腺娇贵,就怕吃不对劲也怕着凉。母亲开始用治疗胰腺炎的药,用了一个星期,疼痛没减轻,高烧也没退。医生们又开始新一轮的会诊,各种仪器在母亲身上吱吱地游走,医生每一次按压母亲的腹部,她都抽筋似的痉挛。刘大雷脸颊上的肌肉也随母亲不断地抽搐。一番会诊后,医生之间有了分歧。有医生建议给患者做肠造影,却被主任否决了,他说病人现在这个情况,根本就无法操作。况且各项指标都在临界范围。

刘大雷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的床前,眼睁睁地看着她疼。午饭时,母亲勉强地喝了两勺米汤,可米汤只在她胃里如蜻蜓点了一下水,就悉数地从口腔里蹿出来。母亲痛苦不堪的呻吟声,让病房里的人都唏嘘不已。刘大雷焦虑地为母亲揉搓胸口,母亲的呻吟声渐渐地弱了下去。“妈,你好好睡一觉,睡着了也能减轻疼痛。”刘大雷拿起碗筷要去水房,他又发现母亲不对。就焦急地喊两声妈——母亲仿佛走出去了很远,对他的叫声充耳不闻。刘大雷仓皇失措地摁了床头的铃,护士和值班医生嘴里嚼着食物跑到病房。值班医生翻了翻母亲的眼皮,叫护士赶快通知科主任和主治医生。走廊里一阵忙乱,刘大雷的心悬到嗓子眼,值班医生让他做好准备,病人极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

刘大雷在手术室门前像一只寻找主人的流浪狗,焦躁地兜着圈子。他是父母的独苗,本来他之前有四个姐姐,没活过五岁就夭折了。生下刘大雷,父母恨不能把他含在嘴里,生怕他被野狗赖猫叼了去。父亲给他起了俗气却牢固的小名,拴柱。母亲还找瞎子给他批八字,算命瞎子说刘大雷是玉皇大帝身边的童子下凡,五岁时玉皇大帝就要把他收回去。要想过这道坎,就得在他四岁时的除夕夜烧个纸糊的替身,再给他脖子上戴一把小锁头,锁头预示着锁住和长命百岁。锁头在他五岁生日那天打开,烧上十刀纸钱把前世欠的债还上。算命瞎子还给父母也批了八字,说他们夫妇命硬克儿女,让他们给刘大雷认一个孤树做干妈,管他们叫叔叫婶。

刘大雷五岁以前,父母噤若寒蝉地过日子。母亲总是梦见拴柱的胳肢窝下,突然长出一对翅膀,在她眼皮底下忽闪忽闪地飞走了。梦里,母亲哭得泪水涟涟。因此,一到夜晚,母亲就把刘大雷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他顾念旧主贪恋天堂,真长了翅膀飞到玉皇大帝身边去。刘大雷五岁生日那天,母亲看着活蹦乱跳的儿子喜极而泣,“拴柱啊,这辈子给妈做儿子,下辈子还做妈的儿子啊……”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做过儿子胳肢窝长翅膀的梦。父亲把刘大雷驮到脖颈上来回地颠儿,木讷的父亲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兴奋。直到与秦月娥结婚那天,趁着母亲给秦月娥“改口钱”,刘大雷也随之改口。父母老泪纵横地又备了一份改口钱,“儿子都娶媳妇了,有了媳妇就扎根了,改了好,改了好啊!”

手术做了六个小时,随着门楣上“手术中”的灯熄灭,母亲又被推到重症监护室。医生告诉刘大雷,母亲患的是“白塞氏综合征”,小肠破了三个洞。医生说,白塞病是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死亡率极高。即便这次救过来也不容乐观,说不好下次血管、眼睛或者其他什么部位再破几个洞,病人就不会再这么幸运了。也就是说,母亲这次手术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她的命就如同挂在洗衣绳上的衣物,随时都有可能被飘来的一阵风吹落。

秦月娥带着筱雨来医院时,母亲还在重症监护室没出来。“她奶咋样?”她从包里拿出五千块钱塞到他手里。

刘大雷想了想,点出两千块钱去了医生办公室。

“爸,你嘴唇上都是血嘎巴,喝口水洇洇。”筱雨追上来,递给他一瓶水。

母亲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的那天,外面下起鹅毛大雪。窗前的白杨树,宛若一具具僵尸,静默无语地矗立在漫天的大雪里,低矮的榆树墙,仿佛是穿着孝衫跪地磕头的孝子。行人们脚步匆匆,只有车辆缓慢地移动着……刘大雷心情落寞而又苍凉地看着窗外。

“拴柱啊,是妈拖累了你……”母亲嘴唇颤抖,嗓音喑哑。

刘大雷哽咽了,他说:“只要我进屋叫妈有人答应,花多少钱都值。”

刘大雷故作轻松,母亲这一场病,仅手术和重症监护室的费用,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母亲又是家属工,能报销的费用有限,刘大雷已经跟秦月娥要三次钱了,每次要钱,他都仿佛刑场赴死般的难过。早上,护士又把医药费的清单放在床头上,可他怎么再跟秦月娥张口呢?前几次,秦月娥虽然没拒绝,可她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再这么要下去,秦月娥总有一天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贬损他。

母亲眼泪汪汪地盯着刘大雷:“又欠费了吧?”

刘大雷把母亲的手掖回被子:“还有两万多呢。”

“救我干啥啊?这些治病的钱够发送我好几回了。”母亲的眼泪又如一条线似的淌下来。

刘大雷为母亲揩去泪水,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刘大雷走到家时,已经成了一个雪人。戗毛戗刺的头发如同枯草,浮肿的眼皮耷拉着,眼珠像是失了一场大火似的通红。刘大雷低头走进里屋。看到床,他真想就此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可他是母亲的命,没有他,母亲也没命了。他换了内衣内裤,半天才踟蹰地走出来:“小娥,我妈治病花去十来万了,今天又催费了。我实在没办法——”

还没等他说完,秦月娥转身进屋,从床下的抽屉里拿出存折,“这是你的‘卖身’钱,密码是筱雨的生日。幸亏你有先见之明买断了,要不你妈就没钱治病了。” 秦月娥把存折扔到沙发上,转身走了出去。

春风宛若一只发情的猫,尽情地舔着窗玻璃鼓噪。没几日,小区里的迎春花就冒出鹅黄的嫩芽。看着母亲在屋地上慢慢地行走,一直压在刘大雷心头的云层似乎也被春风刮薄了,透出一丝疏朗。天暖,父亲的哮喘也见轻了,喘气匀呼了,他就抢着做饭、做菜,还学会用碘伏为母亲擦洗刀口了。父亲让刘大雷回家,他似乎也察觉到儿子与媳妇之间有了嫌隙。

“筱雨就要高考了,月娥的活又累,你在家还能给娘俩做口饭吃。你妈有我就行了。”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喋喋不休。

母亲虽然不住院,但是三天两头到医院换药、复查。父亲的工资将够母亲吃药打针。刘大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所能做的就是隔三岔五做点好吃的送去。秦月娥依旧不冷不热,在家里没啥想头,他也会住在父母处。刘大雷再也不相信电视和晚报上登的招工广告了,就分别给几个同学打电话,求他们帮忙找活。赵俊问他能不能到建筑工地去干,刘大雷连奔儿都没打就迫不及待地说,只要能挣到钱,啥活都能干,穷得都快卖身了……赵俊神秘兮兮地说他缺搞建筑的证件,让他想办法弄一个。

刘大雷瞪着眼珠喊:“你这不是忽悠我吗?明知道我没有建筑的证件还逗我。”

赵俊奚落他在家待傻了,要想要那东西一点都不难,楼道里、围栏上到处都是。搞工程的马总是哥们,就想找个知根知底的工长。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刘大雷寻思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在小区的垃圾箱上找到一个办证的电话。半个月后就拿到了“施工员”的证书。他先去看望父母,告诉他们自己找一份工长的活,又再三叮嘱母亲按时吃药。母亲哆嗦着叮嘱他干活时,后脑勺要长着眼睛,躲着那些砖头瓦块……刘大雷呵呵地笑,说母亲总是把他当作三岁的孩子。

刘大雷第一次期盼夜晚的到来,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没出息,又不是偷别人的老婆。他躲进厨房一连气抽了三根烟,才稍微平静下来。终于挨到筱雨房间的灯熄了,他才踮着脚洗脸、刷牙、刮胡子。秦月娥最讨厌他下巴上的胡子茬,说他下巴上的胡子茬是收割后的谷子地,把她光滑轻薄的肌肤扎得千疮百孔,两颊上的雀斑就是遭受胡子茬虐待的结果。刘大雷格外喜欢朦胧夜色下的秦月娥,这时候的她眉头是舒展的。每次做爱时,他都故意把下巴往秦月娥的脸上蹭。看到她左躲右闪地蠕动,他呵呵地笑说秦月娥像小时候玩过的一种叫东歪西歪的虫子……刮胡刀宛若一只饥饿的小羊,下巴上的杂草都被它舔进了肚子。刘大雷摸着如同鸡蛋壳的下巴,心满意足地笑了。

“今晚,别让我睡沙发了,明早我就去工地了。”他泥鳅似的钻进秦月娥的被窝。

秦月娥被突然钻进被窝的刘大雷吓着了,她宛若一条跃出海水的鱼,僵硬地打着挺。僵持了一会儿,她冷若冰霜地说:“我累了,也讨厌做那事儿。”

刘大雷霍地坐起来:“那你就给鬼留着吧。”

“跟鬼睡觉,也比跟你强。”秦月娥口不择言地还击。

刘大雷干活的工地,是去年竣工的住宅小区。一期楼房竣工后,路面和一些配套设施还没来得及修建,天就冷了。冷清无人烟的工地呈现出颓败和凄凉,一个捡垃圾的中年女人,正吭哧吭哧地把归拢在一起的破碎牛皮纸袋子打捆,还不时地捡土坷垃掖到纸袋中间。当她背起捆好的牛皮纸袋子,腰身一下子就矮了半截,宛若一只蜗牛。

“唉,草民真他妈的难活!”刘大雷看着女人的背影自言自语。

刘大雷到转盘路口,雇几个临时人员,领着他们在工地的空场上搭建工棚。在民工们上来之前,得先把他们吃饭睡觉的场所解决。开工之前,马总来了,他给刘大雷带来一沓图纸,并在承包的路段上做了标识。马总说现在的活越来越难干,今年花了大力气,才包了几个零散的小活。要是能把小区修建锅炉房的活拿下来,这一年也不白忙活。现在人不好招,本来层层扒皮就没多少利润,人工费、好处费又占去了一大半……马总骂了一句粗话,还噗地吐出嘴里的烟屁股。落地的烟屁股刺出一股烟后,被风刮走了。马总让刘大雷盯紧人看好料,“挣不挣钱,挣多少钱就看你了。看在赵俊的面子,我也不会亏待你。”马总又啪地点了一根烟。

工作来得不容易,刘大雷一定要干出个样来让马总信任,也给秦月娥信心。他带着二十几个人开挖路基、铺工程砂、打垫层……民工们都是来自乡村,平均年龄在五十多岁。队里有一个六十二岁的民工,大家都叫他老张头。老张头精瘦,满脸褶子还佝偻着腰。他跟大伙一样,早上三点钟起来干活,晚上十来点钟收工。蜷在床上的老张头,看上去像一条风烛残年的老狗。刘大雷总是担心他哪一天倒在工地上起不来。他问老张头这把年纪还出来打工,儿子愿意吗?老张头红着眼圈说自己有两个儿子,给两个儿子成家时拉的饥荒刚还清,想着这下就能舒心地过两年好日子。没承想,二儿媳妇扔下十岁的孩子走了。二儿子发疯地找了大半年,糟践的钱财都够买两头牛了,也没找回来。二儿子借酒浇愁,酒后骑摩托车撞到树上,折了六根肋骨,还把脾摘除了。刚养好,胃大出血切除了三分之一,多发性胆石症又切除了胆。二儿子肚子里的灯笼挂没剩几件,田间地头的活干不了。后来,从二儿媳妇娘家那儿打听到,二儿媳妇在外搞传销,说是等挣了大钱再回来接孩子,送他到外国念书。

“儿子吃药,孙子念书,我这把老骨头再不出来挣俩儿钱,就没活路了。”老张头抽回淌出来的清鼻涕。

一条水泥路面刚铺了一百多米,马总急惶惶地来了。刘大雷跑前跑后,他兴致勃勃地说路面绝对经得起监理抽查,用的都是质量上乘的砂石料……马总没听完就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刘大雷一头雾水。赵俊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他傻,都是在企业里待苶了,非得挨顿揍才能清醒过来。“你铆足劲地用好料,去了给一包二包的利润,到三包这儿还能剩几个钱,能抗住你这么祸害。不从料里省钱,哪来的利润可赚。人家马总不只这一个工地,把这儿交给你了,你却给赔个底掉……”

刘大雷被骂得蒙头转向。若不是老张头叫他,他还如一头拉磨的驴在原地转圈呢。

工地对过,一趟长长的棚户房前是民工们聚集的场所。这里有卖肥皂、洗衣粉、黄胶鞋、棉线袜子的杂货铺,也有卖方便面、火腿肠、饼干、打火机、香烟烧酒的小卖店,更多的是东北大炖菜、兰州拉面、西安凉皮的小饭馆。最招揽人目光的就是那家驴肉馆了,因为驴肉馆门前的木桩上总是拴着一头驴。每天清晨的四五点钟,这头驴就扯着脖子“嗯昂嗯昂”地叫。每到这时,民工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吧唧着嘴,抻着脖子循着驴叫声望过去——“杀驴了,又有驴肉蒸饺可吃了。”民工们实在馋急眼了,才到驴肉馆里喝免费的驴皮汤,吃几屉驴肉蒸饺。像干煸驴板肠、驴三件、手撕驴肉这样金贵的东西从不问津。老张头蹭过别人的驴肉蒸饺,吃过两次后,他说驴肉馆的蒸饺不地道,至少掺了一多半马肉。一个民工们说老张头烧包,吃得都快撑破肚皮了,还说吃的是马肉。老张头嘻嘻地笑,涎着脸说:“马肉也是肉啊!”

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骂,刘大雷郁闷难耐。晚上收工后,他独自一个人来到传说中的驴肉馆。果然有一伙民工喝着免费的驴皮汤,吃着热气腾腾的驴肉蒸饺。驴肉馆只有六张桌,大概是这伙民工来的人多,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他看了一眼吃得热火朝天的民工,没有熟悉的人。刘大雷在北墙角的桌子前坐下,他心中疑惑,敢在这地儿开驴肉馆,老板一定是个有胆量的人。毕竟驴肉是稀罕物,价格不菲。民工顶多吃几屉驴肉蒸饺,民工头来这里吃饭的也是少数。一天杀一头驴,靠什么赚钱呢?

刘大雷点了一个干煸驴板肠、一个手撕驴肉、一盘驴三件,要了一瓶富裕老窖。

“能舍得喝富裕老窖的人,肯定是油田买断的职工来这里打工的。从眼神儿就能看出来……”形销骨立的女人把一大碗奶白色的驴皮汤放到桌子上,“汤免费管够。”女人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如同两条蠕动的蚯蚓。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就是买断的?”刘大雷看着她。

“俺开了十几年的馆子,一眼就能看出进来的人活得是好是孬。买断人的眼神儿都散淡……”女人又嗤地笑出声来。

看来,不管心中妖孽的道行多深,都逃脱不了眼睛这面照妖镜。刘大雷瞄了她一眼,四十多岁的女人还能眉飞色舞,一定不是善茬,看来她既不缺男人也不缺钱。刘大雷无心搭理穿得花里胡哨的老板娘,他还为挨骂的事儿想不开。刘大雷一口接一口地喝闷酒,他再一次把马总的脸色和赵俊说的话仔细地捋一遍。难道那些泛着青色的碎石是皇帝的女儿,只能看不能用吗?马总是看到碎石喂进搅拌机的大嘴里,脸色才霍地变了。刘大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喝急了,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地端起驴皮汤碗,奶白色的驴皮汤十分诱人,浮在汤上的香菜梗宛若遇到风浪的小舟,飘摇着摆动起来。刘大雷一口气喝了半碗汤,他吧嗒两下嘴,咂出了味精的味道。他想起老张头说驴肉馆,拴着叫驴卖马肉的话。这汤弄不好就是鸡皮和猪皮熬的,只不过用了大量的味精调味。看来这家驴肉馆为了招揽生意,才打着免费喝汤的幌子。他愣怔地盯着驴皮汤,“莫非?对呀,从料里省钱,就得——”刘大雷一下子就从微醺的状态里醒来,仿佛先前喝的不是酒。

“你告诉我,这是货真价实的驴肉吗?”刘大雷招呼过老板娘。

老板娘嘻嘻地笑了:“现在没别人,对着真神不能说假话,驴肉的价你也知道,民工们哪吃得起。现在的生意不好做,不用驴做幌子,招不来生意。你吃的是驴肉,那些包工头在我这儿请客,吃的也是驴肉。”老板娘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又蠕动起来。

刘大雷收工后经常到驴肉馆喝酒,当然不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可他落下了毛病,一坐到北墙角那张桌子前,心就陡地一疼。幸亏是修路,若是盖楼,他更觉得自己是在喝人血吃人肉。刘大雷很怀念在企业里上班的日子,不操心不费力地就能挣工资。因此,他的思绪总是在企业里转悠,进出的罐车,熟悉的脸都让他温暖。当时毅然地从企业走出来,就是看不惯为挣钱不择手段。为了钱把自己往监牢里塞,在刘大雷看来实在不值得。刘大雷也分过钱,可他过了好几天,才知道那钱是想拉他入伙的探路费。他坚决地把钱退回去,并说自己不干也不挡别人发财。三个装车班,只有刘大雷这个班不在秤上做手脚。班上的同事都对刘大雷有意见,同样上班,人家上班有奔头,而他们这个班就挣俩死工资。班上的同事不止抱怨,还情绪激烈地抵触。冬天,谁当班谁扫雪,这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每到下大雪时,班上的同事就咒骂老天是不要脸的女人,整天哭丧着一张脸,还淫荡地往下撒碎纸片。班上的同事像炸窝的麻雀,躲在秤房里叽叽喳喳,像看耍猴似的看刘大雷一个人扫雪。

刘大雷隔三岔五就到驴肉馆喝一顿,所用的饭费都是在收料时赚来的。碎石和水泥不能赚,水泥是马总之前订好的,收的碎石始终规规矩矩地堆放在料场上,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上面来检查,马总提前给刘大雷打电话,他就让人往混凝土加足量的碎石。刘大雷问马总检查验收时,要是通不过咋办?马总立马睖起眼睛,让他记住哪段路达标,到时候就让监理们抽查达标的那段就是。刘大雷心里清楚,小区路的垫层不但薄而且料也不足,顶多能坚持一年半载。没准过一个冬天,路面就得翻浆,酥松得如烤熟的烧饼。那时候,铺路用的料就露馅了。他一看到那些泛着青色的碎石,气就不打一处来地踢腾脚。有一次,一块锋利的碎石穿透工鞋,咬了他的大脚指头。鲜血灌满了鞋窠,老张头从床下的塑料盆子里拿出一袋白酒,在塑封袋旁边咬开一个豁儿,用白酒给他血乎淋啦的脚指头消毒。

“跟哑巴石头置啥气啊?人家让咋干咱就咋干,不就是为挣两个活命钱嘛。”粗硬的手纸被沾着白酒的血水,洇得软塌塌的。汗水在老张头满是皱褶的脸上恣意流淌,刘大雷眼前出现父亲弓腰咳嗽的身影,他的心在隐隐作痛。刘大雷总是给老张头安排一些轻巧的活,如安排他帮食堂买菜、收料时帮忙记车号等。老张头感激涕零,他说等上冻时,回家杀两只笨鸡笨鸭,给刘大雷他妈补身子。

刘大雷每次来驴肉馆都必点一个干煸驴板肠、驴三件,要一瓶富裕老窖。酒喝不完就存在这儿,下次来再喝。看他进来,老板娘就心领神会地从一个龇牙咧嘴的木柜里,拿出上次喝剩下的酒。老张头曾神秘兮兮地告诉刘大雷,说驴肉馆门口拴的那头叫驴也是幌子。每天早上,驴肉馆上灶的师傅都按时按点起来抽打那头叫驴,为的是勾引工地上的人来吃驴肉蒸饺。其实,酒馆半年能杀两头驴就不错了。那些所谓的驴肉蒸饺多半是马肉和猪肉,而驴皮汤,则是用鸡皮和鸭皮熬煮的。

老板娘不敢唬弄刘大雷,给他上的都是地道的驴肉。她说后灶师傅是她表哥,表哥看她的眼神儿行事。可刘大雷却发现,老板娘和后灶师傅总是挤眉弄眼地传情。来了几次,他猜想老板娘和所谓的表哥其实根本就是一对野鸳鸯。刘大雷还察觉到驴肉馆有蹊跷,很多民工来店里,既不喝驴皮汤也不吃驴肉蒸饺。而是贼眉鼠眼地和老板娘对视一眼,就推开那道木门直接进里间。这么小的铺面还有包房?再说民工为什么要包房呢?这晚,刘大雷就着一盘驴板肠、一盘肉皮冻,喝了半斤富裕老窖。吃饱喝足后,他拐弯绕到驴肉馆的后面。这一看,刘大雷酒醒了一大半。原来所有店铺的后面都别有洞天,砖门脸的后面接出很长一溜棚户房。虽然,石棉瓦搭建的棚户像地震后的残垣断壁,歪扭得如装破烂的仓棚。可从窗户上看,也有好几个间壁的房间。若是做仓库,不需要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这些小店还做着另外的生意?刘大雷冷笑两声,这年头为了挣钱,女人也铤而走险。

一阵风吹来,刘大雷鼻腔奇痒。他哈欠哈欠地打起了喷嚏,鼻涕眼泪如跟脚的女人似的溜了出来。刘大雷再到驴肉馆喝酒,老板娘笑嘻嘻地说:“兄弟,你咋老愁眉苦脸,借酒消愁可不好。”

刘大雷瞥了一眼老板娘:“我可没愁。”

“男人的愁,还能逃过女人的眼睛。我是说,老喝闷酒多没意思。松松身子骨,管保安全还干净。”老板娘附在他的耳畔说。

刘大雷正要说话,却瞥见老张头踮着脚从里间走出来。看见他,老张头倏地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转回头,尴尬地看着刘大雷讪笑。

“跑啥?再拿个杯子,陪我喝两口。”刘大雷招呼他。

昨天,刘大雷派老张头传料,木板上一根钉子扎在他脚心上。刘大雷埋怨他不小心,老张头却说是钉子馋肉了。刘大雷给他买了消毒水和消炎药,让他休息一天。老张头大骂那根生锈的钉子捣蛋,还咒骂那根钉子是冤孽,下场不好,最好钉到厕所里被臭味熏着,早早地腐烂掉。刘大雷呵呵地笑,说他有骂的这工夫,早就睡一觉了。老张头说岁数大了,觉轻。

老张头半拉屁股搭在凳子边上,猥琐地看着刘大雷。刘大雷笑着说老张头太外道,大家都是男人。老张头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端起酒杯喝酒。一杯酒下肚,老张头的神情活泛起来。

“兄弟,别看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女人身上的威风可不减当年。日子苦兮兮的,再没了女人身子上的乐,就白活一回人了。”老张头的舌头短了一截,他端起驴三件的盘子往自己的碟子里拨了半盘,“这是好东西,剩下就白瞎了。唉,我这辈子没啥遗憾的,虽然娶个心眼不全和的老伴,可两个儿子还都不傻。吃的也够本了,酱猪肘子、溜肥肠,就连刚出膛的猪板油都吃过。只可惜没泡过温泉,听说,离咱这地儿不远处就有温泉。要是能泡泡温泉汤,把僵硬的筋骨泡软乎了,干那事儿就更有劲了……”

“等工程结束了,我一定领你去泡温泉。”刘大雷喝一口酒。

老张头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兄弟,我看你心里老像装着事儿。有话别憋在肚子里。憋坏了就拉不下来屎。我那个傻老伴就这个毛病,看她憋得满头大汗,我就用手给她抠……”

老张头的话触疼了刘大雷,他宛若一个患牙疼病的人,咧着嘴角咝咝地吸气。半天,他才缓缓地说:“我母亲得了一种少见的病,随时都可能没命。女儿上学需要费用,而母亲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不说,现在看来还要鸡飞蛋打。买断时没跟我老婆商量,她跟我怄气,还不让我碰她……”刘大雷借着酒劲,一股脑地倒出了心中的苦闷。

“你老婆下身干了吗?为啥不让碰?”老张头敲着桌子,“要不就是她外头有相好的了。”老张头身子一歪,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自从和老张头在驴肉馆相遇,刘大雷就隔三岔五地约他一起来驴肉馆。当然,吃喝的钱都是从砂石料里克扣出来的。老张头说吃啥补啥,所以,刘大雷每次来都要一盘驴三件。

刘大雷再次走进驴肉馆时,没像往常那样吃驴三件喝烧酒,老张头给他引荐的“小姐”正在里间等他。说是小姐,其实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劣质化妆品的味道直呛鼻子。刘大雷敏感的鼻子倏忽间就淌出了清水,他哈欠哈欠打喷嚏。女人扑到刘大雷的怀里,“大哥,都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你天天吃地上的,今晚我就让你到天上玩一回。”女人如一团火,把呆若木鸡的刘大雷点燃了。刘大雷再也不能自持,蓄积在身体里的欲火如一只蹿上屋脊的野猫——随着他放纵的叫声,囚禁在身体里的污秽都释放了出来,他快乐地失去了知觉……销魂过后,刘大雷缱绻地舒展着胳膊腿。

女人抽噎地啜泣起来,刘大雷愣怔地看了她一眼,说知道她们干这行的不容易,自己不会耍无赖不给钱。女人扑哧笑了,她说自己是被感动哭了,她称赞刘大雷是好人,不像那些来风月场所寻欢作乐的男人,把女人当驴马似的祸害……正当刘大雷又一次如醉如痴地沉浸在吃“龙肉”的仙境里,那扇龇牙咧嘴的破木门被咣当一脚踹开——那一刻,刘大雷感受到了整个驴肉馆都在颤抖。

进了看守所,刘大雷才琢磨出滋味,说是嫖娼,其实自己是被那个女人给睡了。

傍晚时分,犯人们依次上厕所,刘大雷预感到谢树才有话要说。他走到号长面前,低声地说自己就快出去了。出去后一定带好烟、好酒,好吃好喝来看他。号长眯了一会儿眼睛,说你他妈的出去后,别再找小姐了,做小姐的也不全是图乐呵,兴许是生活所迫呢……号长竟像个孩子似的恸哭起来。不久前,号长从家人那儿得知,他进监狱后,女友灰心至极,再加上生活无着落,就到一个洗浴中心开始了小姐的生涯。刘大雷兄长似的拍了拍号长的肩膀,转身去了卫生间。谢树才窸窸窣窣地褪去裤子,扯开内裤的夹层,从里面拽出一卷钱塞到刘大雷手里。刘大雷攥着浸着腥臊和汗味的湿嗒嗒的票子,心里五味杂陈。谢树才求他把钱送到乡下的家里,儿子和女儿一直想要一个mp3听歌。

夏天的碧绿被姜黄色的苔藓所覆盖,阳光也被一层稀薄的灰云遮盖着,刘大雷迟缓地从那扇森严的大门里走出来,他咳出几口黏痰,憋闷的胸腔顿时就通透了。刘大雷扬手把一包东西扔到垃圾箱里,包里有一套进去时穿的衣裤和一双袜子。

“爸!”刘大雷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口的筱雨。

刘大雷虚无地“嗯”了一声,眼光飘向远处。一个身影倏忽间闪到接待室的后面,是秦月娥。刘大雷瞬间湿了眼眶,他仰起头望天。“你躲在云后,我也能看到你。”他的话音刚落,太阳竟嗵地跃出云层。

刘大雷眯着眼睛笑了,他许久没见到这么好的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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