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疼痛

2014-09-15 05:07瘦梦
创作评谭 2014年5期
关键词:耕田锄头阿婆

瘦梦

一个春天的夜晚。一个几乎荒芜的村庄。

一个垂死的老人,如一条在泥泞中久久挣扎的鱼儿,疼痛如同掉在泥淖中的大片大片的碎鳞片。

突然,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老人停止了挣扎。

第二天早上,村里人才发现,折磨他们神经、折磨乡村每一个夜晚的那种喑哑的呻吟和裂帛的嚎叫彻底消失了。就像一只久久盘踞在村人心头的乌鸦一样,突然振翅飞走了。

利索的女人开始陆陆续续走进老人的房间。老人住在村西头一座石头和老砖头混合砌成的小碉堡的一样的房屋,是一个不知年岁的孤老。村里的人们不管老少都叫她董阿婆。

整整一年多没开过门的小房间,臭气像漂浮在水面的油污那般粘腻、沉重。有人忍不住呕吐,有人捂着鼻子和眼睛,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出来。只有我嗅觉迟钝的老母亲,用比嗅觉还要迟钝的一双手,打开了窗子。阳光欢呼着拥进来了,臭气欢呼着挤了出去,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臭气肆无忌惮的叫嚷之中。母亲打来一盆清水,找了一条毛巾,开始为董阿婆梳洗。清水一沾上董阿婆,立刻就不清了;毛巾一挨上董阿婆,立刻就滑腻了。母亲双手抖抖索索,她似乎觉得触摸到的是一段翻卷着老树皮的松木,冰冷、粗糙、还有点硌手。一会儿,陆续有人进来帮忙了。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纪轻的都外出打工去了。

一个老人的丧事,就在三两个老人的主持下,在这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小村里悄悄地开始,静静地结束了。

正如没有人知道董阿婆是何时死的一样,董阿婆是何时嫁到村里来的也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她的丈夫,我们叫成明公的,很早就去世了,现在我们村里也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但董阿婆一直没走,一直住在那间只留有一扇小门、一个小窗的黑暗房间里。后来,她不知从哪儿领养了一个儿子。儿子是她兜在大襟褂里抱来的,有多大村里人也不知道。村里人只知道她那天喜滋滋地将儿子抱到我们村里懂些算卜的老先生那里去,请先生庄重地给儿子取了一个名字,大名邓大松,小名根。寓意长大如松,留下好根苗。这是老先生在一次酒后摇头晃脑告诉村里人的。

根慢慢长大了,可三岁仍下不了地,五岁还不会说话。饭量倒大得吓人,五六岁的小孩能吃三大蓝边碗的饭,这可是一个壮年人的饭量。再后来,他可以摇摇晃晃下地走路了,但始终说不成一句囫囵的话,叫妈只会喊“呀”,吃也是喊“呀”,成年后跟人说话也只能发出单音,一个字一个字磕磕绊绊、瓮声瓮气,而且还耳聋、痴呆,只知道吃,什么都不会做。好在那时是在大集体时代,董阿婆一个人出工挣工分倒也还可以混得两张嘴一个囫囵饱。

转眼间就到了80年代初,分田到户了。董阿婆也分了两个人口的田地,两亩多水田。我们村里田少地多,田分得很隆重,有点像周立波的小说《暴风骤雨》中那些分牲口的场景。地就没细分,不够的还可以去开荒。在我们村里,耕田种地自古以来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可是从来不会扶犁倒耙的。这两亩多水亩可难坏了董阿婆。在我的印象里,那时董阿婆应该有60多岁了,一双小脚,满头白发,一到开春的日子就急得在田埂上走来走去。那时刚分田到户,许多农具都要农户自家造,一般人家是造不起整套的铁犁铁耙、打谷机、风车的,所以基本上都是两三家合造一套。那时村里有两户人家造不起农具,也没有人愿意与他们合伙,其中一家就是董阿婆。耕田没有犁,打谷没有禾桶,这田是无法种了。更要命的是,董阿婆一个妇道人家,又上了年岁,犁把都没摸过,怎么犁田耙田呀。那时种田作兴“换工”,我今天帮你犁田,你明天帮我插秧。董阿婆家里那个傻儿子,什么也不会做,当然就没有人愿意跟他换工了。眼看秧苗都上青了,田都还荒着,董阿婆急坏了,把根撵下田,自己也下田,两人用锄头去挖。水田可不比旱地,锄头挖下去不是难拔起来,就是溅得人浑身都是泥水。根本来就有点站立不稳,几下锄头没拔起来,人就倒在田里,弄得像个泥猴一般。再看董阿婆,头上的白发都被暗褐色的泥巴裹住了,身上更是淋漓漓一身泥水。我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喊起了水中的母子,吆喝着老牛,扶着犁过来了。他放下耕了一半的田,先帮着董阿婆犁起田来。那时春插耕田特别赶工,一般几户人家共一头牛,几天才轮到一回,基本上一天就要把田耕完,不然就误了别人的工。父亲头天晚上就喂好了牛,第二天天刚亮就把牛赶到田里开始耕田,可刚耕一半,他就去帮董阿婆耕去了。这可急坏了我母亲,她站在田塍上跳手跳脚大骂父亲,催着父亲赶紧把牛拉回去。父亲是个软性子人,平时总是很随母亲的,可这次,他没听母亲的。母亲在田埂上骂,他就在田里吆喝着牛,人和牛踢踢踏踏的泥水声盖过了母亲的叫骂声。那天直到很晚,父亲才把自家的和董阿婆家的田全耕完了。以后的每年,无论是春播春插,还是夏天“双抢”,董阿婆的那两亩水田,总有我父亲忙碌着的身影。

董阿婆是个很硬气的老人。当初生产队要把她作为“五保户”报上去,她死活不肯。我们村里还有一位老人,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也没有儿女,村里定她为“五保户”,每月的口粮都是定期供应。可董阿婆却坚持自己出工,分田到户后又带着傻儿子耕田种地。开始她的儿子什么都不会做,董阿婆就把他带在身后,手把手教他。春插时教他拔秧,夏收时教他割禾,可是像耕田这样的活儿她自己都不会,就没法教了。一个60多岁的老太婆,扛着锄头,弓着腰,一双小脚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在晨露未晞的田埂上,走在骄阳炙烤的坡地里,而在她蹒跚步伐的身后,总是跟着一个走路摇晃、呼哧喘气的汉子,这已经成了我们村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那时,田里的活并不多,最多最累的还是地里的事儿。我们那个小村庄四面环山,这些小山有一半被开垦出来了,一半还是树林。那些坡地非常肥沃,种什么都有好收成。所以,一年四季,这些坡地都和村里的人一样,闲不着。春天里,田野的冰雪刚开始解冻,董阿婆就带着根上山去挖地,准备种大豆、种花生;豆苗像小鸡那样挣破蛋壳探出头来时,董阿婆又带上根去锄地。立夏以后,董阿婆又要带根到坡地里去栽种红薯秧,等薯秧刚开始蔓延,她又带上根去锄草、施肥;夏天,地里的大豆收割了,又要忙着种玉米;秋天,玉米收起来了又要忙着种油菜、种荞麦、种蚕豆……地一天闲不着,董阿婆和根也一天不得消停。刚开始,被董阿婆磨得亮眼的锄头总是欺负根,不是把豆苗和杂草一起腰斩了,就是把根的脚割得鲜血淋漓,痛得根呲牙咧嘴,口里一个劲地“呀呀”乱叫。董阿婆一边大声呵斥根,一边抄起一把粘土,敷在根流血的伤口上。根不喊叫了,又开始弓着腰锄地,而董阿婆却悄悄地背过身,眼泪扑嗒扑嗒地掉进地里,这一切,只有地里疯长的庄稼看得见。

在村里,没有儿女的老人就像路旁的草芥,自个儿生自个死。董阿婆不想做这些野草,所以她就抱养了根。把根拉扯大了,她又在想着怎样让根也留下“根”来。一晃根就30出头了,可能够让根耕种并留下根苗的土地却还是影儿都没有。这可愁坏了董阿婆,一头白发越发抢眼了,像一蓬蓬盛开的荞麦花。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邻村有一个叫春秀的姑娘,也和根一样痴呆的,媒人上门一说,她家里就同意了,根就娶了一个和他一样呆傻的老婆。据说进门的那个晚上,董阿婆像教根种庄稼一样教会了根去开垦那块荒芜的土地。

春秀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从来不会笑的根也会见人就傻笑了,董阿婆更是一张老脸笑得像绽开的菊花。可好花不长开,九月初的一个深夜,春秀的喊叫声惊起了全村的犬吠,村里的女人都赶到了董阿婆的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接生婆也摸黑赶来了,春秀毫无规律的喊叫揪住了所有人的心。到天快破晓时,春秀终于停止了喊叫,可生出来的孩子却是一声哭叫都没有,是个死婴。董阿婆当即老泪纵横,这一回,她的眼泪想藏都藏不住了。她用一张旧床单裹紧了婴儿,声音哽咽地央求我细母舅把他抱到后山埋了。一夜之间,董阿婆又老了许多。

以后的几年,春秀就像后山肥沃的土地一样,接二连三地被根下了种子,可结出的果子不是先天死亡就是后天夭折。唯一有过一次,她生下一个女儿是活的,而且眉清目秀,一点都不像她和根。董阿婆像在薯地里捡到了一棵灵芝,把她含着嘴里捧在手心。小姑娘长得白白胖胖,一岁多会下地走路,会开口叫“婆婆”,逗得董阿婆眉开眼笑。可到四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小姑娘突然发烧,还没挺到天亮,就突然人事不省。等董阿婆声嘶力竭地唤醒邻居时,小姑娘一声婆婆都没叫就走了。董阿婆哭得背过气了,根、春秀也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醒来后的董阿婆一言不发地拿出小姑娘最爱穿的衣服,细细地跟她换上,再央人用松木板做了一只小棺材,请人抬着埋在自家的祖坟边。

大痛过后的董阿婆,经常神思恍惚地来到她孙女的小坟边枯坐。村里人有时半夜醒来,都会看到后山的坟山上,有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低低啜泣,惊起的夜鸟哀鸣着飞过那片黑漆漆的松树林。

春秀在根无边的耕种和无数次血泪的分娩中,慢慢地衰老了。她的脸比黄土还黄,她的身子比芭茅还瘦。终于,在一个雨夜,在又一次痛苦的分娩中,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了。

这一间黑暗的仅留有一扇窗子的老屋内,又只剩下董阿婆和根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疼痛就像地里疯长的野草一样,在董阿婆的全身蔓延。

前几年,她的一口牙齿还可以崩得碎蚕豆,今年以来却慢慢掉光了,头上的白发已盖不住薄薄的头皮了。她的手半点力气都没有了,不说拿锄头,就连拿把菜刀都没劲,而且全身的关节、筋脉都在疼痛。

村里另一个老太婆早在十多年前就走了,只剩下她一个老人像秋天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子。秋风一天紧似一天,这片瑟瑟发抖的叶子,也快要归土了。

疼痛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董阿婆已记不清了。是十多年前孙女离去的时候,还是春秀走的时候,她真的记不起了。根更不知道。没有了春秀,根的力气全都使到田地里了,每天吃饭都不晓得回来。烈日炎炎的中午,董阿婆颤巍巍地站在村口,两手拢成嗽叭状,向着根劳作的地方,大声呼唤:

“根啊,回来吃饭呀——”

直到群山汹汹地回应,根才掉转头,看见了老娘的身影,他就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可是,近来董阿婆觉得喊的力气都没有了,饭也做不好了,有时只能熬些粥。根什么都不知道,他每天照样下田下地。直到有一天,根发现董阿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才慌慌地出去找人。跟他邻居的是我细母舅和表兄,表兄出外打工了,家里也只剩下母舅和舅母两个老人。村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老人的疼痛在村里已是司空见惯了。比如我母亲的关节痛,我叔叔的肺气肿,我舅舅的风湿病,他们的疼痛和呻吟在山村的暗夜里蔓延。根学会了做饭,也慢慢地懂得了喂董阿婆吃些东西,董阿婆躺在床上,由于没有人料理,身上到处生起了褥疮,已开始溃烂。到后来,衣服都穿不上身了。

疼痛。疼痛。她全身到处都在疼痛。

整个村子里,到处都是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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