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

2014-09-16 01:46
山花 2014年10期
关键词:庄稼地河底草儿

“水,水库里没水了!”不知是谁传出这个消息,立刻,整个村庄恐慌起来。

“怎么会没有水?”

“谁在胡说八道?”

“扯他娘的蛋!前几天还有好几台阶水呢!”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放下手中的农具,急急忙忙往水库跑去。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兴奋地紧跟在他们身后向前跑去。草儿也混在人群里,和他们一起向前跑去。一支庞大的队伍挤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不断有人被挤出去,摔倒在庄稼地里,来不及验看伤处,爬起来,继续向前奔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鸟儿们正在草丛里觅食,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飞起来,躲到旁近树上去。

上了水库,人们惊呆了:水库早已干涸,水底那块巨石整个露出来,被日头晒得发白,上面蒙着的一层水草,也被晒干了。

那块巨石是镇库神物,潜伏水底十几米深,据说它一露面就要闹旱灾。平日孩子们到这里来游泳,比赛潜水,即便水性最好的三娃子,也摸不到它的尖顶。他们从未见过它呢。这时候,整个露出来了,那么丑陋,看起来令人失望。然而大人们是不会去注意它的。这时候,他们想的是水。

“水到哪里去了?”

“是谁偷放了水库里的水?”

他们猜测、怀疑、咒骂起来。

“一水库的水,怎么说没就没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鱼!鱼!”

不知是谁惊叫起来,孩子们沿着水库台阶争先恐后向下跑去,发出兴奋的呐喊。草儿紧跟在他们身后,也向库底跑去。

水库库底整个显露出来了,留下这里那里一摊水。搁浅的鱼儿在那里欢蹦乱跳,蹦着跳着蹦到烂泥上来,倾侧着身体,张大着口,在那里喘息。

“好多的鱼哦!”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鱼:鲫鱼、草鲢、泥鳅、螃蟹,到处都是,一应俱全。“难怪平日找不到呢,原来都跑到水底来了。”孩子们兴奋起来,卷起裤腿,捋起手臂,争着捕鱼。那些自由惯了的鱼儿,这时候无处可逃,惊慌失措,四处奔突,然而还是被抓到手,扭动身体,拼命挣扎。一不留神,又从手里滑脱出去,钻进软泥里。一双手向下扑去,在烂泥里乱抓,抓到了,奋力摁住。鱼儿扭动几下,终于失去抵抗的力量,不再动弹。急匆匆来,谁也没带鱼篓。不知是谁,灵机一动,脱下裤子,扎起裤管,把鱼放进裤筒里。“这是一个好办法。”其余的人纷纷仿效。一群小孩只穿裤衩,就像一群鱼。

草儿力气小,很久才捕到一条鱼,“然而放到哪里去?可不能像那些男孩子一样,羞死人了。”想想,上了岸来,到相思树丛里去,折一枝树枝,扯下树皮,从鱼嘴里进去,从鱼腮上出来,把鱼串起来,爹就这样做过。

大人们可没有这份闲心思:没有水,庄稼咋办?他们这才想起来:“好几个月没下雨了。”愁眉苦脸起来。他们自在惯了,从来没意识到水的重要,这时候自责起来:“为什么不节约着用水?”

这一个村庄,向北一片山地,向南一派河川,有充足的水源。农业耕种水是最重要的东西。先辈们早已规划好了:坡地上筑有水库,小河里拦起河闸,把水引到庄稼地里就是。水库丰盈的时候,两岸青山,水边青草倒映进水里,一个水库绿得就像一块玉。夏季一到,孩子们迫不及待跃进那一块玉里去,自由游泳。那一条小河,也像一根绿的水袖,向远处荡去。人们从来不曾为水的事情担忧过。这时候,水库突然干涸了,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怎能不引起恐慌呢?

他们折过身来,往小河里跑去,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幸好还有半河水,他们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散去。

草儿捕到三条鲫鱼、两条草鲢,和其他孩子比收获不多,然而已经很满足了。她从未捕过这么多鱼呢,心情格外地好,日头明晃晃照人,用树枝挑一串鱼儿回家,瘦小的身影在山间小路上跳跃着行走,一条枯黄的马尾辫子在风中一荡一荡。

回到家里,娘见草儿带回几条鱼,很高兴,说:“我们家草儿不输男孩呢!”她们很久没吃到鱼了。娘把鱼剖了肚,洗干净。草儿烧火,娘煎鱼。油热了,娘把鱼倒进锅里,“滋”一声,腾起一阵烟雾,香气扑鼻。草儿受不了诱惑,抬起身来看娘煎鱼。

“盐下多了,娘。”草儿说。

“咸些好。”娘一边翻鱼一边应答。

“我最喜欢吃鱼,这回可以好好吃一顿了。”草儿高兴地说。

“留几条,慢慢吃。”娘头没抬起来,说。

草儿有点不高兴了:“还想美美吃一顿呢!”草儿知道自己拗不过娘,噘起嘴,坐下去,把灶膛捅得很响。

鱼煎好了,娘留下两条鱼烧鱼汤,其余的全放进菜篮子里,挂到房梁上去。她们家那只小花猫可馋嘴呢,闻到香味跑到灶间里来了,仰起头,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地望着菜篮子,“喵喵”叫唤。“看它可怜。”草儿笑了,想起还有一些鱼肚肠,拿过来,扔给它。小花猫“喵”的一声扑过去,脖子一伸一缩,狼吞虎咽起来。

草儿和娘一起吃鱼。鱼鲜美。草儿吃得急匆匆。娘说:“慢点吃,小心鱼刺。”低下头去,美美喝着汤。草儿很快吃完。娘一条鱼还剩半条,把碗推过来:

“你吃。”

“我吃饱了。”草儿说。

“多吃点,正长身体呢。”娘一面说,一面爱怜地望着女儿。

娘每次都这样,有好东西舍不得吃。草儿还想推辞,娘已经起身,到里屋去,拎出一只戽桶。

“娘,整那干啥?”

“傻孩子,水库不是没水吗?”

草儿这才想起来,“恐怕以后不能那么清闲了。”

日头整日白白地挂在天上,照得人心慌意乱。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云。库底的黑泥被照得发白,逐渐坚硬,龟裂出好看的花纹。这个平日鱼儿游玩的地方,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把牛羊赶进水库里任它们去啃草,自己便可以尽情耍玩了。一些人干脆捡来一些枯树枝,在水库里烤地瓜,空气里弥漫起一阵地瓜的清香。

庄稼地里,稻谷正扬着稻花,如果不及时补充水分,这一年的收成恐怕就没指望了。人们坐不住了,拎起戽桶,来到河边,戽水灌稻——那可是他们一年的吃食。

草儿家的稻田就在河边。

娘站在水里,裤腿卷起很高,头发盘起来了,显得很干练,舀一桶水泼上去,舀一桶水泼上去,速度很快。水从戽桶里喷射出去,拉扯起一条白练,在阳光里五彩斑斓。然而,时间一久,速度越来越缓慢,那条白练瘫软下来,怎么扯也扯不直。

娘派草儿到稻田里去,看水是否规规矩矩往前走。草儿上了岸来,只见清亮的河水缓缓漫过稻田,晒蔫的稻谷逐渐坚挺,风一吹,纷纷扬扬摆舞起来。看水老老实实往前走了,草儿折回来,见汗水把娘肩背洇湿一大片,说:“娘,我来。”娘说:“你还小,力气不够。”娘不再说话,继续戽水。

娘显然是累了。要是爹在就好了,爹有的是力气。老屋快塌了,住不下人,家里翻修了房子,借了债,爹出去做工。草儿有点想爹了。

娘终于戽不动水,身体软得像一摊泥,跌坐到水里。挣扎着站起来,淋淋漓漓一身水。娘身材依然好看,然而这时候显得有些凌乱。娘上岸,坐在地上喘气,草儿递给她一瓷壶茶水,说:“娘,我试试。”卷起裤腿,走进水里。

河水沁凉,站在水里很舒服,草儿像娘一样两脚叉开,在水里站定,舀一桶水泼上去,舀一桶水泼上去,竟也扯起一条白练,然而比娘的小。草儿学娘一边戽水一边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娘说过,这样不会觉得累。然而数到五十,草儿就数不下去了,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然后继续。

草儿戽了一会儿水,换娘上,这样轮换几次。

起初草儿还能把水舀起来、泼上去,渐渐觉得水变黏稠:挖一块,举起来,倒上去,动作越来越缓慢。起初草儿腰杆挺得笔直,渐渐弯成一张弓。那张弓弯曲到最大限度,似乎欲要绷断。草儿终于挖不动水,觉得那水坚硬如铁了。

从此,草儿和娘日日来到河边,轮番上阵,和水较劲:人把水扯成练,水把人拉成弓。水把人弄得七零八落,人把水削得越来越瘦,终于瘦成一根细绳。

庄稼地里,水田干了湿了,稻谷黄了绿了,终于结穗,看起来那么可爱。

还是没有雨,河水一层一层浅下去,终于戽不上去。娘只好返回家去,挑来两只木桶,打满水,挑上岸去,浇灌稻谷。这样一来速度缓慢许多,而且不能像先前那样灌得透湿。只薄薄一层水,就足以把一个人累垮。

草儿越来越帮不上娘的忙。起先还能和娘扛水,肩膀红肿起来了,摸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娘看着心疼,说:“歇会儿吧。”草儿说:“娘,您也歇会儿。”娘说:“我怎能歇息呢?水灌进稻田里,一歇下来就被吸干,再走不动了。”

稻田变得越来越苍黄,完全没有以前那份浓绿。稻谷正在结穗,再不浇灌,就要变成稻草了。

这时候,家家户户忙着抢救庄稼,谁也顾不上谁。草儿想:“要是爹在就好了。”然而爹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再说回来了,欠人家的钱怎么办?娘可不想让讨债的人赶上门。娘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娘说,家里越是困难,越是要把腰杆挺直了。

还是没有雨,日头针一样扎人,地上着了火似的烧起来。

小河终于干涸,河底晒干了,变成一片白地。庄稼地里,一些稻谷完全枯死,变成一堆稻草。人们站在树底下,抬起头来,望着天空:“老天啊,再不下雨我们吃什么呢?”

田野里,荒废的水井,杂草清除干净,吊桶重新立起来了,很快也被淘个底朝天。就连村庄里的水井也快干涸了。

寺庙重新洒扫过,长明灯再次点燃起来,在漆黑的夜里眨着诡异的眼。人们在绝望的时候迷惑起来:“是不是得罪了神灵?”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越发慌乱起来。

不知是谁牵的头,人们回去,筹划起来,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一些人特意宰杀一只鸡,或者一只鸭。要是能下一场雨,他们的粮食就有救了。那时候,别说一只鸡鸭,就是一头羊,他们也舍得。

夜黑了,寺庙里灯火通明,八仙桌摆到广场上来了,供满鸡、鸭、米、面,香火缭绕而起。道士们穿上玄衣,把铙钹拍打起来,把木鱼敲响起来,把唢呐吹奏起来,咿咿呜呜念起咒语,时而伏身下去,时而站立起来,摇动手里的铜铃,极尽虔诚。

做过道场,人们心里安定下来,站在门口翘首望天:天空还是那样白,看不出有任何变化的迹象。有人开始怀疑起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人们开始四处找水。水塘已经完全枯干,水井再也淘不出水。不知是谁,到河底去,锄开河泥,深挖下去,发现湿沙,迫不及待挖下去:“水!”“水!”惊呼起来。人们聚拢过来:真的有水!“终于找到水了,庄稼有救了。”人们兴奋得蹦跳起来。村庄闻风而动,人们带上工具匆忙往河底去。这一条寂寞已久的河床里,一时间人头攒动。人们各自抢占有利位置,挖沙取水。

娘在岸边寻个位置,深挖下去,竟有一个泉眼。挖不到一米深,水就漫涌上来了,满满一坑水。草儿打水,娘一担担挑上岸去,浇灌稻谷。浇完一丘稻,还有半坑水:是个好泉眼。稻谷缓和过来,娘高兴得合不拢嘴。

歇息的时候,娘说:“晚上得睡河底了。”

草儿问:“为什么?”

娘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吃过晚饭,天一擦黑,娘带上草席,草儿提上煤油灯,两个人往河底去。站在河岸上,天黑了,黑乎乎的河床里星光点点,蜿蜒下来,形成一条灯的河流。草儿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看呆了。“下去吧。”娘说。草儿这才清醒过来,她们便往河底去。

河水丰裕的时候,人们互相帮衬是常有的事,然而这时候,开始互相防范起来——那可是救命的水,比任何时候都金贵。河底气氛紧张起来,谁也不说话,空气很沉闷。

草儿把草席铺在沙地上,躺上去,沁凉沁凉的。娘坐在那里不说话,不知想什么?草儿望到天上去:天上的星星那么零乱,没有秩序,还没有河里的灯火好看。

坐一会儿,娘说:“趁现在天凉,咱把水挑上去。”

草儿懒得动。

娘说:“晚上浇灌,白天就不用劳动了。”

娘说的也是,这可是个好办法,然而草儿还是懒懒地躺在那里不想动,她实在太累。

娘把煤油灯放在一个合适的高度,可以照见来去的路,挑上水,挣着挣着上岸去,暗淡的灯影里,显得坚强有力。草儿知道娘很累,如果不咬着牙硬撑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崩溃。草儿被娘感动了,心疼娘,挣起身来,帮娘打水。

干旱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人们从家里驱赶进野地,要持续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久?谁也不知道。

大家都不说话,河底空气愈发沉闷。这样的气氛,年轻人可受不住,那股劲儿缓和过来,便要跳荡出活力。

一个晚上,河底一片昏暗,疲倦一阵阵袭来,人们熄了灯,躺下来,天地间一派静谧,偶尔“呱呱”一两声夜鸟的叫唤。大家都累了,什么都来不及想,呼呼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半夜,也许更晚一些,突然,仿佛地底下有人叫唤:“救命——救命——”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一盏灯亮起来,另一盏灯亮起来……

“是谁在叫唤?”

摸摸身边的孩子:都在。

“那是谁在叫唤?”

“哪个方向?”

人们一时忘记了那层防范,提着灯,围在一起议论,很快分散开去,四处寻找:可不要出什么事!

很快,散乱的灯火之中有人急促地呼喊:“快过来,在这里。”灯火归拢一处,往上游窜去。脚丫踩在沙地上,发出轻捷的声响。

河底拐弯处,灯火举过头顶,围成一个圆圈,下面一个很深的水坑,沙坑塌陷了,一对男女埋在沙里,双眼紧闭,脸色发紫。“这不是五娃子,那不是四姑娘?嫌不累,跑到这里来亲嘴……”人们笑着骂起来。灯火刚想散去,不知谁喊:“救人要紧!”于是又聚拢过来。一些人取来铁锹,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救起。于是人群说说笑笑散去。

庄稼地里,枯黄的稻谷返青过来,蒙在人们脸上那一层阴霾终于散去。然而坑越挖越深,水越来越少,庄稼快成熟了,这可是最关键的时候,人们紧张起来。

平日,小河两岸,南北二庄,都吃这一条河里的水。南庄人南边取水,北庄人北边取水,谁也不干涉谁,大家和和气气。

现在,每天夜晚,人们在喧哗之后安然睡去。这个时候,谁也不想惹事。

一个夜晚,天上没有星星,河底一片漆黑,大家睡得正沉,突然,“哐啷”一声——是铁桶摔打在沙石上发出的声响,一盏灯亮起来了,紧接着,便听见恶狠狠的咒骂和扁担击打在身体上发出的沉闷的钝响。有人哀嚎起来。

草儿和娘被惊醒,爬起来,点亮灯。

“是有人偷水。”娘倾耳细听,一会儿说。

灯火陆续亮起来,人们提起灯向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草儿和娘跟了过去。

那一个偷水的南庄人已经被抬回去了,地上留下两只被砸扁的铁桶和一摊血。人群悄无声息地分开了,向后撤退。那条无形的界线突兀地显露出来了。没有人说话,空气凝固了。

天亮了,村庄里响起了凄厉的锣声,无数青壮男丁手里举着扁担、木棒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脚板踩在土地上,发出沉着有力的声响,仿佛欲把那一条小路踩塌,跑到河边,终于汇拢一处,聚到老石桥两岸。

人们不打招呼,打斗起来。扁担、木棒击打在身体上,发出一声声闷响。不断有人倾倒在地,扭曲着脸,痛苦呻吟。这一切突如其来,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打破了头,打断了许多腿脚和肋骨,然后散去。

天还是没有下雨,所有庄稼全都枯死了,只剩下草儿家一丘。每一天,草儿和娘不再说话,默默挖坑、取水、浇地。晚上,就铺一片草席、搭一张蚊帐睡在地里,不敢离开半步。那一张蚊帐在庄稼地里,孤零零的,就像一张帐篷在荒原里。

庄稼地里的稻谷终于成熟了,看上去那么醉人。用汗水浇灌出来的稻谷比金子还珍贵。这一天,草儿和娘开始收割,一群老人围上来了,草儿问:“怎么办?娘。”娘问:“怎么办?草儿。”老人们已经饿昏了,一只枯瘦的手拿着碗,一只枯瘦的手拄着拐杖,用呆滞的眼神望着娘和草儿,喉咙里咕哝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草儿想想,弯下腰,用小手从粟桶里捧起一把把刚打下的稻谷,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倒在他们的破碗里。这时候,日头起来了,碗里的稻谷,被阳光一照,焕出金子一般灿烂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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