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脸儿的战争

2014-09-16 04:10
滇池 2014年8期
关键词:脸儿

1

细脸儿超强的正义感仿佛与生俱来。即便是跟自己毫无相干的一则马后炮似的纠错新闻,他也会替遭冤屈的一方愤愤不平叨咕几句方才解恨。要是他自己身上遇到一丁点儿不平事,更会纠结半天,直到问题解决,或者纠结成心病,隔三差五地拿出来念叨一阵,像块永远无法痊愈的溃疡。

只要不喝酒,细脸儿绝对是个正常人。只是眼神有些飘忽、灰暗,常常看着一样东西发呆,这对一个急性子的人而言,多少有点儿性格分裂的迹象。他的不正常基本上都是在喝酒后。

细脸儿的酒量并不大,就是爱喝,也就二三两的量。每次喝醉后,就会干些不靠谱的事儿,爱撒酒疯,比如给手机通讯录里每个人打一遍煽情电话、抱着一棵大树痛哭流涕、跳进广场喷泉里裸泳、在绿化带里打滚儿、深更半夜对着路灯鬼哭狼嚎地唱五音不全的山歌……

最离谱的一次,大白天穿着条破洞百出的内裤在大街上狂奔。被警察拦住送到医院一检查,没事儿,各项指标全正常。后来听说他写过诗,办案民警的脸上立马露出恍然的神情。洛城就那么屁大点儿地方,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很少,自由撰稿人更是成了稀有动物。以后但凡接警听说哪儿闹出点儿稀奇古怪的事儿,警察往往会条件反射般地蹦出一句“不会又是那位诗人吧”。

范超是细脸儿的智多星,他的口头禅是“总会有办法的”。对时不时把“穷得只剩下骨气”挂在嘴边的细脸儿而言,上范超家是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要是社会救济站不用实名登记,又可以蒙面领东西的话,恐怕打死他也不愿意轻易上范超家。何况两人的亲戚关系,原本就很遥远,范超的奶奶跟细脸儿的姥姥是亲姐妹。

每次只有在家里揭不开锅又身无分文时,细脸儿才会登范超的门,才会暂时绑住自己的书生意气和文人情结,一言不发地承受他的各种人生建议和数落。但一出门,立马忘得一干二净,依然故我地埋首在那间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平房里,没日没夜地敲打键盘,外带搜索自己投出去的稿件在哪块儿不开眼的地缝里开花结果。

细脸儿也不是全然地不懂营生,不食人间烟火,时不时地也会写点儿小散文、小评论投到报社副刊,赚点儿零星稿费,甚至不惜放下文人的尊严,一稿多投。渐渐地在圈儿内也有了点儿小名气,前几年还混进洛城作协捞了个理事。但他跟见个邮箱就发的稿贩子、写手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始终坚持着每个省份只投一家报纸、杂志全国只投一家的底线。他的这一底线的坚持,后果是不少彻底撕开脸皮的自由撰稿人过上了有车有房有存款的潇洒日子,而他,依然处于三餐不继的困境。

范超总觉得细脸儿生错了时代,一米八五的身材,面容白净,天生一副奶油小生相。以他现今这样的状态,若生活在唐宋时期,绝对算得上是一风度翩翩的才子,不知道有多少大家闺秀夜夜春梦里惦记着呢,吃喝自不是问题,一不小心还能捞个一官半职,那活得该有多滋润啊。即便是在当下,他要是肯放下面子,找家地下黑诊所截掉那根多余的手指,去宾馆饭店从事某些特殊职业,冲他这副模样身板,顾客还不得排成长队等着。

千万富翁满大街都是的年月,寂寞春深的少妇仅靠QQ上的你侬我侬是无法望梅止渴的。倘若不信,不用费人口普查那么大的劲儿,只需要随便查阅一家星级酒店的钟点房就可见一斑了。还有更简便有效的方式,组织一次豪宅家政从业人员见闻分享会,保证让一帮成天在外花天酒地的暴发户大小老板心急火燎地回家安装摄像头。

一个人生错了时代,跟脑袋被卡在尿壶里差不多,那滋味儿,自己憋屈,别人看着也难受。但细脸儿似乎并不急于改变这样的生活现状,他甚至有些故意,范超怀疑他有了自虐倾向,程度还不轻。

在范超眼里,细脸儿的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过于敏感和自尊心太强,喝点儿酒后容易情绪化。但在有件事情上,他认为细脸儿是绝对的不正常。都快奔五张的人了,还活在理想中,咬牙切齿地发誓要写出一部当代文学的惊世之作。这年头,理想有多轻,文学有多瘆,抬头望望天空飘着的浮云,低头看看黝黑流淌的河流,就知道了。连领着国家薪水的体制内作家对文学都是一副懒心无常的德行,何况他这么个一穷二白三餐难继的无业苦主。

眼下,靠写纯文学作品能养活自己的大仙儿能有几个?先甭提发表文章有多难,即便发表了,先别提见到迟到一年半年的那点儿稿费和邮局柜台人员的神情是否会脸红,不少报刊甚至连这点儿让人脸红的稿费都没有。耗费十块八块的长途电话费三番五次地索要,结果往往是白搭之余,还惹来一肚子怨气。

“老表,你这样活着有劲吗?苦憋一天码出的字儿,还不抵工地上一个泥瓦匠半天的收入。你还是干回老本行,找所学校教书吧,或者考个校对资格证,跟我去报社当个校对吧。收入不多,好歹稳定……”很多时候,范超感觉自己像是在扮演细脸儿爹妈的角色,或是欠了他几辈子人情债的苦主。

比如此刻,细脸儿除了像饿死鬼一般埋头那一大钵面条和一盘油汪汪的回锅肉外,对范超苦口婆心的劝说,居然毫无反应。吃一顿饱饭,似乎是他每次上门的惟一目的。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二时常为之怒不可遏却又每每巴心巴肺对他好的人。恨铁不成钢和犯贱,在某些时候居然能搭配成同义词,范超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脸的无可奈何。

若按照痴迷的程度颁个奖,细脸儿绝对能领到“文学中年痴心奖”特等奖,他在四十岁时,突然迷上了文学。起初写诗,写着写着就没尽头了,说现在写诗要想混出点儿名堂,多半得靠上半身写作、下半身发表,而且现在的诗歌刊物,无论官刊还是民刊,都是男编辑居多,他不具备这样的先天优势。随即改写散文和小说了,发誓要整出一部惊世巨著,说中国现在还在喘气儿的作家,没一个具备整出部代表这个时代的作品的才气和实力,“都他妈的打着文学的旗子混操混饭吃,能整出个啥球来”。话虽偏激,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看看文学网站里那些纷扰的论坛争吵和相互揭短就可见一斑。

范超一直没见着细脸儿的巨著,不知道进展如何。但细脸儿的坚持在最近两年总算有了点儿起色,他的小文章开始在全国各地的报刊频频开花,搞得他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成天猫在小屋里写作。这年头,报社的日子明显地好于文学杂志社,尤其是都市报,效益好点儿、名气大点儿的报纸副刊上发一篇豆腐块文章的稿费,甚至能超过在纯文学杂志发一部中篇小说的收入。因此,细脸儿到范超家蹭饭的频率,也降低了很多。endprint

人怕出名猪怕壮,自打细脸儿在洛城文学圈儿小有名气后,日子依然窘迫,但也并非全无滋润时刻,偶尔也会有不开眼的文学女青年到他的小屋请教写作秘籍,捎带窝一晚,搞得他越发的斗志昂扬。

忙于创作的细脸儿很少再有时间喝酒,耍酒疯的频率自然就少了。人遇到顺境,心气儿一高,酒量也会见长。细脸儿上次跟范超一起喝酒,两人对吹了一瓶52°的洛城大曲,他居然没哭没闹,一点儿事儿没有,倒在沙发上就睡了。种种迹象表明,各项身体指标正常的细脸儿,行为也正在一天天正常起来。

2

“丫丫个呸的,大周末也不让人睡个囫囵觉……”范超边嘀咕边泄恨地蹬着脚踏板,那辆就快散架的破旧自行车,发出阵阵咵咵的破碎声,一如病入膏肓之人发出的痛苦不堪的呻吟。每月三千来块钱的收入,大部分“喂”了三环外的那套按揭房,剩下的部分只够勉强糊口,哪里有闲钱换新车。昨晚担心细脸儿的事情,天快亮了才入睡。警察找自己会有啥好事儿呢?还如此心急火燎的。

范超赶到德山街口时,远远地瞧见文苑大厦前围了一圈儿人,有人拼命朝圈儿里挤,也有人狼狈不堪地从圈儿里挤出来,一脸赫然地仓促离去。

在戴红袖章的大妈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范超只好下了车,一路小跑地推着自行车过了红绿灯,把车朝街边的一棵歪脖子榕树随意一靠,锁都懒得锁,径直朝人群里走去。这年头,连捡破烂的都得先对目标作番评估,看值不值得才下手。不值钱的东西,即便白送,人家还懒得搭理呢。这年头儿,连捡破烂儿的都一个个金贵起来了,八成是富豪榜上那几个靠捡破烂儿起家的人给招的,真可谓榜样的力量无穷啊。

范超走近人群一看,心里猛地一紧,最里面一层标杆似的站了一圈儿警察,还拉上了警戒线!

中间的大理石地面上,四仰八叉地趴着一个人,面朝下,只能看见满头蓬松的乱发,头顶中间秃了铜钱大小般的一小块儿,白里透红,像是被外力硬生生地揪扯掉了头发。光着上半身,下半身斜挂着一条短裤衩,看底子应该是白色的,此刻已经被染得五颜六色。左脚光着,右脚大脚趾上挂着半截拖鞋。脖子和两腿之间分别滩着一大片殷红的血迹……抬头一看,一条黑色的长裤正挂在文苑大厦18层的一扇半开的窗户上,像一面撕裂了的黑旗,迎风招展。

那名自称龚懿的警察电话中心急火燎地叫自己过来此处,不是就为了让自己看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吧?不是说细脸儿出事儿了吗?细脸儿虽不爱收拾,但也不至于邋遢到如此程度,地上的人怎么可能是他呢?再说,昨晚离开时他还好端端的,手机打不通,证明他已经早睡了。没喝酒,他跑来文苑大厦这么高级的地方干啥?范超努力搜寻着细脸儿出现在这里的种种不可能的理由,但内心的担忧却一阵猛过一阵地泛着。

当他的目光掠过地上躺着的人的左手,看见像螃蟹的大钳子一般的大拇指时,心里咯噔一凉,完了!细脸儿的小名儿就叫“六指”,左手大拇指旁边又长着一根拇指。小时候家里穷,没钱去做手术锯掉。长大了也就懒得理会了,反正也不碍事儿。很多时候,还能在饭局酒局上增加一个话题。虽然范超一向不爱收拾,但也不可能在深夜短短几个小时把自己弄成如此脏兮兮的模样,他没得过梦游症,再说世界上六指的人多了去了,范超在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范超想凑到近前仔细看看,刚一迈脚,就被一名裤腰就快掉到膝盖处的大腹便便的警察拦住了,旋即明白过来,解释说是龚懿打电话叫他来的。不远处,一名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警察闻声走了过来。范超顿时眼前一亮,新式警服穿在女警身上,自有一股飒爽英姿,要是评选警花的话,就凭这张漂亮脸蛋和前凸后翘的身材,也是不二人选。

“你是范超?我是龚懿,电话是我打的,麻烦你过来帮我们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我们在他的通讯录上只找到了你一个人的电话。”说完领着面色青红不定的范超朝地上趴着的人走去。

当龚懿撩开地上趴着的那人满头蓬松的长发时,范超只瞄了一眼,心里立马传出咯噔一声断响,顿时心乱如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细脸儿倒八字眉下那双怒视着的眼睛,充满绝望和死不瞑目的寒意,在他的脑海急剧地扩大。

此前发生的一幕幕,像一组凌乱的幻灯片,在范超的脑海里交替闪现……

3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我一定要找他们讨个说法……”细脸儿一边用手掌擦着下巴上的面汤水,一边打着饱嗝儿愤愤地说着。

范超瞟了他一眼,撇嘴笑了笑,类似的话听得太多,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不知是细脸儿的文章真的写得太好,还是现在的文贼见篇文章就抄,他的那些熬更守夜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豆腐块儿文章,隔三差五总会被人抄袭并堂而皇之地发表在其他报刊上。

前天一网友给细脸儿的博客发纸条,发现他刚发表在《洛城日报》上的一篇散文又被人抄袭了,还同时发在了好几家外地报纸上。他上网一看,除了更改了文章中的季节和地点,其他的几乎是一字未变地原文照搬,一股邪气立马顶上脑门,坐立难安。

以前也遇到过文章被抄袭的事情,细脸儿骂上几句,气上一阵子,都没往心里去。觉得在法制建设远远落后于现实社会、盗版比正版还名正言顺的当下,花时间去跟那帮靠抄袭谋名谋利的文贼计较,很不划算,等于对自己的二次伤害。这次却不一样,细脸儿气得在他那间小屋子里骂了那几家报社副刊编辑足足半个小时,连他们的祖宗都一并问候了,愤怒到了何种程度,可想而知。最后还是不解气,专门跑上门来找范超发牢骚。

原来细脸儿之前也向这几家报纸投过这篇文章,却没有被发表,而被文贼抄袭换了个名字后,反而堂而皇之地发表了出来,而且还都发表在头条的显著位置,感觉那些编辑有些故意,“更气人的是,我打电话过去质问,那家《黑山晚报》副刊部的孙编辑居然怀疑我就是原作者,还说不能仅凭刊发时间的早晚确定谁是抄袭者,发表早不代表写得早、投稿就早,有些人写完文章习惯先贴博客上,大家都能轻易地找到。言外之意,我反倒是诬陷对方的抄袭者……”

“这丫没病吧?真是太离谱了!除非他们跟这位抄袭者有私交,或者原本也是报刊社的人,最近不就接连曝光了好几起报刊社的编辑利用工作之便把作者的稿件据为己有的吗?还有一种可能,一旦编辑承认刊发了抄袭来的作品,担心被领导知道后会扣钱。不过,这些都不能成为她这么说的理由。真是林子大了,啥样鸟儿都有。”范超在报社工作,对报社的制度流程比较了解,听完细脸儿的讲述后,他也感到很生气。endprint

范超伸手从茶几上抓起一个苹果递了过去,细脸儿摆了摆手,没有接,依然一脸愤怒地开门走了,说是要找出证据让《黑山晚报》那位孙编辑公开道歉,士可杀不可辱!

4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次,老子要跟这帮孙子干到底!”一周后,细脸儿再次登门时,没头没脑地甩出一句狠话。

“咬也咬不死人,咬个球!”大清早,值完夜班刚眯盹没俩小时的范超还没完全清醒,靠在客厅沙发上昏昏欲睡,随口跟了句。

细脸儿抓起茶几上的玻璃瓶,咕咚咕咚接连几下把满满一瓶凉白开全部灌了下去,看样子渴得不行。眼睛四下里打量了一圈儿,似乎在找啥东西,“有啥现成的东西没有?”

“你该不会大清早跑来找吃的吧?”范超睁开眼瞧了细脸儿一眼,头发倒还整齐,但脸上黑黝黝的,沾满了泥灰和汗渍,完全破坏了原有的奶油小生相。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搞啥名堂,他反手从沙发旁的立柜抽屉里取出一包饼干,扬手抛了过去。

细脸儿灰耷耷的两条眉毛朝上一提,伸手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抓起一扎饼干直接塞进了嘴里,边嚼吧边冲范超吱唔着:“他们以为我好欺负,我找到《黑山晚报》的办公楼时,两个小保安开始还不让我进去,说孙编辑不在,领导也不在,有事儿先登记,回去等消息。我才不呢,我就在他们的前台等着,一直不肯走。他们总不能见着领导不打招呼吧?等到半夜,果然,很快就听见小保安冲一位矮胖老头儿叫‘马总好。我立马逮住他不放手,他们这才认真接待起我来……”

“你真的跑黑山去找他们了?”范超大吃一惊,身子一挺坐正了,睡意全消。黑山离洛城好几百里地呢,坐火车一个来回得两天时间。

细脸儿见范超感兴趣,赶紧吞下满嘴的饼干渣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他此行黑山的经过:“是啊,那位马总总算还讲些道理。我就把事情经过说了,还打开邮箱让他看了我的发件箱记录。要是他们拿不出证据证明那位抄袭我文章的金苟投稿的时间比我早,我就要告他们毁谤。马总很快就叫来了那位孙编辑,一位年轻小姑娘,得知是我后,很意外。她压根儿就在报社,却跟保安说她不在,躲着不肯见我。明明是我写的文章,她哪里会有证据?马总让她去跟金苟联系,让对方提供原创证据。她去了老半天,蔫耷耷地回来了,说对方根本就提供不了证据,但也不承认抄袭。马总一听很生气,质问她既然拿不出证据,干嘛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小姑娘支支吾吾没了言语。”

“结果呢?”细脸儿边问边伸手从茶几下拿出两个半瓶矿泉水,不知道是哪天喝剩的。一瓶给自己,一瓶扔给了范超。凉白开全被范超喝完了,这会儿他也懒得起身去烧。

范超毫不介意,接住半瓶水猛喝了一大口,“马总一再请我理解,说报纸副刊编辑每天的看稿量太大,不可能做到每篇文章都去网上核查,都是要求投稿的作者文责自负。我理解,再说那位孙编辑害怕得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也怪可怜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也没好再多说啥。”

“就这样?你就回来了?他们没给你个明确的说法?连个歉也没给你道?答应给你刊登更正吗?”范超一脸愕然。

“马总说他个人肯定相信是对方抄袭了我的文章,但不能以报社的名义提,只有法院才有这权利。更正也刊登不了,这先例一开,以后报纸版面上恐怕就容不下别的东西了。只能把抄袭者金苟的资料给我,让我直接找对方追究抄袭责任。同时他们内部会对编辑有所处罚。”细脸儿说完,又抓起一把饼干塞进了嘴里,半瓶矿泉水早已见底,他拿起茶几上的空玻璃瓶走进厨房,接了半瓶自来水接着咽饼干,看样子的确饿惨了。

“你花了几百块钱路费跑一趟黑山,连个书面道歉都没得到。看样子对方不但没给你出路费,连饭也没供一顿。你真行!”看着眼前的细脸儿,范超困惑地摇了摇头。一个连顿饱饭都吃不起的人,居然为了小姑娘的一句质疑的话,花几百块钱去找人评理。他越想越生气,甚至觉得细脸儿的行为有些不可理喻,讨要说法重要,但也不至于花这么大的成本吧。要是那位孙编辑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在电话中说过那句话呢?没录音,又没人证,不等于白跑一趟?搞不好还得再受一肚子冤枉气回来。

“我到南站货运站搭一位货车司机的便车,只给他买了两包红塔山,没花啥钱。回来的时候,也是一路搭货车回来的。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尊严。”一包饼干很快就被细脸儿吞了下去,看样子还没垫到底。气归气,见细脸儿又累又饿的样子,心里终究有些不落忍,范超只好起身到厨房,给他下面条去。

细脸儿跟到厨房,“等我睡一觉有了精神,再找那狗日的金苟算账,抄了我的文章居然还敢反咬一口,这次,我得让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对方摆明了就一无赖,你这样搞值得吗?以我的经验看,即便搞,也搞不出啥名堂,弄不好吃亏的还是你自己。不就一篇文章吗?你再写一篇不就完了。”范超不想细脸儿成天纠结在这件事情上。

“这怎么可以?那不成了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了吗?肯定不成。再说文章千古事,岂可小觑!”细脸儿一听就急了,语气坚定,一改往日的怯懦犹豫。难不成这家伙受了孙编辑的刺激,陷入了维权的魔症?

“都啥年代了?文学早从身居庙堂没落到路边摊儿的地步了,你还在这里讲啥千古事。你也就在我这里说说算了,到外面去说,人家一准儿认为你的脑袋被门夹过了。公道自在人心,你的文章发表在前,读者又不傻,还能看不明白?你现在纠结着要去跟一强盗讲是非黑白,能讲出啥来?搞不好反倒惹上新烦恼。对这种没皮没脸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不去搭理……”范超此前看过不少维权的新闻,有人维权过度到不惜杀人放火的地步,维权变成了违法,但那些基本上都是价值不菲的纠纷或生死攸关的大事儿。为一篇文章耗费那么大的心神精力,值得吗?范超扭头看了细脸儿一眼,皱了皱眉,没言语。他觉得细脸儿越来越拧巴了,但凡他想做的事情,就会一门心思钻进去,十匹马也拉不回头。

一大瓷盆油汪汪的面条很快就下好了,范超给自己捞了一小碗,权当早餐,剩下的悉数端给了细脸儿。细脸儿也不客气,接过去埋头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也不担心烫坏了舌头。endprint

吃完面条的细脸儿伸手在脸上一抹,立即划出了一道灰不拉叽的印痕,哗啦着秃噜了一把鼻涕后,甩下句“我去办事儿了”开门而去,也不担心响亮的鼻涕声会影响范超的食欲。看着细脸儿的背影,范超一脸恍惚。

5

凌晨,快两点了。下了夜班呵欠连天的范超正要掏出钥匙开门时,一道黑影突然从楼道旁闪了出来,吓得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叱道:“谁?”

“是我,手机没话费了,打不出去,我只好在这里等你。”昏暗的路灯下,范超总算看清了细脸儿的脸,颓丧、灰败、绝望。

范超定了定心神,边开门边语带懊恼地问道:“你又咋啦?”上完夜班的他,很疲倦,只想回到家冲个热水澡好好地睡上一觉。细脸儿的出现,无疑会让这个迫不及待的念想破产。

范超把钥匙朝茶几上一扔,困倦地靠在沙发上,瞄着跟进来的细脸儿说道:“今天我可没精力给你做饭,你要饿了自己去厨房做吧,做啥都成。我先睡了,你吃饱了是走是留自便。”

细脸儿走到范超旁坐下,面色犹豫地说道:“我吃过饭了,有别的事儿找你。我今天打电话给那个抄袭我文章的河南人金苟,起初他还不肯承认,还说是我抄袭了他的。跟那个姓孙的编辑说法完全一致,我怀疑他们俩像一个妈生的。我就把《黑山晚报》马总的话告诉了他,他才没再继续矫情,但还是不肯承认抄袭,更不肯赔礼道歉。还说天下文章一大抄,指不定谁抄了谁的,再说《黑山晚报》又不是法院,球都代表不了。说完直接挂了我的电话,再打就不接了。天底下咋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

范超知道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堵心,可他也没想到细脸儿深更半夜等着自己就为说这点儿事儿,打个电话言语一声不就完了吗。显得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那你想怎么样?既然对方敢抄袭你的文章,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心理准备,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尤其是河南人,据说这方面天生免疫,哪里会在乎你的几句责问?你也不想想,要脸的人,会去抄袭别人的文章吗?”

“跟哪里人没啥关系吧?不过他最起码得向我公开赔礼道歉。”细脸儿语气坚定。

范超做了次深呼吸,压住心头的懊恼,尽力控制着自己说话的语气,“我看有点儿难度,搞不好你这次就遇到了个‘河南极品。郭敬明抄袭的事儿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好歹你现在也算是半个文学圈儿的人,肯定知道不少圈儿里的事情。他还是被法院判定的抄袭案件,也只肯赔钱,死活不肯道歉,最后连法院拿他都没办法。何况你这个事情还没经过法院审判,仅凭你的口头交涉,对方能买你的账?除非你也请个律师正式告他,那得花很多钱,而且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有结果的。我看还是算了,不就一篇文章吗?之前你的文章又不是没被人抄袭过。就当一不小心踩了脚狗屎吧。”

“那怎么一样?那些抄袭的人一经发现,很快就在网上公开道歉了。即便不道歉,也不敢公然叫嚣,更没有反咬我一口。这个金苟,不但不道歉,还在自己的博客和好几个论坛里署他自己的名字贴出了那篇文章。他这样干,不知道内情的人,一看还以为是我抄袭了他的文章呢。律师的事情我在网上问过了,一个号称专为农民工维权、收费最便宜的律师,说起码得五千块钱才肯接我的案子,起诉得去黑山当地,还得负担往返的路费和食宿,没个一两万块肯定下不来。还说就一篇文章,告赢了对方也赔不了多少钱。律师也要吃饭,我理解。不过道理和尊严更重要。”听细脸儿的语气,似乎真想请个律师来打场官司。

范超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细脸儿脑子里又开始琢磨啥,但不管他琢磨啥,最后落点多半都在他身上,“你有钱吗?先说好了,我可是没多余的钱。每月还完按揭款,就够买几斤面条填饱肚皮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难不成你让我卖了房子去帮你打官司?就为一篇小文章?”

“这哪是小文章大文章的事儿!这是人格、尊严!再说了,事儿不平有人管,路不平有人铲,世道公义总得有人维护吧?这场仗,我是干定了。不惜流血牺牲,我也要成为推进中国知识产权保护进程的里程碑……”细脸儿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慷慨激昂,双手不停地朝后捋着头发,跟个大人物演讲到兴奋处似的。

“靠!就凭你我小老百姓一个,铲?铲个球!被人铲还差不多。饭都吃不起了,还跟人干仗呢!里程碑?墓碑还差不多,就怕你连正面战场都没摸到边儿,就被对方黑掉了。对方根本就不会跟你正面开战,有时间多看看历史书吧,下三滥的招数永远都是对付正人君子的杀手锏。”范超被细脸儿满嘴的大话气得脑仁隐隐作痛,忍无可忍地砸巴出几句操话。大道理谁不会讲?但靠讲大道理是过不了日子的,更是还不了房贷的。这才是硬道理!在现实的战场上,大道理压根儿就不是硬道理的对手,还没开战,就已经丢盔弃甲了。

“小老百姓咋啦?不就穷吗?除了穷,咱们啥都不缺。富又咋样?除了钱,还有个球!你放心,我没打你房子的主意,那是你的命根子,俺知道。你不是在报社工作吗?我想请你找个记者,帮我把这件事情报道一下,这样子肯定管用。你没见只要被央视焦点访谈曝光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处理吗?金苟在南河县地税局工作,是国家机关,一定害怕媒体的公开报道。”见范超不耐烦了,细脸儿面露怯意,但还是很不甘心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看样子细脸儿整整一天,没干别的啥事儿,尽琢磨如何让对方赔礼道歉的事情了。

细脸儿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范超有些担心,这年头,要命的肯定干不过不要命的,要脸的肯定干不过不要脸的,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那绝对是天下无敌。他看了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细脸儿一眼,心有不忍,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尽管他只是一名夜班校对,只跟对应版面的编辑熟悉,但编辑跟记者的关系向来是相互依存,某些方面,编辑的话更好使,要是找他们帮忙采写篇文章,应该没什么问题,“唉……我只是个校对,无权无势的。我只能帮你求求人试试,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细脸儿见范超答应了,阴郁的脸色亮开了不少,“好!我知道,明白,谢谢”,说完转身要走。范超担心他这么晚了路上不安全,让他在沙发上将就一夜,细脸儿不肯,坚持着离开了。不知是范超刚才不耐烦的态度让他有了芥蒂,还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endprint

实在是太困了,范超没精力继续掰扯,由着细脸儿自个儿摸黑走了。

6

第二天一早醒来,范超立马打电话找到跟他相熟的版面编辑小乔。小乔听说事情的经过后,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帮忙,说是先联系个记者去采访。负责采访的记者效率挺高,待范超晚上去上班时,稿子已经写好并提交给了小乔。小乔还特意打印了一份拿给范超看。

稿子写得很客观,金苟和细脸儿双方的说法都有,还采访了《黑山晚报》的孙编辑,孙编辑被老总训斥后谨慎多了,说法很模糊,说自己没有权利下判断,谁抄袭了谁只有法院才能断定。很明显,细脸儿找上门去的事情,让她一直耿耿于怀,连个顺水人情也不做。

范超知道,中立是记者采写新闻的基本准则。虽然没亲自当过记者,但每天跟编辑打交道,每天要校对上百篇新闻稿,所谓没吃过猪肉,跑着的猪却没少见。范超一看就知道,记者写得很用心。中立不等于没有取向,记者也是普通人,有他们自己的判断标准,这个标准会潜移默化地流泻在文章的叙述中,这篇稿子要是登出去,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是金苟抄袭了细脸儿的文章。这样的结果,对细脸儿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半小时候后,小乔满脸愧色地找到范超,说细脸儿的稿子被值班主任拿下了。理由是没有经过法院正式审结的纠纷、官司,新闻媒体尽量不要介入,说这样很容易把报社置于不利的被动地位。再说这件事情本身太小,两个都是没有知名度的普通作者,关于一篇普通小文章的抄袭纠纷,新闻性和关注度都不够……尽管范超感到很失望,没能帮上细脸儿的忙,但他理解小乔,毕竟,对方已算是帮他大忙了。稿子能不能发,不是她一个小编辑能决定的。

不出所料,范超下班回家,果然在楼梯口遇到了细脸儿,一脸的迫不及待,还没进门就连声问道:“你见到那篇稿子了吗?咋样?”

“稿子是看见了。”范超的话还没说完,细脸儿就高兴地嚷开了,“这下好了,明天文章一见报,看那金苟还怎么狡辩。《洛城日报》在南河也有发行的,而且现在网站的传播很快,看他怎么收场……”

范超没接话,进屋倒了两杯白水,一杯自己端着,另一杯递给了身后的细脸儿,“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你打岔了,你那篇稿子临时被撤了,值班老总认为刊发的价值不大。”

正在喝水的细脸儿,闻声一阵剧烈地咳嗽,看样子是被水呛着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面色晦暗地急声道:“你们那位主任怎么能这样,啥叫价值不大?难道非得要名人、死人的稿子价值才大?被人侮辱、黑白颠倒就不算大事?老子大白天在洛城市政府门前给他来个裸奔维权总够新闻性了吧?”顿了顿,似有所悟,“该不会是咱没给红包吧?你们报社不经常宣称自己代表着公平正义,要搞舆论监督、提倡新闻自由吗!靠,我看全是瞎掰,全他妈的见钱眼开……”

细脸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手舞足蹈起来,好像稿子没发出来,是范超搞的鬼似的。范超知道细脸儿把这篇报道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如今没了,生气是必然的,只好由着他发泄一番。待他情绪稍稍稳定后,才建议道:“你不是洛城作协的理事吗?他们不是有专门的维权办吗?你没找他们说说?”

“昨天就打电话问过了,屁用不管。说他们不是法院,对抄袭的事情无法界定。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帮忙联系律师,但费用得自己出。TMD,一帮拿着纳税人钱不干人事儿的卵蛋……等于没说。那个维权办,就是个摆设,白养着一帮闲人,成天坐在房间里瞎扯淡,骗骗文学青年……”细脸儿脸色酱紫,连粗口都爆了出来。

范超听后也感到很不平,伸手用力地摸了一把口鼻,恨声道:“妈的,既然这帮王八蛋如此无法无天,硬要把一件抄袭事件演绎成警匪片,咱们就把事情前因后果和你维权的经过全部公布到网上,看这帮家伙如何收场。”

细脸儿听后愣了愣神,末了点了点头,说了句“也只能这样了。唉……你要是当个记者、主任就好了”,起身走了,眼里浸透着深深的绝望。当所有的希望都变成了失望,不光脸色黑,恐怕连心都凉了。范超想宽解他几句,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说啥好,他甚至想再劝劝细脸儿,这事儿就此打住,不要再去较真了,对方不是善茬,搞不好还会吃更大的亏,比这更不公更冤的事儿哪天不在发生?如果没点儿阿Q精神,要想在物欲的当下好好活着,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范超虽在报社工作,可只是名夜班校对,根本帮不上细脸儿什么忙。不像当记者,社会关系广,有啥事儿能支应得开。再说,尽管经常有新闻报道说哪儿哪儿的记者又被人揍了,社会地位大不如前,但一般的人,尤其是政府机构的人,对记者依然心存三分戒惧,担心自己背地里干的那些坏事儿被捅出来。眼下这世道,人人自危,不管你干过多么缺德多么罪大恶极的事儿,只要不被公开曝光,都能蒙混过关。可一旦没了最后那道遮掩的皮,就只能成为沙坝里的黄鳝——死路一条了。听说有的敏感部门还将记者的地位拔高到了“防火防盗”的高度,大会小会上传达着“防火防盗防记者”的内部警讯。

看着一脸无辜无助的细脸儿,范超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拉开门,瘦削单薄的身体消失于无尽的黑夜……

细脸儿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连夜将整件事情的前后经过写了出来,发到了博客上。

7

第二天中午,范超正靠在会议室的椅子上打盹儿,手机传出嘀嘀两声短促的响声,以为又是贩枪、卖淫、开票、售房、春药之类的垃圾短信进来了,懒得看,继续打盹儿。正迷糊时,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不耐烦地抓起手机一看,细脸儿!

你没看我发给你的短信?

没有。

你快看看吧,老子快被气疯了。

咋啦?

你看了短信就明白了,赶紧帮我想想办法,我等你消息。

……

又搞啥子名堂?范超打开短信一看,几个网站的名称和几篇文章的标题。回到座位上,输入电脑一搜,靠!还真热闹。

在细脸儿发的揭露金苟的帖子后面,跟帖十分火爆,几乎全是不相信细脸儿的证据并大肆辱骂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连累了。只有最前面的跟帖,才有几个相信细脸儿,鄙视抄袭者金苟的。其他的转帖更是离谱,明明是金苟抄袭了细脸儿文章的帖子,完全被调了个个儿,变成了细脸儿抄袭金苟的文章,完全成了猪八戒倒打一钉耙,难怪细脸儿快被气疯了。endprint

范超在几大搜索引擎里挨个儿搜索了一遍,细脸儿揭露范超抄袭的帖子被排挤到了五六十个页面后。人人都在奔跑着生活的年代,谁会有耐心去翻查五六十个页面后的帖子?看架势,一准儿是有人找了网络水军帮忙,否则,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形成一边倒的态势。网络原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对正面信息跟负面信息具有同等的效用。

怎么办?删帖?范超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有同学在网站工作,知晓不少网站的“门道”,在N多网站都靠有偿删除负面信息生财的年头,要让他们无偿地删除帖子,除非帖子涉及到十分敏感的政治、宗教、民族、民俗之类的问题。否则,光申请删帖的过程就得累死一大批人:先是按照对方的要求填写申请表,随后要求提供详细的身份证明和删帖理由,还有充分的证据等等,即便这些都提供了,什么时候删,删不删还得看对方的意愿,发出的删帖申请往往都是石沉大海。打电话追问?正好,某些网站正愁你不打电话去呢,先是复杂繁琐的语音提示,再是因繁忙占线要求耐心等待,心急如焚地听完十首八首漫长的烂歌后,总算有人接听了,东拉西扯地一番登记后让你耐心等消息……目的只有一个,这些电话都是收费的声讯电话,是他们生财的另一种伎俩。

尤其是像没被法院审结的抄袭之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网站更不会理会了,除非你花钱请专门的公关删帖公司出马。

“难道就让这姓金的无法无天下去,就没点儿别的招吗?难道网络世界比现实还黑,就没个说理的地方?”细脸儿急火攻心地在电话另一头嚷嚷着,感觉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其实在他心里这些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只是想找个人倒倒苦水,否则非得活活憋屈死不可。

“办法不是没有,比如花钱请删帖公司出马,或者能请动工信部或宣传部网管办的人,再不济就你自己没日没夜地四处发帖,看能不能顶出自己的帖子覆盖对方的帖子。”范超说这话的语气,就已将这些办法一一否定了。

花钱删污蔑自己的帖子,细脸儿一听就火大,“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被抄袭的作者自己反而要花钱去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但他也听出了一线希望,再次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决定到市委宣传部的网管办试试。

第二天晚上,范超签完版样,刚一走出报社大楼,就见细脸儿蹲在楼前花坛边的栏杆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来网管办之行并不顺利。

范超“喂”了一声,细脸儿立马跳下栏杆朝他一路小跑了过来。果然,网管办的人没接他的茬儿,网管办删帖有着严格的规定,建议他直接到法院起诉。

“起诉?老子要有闲钱,还用得着他们说,还用得着玩儿这弯弯绕?这帮家伙,跟作协那帮人全是一路货,吃人饭不干人事儿……”都说愤怒出诗人,范超不知道这定律适不适合细脸儿,“唉……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每月的工资还完按揭后,也就够勉强填饱肚子,要不我就支持你打官司起诉金苟那王八蛋得了。”

范超的话虽然没啥实质性的内容,细脸儿听了却很受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他,“再想别的办法吧,活人还真能被尿憋死不成?其实我也知道这事儿很普遍,算不得大事儿,只是心里有些想不过,憋得慌,就像刚穿的新鞋踩上了一堆屎,堵心”。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在物欲横流的当下,被尿憋死的活人并不在少数。两人相互安慰着,上了999路末班车。

范超一路上都在回想着小乔前两天的感叹,维权的高成本和违法的低成本,通过无数看似很小的事情,一件件模糊着世人的正义感和良知,让多少人整日生活在愤愤不平中却又无可奈何。她当了七八年的社会新闻编辑,见到了太多形形色色和稀奇古怪的人事。看着倦困不堪靠在车窗边沉沉睡去的细脸儿,范超彻底理解了小乔的感受。

怎么办?这次,范超那句“总会有办法的”口头禅,再也说不出口了。一件看上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小事情,一旦遭遇到财势作祟和道德沦陷,它就能如此不清不楚地立在现实的当口,而那些看上去很容易的解决办法,虽只横在咫尺之外,却偏偏让人遥不可及。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范超知道,急性子的细脸儿,受不得委屈和不公的细脸儿,表面平静下来的细脸儿,此刻心里有多难受,有多憋屈,有多窝火,有多着急,有多愤怒,有多绝望!一个发誓要整出部文学巨著的人,此刻却心不甘情不愿地纠结于一个品行低劣的抄袭者的无耻言行,且无可奈何。

8

“求人不如求己!虚拟世界搞不过他,现实世界他也能一手遮天?我还真不信了”,细脸儿突然想起了上次直接找上《黑山晚报》并成功讨得说法的事情,他决定再次出马,依葫芦画瓢,亲自到金苟的单位,找他的领导讨个说法。这次,他没有继续搭便车,而是带上了刚刚收到的一笔稿费,虽不多,但也够到黑山下属的南河县跑个来回了。金苟就在南河县地税局上班。

周一一大早,细脸儿拎着个环保袋,装了一大瓶凉白开,信心满满地朝南河县出发了。

细脸儿走后,范超心里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有何事。细脸儿只是去找对方领导讨个说法,照理不会出什么岔子。

当晚下了夜班回到家里,范超忍不住拨打了细脸儿的手机,居然关机了。难道细脸儿出发时忘记带充电器了?现在的手机电池,再不济也能管一两天吧?第二天中午,他一到单位就又试着拨了拨细脸儿的手机,还是不通,心里的担忧更重了。自认“总有办法的”他,这次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总不能请假跑一趟南河县去找人吧?再说,南河县再小,凭空找个人,也没那么容易。细脸儿只是上门去评个理,又能出啥事儿呢?

细脸儿是在第三天深夜回到洛城的。当范超不放心地前往他的小房子查探时,居然看见他的房间里开着灯,才知道人已经回来了。敲了好一阵子的门,细脸儿才有反应。当他看清细脸儿的尊容时,着实下了一跳:脑袋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不知道伤在何处。脸上一道两厘米左右的伤痕,像是被利刃划破的。倒八字眉左边的少了半条,右手似乎也有些不太利索,弯在肚皮上贴着。

范超伸手拉住正欲转身倒床上的细脸儿,急声问道:“咋啦?出啥事儿了?”endprint

细脸儿看了他一眼,没吱声,默不作声地坐到了床边,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似地嘀咕道:“真黑!南河县地税局简直就是个黑帮,那个何理由局长听我说完事情后,甩下句‘这事儿你找法院去,属于你们两人之间的私人纠纷,跟我们单位没啥关系起身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四十左右秃顶的男人就是金苟本人。等我再去办公室找金苟时,人早已经不见了。出了地税局,我就直奔县委,朗朗乾坤,总能找到个说理的地方吧。”

“刚走到离地税局办公楼不远的一个小巷子,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女人直愣愣地冲我走了过来,一把扯开胸前的衬衣扣子,拉住我就开始大呼‘抓流氓啊……,立马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年轻从巷口窜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开始揍我……不知道是路人报了警,还是他们原本就设计好了的,几个小年轻打完我后,转身就走了。那女的站在原地没走,到派出所后还一直咬定是我耍流氓,非礼了她。不管我怎么解释,亮出作协会员证也没用,警察始终都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死盯着我。我怀疑这事儿跟金苟有关,但警察说金苟有不在场的证据。那女的并没有打我,打我的路人又没抓到,那女的又不想告我,他们就把她放了。”

“丫丫个呸的,还有王法吗?”范超听完满脸怒色,眉头紧锁,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打人的那帮人是金苟招来的。细脸儿第一次去南河,跟人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被人冤枉狠揍呢?可除了愤怒和同情,他还能干什么呢?!

验伤了吗?

验了,轻伤。

这么严重才轻伤?

还不是他们说了算。那两个经办此事的警察压根儿都不想带我去验伤,说这样的事情对方都不追究了,最好算了,闹大了丢人。我明明是被冤枉的,他们就是不信!王八蛋!

我当初劝你别去南河,就是担心你被人算计。一个连脸皮都不要的人,啥阴损的事儿干不出来?没想到这个金苟还真下得了手。不过这件事他们事先都设好了局,很难翻过来。你想,即便抓住了那几个打你的人,他们也可以说是路见不平,搞不好还能捞个见义勇为的表彰啥的。

听完范超的话后,细脸儿面色发青,久久没有言语,末了,呓语般地嘀咕道:“他们可以打我、冤枉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从小到大,我都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这世道,咋这么黑呢!无钱无权,还真活不起了……”说到这里,突然抬头定睛望着范超,“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讨回公道。”

“别瞎想,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起再想想办法。坏人早晚会遭到报应的!”细脸儿的话听得范超心里瘆得慌,一股冷气沿着脊背直窜脑门,这样的宽慰话连他自己听着都感到泄气。

9

范超原本想拉上细脸儿出去喝一杯解愁,但又担心以他现在的心情喝酒了会闹事儿,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离开细脸儿住处时,他仿佛陷入了死亡的魔症,突然伸手抓住范超的手,再次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讨回公道。全权委托书我都写好了,你一定要帮我。”

范超又当细脸儿接连受了刺激后情绪有些失控,根本没往深处想,被细脸儿抓住不放,只好敷衍着点了点头,接过委托书放进口袋才得以脱身。

大概是过了睡点儿的缘故,范超回到家居然没那么困了,干脆下了碗面条慰劳自己。吃完东西后更是睡意全消。想起细脸儿的事儿,犹豫一阵后,估摸着青果这会儿应该还没睡,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还没睡?

靠!废话,睡了鬼在接你电话啊?

手头方便吗?

干嘛?

一亲戚想打场维权的官司,准赢的官司,请律师需要钱。

多少?

两万左右吧,起诉地在外地,黑山那边儿。

靠!两万?两千还差不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个月我老婆就给我一千块钱零用,多一分都得申报。

呵呵,你小子肯定又是在外沾花惹草被逮住了。对了,你的小金库呢?又全部拿去孝敬你那位“林妹妹”了?

大金库都没有,还小金库。还“林妹妹”呢,那丫头片子嫌我太穷太胆儿小,数落我买盒哈根达斯都舍不得,连做爱时还小心翼翼地老抬头往身后看,觉得太丢人,早跟一东北大汉跑了,眼下恐怕早成大兴安岭里的“林奶奶”了。哥们儿,咱不扯了,我手头全加一块儿,顶多也就三千块。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有几个是为人活着的,个个都在为房子活着。

那算了,我更穷,一点儿都拿不出来,差太多了。

事情不大的话,我看你还是劝劝那位亲戚算了。现在打官司,打的就两样东西:钱、精力。哪一样都不是咱们小老百姓玩得起的。忍口气算了吧。

关键就是忍不下这口气,能忍下还用扯这些吗?

……

在借老婆都比借钱容易的年代,能开口借钱的,一准儿是过命的交情。青果是范超最要好的哥们儿,家里很有钱,但他患有严重的“妻管严”,在家里没有发言权,更没有财政支配权,都怪他自己,见着个奶子大的女人就发晕,才遭到了老婆大人的“严打”。

打完电话,范超心里稍微舒服了些,毕竟,在细脸儿的事情上,他也算尽了份儿心力。不是不想帮,是真的帮不上。但那句溜到嘴边儿的“总会有办法的”,这次却硬生生地打住了。

范超为青果无意间抛出的那句“为房子活着”深深纠结着,彻底失眠了。索性打开电脑,想查看一下最近的邮件。

谁知刚一点开网页,电脑右下角的消息提示框里就冒出了几条消息,其中一条标题赫然写着:《洛城作协理事光天化日非礼过路女子遭路人暴打》。

洛城作协理事?范超的心里咯噔一响,不会跟细脸儿有关吧?没那么点儿背吧?急忙点开一看,可不,指名道姓说的细脸儿的事儿,像是一份完整的警察笔录。帖子还配发了细脸儿蓬头垢面的照片,像是截屏的录像画面。这帖子要是被细脸儿看见了,那还得了?都上信息提示条了,想盖也盖不住啊,何况细脸儿为了掌握自己文章的发表情况,电脑成天开着挂在网上。在谷歌里输入标题一搜,相关转帖已经高达10多万条了!endprint

范超拿起电话打给细脸儿,关机。细脸儿一直没有装座机。既然手机都关机了,人应该睡下了。这样一想,心里稍安。决定明天一早先去看看细脸儿。

吃了两颗安眠药后,范超把自己横到了床上。

谁知还没睡醒,就被龚懿坚持不懈的电话铃声闹醒了。看着躺在地上的细脸儿,范超神情恍惚,使劲地揉了揉眉眼,决计不是在做梦。昨晚送细脸儿回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难道他也看见了那篇帖子?是他自个儿跑出来喝酒出事儿了,还是被人……

“从顶楼掉下来的,露台上有两个空酒瓶,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明显的新伤,警方初步判断为醉酒后不慎坠楼……”龚懿见范超神情恍惚,像是安慰似地告诉了他警方掌握的情况和初步判断。

范超站起身,眼含乞求地看着龚懿说道:“我能到楼顶看看吗?”

龚懿似乎有些为难,虽然初步结论出来了,但搜证工作还没结束。她走到不远处的一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身边,嘀咕了几句,中年男子看了范超一眼,点了点头。龚懿便示意范超跟她走。

看着敞开的顶层楼门,范超不由心生疑惑,像文苑大厦这么高档的酒店,顶层怎么可能随便出入呢?况且浑身脏兮兮的范超是如何避开一层的服务人员上到顶层的呢?难道是上了楼顶后才弄成了那副德行的?楼顶虽算不上干净,但也没有什么地方和物件能把细脸儿弄得像个乞丐似的。

范超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龚懿,龚懿早就询问过同样的问题了,原来细脸儿是以借厕所的名义进入大楼的,市里前几年出台了一个规定,所有公共场所和酒店饭店的卫生间必须免费向公众开放。顶层这些天正在更换酒店新的广告牌,所以没有上锁。酒店里的监控录像显示,范超确实是一个人独自进入酒店并上到楼顶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也就是在跟自己分手后不久。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那副脏兮兮的模样了。

在靠近围栏边的地面上,有两个白酒瓶,一个横在地上,全空了;一个立着,还剩下瓶底一小截。围栏的灰墙上,有一行浅浅的字,潦草、凌乱:

黑白不分

是非颠倒

所有的人心都被金钱染色

灵魂掉进了

肮脏的染缸

哪片是黑 哪片是白……

最后的“!”下面的地上,躺着个边沿磨损的瓶盖,看样子细脸儿就是用它来写这些字的。写这些话的时候,细脸儿的内心该有多么憋屈多么绝望啊?存在即合理,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正常,都那么微不足道,可一到他这里,统统不正常了。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酒精放大了屈辱和绝望,还有那份无可奈何,别人眼中的微不足道,悉数变成了一堵堵围困细脸儿的冷硬的高墙,最后连一道逃生的缝隙也没给他留下!连他惟一的亲人向来主意多多的平日里总把“总会有办法的”当口头禅的范超,也没有帮他讨回公道的办法。自己的奋力抗争,不但没能讨回公道,反而遭来了更严重的诬陷和侮辱,对一向把面子和尊严看得比命都还重要的细脸儿而言,这尘世还有何眷恋?死,成了他惟一的选择。

想着想着,范超的胸口像被铅封了一般,堵得透不过气来,他的眼里燃烧起了熊熊怒火,嘴里子弹般射出一个夹裹着仇恨的词儿——“操!欺人太甚!”末了,一拳重重地砸在围墙上,殷红的血迹,像无数条粗细不一的暗红色蚯蚓,从他的指缝间滴落……

一旁的龚懿狐疑地看了范超一眼,不知他发啥神经,担心惹出什么事儿,赶忙招手示意,带着他下楼而去。

警方最后的结论是:排除谋杀可能,醉酒激情自杀,属正常死亡。没有告别仪式,没有葬礼,连火葬都是选择的简葬,不是单独的炉子,而是跟一堆人码一块儿烧,工作人员草草扒堆儿分点儿灰了事。就这样,细脸儿像尘世镜面上的一粒浮尘,风吹过,了无痕迹。

范超取干净了存折里的每一分钱,还找青果借了三百块,细脸儿的后事才算勉强对付过去。可下个月的房贷呢?他很犯愁。

范超在办理细脸儿后事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心跳越来越弱,心脏部位的肌肉越来越冷硬。

10

办理完细脸儿的后事后,青果电话中的那句“为房子活着”总会时不时地钻进范超的脑海。难道一辈子的隐忍和挣扎,就为了一个钢筋水泥堆砌的空壳?如果不是为还房贷,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借给细脸儿请律师的钱,律师就可以替细脸儿讨回公道,这样细脸儿就不会被活活憋屈死……这念头像逢春的野草般在范超的脑海里疯狂蔓延着,撩拨得他的心神莫名其妙的不安,一进房间就浑身不自在,坐立难安。

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细脸儿那张死不瞑目的面孔时不时地闯入范超的梦中,悲愤、哀怨、绝望,咕咕地淌着血水……他时常在午夜离魂似的在客厅里游来荡去,即便是短暂的浅睡,也是噩梦连连,总是梦见自己好端端的走着走着,突然一矮身就掉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或是万丈深渊,没完没了地掉着……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向来不信鬼神的他,开始相信这世间确实存在某些神秘的东西,虽无影无形,人却能有所感知。

范超陆续看了好几个医生,从西医、中医、中西医到心理医生,从三甲医院到传得玄乎的“大仙级”黑诊所,全白搭。反倒是洛城极乐寺的糊涂大师几句禅语给了他某种暗示和指引:杀人是恶,见死不救是恶,对恶视而不见更甚。欲度己,先度人。所谓舍得,有舍方有得……

当范超再一次半夜惊醒,他没再像往常那般神思恍惚,而是径直走进卫生间冲了把冷水脸,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恨声道:“人死卵朝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怕个球!”神情坚定,像是做了某个重大决定。

一个月后,范超卖掉了三环外的那套房子,搬进了细脸儿租住的那间小平房,在电脑屏保上输入了四个大字:以毒攻毒。他去了趟省城,登门拜访了全省最擅长打公共安全案件的牛律师,还跟一家著名的信息调查公司和一家网络公关公司各签署了一份委托协议。

不久,一则关于南河县地税局长何理由嫖宿幼女的微博开始在网络上疯传,虽然配发的画面有些模糊,但在强大的网络舆论催逼下,南河县委扛不住了,何理由很快被请进了纪委“喝茶”。结局如何?没有任何官方消息。只是何理由再也没有出现在地税局,他那间据说有暗门的被属下冠以“炮房”的宽敞明亮的局长办公室,不久就被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下属入住了。之后有人曾看见一个长相酷似何理由的疯子在南河县城满大街裸奔,嘴里念念有词“照片……PS……PS……网络水军……那人不是我……”

在小乔的帮助下,范超成功调离了夜班校对的岗位,转到社会新闻部,当了一名最辛苦的跑热线新闻的记者,从早到晚跑现场,写那些跑水漏电、吵嘴干架之类鸡零狗碎的小消息。这些连刚大学毕业的小实习生都不愿意干的活儿,他却毫无怨言地把每条小消息都当成大新闻来采写。

一年后,范超因表现出色如愿转到报社时政部,成了专跑政法口的跑口记者,为洛城政法系统采写了很多优秀的新闻稿件,不少还发到了省报上,尤其那篇写政法委书记的人物专访,居然被好几家国家级报刊发表了。很快,他就成了洛城市政法委书记的座上宾,有了这层关系,范超稳稳坐定了“洛城政法新闻一支笔”的宝座。

就在范超升任时政部主任的当天,《洛城日报》法制版醒目位置刊发了两条当地法院的审判信息:《南河地税局一工作人员因抄袭被法院判赔五千,公开登报道歉》、《醉酒坠楼酒店失责判赔十万》。一周后,《洛城日报》头版刊发了两条消息:《设套唆使吸毒人员殴打他人致伤,南河地税局原办公室副主任获刑三年》、《洛城市政法系统大力整顿公安队伍作风,南河县一派出所民警故意泄露案件笔录被辞退》。

在随后一个月的时间里,但凡此前转载过金苟帖子和揭发细脸儿非礼帖子的大小网站,都收到了某著名律师事务所的一封律师函,诬陷细脸儿的那些帖子很快被删除一空。

细脸儿两周年忌日当天,污蔑他的那篇帖子的原发网站,在首页的醒目位置贴出了一封写给细脸儿的道歉函。

范超花了十万元在洛城价格最高的洛水赋陵园买了块墓地,把细脸儿的骨灰安葬在里面,还在他的墓前烧了厚厚一摞刊有那几则审判消息的《洛城日报》。陪他一同前来的青果似乎感触良多,“当初以为你疯了,现在看来倒挺值的,你这一把算是赌赢了,不但替朋友打赢了这场输了的战争,讨回了一个公道,还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大好前程。”

范超把点燃的香烛插到细脸儿的墓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当初做这个决定时,根本没想过值不值得,只图个心安。生活能将人逼疯、逼死,更多的时候,却是把人逼成另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是夜,范超的离魂症不药而愈,他又能酣然入睡了。

■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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