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棋痴方华泉

汪兴福

七月的南京骄阳如火，酷暑难熬。可是在三牌楼街内一处棋摊上，一位高龄老人却正襟危坐，尽管头上沁出汗珠了不扇扇子，也不去擦拭一下，两眼直盯着棋子散乱的棋盘，聚精会神地与人对弈着。

这位老者名叫方华泉，1921年出身于安徽合肥一个普通劳动者家庭。在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年代里，方华泉从小就尝到了生活的艰幸，在本是宝贵的接受教育的年华中，并没有读书上学的机会。在老家仅念过一阵私熟，也只是初识字的水平，后来不得不为讨生活随一家人来到石头城闯荡世界了。他父亲当过搬运工、干过挑高箩等营生，年幼懂事的方华泉尽力帮大人做力所能及的事。后来，父亲长时间拉过人力车、拉过马车，成为养家糊口的主要经济来源。长大的方华泉，在父亲渐渐年迈之际，就成了老人家的接班人。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风里来雨里走，年轻时的方华泉身大力不亏，无论做什么事从来是不惜力的。

若说方华泉有什么爱好，那就是特别钟情于在楚河汉界中游走。他不到10岁时，随大人上街路过一家茶馆见人对弈，先是觉得好奇，看的次数多了，见一个小小的棋盘上共32个棋子，经过弈者的角逐对杀，竞演绎出不同的结果来，感觉实在捉摸不透。听一些满口之乎者也的秀才们说中国象棋是国粹，方华泉儿时不懂也不理解，之所以将它作为自己的嗜好，只是觉得象棋这玩艺下起来不复杂，玩起来有意思。旧时代拉车人的生活是艰辛单调的，但方华泉会在等客人或在拉客到地歇息处，能停下车子在路边看人下盘棋，哪怕是片刻时间也觉得很快乐了。有时候，他见弈者水平太低，还会信口说上“臭棋”。这时，有人就说“拉车的你来下”，直率的方华泉经不住人家一再挑战，干脆生意也不做了，蹲下身子就和人厮杀起来。也许是年少时有了较好的功底，加上好学有悟性，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那时候，“拉车的方大头是个好手”，早就在坊间传了开来。

其实方华泉很清楚，毕竟当时还年轻稚嫩，在下棋上仅仅是刚入门而已。非常幸运的是，偌大的南京城内外，到处可见大小棋摊。因此，方华泉一旦路过这些众人会战的地方，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看一看。他特别爱看地方名手的对弈，会仔细浏览从开局到残局直到收场，有时客人已坐上他的车子，他竞让人家稍等一会儿。解放前，方华泉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夫子庙。那里是闻名遐迩的娱乐场，也是他拉车常去的地方。地处夫子庙泮宫内的棋摊经常人员爆满，且摊主就是威震金陵并在华东地区颇有影响力的象棋高手万启友（也有人称，当时的万启友就具有国手级别的水平）。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万，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应“百岁棋王”谢侠逊之邀请，在南京下了一场为抗日义捐的对局，最终两人打成平手，轰动天下。遗憾的是，这样的赛场只有达官贵人才能进去一饱眼福，方华泉没能目睹这场精彩的对决，但他确实崇敬万启友，有时候听说老万和人下棋，就想方设法去看一下，哪怕是不吃饭也觉得值。

解放后，虽然职业上没有变化，但生活安逸了，方华泉不需要像过去那样成天在马路上拉车行走，逢到假期休息有了更多自由支配时间。他虽然文化底子薄，但通过参加补习班增加了知识，有时还会到旧书摊上淘来棋书随手翻翻，说一个人要下好棋必须要懂一些棋理，否则输棋了都输得认不得自家的门在哪里。每当省市特别是全国性象棋大赛在南京举行，方华泉都会争取到现场观战，他说那样看棋才叫过瘾，也才能学到一些真知灼见。方华泉去棋摊下棋，决不仅限夫子庙一处，等到五十年代中叶，朝天宫棋摊是南京内外高手经常云集的场所，方华泉很长时间都是那里的长客。

为了弥补昔日没能拜师的遗憾，方华泉在与众多棋友交往中认识了张振之。说起来，此人也是一个摆棋摊的，但棋下得好，尤其擅长中炮局，方华泉与他对弈多次被打得落花流水。听说张振之是青岛人，他学棋时认的师傅叫邵次明，是当时名闻国内的顶尖高手，在山东省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因此，方华泉诚心拜张振之为师，张也收下了他，并把自己善于搏杀的技艺教给了他。后来，张振之弄到了香港人所著关于炮兵、马兵等新杀法的四本棋书，方华泉便借来一一研读，感到得益匪浅。由于张振之解放前曾是国民党军官，文革中受到冲击而过早去世，故师徒间在一起的时光并不长，这让一心想学棋的方华泉很是遗憾。但方华泉还是从内心感谢这位启蒙老师，自己始终保持的搏杀剽悍的棋风不能说与张师傅无关。

也许是高人的指点迷津，加上自己的不断实战，方华泉的棋艺长进很快，特别是他擅长的中炮夹马攻击型杀法，令许多棋迷颇感头痛，上场不久便纷纷落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方华泉就是南京地区知名棋手之一，他多次参加各种正式比赛并屡获佳绩，曾得过市级大赛第四，拿过南京最大城区鼓楼区冠军。1984年，由南京棋类协会主办的金陵杯中国象棋赛燃起战火，此时的方华泉已年逾六旬依然报名参战，但连续多年个人没有获得什么佳绩，多处中游偏上的位置。不过，他受单位之邀和几位同事参加的团体比赛，成绩始终不俗，还拿到了一次团体冠军。说起来，能获殊荣是和该单位领军人物邵桂友分不开的，此人多次夺得市级大赛个人桂冠，方华泉也从邵桂友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所以，邵桂友在新世纪初生病逝世时，方华泉非常伤感。在人生暮年之际，方华泉每当回忆起和这位老同事、老棋友朝夕相处的点滴往事，依然值得他深情地回味与感慨。

在上世纪80年代初，退休后的方华泉庆幸自己有了更多的时间，且结婚多年他也很少问及家务，就一心一意扑在象棋上。说到下棋的地方，方华泉不仅在公园、茶馆、文化宫逗留过，而且就是在路边见人对弈也是即刻走不动路，不是旁观就是干脆与人过招。他去的最多地方是棋摊，先后光顾的地方有朝天宫、宝塔桥、中华门、大中桥、银桥、南湖、汉中门、湖北街等处，凡是他知道的棋摊无不涉足到位。多年来，方华泉结交的棋友无数，因而他在雨雪天不便外出时便请人上门对弈，也受人之邀到他人家中角逐。由于他为人直率、坦诚、厚道，无论何时走到哪里都有人陪他对弈，方华泉也从来不愁没棋下，而他下棋的位置，又往往是观棋者最多的地方。

方华泉平时爱说爱笑，经常也会幽己一默：大头大头，下雨不愁；老方大头，下棋更不愁。方华泉尊重每一位与他下棋的人，见到比他高的人，或者在对弈中遭突然死亡之际，他又会说自己是“篓子班班长”。“篓子”原指是饶舌，但南京话中的篓子则是说自己笨拙，下棋容易出错。方华泉下棋时，会拿起吃到的棋子在桌子上摔得噼啪响，这常震得观棋人吃不消，棋摊老板说收老方棋盘钱不够买棋子的，但他这习惯是多年不改。方华泉下棋从不挑人，且一直喜欢下彩棋。都说“廉颇七十，尚能饭否”，而方华泉八十岁时，一顿饭吃下一笼包子、一大碗面条，喝了二两酒，只是抽几根烟的功夫，吃完了接着下棋。所以，方华泉上了棋桌后只要对方不开口，他是不会主动打退堂鼓的。但有一次，在棋摊上和人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后直吐白沫，所幸没酿成大祸，却让家人和棋迷们吓得不轻。

若说方华泉的棋力，解放前后一段时间，可以算市一级水准；解放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是中游以上水准，退休后近二十年左右保持在中游水平。到了八十岁以后，应该是从中游不断往下滑了。以上是现在的南京棋坛高手们的集中看法，笔者只是如实照录罢了。笔者本人也是方老的好友，他曾让我二先、三先棋，我也是常被其斩于马下。可是，方华泉八十岁后与我再下分先棋，却再也没有赢过我一盘。现在铁路北街棋摊年逾七旬的老板秦九章，小时候和方华泉学过棋，两人对弈时老方让过小秦三先多有胜绩。如今，秦九章让方华泉三先，后者常常是推枰认负。为此，方华泉也常感叹：“人老了，下棋的武功到该退的时候了。”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从小到大，始终保持着一项爱好，这是极不容易做到的事。方华泉和人下棋时，非但不去主动过问人家的姓甚名谁，也不去问棋迷之间的是非过节，更不会涉及其它敏感话题。所以，很多人说方华泉除了下棋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其实，这也是方华泉下棋时专心致志比旁人好的所在。有人硬是炫耀自己家庭的权势，金钱的多少，方华泉也会骄傲地说：“世上的好事总不会让一个人占尽了，我一生下了八十多年的棋，我从下棋中得到的快乐，又有几个人能和我比呢？”听他这么一说，原先说话口气很狂的人，也会哑口无言。

如今的方华泉，已是92岁的高龄老人，在老伴和儿子相继去世后，方华泉现由同样爱好象棋的侄儿照料平时的生活起居。其侄儿告诉我，这老头子到现在还不安份，每天一吃过早中饭，就骑着电动车出去了，可以说是来无踪，去无影，他又不用手机，一时间要想找他还真难。我最近为了采访他，与棋友花了半个多月时间，才算在城北的铁路北街棋摊找到他。眼前的方华泉和以前相比，明显消瘦多了，脑袋瓜子似乎也小了两圈。由于耳聋听人讲话也很吃力，但很早就不吸烟、不喝酒了，让他的身体还算结实，两眼依然有神，特别是和人到了桌上下棋后还是全神贯注。我们在现场看方华泉下了两盘博彩棋，结果是-胜一负，胜在他攻杀猛烈，让对手无法招架；输的原因还是老丢病，只顾进攻疏于防守，在眼看到手的棋还是让人一个进炮“闷宫”跌下深渊，令人可惜。

尔后，我和方华泉又有几次接触，他很感谢我和棋友们没忘记他、关怀他。他说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生的经历太多，面临过许多烦恼与痛苦，但一上棋桌看到车马炮兵拼力厮杀，就会得到无比快乐，其它的一切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临走前与方华泉握手告别时，我真诚地祝福他健康长寿，性格依然率真的他回答道：“要说长寿我已经年过九十了，现在应该是多活一天赚一天，不过吃喝好坏我无所谓，只要能走能动能下棋，我就感到幸福了。”

方华泉老人一生对中国象棋的热爱与执著，时间跨度之长，专一痴迷的程度之深，一般棋迷无法相比的。我们还是期望他保持生命的活力，能活过一百岁。这不是别的，既然专业棋手有了百岁棋士谢侠逊，那我们的方华泉也应该成为业余界的“百岁好手”，让我们大家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