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飞溅的肖像:玛黛拉

2014-09-21 15:18方丽娜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7期
关键词:萧伯纳三毛卡尔

方丽娜(奥地利)+

自玛黛拉返回,日夜如深陷花海,满目皆是挣脱不尽的千娇百媚。不仅如此,每每走至维也纳黄金地段的那条步行街,靠近朴素异常的卡普齐纳教堂时,心里便有些隐隐作痛,为奥匈帝国皇家墓穴里少了那位末代皇帝而惋惜。那一年,卡尔一世心有不甘地离开奥地利,客死他乡,至今安息在北大西洋的玛黛拉岛,一座葡萄牙式的教堂里。

走水路去的玛黛拉。大船一靠岸,避风港里便颤动着硕大无比的绣球花和燕子岭。从甲板上一眼望去,玛黛拉如同一座整体花园。无论斜坡,矮墙,还是曲径通幽的巷子里,无不花团锦簇,令人惊艳。林荫道上的深宅高楼,古旧的咖啡馆和镶着白边的褐色酒吧,满溢着葡萄牙式的诗。最撼人的要数海湾之上的植物园,在那里,你能见到岛上才有的那种红木和月桂林。除此之外,上亿的花朵在葱绿之间汪洋恣肆。我只能叫得上微乎其微的几样名字:天堂鸟、火鹤花、木兰花、杜鹃花、山龙眼,大苗木,以及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山兰。

玛黛拉是十五世纪的葡萄牙航海家,在北大西洋触礁时的一个偶然发现。那个时候的玛黛拉还是座荒岛,古木参天,杂草丛生,犬牙交错,远不是今天的花容月貌,一团锦绣。后来,葡萄牙人隔着八百公里的大海,劈波斩浪,陆续搬来,在岛上拓荒开垦,繁衍生息。岛上漫山遍野,林木茂盛,于是得名“玛黛拉”(葡语:Madeira),意为“木材”。洋面裹挟的湿冷空气常常积云化雨,夜夜降临。居民们收集起每夜按时到访的雨水,筑起蓄水池,并在坡上凿出层层梯田,移花接木,兼种蔬菜和水果,不仅加固了水土,也美化了环境。岛上引种了南美洲的叶子花,澳大利亚的橡树,还有热带海滨的矮香蕉,木瓜,鳄梨,以及芒果和西香莲。有钱的葡萄牙贵族们,在山间崖顶筑起一座座别墅行宫,独享天上人间。

那一年,台湾作家三毛来到玛黛拉首都丰沙,日后她坐在加那利群岛的海边白房子里写道:与其说丰夏是个大都市,不如说它是个小市镇,大半是两三层楼欧洲风味的建筑,店面接着店面,骑楼一座座是半圆形的拱门,挂着一盏盏玻璃罩的煤气灯,木质方格子的老式橱窗,配着厚重殷实刻花的木门,挂着深黄色的铜门环,古意盎然,幽暗的大吊灯,白天也亮,照着神秘的大厅堂,古旧的气味,弥漫在街头巷尾,城内没有柏油路,只是石板路上没有生青苔而已。不过十几条弯弯曲曲上坡又下坡的街道,一座大教堂,三五个广场,沿海一条长堤,就是丰夏市中心的所有了。

三毛与丈夫荷西,曾长期居住在北大西洋的加那利群岛,玛黛拉是群岛中最靓丽的一颗明珠。三毛满怀爱意,津津乐道于小岛的市井风貌,天涯行走,随遇而安。因为三毛本身就是大西洋蔚蓝的一角,在浪花上雕刻自己的肖像。如今的玛黛拉,菜场果市依旧繁华,岛民来来往往,手里的杨枝大篮子里装满番茄、葡萄和柠檬,一派世态安稳的美。

我们随大巴车盘旋着上了山,偶尔往下扫一眼,蔚蓝与翠绿之间,一片月桂树林遮住了海岸线。山上现出不规则的灌溉渠,流水淙淙,似有飞泉引瀑,令人想起“风于林中动,虫在石涧鸣,山出叠翠色,甘泉润琴声”那样的古意。树长在高山上,杨树生在小溪旁,那由细弱杨枝编出来的篮子和桌椅,既朴实,又雅致地摆在院落里。柳树看得多了,改看杨枝,觉得它们风韵十足。岛民们住的多半是白墙红瓦的现代农舍,花圃四周驾着浓密的葡萄藤,房后是一畦畦的蔬菜,牛羊无辜地望着路人,毫无贫穷的迹象。

还是喜欢老式房舍,茅草盖着斜斜的屋顶,一直斜到地上,墙是木头做的,开了窗,门楣上雕着花,烟囱细细地冲上去。房子漆得鲜明,透亮,像童话世界里的蛋糕房。初看,我以为是专供游客观瞻,后来发觉整个山谷都散落着此等模样。天长日久,茅草屋顶上生出了花花草草,冲着行人摆动。

森林对面有一处酒窖。像中国人一样,待客酒为先。酒窖与酒吧同时敞开,除了酒,还是酒。我们接过姑娘托盘里斟了酒的陶制杯子,从甜丝丝的开胃酒,喝到玛黛拉加强葡萄酒,直到杏仁味的饭后小酒,依次品着,如同神农尝百草。酒吧间雪白的墙壁上,一副采摘葡萄的巨幅油画,浓墨重彩地勾勒出岛上悠久的酿酒历史,可以追溯到探索时代。那个时候的小岛,不过是想入非非的船员们寻找东印度群岛的一个中转港。到了16世纪,岛上的葡萄农开始为往来船只供应葡萄酒,以满足他们漂洋过海的雄心。有一种黑色瓶装的玛黛拉葡萄酒,在美国早期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托马斯·杰斐逊曾用它向《独立宣言》隆重敬过酒呢!

我们决定在香蕉林对面的一个家庭小店里用午餐。门口的女孩儿着一件葡萄牙花格子长裙,黑色长发松松地束在白色丝帕里,一双乌亮乌亮的黑眼睛。姑娘把我们安顿在葡萄架下的小桌前,便来回穿梭,像一朵浮动的木兰。点了两样菜,坐等的空隙我走向窗口朝店里张望,粗制的泥墙上贴满彩色的瓷砖,木桌上摆了几枚手绘公鸡和长耳狗。菜上来了,铁板煎肉肠配青菜胡萝卜,大碗的西红柿汤里趴着两只荷包蛋。山上人实在,量给得好足啊。玛黛拉超过三分之一的居民都在从事旅游业,每年游客高达30万,但玛黛拉并未沦为旅游业的奴隶,民风淳朴,民俗依旧。

我不再喝酒,只要了杯柠檬汁,外加一小块蜂蜜浇制的蛋糕。结账时我问姑娘,这岛上可常见到中国人?答曰,是的,是的,有不少台湾人呢。我便想起三毛。三毛说,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的,令人觉得宾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

也许现实和理想,总没有完全吻合的那一天。三毛的理想并非富贵浮云,她热衷的海边农舍,天花板上没有精雕细刻的伊比里亚风格,也无需穆德哈尔样式的繁琐彩绘,流线型的窗外不过有几畦菜园罢了。这样平淡的日子,三毛过得充实而幸福。只是有一天,荷西出海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于是所有的梦,都碎裂成魇,再也不复存在。是谁说的?爱,是一个女人的终极追求。

不知从哪日起,玛黛拉开始罩上名人的光环。

温斯顿·丘吉尔甚爱玛黛拉,他常常坐在悬崖之上的那架露台,俯瞰大海,对着壮丽的海景欣然涂抹,留下不少得意之作呢。傍晚,丘吉尔背靠夕阳喝上两杯玛黛拉葡萄酒,坐看云起云落,遥想身前身后事,文思泉涌,于是举着烟斗,开始撰写他的战争回忆录。

剧作家萧伯纳也来到玛黛拉,就在高踞崖顶的那间房里,享受过自由和思考的乐趣。萧伯纳喜欢跳舞,因而常常踱入花园舞池,披着夜色翩翩起舞。关于萧伯纳跳舞,坊间有过一个著名的故事。说萧伯纳被邀参加一个为救济会筹募基金的晚会,主持晚会的女人奇丑无比,萧伯纳却首先请她跳舞。女士受宠若惊,问萧伯纳:“怎么肯赏光同我跳舞?不嫌我长得丑?”萧伯纳笑答:“你忘了,今晚是救济舞会,我正为救济服务呢!”美国舞蹈家邓肯曾向萧怕纳求婚:“假如我们两人结了婚,将来生的子女像你一样聪明,像我一样漂亮,该多么完美!”萧伯纳回说:“要是生个孩子,面貌像我,脑袋像你,岂不更糟!”萧伯纳还说过:“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每个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两个女人。”

萧伯纳该是个守身如玉的人,因为那年秋季,他成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在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眼中,玛黛拉自是另一番景象。码头上泊着五颜六色的渔船,人行道老得发绿,一步一苔,寂寞的梧桐飘着落叶。诗人注定是孤独的。他在大西洋灰色的花边上徘徊数日,脑中念念有词:

威严的太阳,在溶化,

灼热地进入白色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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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修士坐在海边,

一个金发一个头白。

这个在想:若我当时小憩,

如今就会得到宁静——

那个则想:荣耀的光华,

应将我的死亡分别为圣。

岛虽小,却有它的繁华与能量。斜街上横着一个电影院,还有毛片租赁房,鳞次栉比的小店更是千奇百怪,里头摆着木桶瓦片和书报,亦有鞋匠铺和五金行,挂着新娘服的地方兼制风灯。我走进一家衬衣店时,正赶上名牌打折,溜了两圈相中了一件,无需试穿便掏钱买下。回到家里每每穿上它,软软的料子折射出岛上时光,浅浅的花格子图案里,仿佛堆满蓝色的记忆。

如今的葡萄牙人常常隔着海浪眺望玛黛拉,那里有他们为之癫狂的足球巨人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简称小小罗)。小小罗的家在岛上常见的一条狭窄小街的尽头。路上铺着黄黄的鹅卵石,像一枚枚倒扣的蛋黄。当年的房子已然消失,仅余一片茂密的灌木,一个五人制足球场和一家普通小酒吧。无数球迷万里迢迢而来,追寻偶像的足迹,在小小罗第一次踢球的场地驻足、观望、遐想。我也喜欢这个在足球场上如同木偶似的超级球星,这个总穿绿裤衩和红T恤的八零后,有时不温不火,却一向出奇制胜。他似乎超越了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而成为葡萄牙人心中的至高点——玛黛拉主峰,鲁伊峰。

依山而建的亚热带花园,占地十几英亩,坐在斜坡的草坪上,俯视脚下的深水码头,游轮如白鲸沉睡。我在想,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小岛,与欧洲大陆的奥匈帝国,竟有着牵扯不断的瓜葛。1860年,奥匈帝国的皇后伊丽莎白(茜茜公主)患了呼吸道疾病,她离开维也纳来到玛黛拉过冬。在茜茜眼里,玛黛拉温润安详,却处处透着清寂。茜茜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孤寂中,以读诗、写诗来打发时光。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颠簸于海上风暴,最终与船一起沉没。半年后,寂寞依旧的茜茜离开玛黛拉,开始了她漫无边际的旅行。

茜茜不会想到,半个世纪后,奥匈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卡尔一世,也来到玛黛拉,并且再也没能归去。历史的风云际会,使得近七百年的哈布斯堡王朝摇摇欲坠。1916年的奥匈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四面楚歌。刚刚即位的卡尔一世为了扭转颓势,亲自担任帝国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三年后,走上联邦制国家的奥地利各民族纷纷宣告独立,并废黜了卡尔一世的皇位。走投无路的卡尔,被迫踏上流亡之路,携家带口来到葡萄牙的海外行省——玛黛拉。

岛上居民温情脉脉,而空气和植被却凉而脆,与彼时的帝国之都维也纳,实在无法相提并论。纵然风景奇绝,山花烂漫,然而夜夜到访的雨水,滋润植被的同时,却让卡尔一家备受煎熬。他们的卧室起了层层绿苔,桌椅板凳乃至被褥全都湿漉漉的,洁白的墙面也渗出了密密麻麻的霉点,举目四望,风急浪高,遥遥无边,即便满目苍翠,花团锦簇,也难解卡尔一世的乡愁和失意,更难耐冬季玛黛拉的阴冷、潮湿与死寂。卡尔一世绝望了,并且患上严重的肺炎,贫病交困,雪上加霜,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时年34岁。

作为奥地利人,先生来玛黛拉的目的之一,便是攀上这座葡萄牙式的教堂,亲自看一眼他们末代皇帝卡尔一世的安息处。朴素得如同清教徒似的木质灵柩,静卧在教堂右侧一个套间里。黑色灵柩上树了条幅,用德语写着“Vater Unser”。套间外横着一道栅栏,两边悬着奥匈帝国时期的三色旗。凋敝的花卉中间立着金色十字架,烘托着奥匈帝国的皇冠。墙上的画幅里,卡尔一世黄袍加身,却难掩凄苦与沮丧。熙熙攘攘的瞻仰者中混杂着各色面孔,以肃穆和静默宣泄内心的哀思。

前些年,奥地利政府曾试图努力将卡尔一世的灵柩迁回来,归于维也纳的皇家墓群,可是玛黛拉岛民不答应。岛民有岛民的固执与韧性。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乃至改朝换代,都与他们无关。当初人家没有因为卡尔一世的落魄而拒绝接纳,今天也不因奥地利的富贵而屈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何况卡尔一世的故居和安息处的那座大教堂,已然成为玛黛拉最引人入胜的景观之一,那由此而勾起的历史和陈年旧事令人叹惋,深思。

我和先生走出阴暗的教堂,伫立于卡尔一世的青铜雕像前。拂去岁月的尘埃,皇帝当年的清瘦和忧郁历历在目。先生背靠雕塑下那只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扭头回望高耸的大教堂,继而摸出一根烟,对着云雾缭绕的悬崖深谷,怅然吐出一口烟雾。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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