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2014-09-22 17:19尹群
广州文艺 2014年9期
关键词:王贵小学校长校长

尹群

本名尹百成,黑龙江青冈县人。1960年代出生。中学高级教师。在多家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中篇小说《天天向上》被《小说选刊》2010年第十一期转载。黑龙江作协会员。

一九七九年暑期,师范学校毕业之后,我被分回到红旗公社下面的一所小学,教五年级。那所小学叫民和小学,五年级在民和小学是最高的年级了。那个小学的校长年纪挺大了,有四五十了吧,当校长也有些年头了,平时不苟言笑,一天到晚丧丧着脸子,跟个地主似的,像是所有的老师都欠他的。十来个老师,公办的,民办的,没有不怕他的,有他在,大气不敢喘。民和小学的校园光秃秃的,连个校墙也没有,倒显得很宽敞,本该有校墙的地方,简单地挖了壕沟,栽趟二尺宽的榆树墙。操场上靠南边有一副篮球架子,只有篮筐,没有篮网。篮板上尚能看出一点曾经刷过的蓝色油漆,斑斑驳驳的。教室是一溜土平房,东头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大筒间。校长也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跟老师们挤在一个屋里,只是位置好点,靠里边,桌旁靠墙立着唯一的卷柜,上着锁。民和小学的许多秘密估计都在那里锁着。然后是主任,然后是会计,然后是教高年级的老师,最后是教低年级的老师。校长若是想找谁单独谈个话,得利用放学之后的时间。

我在那里认识的第一个老师叫王贵。当那个小学校长面无表情地给我分配完工作,叫我教五年级,把一本语文一本算术扔给我之后,王贵一面卷着旱烟一面呲着牙走过来,说我太了不起啦,一来就得到了学校领导的如此重用。王贵说这话时我还不知道他叫王贵,一口黄牙,让人恶心,不由得蹙了蹙眉头。王贵不但牙黄乎乎的,脸也灰呛呛的,胡子拉碴,头发焦干,给人的感觉是,成年不梳头不洗脸似的。穿戴更是破旧,五黄六月穿了件灰了吧唧的厚布衣服,脖后的领子上打了块蓝补丁,粗针大线的,一看就知道他老婆的针线活儿也不怎么样,随便翻块旧布糊弄一下,也不管跟衣裳的颜色搭不搭配。领口被王贵的脖子磨得乌亮,差不多能刮下二两油泥来。两个胳膊肘上也打了两块不同颜色的补丁,袖口磨飞了,成了毛边。袖头上衣襟上蹭的都是粉笔面子;裤子像是蓝色,又像是灰色,很难确定,反正已经发白,污渍斑斑,不知怎么弄得黄一块绿一块的。黄的是黄泥,干后掉了,留下底子。绿的则是猪菜的汁液,洗也洗不掉;脚上一双黄绿农田鞋,鞋帮上也是干了的泥,前尖顶出了窟窿,露出的大拇脚趾头,指甲盖黑黑的。没穿袜子。乍一见,我还以为他是学校干杂活儿的工友。从他的穿戴上,猜想着这个人,不是忒邋遢,就是家里面忒穷。要不就是既穷又邋遢。后来知道,果然。王贵家里的生活,不是一般的困难。主要是人口多,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呢,爹偏瘫在炕上,几年下不了地,妈眼瞎,干不了啥。小的呢,三四个孩子,挨着尖儿,最大的也才十二三,根本帮不上忙,七八张嘴,全靠他一个人挣那点钱。王贵是个民办教师,不挣现钱,挣工分,跟社员一样,到年底由大队结算。照李春阳黄福山他们又差了一等。人家是“代课教师”,挣现钱,跟公办老师一样,每月三十几块,虽说不多,月月见钱。王贵则一年一年也见不到一分钱,用李春阳奚落他的话说,兜儿比脸儿干净。家里的日常花销,柴米油盐,基本靠老婆养点猪养点鸡来维持。冬天屋里不烧炉子,买不起炉子和炉筒子,更买不起煤,北墙上挂了白花花一层霜,连门后的水缸都冻了,老婆每天早晨起来做饭,先要拿斧子凿一顿,凿破上边一层冰,方能舀出水来。睡觉前喝剩的半碗开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冻成了冰坨子。王贵人很勤勉,从生产队的场院背回几捆谷草,打成草帘子,挂在窗户的外面和外屋房门的里面,白天卷起来,夜晚再放下,这样可以抵挡一下寒风的侵袭。房子的后山墙上,被王贵从下到上贴墙堆了厚厚一道雪墙。屯子人都夸王贵能发明。

学校里人虽不多,但一年当中说不准哪天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一遇上这种事,大伙自然要随份子。一到掏钱的时候,王贵就抓瞎了,兜里常常一分钱没有,就得厚着脸皮冲人借,学校的老师们几乎都被他借遍了。但王贵有一样,就是守信用,借时答应啥时候还到时一定想办法还上。王贵的办法基本上属于拆东墙补西墙,就是再从另一个人手里借钱把眼前这个人的饥荒堵上。常看见王贵手里攥着三两块钱找人还账。遇到老师们凑一块儿吃个饭喝个酒啥的,别人问王贵算不算一个,王贵会把兜翻个底儿朝天,抖了又抖,叫大伙上眼,说你看看,你看看。别看咱人埋汰,兜可干净。春季公社开运动会那天,中午那顿饭,老师们都要下馆子,喝几盅,一年也没几回出来的机会嘛。这种时候,王贵总是找个借口,说是上亲戚家办点事,躲到背旮旯,买个面包,喝瓶汽水,三五毛钱,已经是很奢侈了。民和小学的老师们还有个破习惯,就是,秋天刹冷之后,老师们喜欢每人摊个块八毛钱,买两只白鹅,学校的仓库里有粉条,大鹅炖粉条,吃得热火朝天。王贵哪里舍得?一毛钱也舍不得。王贵一看有人张罗着吃鹅,推说家里有事,早早溜掉了。李春阳他们就讥笑他,说王贵,别害怕,不用你摊钱。两个鹅屁股,够你吃啦!王贵说不是钱的事,我不爱吃那玩意儿。王贵说他不爱吃鹅,别人就撇嘴。有一回硬被校长留下,校长跟大伙说王贵杀鸡杀鸭子的可有一套,就把杀鹅的任务交给王贵。王贵一手拎着菜刀,一手拎着长长的鹅脖子,鹅叫不出来,却还扑腾着膀子垂死挣扎。王贵将白鹅摁在地上,一脚踩住鹅的长脖子,高高举起菜刀,歪着脸,闭着眼,并不敢看。王贵说,一看就下不去手了。咵嚓一刀,把鹅脑袋剁下来,血溅到裤腿上。没了头的鹅,兀自还能在地上扑腾几下。接下来王贵又是抱柴火烧水,秃噜鹅,又是薅鹅毛,翻鹅肠子,脏活儿累活儿抢着干,忙前忙后的格外卖力。上桌的时候却不靠前,忸忸怩怩的,抠着手指甲。校长又拽他,夹一大块鹅肉作为奖赏,王贵吃得狼吞虎咽。

王贵这样的人能当上民办老师,一个呢是因为他跟那个小学校长家有层亲戚关系,屯中论着叫姐夫;一个呢是因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读书识字的人奇缺,王贵念过初中,满大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王贵不但家里穷,本人能力也有限,武大郎卖棉花,人熊货也囊。教个一二年级的加减法还凑合,再难点就整不明白了,大一点的学生又管不住,都不怕他,跟他闹。所以从打当上民办老师那天起,十多年了,就一直教一二年级。人家能力强的,从一年级一直可以跟到五年级。还有的干脆下不来,总是教高年级。但王贵有一样,就是没有怨言。王贵知道自己的水平,当然没怨言了。教高年级的老师有个好处,可以时不时的,便将孩子们领出学校,去给自己家里干点农活。像起土豆,打葵花,抱大白菜,活不累,但需要人手。孩子们一来,一哄而上,眨眼之时的工夫就干出来。但王贵不行,一二年级的孩子,基本干不了啥。王贵就整天坐在教室的前面,领着孩子们嗡嗡嗡地念课文。放学的时候,孩子们排着队,唱着歌,王贵还要送上一段,嘱咐孩子们靠边走,不要打架。下雨天,过个水沟什么的,王贵不放心,干脆往地上一蹲,叫小孩子趴他背上,一个一个把孩子们背过去。有的老师就笑话王贵婆婆妈妈的。endprint

那个小学校长心不顺的时候,常拿王贵这个小舅子出气,指鸡骂鸭子的:你他妈的还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趁早收拾收拾夹包儿滚蛋!别搁这儿给我丢人现眼!末了总是那句话,“些个驴马烂子!”王贵似乎颇能领会领导的意图,知道那个小学校长并不全是骂他,挨了骂不但不恼,反而笑嘻嘻的,像是多么荣耀似的,说姐夫消消气,我给你买烟去。小跑着到隔壁的供销社,给校长买包两毛钱的“金乌”黑杆烟。那个小学校长把王贵恭恭敬敬递上来的烟看也不看就扔到地上,谁是你姐夫?王贵照样嘻嘻的,轻轻打自己一个嘴巴,说瞅我这臭嘴。哈腰捡起来,改口说校长您抽烟,不依不饶地递过去。校长乐了。可校长知道他困难,从不白抽他的烟,从兜里掏出两毛钱,扔在桌子上,王贵一面说不要不要,一面把钱拿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揣起来。

校长骂是骂,学校有什么事,总是愿意支使王贵去跑腿,觉得王贵办事还稳妥,不马马虎虎。这是对王贵的信赖。就是那个小学校长自己家里有啥活儿,也喜欢支使王贵,打个米,磨个面,只要吩咐一声,王贵乐颠颠的。回来造得满身雪白。平时呢王贵也往校长家跑得比较勤,见当院埋汰了拿把扫帚就扫,见水缸没水了挑起水筲上井沿便去挑。门前的园子,王贵基本包了。一锸一锸地翻地,一锄一锄地打垄,汗流浃背的。这还不算,有时还要拽上老婆孩子。老师们知道了,逗王贵,听说王老师又“学雷锋,做好事”了?看人家,一家子都是活雷锋啊!王贵呲呲牙,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王贵也挺逗的。李春阳就说,那你咋不上我家去学雷锋?王贵认真地说,你家有啥活需要大哥帮忙的,你说。李春阳就说,我想礼拜天挖个菜窖。王贵说小菜一碟。礼拜天王贵果然早早来了,肩上扛把洋锸。王贵干活,比李春阳自己还下力气。李春阳说,明天我给你写个表扬信。

王贵的老婆长得五大三粗,若将王贵一屁股坐底下,任王贵使出吃奶的劲也拱不起来。王贵就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笑嘻嘻的。老婆不仅动手,当然也动口,骂王贵跟骂儿女似的。老师们知道王贵怕老婆。王贵却说,咱是人民教师,能跟一个家庭妇女一般见识吗?孔子曰:好男不跟女斗。王贵的老婆姓不姓李不知道,但因为是“王贵”的老婆,老师们便戏称其为“李香香”。老师们管王贵的老婆叫“李香香”,王贵则不认可:什么“李香香”?什么“李香香”?我看叫“李臭臭”还差不多!老师们被王贵逗乐了。有人指着王贵说,看不告诉你老婆!王贵忙央求,说别的别的。千万别的。王贵在家,啥都听老婆的,早请示晚汇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王贵说,知道这叫啥吗?这叫“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王贵心中始终有个梦想,就是想把自己的民办老师转成像李春阳那样的“代课教师”。公开场合已经不知跟老师们许过几多回愿了,信誓旦旦地说,等我挣现钱那天,我一定请咱们全校的老师下馆子!大伙都乐。大伙乐的意思么,很明显,不是因为王贵说请大伙下馆子可乐,而是笑话王贵太没有自知之明啦。大伙私下认为,像王贵这样的人,民办老师能干长久就得烧高香啦!

跟王贵比,我应该知足。可我却是一肚子的怨气。跟我一样的同学,通过各种关系,活动活动都留在了县城,进了哈尔滨大庆这样大城市的也有,当了中学老师。也有的直接转了行,进了行政机关。而我却被分配到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农村小学,夜里跟打更的老头睡在一铺炕上,顿时感到前途渺茫暗淡无光。我不但课不好好教,不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不听领导的话,还常常把一肚子的怨气撒在学生们身上,对犯了错误的男生,非打即骂,用穿着皮鞋的脚踢他们瘦小的屁股,抡圆了巴掌搧他们的耳光。有时候对女生也不手软,薅着她们的辫子往墙上撞。弄得三天两头就有学生家长,也就是当地的社员上学校来兴师问罪,找领导告状。民和小学离我家有十来里地,如果天天来回跑着上下班也够辛苦的,再说时间也紧张。尤其冬天,冰天雪地的,冻死人。可是呢,跟那个看屋的老头睡在一铺炕上,夜里听他咬牙放屁闻臭味,看他抓虱子连我的身上都跟着痒,这对于在城里念了几年书的我来说实在无法忍受。我跟那个小学校长提出来,看能不能给我解决住宿的问题。那个小学校长破天荒地笑了。旁边的老师也笑了。那个小学校长说咱们学校就这个条件。后边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我能够听得出,就是爱住不住,不住拉倒!我于是干脆天天骑自行车来回跑。上完课也不管学校有没有事,骑车就回家。早晨磨蹭够了才骑车子来,不是迟到就是早退,闹情绪呗。这还不算,三天两头就在家一呆。我一旷课,我那个班级的学生们就翻了天啦,教室里搞得乌烟瘴气鬼哭狼嚎。如是几回,把那个小学校长气得差点要疯掉,知道我也没什么社会背景,有社会背景能分到这破地方来吗?歪着脖把我叫到屋外,虽然没有当着老师们的面,但跟当面也没什么区别,因为那个小学校长的声音特别高,全校都能听见。他指着我的鼻子对我咆哮:你还能不能好好干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能行吗?这不行!嫌这疙瘩不好,你倒是自个找个好地方呵!我说,他妈的,自行车半路坏啦。那个小学校长根本不相信我的鬼话,你车子天天坏?我再无话可说,脸红红的。末了,那个小学校长态度缓了缓,把声调降了降:年纪轻轻的,刚参加工作就这样瞎胡混,对你以后没好处!这句话,多少带点关怀晚辈的意思。那个小学校长没有像骂王贵那样爹长妈短,末了再加上一句“些个驴马烂子”,算是给我留了面子。我再没跟那个小学校长顶嘴,但也没有驯服的意思,进屋拿起桌上的白手套,啪啪地往手上拍两下灰尘,脖子直直地走出了办公室,在屋里众人伸长的目光里,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过几天,那个小学校长没有找我,王贵却找了我。我正领着学生劳动,铲操场,王贵悄悄踅过来,鬼鬼祟祟地把我叫到树墙后的背静处,拽拽我的衣襟,蹲下身,卷上颗烟递给我,我不抽,王贵冲我笑,呲一口黄牙。笑半天,然后说:年轻人,脾气挺倔呀!我看着别处。王贵说我那天不应该不给校长面子。弄得校长下不来台。又说,也就你吧,剩下的,谁敢那个态度?我不知道王贵这话是损我呢还是夸我呢。看我不以为然的样子,王贵又说,你刚参加工作,还忒年轻。工作嘛是这样,干好了没坏处,干坏了没好处。你说,校长对你多么器重,你一来就让你教高年级,还想咋样?我这都当了十多年老师了,净教一二年级了,连三年级还没教过呢。我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王贵给我出主意,让我晚上上校长家串个门,缓和缓和。说校长这个人其实挺好的,面冷心不冷。我也没有听。心说,你算老几?凭你还来指教我?endprint

挨着办公室旁边是学校的一间仓库,仓库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些破桌子烂板凳,开运动会打彩旗用的一堆旗杆,大大小小的锣鼓,一块一块的宣传板标语牌,瘪了气的篮球足球,标枪铁饼铅球,各班级冬天用的炉子炉筒子,烧剩的煤及木头柈子也堆在角落里。要说值钱的,也就是秋季学校搞小秋收活动,学生们捡来的苞米黄豆什么的。土豆当时就拉到生产队换了粉条,也放在仓库里,预备着学校有个什么活动,老师们会个餐用。仓库的保管员你道是谁?便是王贵。我才知道,王贵除了教课之外,还兼着学校的保管员这样一份重要的工作。所以老师们除了戏称王贵是“活雷锋”之外,还管王贵叫“红管家”。

冬天的一天,学校发生了件大事,仓库被盗了,丢了两捆粉条,一袋黄豆,一袋白面。盗贼应该是下半夜作的案,趁夜深人静借着夜色掩护,撬开窗户进去的。看屋的老头早晨起来发现了,赶紧跑到那个小学校长家报告,说出大事啦,便一五一十地一说,说他上半宿起夜还看了呢,一点动静没有。谁知道下半夜……老头儿一眼一眼地看校长那张丧丧着的脸子。校长打发老头儿上公社派出所去报了案。派出所的人房前屋后看了一圈,还到附近的农户家搜查了一番,都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然后就倒出一间教室,把学生放回家,挨个找老师们进去谈话,问问前一天晚上干了啥,能不能提供点啥情况。问什么老师们全是摇头。轮到王贵的时候,发现王贵穿戴像个农民,身上埋埋汰汰,竟有白色的痕迹,王贵见人家注意他的身上,有点紧张,慌忙拿手扑拉着,一面说,呵,那啥,这是整的粉笔面子,不是白面。派出所的人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似乎发现了破案的线索,挥手制止住王贵,不让王贵把罪证毁灭的意思,重新把王贵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把那白色研究了半天,了解的问题也细致,态度呢也有些严肃,审问一般,谈话用的时间比别人长许多。老师们见派出所跟王贵的谈话时间长,便交头接耳,议论不休,杂以说笑。见王贵开门进来,立时噤声,只把眼睛盯着王贵死看,盯得王贵一下子不会走路了,表情也不自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人们听得见他喘气的声音。李春阳见派出所的人走了,冲人家背后呸一口,些个吃屎的货!再说了,谁吃还不是吃呢,只当是救济穷人啦!众人就窃窃地笑。王贵大口喘粗气,一声紧似一声,一张灰白的脸竟变得紫涨,忽地站起来,把仓库的钥匙从自己黑乎乎的腰带上解下来,哗啦放在那个小学校长的桌子上。那个小学校长看着王贵,说你这是啥意思?王贵说这个保管员我不当了,谁爱当谁当!我王贵活半辈子了,别看家穷,可我王贵从来有两样是干净的。老师们就直起脖来,王贵说:我王贵一是兜儿干净,二是手脚干净。老师们就忍不住笑,都想到了王贵那双黑脚。李春阳说:你自己说可不算数。你得把你的鞋脱下来让大伙看看,看看你的手脚到底干不干净。众人大笑。王贵说:我说的是他妈正经话!转而面向大伙,一下把声音提得更高,几近声嘶力竭:谁他妈往我王贵头上扣屎盆子,我日他祖宗!屋里一时无声。那个小学校长虎着脸,站起来,照王贵的屁股亲切地踢一脚:干什么?你他妈还有个老师的样子了吗!王贵也不管,疯了似的,依然吼道,我王贵就是穷死,穷掉底儿,也不会干那种鸡鸣狗盗的事!语调已经带着强烈的哭音儿。一摔门,出去了。走到门外,我见他抬手抹把脸。说实在的,我还真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大老爷们掉眼泪。后来听说,王贵为了洗清自己的清白,曾暗地里对住在学校附近的人家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观察。比如,趁人家吃饭的时候找个借口上人家串门子,看人家吃的什么饭,计算人家吃的面食是不是比别人家多,看人家是不是总拿黄豆出来换豆腐吃,是的话,那就一定很可疑了。结果却是无果而终。

在那个小学呆了一年多,我就调走了,先是上一个乡镇中学,后来进了县城,从此再没回过那个小学。对于那里的人和事,也懒得打听。那个窝里窝囊的王贵在我的记忆中早已淡忘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有一天晚饭后出去溜达,在休闲广场的人山人海里居然碰见了王贵。王贵手里拿把扇子,红上衣,白裤子,一看就知道是来扭秧歌的。那帮人都这打扮,平时谁能这么穿。若不是王贵先拉住我,就是撞他身上也不敢认他。这身穿戴,看上去似乎比三十多年以前倒还年轻了。一问才知道,王贵退休之后,家已经搬到县城来了。多年不见,王贵对我异常亲热,好似亲兄弟一般,拉着我的手半天不放,嘘寒问暖的。说了没几句话,秧歌就要开始了,锣鼓点已经敲起来,小喇叭已经吹起来,王贵便急忙跟我道别,说明天请我喝酒再好好唠。

第二天晚饭王贵早早约我到小酒馆喝酒。王贵穿了件深色夹克衫,看着不像原来那么土了吧唧的,牙也不那么黄了。一面喝一面向他打听了那时的几个人,王贵说,李春阳干了几年干等也没机会“转正”,又嫌挣得少,后来工资还拖欠,半年半年也不发一回,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说好汉不挣有数钱,上大庆做买卖去了。我问做啥买卖,王贵说,先是骑三轮车各楼区串着收旧家具,收废铜烂铁,慢慢挣着钱了,自己开了家装修公司,开始也不会啥,也没那么多钱,说是装修,其实就是往楼上给人家扛扛沙子水泥,刮刮大白啥的。后来行了。后来队伍壮大了,电工,木工,油漆工,齐全了。有一年回来找我,让我上他那公司跟他干,我没去。我有点疑惑,心想李春阳怎么可能看上你,窝窝囊囊的,能干啥呀。王贵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不知道他为啥找我吧?我说为啥?王贵说,他是看上了咱王贵的为人。我说那是那是。经他一说,我的心里倒真琢磨出王贵这人的不少优点来。比如乐观,从来看不到他愁眉苦脸;再者胆小听话,做事认真,乐于助人;最大的优点是对人真诚,对谁都没有坏心眼。我问他,那你怎么不去?不比当民办老师强?王贵哼一声,说:就是要饭也要不到他的大门口上。我说,你可不要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李春阳肯定是出于好意。王贵说,李春阳当时也这么说,他看我这些年始终是穷馊馊的,整天低三下四,见人矮三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活得没有一点尊严,要拉巴拉巴我。我想来想去,最终没有去。我知道当初李春阳没少整过王贵,看不上他那个贱样。其实他是没有处在王贵那样窘困的境地,所以不理解王贵。不但他,我也是。现在想来,我也觉得怪对不起王贵的。又问到老黄,王贵摇摇头,听说全家搬到绥芬河去了,跟老毛子屁股后,给人家扛个包儿啥的,后来还学会了几句俄语,给老毛子当向导,中间宾个缝儿。也已经好些年没联系了,如今咋个情况说不上。说到他自己,王贵脸上现出满足。王贵说他教一二年级一直教了二十多年才转的正。后来不教了,打打杂,管个吃喝拉撒。我说那不是相当于后勤主任吗?王贵呲呲牙,说差不多吧。不过我们那学校小,十个八个老师,叫啥主任。王贵问我这些年如何,没混个一官半职的?我笑笑。王贵说:你呀,我说你可别生气,脾气太倔,牢骚太多,受不了委屈。毛主席说,“牢骚太盛防肠断”。吃亏呀。当年我就劝过你,干坏了没好处,干好了没坏处。你不信。没当回事。我点头称是,说那时太年轻,幼稚啊。关键是没把你的话当好话听。王贵点头,指着我的鼻子说:这句才是真话。又说:也难怪,像你这样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人,分到那么个小破地方,怀才不遇呀。我摇头,说喝酒。算账的时候,王贵与我撕巴了半天。临走,王贵红着眼珠,拉着我的手不放,说兄弟,这日子真不抗混,一晃三十多年啦……似乎感慨太多,一下都堵在喉头那儿,竟说不出话来。我说可不是。王贵说明天我再请你喝酒。我推辞说不用,上街里来哪能叫你破费。王贵一瞪眼,咋的,看不起我?我说不是不是。王贵扯着我,要不,咱们乐呵乐呵去?我没明白他说的是哪种乐呵。我请你上舞厅跳跳舞。眼里光芒万丈的。我摇头,说跳啥跳。拍拍腿,都喝散脚啦。那,上歌厅唱唱歌?我歪着嘴笑他,就你那公鸭嗓子,破锣似的,会唱啥呀?王贵说瞎嚎呗。嚎一顿,浑身可舒服啦!我说那就拉倒吧。自个回家嚎去吧,省钱。王贵忽然搬住我的肩膀,把嘴贴在我的耳朵上,我以为王贵要跟我说点啥秘密。半天,热气吹着我的耳朵,却没声。我回头看他,王贵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那个啥,是这样,我家你老嫂子,就是李臭臭,没十多年啦。我愕然,那你一直没再说个老伴儿?王贵摇头:刚开始孩子还都没成家,我不想给孩子找个后妈。如今孩子都出去了,剩我孤家寡人一个,怪那啥的。我明白了王贵的意思。我说,老哥,有相当的,我一定帮你介绍个好的!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感情色彩。我知道王贵这辈子过得不容易。王贵听我这么一说,使劲握了握我的手,再摇上一摇。说着话来到热闹的休闲广场,王贵一听见锣鼓点儿腿就不由自主了,从怀里掏出把扇子,我说还能扭?王贵说没事。从人缝里挤进去,跟在人家秧歌队伍的屁股后,欢欢势势地扭起来,从头上到脚下,浑身“的色”出一种极具感染力的韵致。看着扭得来劲的王贵,我恍惚有种隔世的感觉。

忽然有一天,王贵打来电话,说请我喝酒。我问又喝啥酒,王贵说是喜酒。电话里听得出王贵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欢喜。王贵告诉我,他找到老伴了,人不错,是跟他一块扭秧歌的。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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