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永元埋在《我知道》里的价值观

2014-09-25 01:46
南方周末 2014-09-25
关键词:崔永元郭敬明

◤这类文化人文节目在中国没有开始过:我们能不能让最优秀的心理学者,谈爱和孤独,谈忧郁症?让哲学家谈人生和生命的意义?让经济学家和大富豪谈金钱的意义和人的欲望,财富和幸福的关系?

受访 崔永元

采访 南方周末记者 张英

发自上海

《我知道》录制现场,崔永元也会提醒大家看题面,跟郭敬明“分析句子成分”不同,他看的是“价值观”。

“我刚才想讲讲‘门户开放的题面,解释不像以前口径里那样有倾向性,而是中立客观的态度。”崔永元对南方周末记者感叹,“可惜在场上没机会。”

崔永元很较真,尤其是对于选手真的知不知道较真。每次遇到答得很快的选手,他会技巧性地打断,询问他更多的相关知识,看看选手是不是真的知道。

题目他也较真,为了知道“叶公好龙”到底读“yè”,还是“shè”,他马上给李瑞英打了电话,确认现在颁布的读音规则里,两个都适用,这才安心。

崔永元“身陷其中”,也“置身事外”,他经常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每一个人。一个重要的发现是:自己和郭敬明真的是两代人。

他从郭敬明身上看到的不同,不仅是是否知道“待我长发及腰”:一天录像有点晚,现场导演要延长时间,郭敬明不同意,说按照合同到时间了,起身走人。

崔永元印象极其深刻:“我们受的教育是大公无私,觉得拖得再晚也该配合一下;但郭敬明受的是商业规矩,按照合同契约办事,受的是规则意识,挺棒的!我们这代人确实做不到。有人就会把大家、小家硬邦邦地抛在你面前,你一下就软了。现在我就特别赞成这个,个体都谈不上尊重,谈什么大家?”崔永元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这一点是这次录制节目我从郭敬明那里学到的。”

崔永元也试图把这种方法论教给选手和观众,按照他的说法:“填个字儿,说点事儿。”

(以下为崔永元自述)

你觉得你很知道,但未必

我最早是通过《南方周末》认识填字游戏的。每次报纸来了,我就填几个,填不下去就算了,但我特别喜欢看作者出题。尤其是设计者要用点心,就更有意思了。

《我知道》这个节目就是魅力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认真打量,这里面有很多知识考量,我们的知识丰富不丰富,全面不全面。我觉得有一批热爱智力和知识的观众,他们会喜欢看。

你在报纸上做小强填字是没有压力的,你甚至可以翻资料,现在变成电视节目,在摄像机前,还有现场的观众,超大的舞台,这么短的时间,很要本事。

这几天我录《我知道》,实际上在检验自己的知识储备。有的知识我知道,有的知识储备是零。比如现在流行的些港澳台歌星、名曲,我视野里没有这些东西。第二你已经掌握的那批知识,比如文史知识,尤其是历史知识,你觉得你很知道,但是要给选手一个标准答案,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有把握。

我们做电视的,有一整套想法,但是到了节目播出,公众验收环节,每个观众会把自己的体验、感知放进去。也就是说,我们传递的是A,验收者可能得到的是B,如果这样,证明你提供的文本是有问题的。

我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最好提供思考的角度,不要把结论塞给观众。这些年我也遇到这样的情况,比如我们特别愿意验收一个绝对正确的信息。而投入到口述历史以后,发现正确不是这样表达的,正确通常是和历史真相相近的五个答案,或者八个答案,这个叫正确。没有什么唯一正确的答案。

像现在我们做口述史研究,不可能有一件事情有一个答案,以我们自己的能力,现在最少都要四个答案,有时候还要多。

像《我知道》这样普及人文知识的节目,以前也有过,这些节目有一段很红,后来就没了。我们这类节目没有西方的质量好,差距非常大,差50年。

比如法国和德国,居然有哲学节目,看的人非常少,但并不妨碍他谈哲学,谈得非常深。BBC有个节目把诺贝尔奖获得者请过去,让普通者来提问,或者让学者和孩子对话,孩子提问,学者回答,在大学里报告厅进行,电视、网络直播,非常畅销。

有一档电视节目我特别喜欢,变形新闻,前面是一个新闻报道,30分钟,广告以后,又30分钟,讲的还是这些事,但由脱口秀明星讲,变成笑话了。这非常有意义,想法、观点,都通过笑话表达出去了。

法国第五频道有个谈话节目,我在《实话实说》的时候就看,看不懂,只能看人家的形式,从头到尾,没有掌声没有笑声,今天这个节目还是这样,特别有定力。长此以往,就能创造特别好的人文环境,大家好好说话。

传播者的慵懒,接受者的慵懒

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我一直认为是并列的,一辈子干一件事就行了,要么读万卷书,要么行万里路。

行万里路,就是我们过去说的田野考察,不是旅游,全世界都去,你要用心的,面对人类的文化遗产丢下的痕迹,要有所思考有所记忆。

现在的孩子,优生,营养好,聪明;第二,生下来就赶上网络时代,获取信息的渠道特别通畅,我们那时候是选择性地传递,想让你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不让你知道你绝对知道不了。现在你不让他知道,他也能知道。

但他们的问题是选择困难,海量信息,你怎么筛选,怎么沉淀。我们是老脑子,基本就是排斥,觉得没用的就不记了,跟我没关系就不看了,只看觉得对自己有用的。

电视筛选其实也是一个过程,实际上所谓的收视率就是固定观众。你一定知道他们想知道什么,或者你想让他们知道什么,把这两个结合好,节目才有可能成功。

现在我们干的都是一件事,你想知道什么,我满足你的欲望,你就会盯着我看,就会收视率高。这点赢的是电视剧,电视剧多模板化,要不跟婆婆干,要不跟小三干,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但是观众乐此不疲,你拍80集,再来90集,还看。我们再看美剧,不是迎合观众,而是和观众斗智。你有一个思维定势了,我一定打破你,让你永远想不到。

中国电视一出发就遇到问题,1958年才有的电视台,那时候文化生活贫瘠,主要不是传达资讯的,是娱乐的。我们小时候看电视,就是等一个电影,放完了就散了。这个习惯莫名其妙延续下来了。

电视人让中国观众有了这个期待,所以真正想获得知识的观众,就放弃电视了,即使有这方面的节目,跟游击战似的,不一定哪天能碰上。

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同质化。你看了20个、30个节目,好像只是看了一个。我们现在录节目,导演和制片人最多的手势是加快,大家有节奏意识了,但对信息的筛选和接收一点都不讲究,只要节奏好,有人哭了,一定要保留,让他多哭一会儿,因为观众爱看这个,但有一个人表述,在讲屈原,没有人愿意听,就希望你直截了当说结果。

今天的电视节目制作者,主要动机和目标是趋利,想通过讨好、迎合观众得到收益,想要收视率,想要占有率。观众也会说,我们想知道真正有价值的知识,不看电视,我们应该去看书、报纸、杂志,但观众又不愿意动脑筋,我上班累了一天了,让我轻松娱乐下吧。双方达成了合谋和共识,因此我们的节目看上去千篇一律,单调平庸。

其实,电视可以承载很严肃的内容。这类文化人文节目在中国根本就没有开始过:我们能不能让最优秀的心理学者,谈爱和孤独,谈忧郁症?能不能让哲学家谈人生和生命的意义?让经济学家和大富豪谈金钱的意义和人的欲望,财富和幸福的关系?让那些跑步者、登山者谈如何放弃世俗、抗衡主流的价值观做自己?

我希望电视有这方面的作用,不然这么好的平台,浪费了。

很多电视人说没有这方面的空间,什么都有空间,哪怕在墙上涂鸦都有空间,关键是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做一个短视频的时候,脑子里首先在想,如何点击率高,等于排除了如何用这个方式向公众传递有价值的信息。只要点击率高,就是成功了,至于传递了什么有价值信息,都是后找的,生往上面靠,确实没有形成正确的价值观。

传播者的慵懒,接受者的慵懒,这种情绪特别弥漫。我发五个微博,五个内容是连续的,但是你看第五个就不知道第一个,都没有心思往前翻一下。你写一本书,厚一点,你都不要指望人看。

现在我们汉语能力在下降,很多网络用语,符合汉语的约定俗成,但大家对它太宽松。有一个淘汰的过程,火星文也好,网络用语也好,汹涌冲进大家的视野,但只有为数不多的会留下来,成为常用语。我们使用的大部分词语,还是过去的词语。我们平时发微博会纵容自己,有时候一个词想不出来,有一个新的:酱紫,挺好的,用上吧,觉得还能哗众取宠。我们对文字的敏感度在降低。

我现在年龄大了,偏严肃,但导演和制片人总希望你回到以前,回到爱开玩笑、爱讲笑话,回到《实话实说》的那个年代。大家还是把娱乐看得太重,媒体应该传递有价值的信息,还没有列入电视人的意识。

真人秀很多,但都忘了首先要“真”

很多人劝我做《实话实说》的升级版,我没有答应。

《实话实说》只达到了我们目标的三分之一。当时时间希望这个节目能影响社会生活,最后影响政治生活,能让老百姓对国家出台的政策、规定、法规,进行讨论,最后能影响公共政策和政治决策。但那时候不可能,现在也不可能。

谈话节目的时代还没有真正到来,早着呢。《实话实说》12年了,我们当时已经看到了世界上先进的电视节目,没有赶上就掉下来了,他们还在继续往前走,距离越来越大。那时我们觉得有50—100年的差距,现在看还有那么大的差距。

现在的真人秀很火,节目很多,但真实性不够,刻意的虚构、设计桥段痕迹太重,什么节目火了就模仿,一拥而上,好节目不多。

国外真人秀节目讲究多了。你看美国早期做的《学徒》,真实,自然,画面细腻,场景自然,比我们精彩多了,一个选手要有几十个机位,拍出来都像大片一样。我们拍摄手段都不行,实际上是把人摁着,你再来一遍,再说一遍。叫的是真人秀,用的还是最传统的手段,弄虚作假,弄很多煽情的东西,就像编一样。

▶下转第28版

◀上接第27版

原创节目很难,不光是思想,还有操作,对电视这门手艺,对声光电影,我们的理解还是很弱。

我现在很担心电视人,长期低水准,没有提高。很多电视节目的制作团队,根本不是干电视的料,没什么文化,很浅薄,你能指望他能传递好的文化知识吗?你请来的嘉宾好,他们有学术味道有知识含量,你能正常地传递出去就不错了。后期剪辑都不知道哪个是重点,都不能完整传递信息。

现在很多电视人很担心,视频网站取代电视台,视频节目完全取代电视节目。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目前的视频节目还没有威胁到电视,质量、格调、品味、水准差远了。视频网站最大份额是娱乐,点击率、赚钱是目标。那么多节目,原创很少,都是模仿抄袭,就像买股票一样,买涨不买跌,根本不是传播价值,是怎么能挣钱。

我去日本富士电视台,在商业电视台里是最牛的,但他们天天在开会,想怎么变化。他们有紧迫感,商业电视台,今天活得很好,明天可能就没了。

现在很多视频网站,让我参与,也出过很高的价,我没有去,主要是观念不一样,你有那么大空间,应该做严肃的节目,大家可以选择性观看,我们在那谈三个小时,你哪怕可以看五分钟。

“孩子们想学,分分钟就会”

教育的构成,分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家庭教育、自我教育,在中国,学校教育尤其重要,有时候比社会教育、家庭教育还重要,但现在的学校教育通常是脱节的,讲半天高尚的大道理,孩子遭遇现实,一件事就崩溃了。

中国怪就怪在,所有问题都用考试来解决。体育马上要好了,因为教委出新规定了,体育不及格不让毕业。高考如果规定必须用毛笔的话,你看学生的书法厉害不厉害。

高考状元真是让人心疼,完全是应试教育的受害者,他们对考试内容记得特别清楚,不考的很少能知道。高考一结束,就迅速遗忘。一上大学,清零了。他们的人生绑在书本上了,过了大学独木桥就成功,没过独木桥就落水了。心无旁骛,其他的知识进入不了他们的视野,老师和家长也觉得不应该进入他们的视野,会影响他们过独木桥,弄得这些孩子太简单,社会实践、生活的应变能力太差,太容易上当被骗。

我们家女儿简单得不行,我们很担心,社会上的事情很多不知道,提的问题经常非常幼稚。我们觉得她很难闯世界。现在经常训练她闯,锻炼她。

我们没办法去跟教育机制斗争,因为你的验收没用,但老师打个钩给个分,高考卷子上增加一分,就有无穷的动力。我们夸她不夸她,觉得她好不好,有什么用?

找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把这一摊弄明白,给我干好就行了,不需要你有想法和创意,视野特狭窄。我们培养了这么多人,(都是)半边人,用一半身子活在这个世上就够了,很不健全。

我在国外看到,出入大楼,一个男人先进门,后面跟了一个妇女,他帮她开门,都是下意识,是生活习惯,在我们这里偶尔一次,就觉得是好人好事了。我们这里,孩子的惟一中心是学习,其它的家长全部都包了,大人觉得成绩有用,一代又一代重复。

传递知识最有效的方式是什么?先树一个偶像,再去影响更多人。我看李宇春做公益献血,后来很多她的粉丝去献血,效果非常好。如果我们让周杰伦、金秀贤,上电视,讲中国古诗,不管收视率还是影响力,效果一定好,能够影响今天的年轻人。我女儿喜欢孙杨,她就爱游泳了。但这种教育挺失败,因为那些偶像经常出问题。

我女儿这代人,根本不接受传统媒体,就是通过网络获取知识,都是碎片化的知识,她说的我也不懂,我说的她也没兴趣。但我也不悲观,这些年图书销量都下降了,但这些年,读者阅读量明显增加,我在地铁、公交车上,看到他们都是用手机看,有了更便捷的手段,读书人在明显增加。

要相信这代年轻人的能力,过去存储知识,得手写两屋子笔记本,现在一块硬盘就装下了。北京一个校长跟我说,不用担心,就那几本历史书,等孩子们想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我到他们学校,看到被北大清华提前录取的高中生,就在一个叫杏林书院的地方,跟老师一块探讨《古拉格群岛》,所以我对他们充满信心,他们学习能力比我们强,想学分分钟就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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