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性与当代文学的美学迷思

2014-09-27 03:08王本朝
求是学刊 2014年5期

摘 要:对中国当代小说创作而言,“史诗性”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中国当代文学拥有积极参与社会现实的诉求和书写历史本质的急迫愿望,史诗或者说史诗性也就成了当代文学创作的审美迷思。它主要表现在以革命历史作为书写对象,试图揭示历史本质和规律,证明历史变化的必然性和社会现实的正当性,同时,在艺术上追求宏大叙事和崇高品格。但在一个缺乏主体体验和自由想象的时代,写什么和怎么写都被社会现实所规约,本质化和崇高化的历史叙事也不过成了概念的演绎和逻辑的修辞。史诗性虽是对长篇小说的一种褒扬性评价,但并非是衡量长篇小说是否优秀的唯一尺度。

关键词:史诗性;历史本质;崇高风格;美学迷思

作者简介:王本朝,男,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史”,项目编号:11AZD064;重庆市首批“百名学术学科领军人才”培养人选支助计划

中图分类号:I20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5-0134-08

五四以来,伴随对西方文学观念的引入,史诗观念也传入中国,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被作为最高的文学样式和美学观念,用来评价和衡量一个时期的文学成就或作家作品的审美力量,茅盾、巴金、老舍、李劼人、路翎等现代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就显示出某种史诗性特征。史诗或史诗性也成为当代文学的创作理想和文学批评的重要标准,它激活了当代作家对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感受和想象,成为参与社会主义政治合法性与合理性建构的重要力量。1954年,冯雪峰称《保卫延安》是一部“革命战争的史诗”[1](P233),1957年出版的《红日》也初具战争史诗的规模,同年出版的《红旗谱》被称为中国当代小说史上第一部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史诗性的作品,此后,1959年的《三家巷》、1960年的《创业史》,都对史诗有着自觉的艺术追求,《创业史》还被称为第一部反映社会主义现实生活的史诗。之所以称它们为“史诗”,是因为它们拥有巨大的社会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概括力,拥有宏伟浩大的时空结构、鲜明而完整的英雄谱系、崇高庄重的艺术风格。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以史诗或史诗性为目标,或者说,史诗性成为当代文学创作的美学迷思。1

一、历史本质:当代文学史诗的社会功能

社会主义文学对历史和现实拥有一套预设的观念,特别是受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影响,超越了传统朝代更替、知天乐命的历史循环论,而以阶级政治、社会革命、历史发展作为历史本质和历史规律。历史被描述为有目的性、有规律性的活动,所有活动都指向了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符合社会乃至人类发展目标。并且,当代文学与民族国家有着高度的政治认同,经过多次政治运动,文学被完全纳入国家政策和意识形态中。将革命历史作为小说题材也来自国家文艺政策的倡导,周扬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就激情洋溢地号召作家创作记载中国人民解放斗争历史的“最有价值的”作品:

假如说在全国战争正在剧烈进行的时候,有资格记录这个伟大战争场面的作者,今天也许还在火线上战斗,他还顾不上写,那末,现在正是时候了,全中国人民迫切地希望看到描写这个战争的第一部、第二部以至许多部的伟大作品![2](P529)1953年,在第二次文代会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被确立为中国社会主义文艺的最高创作方法,要求文艺从社会主义历史发展的本质规律上去反映历史和现实。作家们也积极响应有关政策号召,将革命历史化和历史革命化、现实理想化和理想现实化作为小说叙事原则,创作了一批被文学史称为革命历史题材的小说,通过叙述革命的起源神话来确立新政权的合法性。无论是书写历史还是历史的书写,都是对历史记忆的重构,将过去的革命斗争与现实生活对接起来,形成一条历史必然性的意义链条,阻挡意识形态之外的历史感受和认知,用小说创作为社会主义价值观念提供精神资源。此时,选择小说的史诗性方式也就具有某种文体的契合,如巴赫金所说,“史诗的绝对过去,对往后的时代来说,是一切好东西的渊源和起点”,通过叙述历史的起点和过程,呈现价值和意义的来源,这时的历史已“不是纯时间性的,而是时间和价值的范畴”[3](P262),具有意识形态的功能。洪子诚也认为:

以对历史“本质”的规范化叙述,为新的社会、新的政权的真理性作出证明,以具象的方式,推动对历史既定叙述的合法化,也为处于社会转折期中的民众,提供生活、思想的意识形态规范——是这些小说的主要目的。[4](P95)

显然,史诗性写作是为了社会现实的需要,为社会现实的合法性提供历史依据,实现现实穿透历史、历史映照现实的意义重构,呈现革命历史的正义性和社会现实的合法性,“唤起人们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整体认同”[5](P187)。

当代中国最早被称为史诗作品的,应是杜鹏程的《保卫延安》,被认为“代表了建国初长篇小说所达到的新水平、新高度,而且在中国当代小说艺术发展史上树起了一块高高的界碑,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6](P61)。小说出版于1954年,是新中国成立后较早出现的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之一,它有宏伟的结构、磅礴的气势,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中正面描写了解放战争中敌我双方兵团的作战场景。宏大场景和众多英雄人物被认为是其史诗性的主要因素。小说叙述了青化砭伏击战、蟠龙镇攻坚战、长城线上运动战和沙家店歼灭战等战役,正面构造了气势恢宏的战争场景,被视为具有史诗性的情境。众多英雄人物的塑造也是其史诗性的体现形式,小说人物众多,从高级将领到普通战士,以连长周大勇为叙事线索,所写人物基本上都是完美、高大的,没有一个成长变化的过程,更没有带缺点或弱点的人物形象。小说还将真实的历史人物彭德怀写入,既表现他作为政治家和军事家的指挥才能,也展现他作为普通人的和蔼与平易。把真实的历史人物写入小说,打破了艺术虚构和历史真实之间的界限,显示出当代小说从虚构向纪实的转变。实际上,这样以自身经历作为写作素材,既可保证历史的真实性,也可降低政治风险,有利于实现小说的社会政治功能。

小说《红日》以陈毅、粟裕率领的华东野战军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最后全歼敌正编74师的史实为依据,以沈振新军的活动为主线,以一个军由挫折到胜利的战斗历程,反映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一个横截面,显示毛泽东军事思想的光辉和革命战争的威力。冯牧认为:

它并不只是写出了一个普通的战场,一支普通的军队,一次普通的战役,而是把这一切方面,一切生活场景以及一切身临其境的人们的思想和行动,都自然而细密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彩色斑斓的历史图卷,生动而真实地反映了我们宏伟卓绝的革命斗争史诗当中的壮丽的一章。[7](P134)

欧阳山的《三家巷》以广州为背景,通过三个家庭错综复杂的关系,反映出当时的阶级矛盾和阶级力量的消长,真实地再现了震撼中外的省港大罢工、沙基惨案、广州起义,“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等历史事件,表现中国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幼稚到成熟的过程,描绘了一幅广阔而丰富的社会生活画卷。《红旗谱》也通过锁井镇朱严两姓三代农民同冯家两代地主的矛盾斗争,表现从老一辈农民的自发反抗到新一代农民自觉斗争的历史转折,被认为反映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方式和道路的特殊性。

1959年,《创业史》在《延河》杂志连载,1960年正式出版。作者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绘了合作化初期各种人物的思想心理变化和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表现处在历史转折时期的农村如何在党的领导下逐步放弃私有制,接受公有制,热情地歌颂了合作化的优越性和强大的生命力,揭示了社会主义必将代替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说明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农民只有组织起来走集体化道路,才有光辉的未来。小说着重表现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创业史和幸福史。作者对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在中国社会引起的深刻变化进行了现实主义全知全能的叙述,显示了广阔而深远的历史背景,特别是描绘了深刻而剧烈的社会变革对不同阶层产生的巨大的冲击,乃至逼迫性的力量,揭示社会革命运动的历史必然性和矛盾性,这也被文学史认为是作品深刻主题的主要表现。作者以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为线索设计小说结构,以梁生宝、高增福、任老四、欢喜等贫雇农为代表的人坚决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打破旧的所有制,和一切旧的观念作斗争,而富农姚士杰和郭世富以及村长郭振山则想走个人发家之路,处于两条道路之间的则是徘徊摇摆的梁三老汉。这样的设计体现了社会主义对文学的规范性要求,以文学方式为社会现实提供实践性案例和样本。

在中国传统中,历史写作拥有绝对的特权,占有统治地位,小说则是边缘性的文体,小说叙事学几乎都出自历史学理论,而史家则强调对事件和人物的忠实直接的记录,或者说是“实录”。当代文学的史诗性创作有传统历史叙事的因子,也有当代特定的历史语境的牵制。当代文学创作被看作是一项担负时代使命和政治责任的工作,拥有实实在在的荣誉和无形的政治压力,特别是涉及历史的真实性问题,也不得不选取实录方式,忠实地记录历史,降低政治风险。杜鹏程说:

中国革命战争的伟大历史性场面,人民解放军的英雄业绩,本身就是一首壮丽无比的史诗,我只不过忠实地再现了其中的一个片断一个侧面;作品中所显露出我创作风格上的一些特点,也是部队指战员英雄气概对我思想、气质影响的结果。[8](P22)

《红旗谱》的许多情节几乎都是“实录”,许多人物都用了真名。梁斌说,“在这个时代中,一连串的事件感动了我,烈士们英勇的形象激动了我。自此,我决心在文学领域内把他们的性格、形象,把他们的英勇行为,把这一连串震惊人心的历史事件写出来”,在写作过程中,“从短篇发展到中篇,又从中篇发展成长篇。其中有些人物在我的脑海里生活不下十几年。开始长篇创作的时候,我熟读了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仔细研究了几部中国古典文学,重新读了十月革命后的苏联革命文学”。[9](P276-277)既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还要有政策把握的能力,主题先行也就在所难免,“一开始就明确主题思想是阶级斗争,因此前面的楔子也应该以阶级斗争概括全书”[10](P286)。《红岩》是一部有史实基础的小说。作者罗广斌、杨益言都是中美合作所狱中斗争的亲历者与见证人。它主要由“真人真事”的“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改编而来,在口述实录基础上加以适当的虚构与合理的想象,完成了从史实到史诗、从生活到小说的升华和转变。它不仅要使小说内容符合狱中生活的真实,而且更要使小说的主题立意与社会时代的价值取向一致,使小说更逼近历史本质以达到更高的真实。

二、庄重与崇高:当代文学史诗的艺术风格

中国当代文学的史诗性也具有相对规范的形式特点,如宏阔的革命历史背景、较大的时空跨度、庄重崇高的艺术风格等。冯牧认为《红旗谱》和《创业史》是两部“最受读者赞誉的优秀作品”,“都在建筑着一个同样艰巨的建设工程——在创作着一部有着史诗般的宏大规模的长篇巨著”。[11](P273-274)《红旗谱》是一部“全面地概括了整个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农民的生活和斗争的史诗”,《创业史》则是一部“深刻而完整地反映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我国广大农村中的两条道路斗争的全貌的作品”。[11](P276)小说史诗所关注的是社会发展道路、历史变革的必然性等重大而敏感的时代问题,自然需要有严肃的创作态度,形成庄重、崇高的艺术风格。冯牧曾以“革命的战歌,英雄的颂歌”[7](P144)称赞《保卫延安》和《红日》等史诗性小说。茅盾也认为《保卫延安》中的人物“好像是用巨斧砍削出来的,粗犷而雄壮;他把人物放在矛盾的尖端,构成了紧张热烈的气氛,笔力颇为挺拔”[12](P67)。小说不仅描绘了悲壮激烈的战斗生活,也描绘了宏大雄伟的战略思想;不仅描写了生龙活虎的普通战斗员形象,也描写了光辉睿智的高级指挥员形象;不仅描写了人民战士气吞山河的革命英雄主义气概,也描写了革命军队深沉真挚的阶级情感。可以说,作品生动而真实地再现了革命战争中最为恢宏、壮丽的乐章。

小说的史诗性常常表现为一种英雄主义色彩,给人以崇高、壮阔的审美感受。创造英雄形象是史诗写作的重要任务,也是史诗的渊源和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史诗对历史有着特殊的概括方式,体现了史诗的创造者对历史和现实的理解与表现特点。史诗性小说大多着意于对社会生活作全景式的宏观把握,以此来传达一个时代及一个民族的主体精神。一要有“史”的内涵,如题材重大,有宏阔的时空和叙述规模,真实而深刻地反映历史和现实,且上升到一定的哲理高度;二要有“诗”的艺术,追求宏大叙事,审美地把握世界,塑造能体现民族性和人类性的典型人物,主要是英雄人物。黑格尔认为,史诗产生于英雄时代,早期史诗也被称为“英雄史诗”,它讲述的就是英雄的业绩、英雄的神话,如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阿喀琉斯等。英语中“英雄”(hero)一词本身就有两重含义,一是指英雄,二是指作品中的主人公,前者多用于古典史诗,后者指一般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但是对于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而言,它们直接地统一起来了,主人公必须是英雄,英雄必然是主人公。塑造英雄人物是衡量一部史诗性作品的基本尺度,也是当代文学史诗经典意义之所在。英雄人物与史诗性概念直接联系在一起,这些英雄人物“一个个都像金刚石般坚强凌厉,光彩逼人……他们不仅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还有着中国劳动人民勇敢、勤劳、忠心耿耿、自我牺牲等优秀的崇高品质。他们经得起千锤百炼的考验”[13]。不过,虽同是英雄人物,古典史诗与中国当代史诗也是有不同的,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由神而人化,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而中国当代史诗性作品则由人而神化,少写英雄人物的“弱点”,把普通人写成英雄,或是写成了英雄的传说和神话。

《红岩》也有高亢悲壮的风格。它创造了革命史诗所特有的壮美气质——牺牲、酷刑、斗智斗勇以及大悲剧,但最后用曙光和胜利调和了死亡带来的悲剧情调,而产生史诗所特有的壮美风格。最符合史诗壮美浑厚风格的应该是梁斌的《红旗谱》。茅盾认为:

从《红旗谱》看来,梁斌有浑厚之气而笔势健举,有浓郁的地方色彩而不求助于方言。一般说来,《红旗谱》的笔墨是简炼的,但为了创造气氛,在个别场合也放手渲染;渗透在残酷而复杂的阶级斗争场面中的,始终是革命乐观主义的高亢嘹亮的调子,这就使得全书有了浑厚而豪放的风格。[12](P65-66)

时间和空间、传奇和写实都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展现。作者以史诗般的彩笔,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上,通过三代农民不同的斗争道路和命运结局艺术地描绘了从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到“九一八”事变后,我国北方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与地主阶级和反动统治者进行生死搏斗的波澜壮阔的巨幅历史画卷,成功地概括了中国农民革命斗争和成长的历史命运,揭示农民阶级同反动统治阶级以及日本帝国主义的尖锐对立、农民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主革命的血肉联系,再现了中国农民走向革命的历史进程。《创业史》作为一部现实题材史诗,也充分地发挥了史诗的叙事特点。它既有宏大、整体的结构,又在细节上有精致的描写,有着“画面的宏阔与笔致的严谨、细腻相结合”,“细节描写与深入的内心分析相结合”,体现了黑格尔所谓的人物、情节、社会背景和时代精神的统一。[14]一切矛盾都围绕主人公梁生宝展开,以两条道路斗争为主线,尤其是用题叙、主体和结局构成的结构框架又隐含着丰富而伟大的时代主题,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史诗的艺术特点。

当代小说史诗性的庄重风格还表现在语言上,语言也被作为史诗的民族形式。当然,民族形式本身也是一个有不同看法的概念。茅盾认为文学的民族形式主要包含两个因素:一是语言,这是主要的,起决定作用;二是表现形式(即体裁),这是次要的,只起辅助作用。[15](P427)有人也将民族风土人情看作是民族形式,茅盾则认为应将它们作为文学内容看待。他甚至认为小说的民族形式不在章回体、笔记体,不在有头有尾、顺序展开故事,而在“可分可合,疏密相间,似断实联”的结构以及“粗线条的勾勒和工笔的细描相结合”的人物形象塑造方法。[15](P432-433)在他看来,“民族化、群众化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作品的文学语言,表现在人物的声音笑貌。即使用了章回体,而如果充满了洋腔洋调,也不能算它是民族化、群众化了的”[12](P64)。这样,文学语言成为民族形式的主要依据。柳青进一步指出:

作品的好坏,在拿思想原则性和艺术形式美(主题、结构、情节和语言)来衡量的时候,有决定意义的是:读者能否通过精神感觉与艺术形象同在,这就是所谓艺术的魅力。在叙事文学中最具有这种魅力的还不是作家的文学语言,而是人物对话和内心独白的生活语言。这是生活的感觉和艺术的感觉结合的焦点。[16](P295)

史诗性小说语言的庄重严肃主要体现在叙述语言上,如《红旗谱》这样写道:

江涛勒马站在堤上,看见对岸白杨的枝条在风前抖动,显示着一种挺拔不屈的精神。他放马缰涉过结下薄冰的河流,坐骑含着“盼家”的热情,闪开大道,跃下柳林,直奔朱老忠的门前。

从自然景物白杨枝条里悟出挺拔不屈的精神,显然是特定时代的语言方式,采用连续几个动词写骏马奔跑的急促,简洁明快,有汉语特点,也有政治寓意。《保卫延安》的语言有浓厚的生活气息,简洁朴素,生动有力。如写三个战士跳崖之后,“黑洞洞的夜,枪声一阵一阵响。大风顺沟刮下来,卷着壮烈的消息,飞过千山万岭,飞过大河平原,摇着每一户人家的门窗告诉人们:在这样漆黑的夜晚,祖国发生了什么事情!”句式短小而铿锵有力,极力渲染气氛,又不无兴奋之态,反过来,也仓促了些,缺乏汉语叙事的舒缓和从容,除了比喻贴切有新意之外,总体上还是套话,虽写自然之风,落脚点却是“祖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喜悦和亢奋。

三、左支右绌:当代小说创作的史诗迷思

近百年的中国小说,史诗性一直是长篇小说追求的美学精神,甚至上升为至高无上的美学规范。当代作家大都持有文学的社会生活反映论,因对社会生活和革命历史有着高度的政治认同,史诗成为记录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最重要的文体形式,当代作家非常热衷于史诗创作。但是,除少数作家具备史诗意识和写作能力之外,大部分作家都还停留在学习、模仿阶段,甚至连写小说都还处在尝试之中,却一厢情愿地选择有一定高度和难度的史诗作为写作目标,也就创作不出真正具有史诗性的优秀的长篇小说,何况社会时代和文学体制对史诗写作设置了不少限制。正如同文学史所说:

这一时期的“史诗式”写作,由于作家史诗意识(体现为对历史、现实的主体独立思考与批评意识)的贫弱与匮乏,也由于现实不可能给他们提供真正史诗意识生长的空间,更由于文化、政治环境决定了这不可能是一个产生史诗的时代,因而,依靠篇幅来支撑“史诗”,最终只能是徒有其表。[17](P118)

“史诗”一词源自古希腊语epos,原意是“说话”、“故事”。一般说来,史诗有广狭义之分,狭义史诗指人类早期大型的民间叙事诗,广义史诗则发生了意义转移,指全面反映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面貌和民族生活,内容丰富、情节复杂、结构宏阔、意义深邃的长篇叙事作品。亚里士多德把史诗作为一种文类看待,提出了史诗、悲剧和抒情诗的文类区分,由此,史诗就成了西方文论中一个有主导地位的文类,指以诗叙史的文学体裁。它最初特指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修记》及各民族的古典史诗,但后来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都发生了变化,但丁《神曲》和弥尔顿《失乐园》,以及18、19世纪以来的一些长篇小说都被称作史诗。卢卡契就认为巴尔扎克、司汤达和托尔斯泰等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家创作的长篇小说,故事情节都“以史诗的形式展开”[18](P294)。别林斯基称19世纪全面反映俄罗斯人民生活的长篇小说为“我们时代的长篇史诗”[19](P348),与“古典史诗”相对,称近现代史诗式的长篇小说为“现代史诗”。这意味着史诗已超越文体属性而成为文学的审美内涵。罗杰·福勒认为,史诗被西方推向了“最卓越的古典文学形式的宝座”,其“崇高地位一直保持到文艺复兴时代,但丁和后来的人文主义者都奉史诗为源远流长至高无上的文学形式”。[20](P216)也许是出自文学传统的影响或者说焦虑,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选择以史诗性作为价值目标,虽不失为一场英雄行为,但却留下了许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在一个缺乏主体体验和自由想象的时代,写什么和怎么写都被社会现实所规约,本质化和崇高化的历史叙事也不过成了逻辑的演绎和概念的修辞。可以说,史诗性虽是对长篇小说的一种褒扬性评价,但并非是衡量长篇小说是否优秀的唯一尺度。当代文学的史诗性追求存在着许多问题。尽管当代文学史诗创作追求历史的客观性和必然性,意在统摄历史本质,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法则,实现历史预言的社会效应,实际上,所谓历史本质也是时代政治的产物。《创业史》被认为具有典型的史诗性写作模式,但它对历史本质的阐释依然是主流意识形态,对社会生活的描绘不可避免地带有“理想化”的痕迹。由于对历史缺乏超越性的认识,必然性必然受到一定的限制。走农业合作化道路合乎历史的必然,以后农业合作化发生改变也可以说是合乎历史的必然性。正如有的评论者在肯定《创业史》时所指出的那样:

历史的真实是本质的真实,历史的本质往往被掩盖在复杂的表面现象后边,以极曲折的形式表现出来。要从万花筒一般的现实生活的表面挖掘出历史的本质,包括形成多样化的人物性格的历史根源,这就要求作家沙里淘金,付出艰巨的劳动。不仅如此,要达到对历史本质的真正了解,掌握人物性格形成的客观规律,还必须站在一定的思想高度,对于掌握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方法的作家们来说,这就是共产主义理想的高度,党的政策思想的高度。[14]

无论是创作方法的规定还是时代政策的指导,都是意识形态化的历史本质,所谓的历史现象、本质和规律都是被要求站在“一定的思想高度”下的产物。小说沿用了编年体叙述方式,以“题叙”方式为故事提供历史背景,将时间向历史深处延伸,梁三老汉的回忆把“过去”和“现在”联系起来,在古今对比中肯定了现实变革的意义,强调了历史的“断裂”,而忽略了历史因袭的重负,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特别是新一代农民形象,过于理想化和简单化。《创业史》最大的艺术成就被认为是塑造了梁生宝、梁三老汉形象,陈晓明则认为梁生宝身上“汇集了中国传统农民的所有美德,也概括了新时代农民成长的全部进步因素”,被称为具有客观真实性和本质性,但“人物的性格本质也是被政治先验性地决定的,只有返回到这个先验决定的本质性的概念中,它才是真实的,否则就不是真实的”。[21](P109)小说采用“父子对立”和“阶级对立”的构思方式,但人物个性并不显得十分丰富,回避了个人的情感表达,梁生宝与改霞的恋情描写,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凸显了他作为先进农民的代表,忽略了其个性色彩,其艺术感染力反而不及梁三老汉了。[22]

对历史本质和历史规律的认识需要以历史整体性为前提,历史整体性也是史诗创作的基本特点。卢卡契就认为只有荷马的作品才是史诗,千百年来没有人能与荷马比肩,甚至都不曾有人接近过他,因为现代以来,古希腊形而上学的完整性被破坏了,“这种统一分解之后,就不会再有自发的存在总体性了”,历史发展“将世界的面貌永久地撕扯出一道道裂纹”,“在此情况下,它们把世界结构的碎片化本质带进了形式的世界”。[23](总序,P14)我们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社会,毫无诗意,“小说是一个被上帝遗弃的世界的史诗”[23](P61)。他所说的“完整性”是指原本的、没有破裂的生活“整体性”,这也是从史诗到悲剧再到小说的文类更迭的原因,且决定了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的“形式”特征,史诗、悲剧和现代小说,均为不同时代精神的不同外化形式。通过小说史诗达到对历史本质的认识,虽然建立了历史的整体性,但也失去了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或者说是简化了历史的矛盾、冲突和张力。巴赫金也认为:

恢宏的史诗形式(大型史诗)(其中包括长篇小说在内),应该描绘出世界和生活的整体画面,应该反映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在长篇小说中,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是在时代的整体性切面上展开的。长篇小说中所描写的事件,应能在某种程度上以自身来代表某一时代的整个生活。能够取代现实中的整个生活,这是长篇小说的艺术本质决定的。[24](P258-259)

当代作家却缺乏对历史整体性和社会复杂性的深刻认识。历史是什么?现实又怎样?都被政治文件和国家政策规定好了。国家对待作家的态度和政策又是矛盾变化的,一方面对他们加以改造和整合,另一方面又鼓励他们发挥作用,在政策上也是松一阵、紧一阵,在批判中斗争,在斗争后调整,在不断调整中接着又是一场更大的批判和斗争,作家不得不陷入思想认知的困境,既不可能丰富地把握历史本质,也不可能整体性地刻画社会现实,更不可能深入而复杂地描绘世界乃至人类的精神面貌。

在“史诗性”的背后,是作家自我的迷失和个人体验的雷同化。尽管这种缺失常被作家以一种无所不在的激情所掩盖,但缺乏个人生命体验的激情易显露出虚妄和空洞。正如曹文轩所说:

激情与矫情只一步之遥。当一种激情过于背弃人性,过于追求所谓的深沉与深刻,过于脱离现实,在表达上很雷同,很概念化,情感涨落的幅度与引起情感涨落的事件的大小相去甚远(比如事情很小,而却大动感情)时,已再也不能阻止矫情的产生了。[25](P245)

没有生命体验和独立思考,史诗创作也就左支右绌,难以为继。黄子平也发现当代作家想用长篇小说再现时代全景和史诗的野心与对历史单向度平面化的理解是不相吻合的。[26](P11)梁斌在1958年出版《红旗谱》之后,又续写了《播火记》(1963年)和《烽烟图》(1983年),试图保持《红旗谱》的艺术特色,但成就和影响都不及《创业史》。“对于一部史诗性巨著来说,这种前强后弱、头重脚轻的现象,不能不是一种艺术上的缺憾。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还没有出现过一部艺术上高度完整统一的史诗性著作。”[6](P101)

新时期以来,史诗性已不再是文学普遍的美学理想和美学标准,甚至出现了反史诗性,如质疑客观真实、颠覆英雄神话和消解庄重风格。[27]史诗失去了当年至尊的荣耀和诱惑。今天的时代似已不再是一个适合于产生古典史诗的时代,它既不存在黑格尔或卢卡契所说的那种整体性理念,也缺乏某种具有权威性的神圣信仰,因而也就不具备从整体上把握历史、把握现实的能力。虽然,“史诗性”曾被称为当代最优秀长篇小说的代名词,连茅盾文学奖也曾以史诗性作为评价标准,但所评作品却有不少争议。有研究者认为历届茅盾文学奖评奖的局限之一,就是“对小说叙事的史诗性过于片面地强调”,“除了《白鹿原》具有一点史诗的迹象之外,所有获奖作品都毫无史诗气息”,将《李自成》、《东方》、《黄河东流去》、《第二个太阳》、《战争和人》等作品“冠之以‘真正的史诗在每一届茅盾文学奖中大力推举,显然是一种对史诗过于高举的理解而又片面追求的粗率行为”。[28]当然,如果史诗性小说不能回答当代社会问题,也就无法满足当下读者的阅读诉求,不可能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但在理想沉沦、价值破碎、世事迷惘和诗性消解的当下社会,文学却出现了疲软无力,甚至置若罔闻,20世纪50—60年代的小说史诗却让人肃然起敬。

参 考 文 献

[1] 冯雪峰:《论〈保卫延安〉》,载《冯雪峰论文集》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载《周扬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 巴赫金:《史诗和小说》,载《巴赫金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4]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 杨厚均:《革命历史图景与民族国家想象:新中国革命历史长篇小说再解读》,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

[6] 金汉:《中国当代小说史》,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

[7] 冯牧:《革命的战歌和英雄的颂歌——略论〈红日〉的成就及其弱点》,载《冯牧文集》第1卷,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2.

[8] 杜鹏程:《平凡的道路》,载《杜鹏程研究资料》,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9] 梁斌:《我怎样创作了〈红旗谱〉》,载《笔耕余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

[10] 梁斌:《漫谈〈红旗谱〉的创作》,载《笔耕余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

[11] 冯牧:《〈红旗谱〉与〈创业史〉》,载《冯牧文集》第1卷,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2.

[12] 茅盾:《反映社会主义跃进的时代,推动社会主义时代的跃进!》,载《茅盾全集》第2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13] 冯牧、黄昭彦:《新时代生活的画卷——略谈十年来长篇小说的丰收》,载《文艺报》1959年第19-20期.

[14] 何文轩:《论〈创业史〉的艺术方法——史诗效果的探求》,载《延河》1962年2月号.

[15] 茅盾:《漫谈文学的民族形式》,载《茅盾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16] 柳青:《美学笔记》,载《柳青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7] 董健等:《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8] 卢卡契:《革命前俄国的人间喜剧》,载《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19] 别林斯基:《诗歌的分类和分科》,载《别林斯基文学论文选》,满涛,辛未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9.

[20] 罗杰·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

[21] 陈晓明:《中国当代文学主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2] 严家炎:《谈〈创业史〉中梁三老汉的形象》,载《文学评论》1961年第3期.

[23] 卢卡奇:《小说理论》,载《卢卡奇早期文选》,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4] 巴赫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5] 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6] 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27] 王又平:《反“史诗性”:文学转型中的历史叙述》(上、下),载《荆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4期.

[28] 洪治纲:《无边的质疑——关于历届“茅盾文学奖”的二十二个设问和一个设想》,载《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5期.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