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浦江清

2014-09-28 00:53廖太燕
书屋 2014年9期
关键词:吴宓浦江陈寅恪

廖太燕

1925年初,清华学校国学研究院创办,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被聘为四大导师。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研究院给每位导师请了一位助教。陈寅恪的助教是在1926年8月定的,因为直到该年7月他才正式入职清华。当时,吴宓向他推荐了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生浦江清,《吴宓日记》1926年8月18日记载:“赵万里导浦江清(荐为陈寅恪助教)来。”研究院助教薪资为每月六十元,主要负责协助导师们查阅书籍、整理文稿,及辅助教学、科研。浦江清工作勤奋,常以图书馆、研究室为家,陈对他也非常满意。吴宓曾提出改聘浦江清为西洋文学系助教,并增加月薪,但是陈寅恪不愿意放人。

《吴宓日记》还记录了当时陈寅恪、吴宓以及浦江清之间的一些交往,如1927年6月13日:“晚八时,至寅恪宅,而彼等来拜。旋即赴小桥食社,寅恪及宓为主人(每人费六元二角,合十二元四角)。客如下:赵万里及其新夫人张劲先,新夫人之姊张愚亭女士,周光午、浦江清、王庸、杨时逢、侯厚培。席散后,又同至宓室茗叙。九时半散。”1927年10月3日:“夕,陈寅恪来,以所作《吊王静安先生》七古一篇见示。宓并招浦江清来,命为抄写云。”

1928年初,清华学生要求撤换校长曹云祥。浦江清也在《清华园日记》中表达了对学校相关措施、制度的不满,其中涉及陈寅恪对留学一事的看法:“清华学校系根据美国庚子赔款而设立,故向隶外交部。主其事者均外交系中人,官派与洋派兼而有之,曾不知教育为何事,学术为何事也。陈寅恪先生尝云祸中国最大者有二事,一为袁世凯之北洋练兵,二为派送留美官费生。”

为纪念王国维逝世一周年,1928年6月4日,浦江清(署名穀永)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二十二期刊发了《论王静安先生之自沉》,其中说到:“然则先生曷为而自沉耶?曰观于其自沉之地点及遗书中世变之语而可以窥也。且今之不敬老也甚矣,翩翩然浊世之年少,相与指画而言曰:某人者顽固,某人者迂腐,某人者遗老。其亦不思而已矣,一代有一代之思想,一代有一代之道德观念,一代有一代之伟大人格。我生也有涯,而世之变也无涯,与其逐潮流而不反,孰若自忠其信仰,以完成其人格之坚贞。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吾人亦终有一日而为潮流之落伍者。夫为新时代之落伍者不必惧,所惧者在自己之时代中一无表现耳。且先生所殉者,为抽象的信仰而非特别之政治。善哉义宁陈寅恪君之言曰,先生所信者为三纲六纪之柏拉图式的概念,故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也。”“抑余谓先生之自沉,其根本之意旨,为哲学上之解脱。”

可以看出,浦江清对王国维自沉抱有深切的同情,并且持有与陈寅恪一致的观点:王国维是殉于文化的。但在此前的5月30日,吴宓、浦江清却为该文的发表起过争执,吴对浦数易其稿,要求不许改动一字的行为颇有微词,“宓谓陈寅恪主张将‘义宁陈寅恪先生改为‘陈寅恪君,宜照改。浦不可,继则允改为‘义宁陈寅恪君。而仍必存‘义宁二字,宓必欲弃之。宓颇愤浦之专横。彼云‘各人文章自负责,宓云,‘但总编辑有修改之权。实则宓包办《副刊》,出钱买文,彼等何能置词?惟宓力行谦抑。当时相持结果,乃去‘义宁二字。”

1928年7月15日,陈寅恪与唐 在清华订婚,月末又南下上海筹备婚礼。8月,前去会晤毛彦文的吴宓专程到上海塘山路俞宅拜访。回京后,吴宓将消息告知浦江清,浦在8月30日日记记录:“吴先生带来消息,谓陈先生将在南方与唐女士结婚。”9月9日,又在日记写下:“下午杨时逢君来,谓陈先生已于八月三十日在沪结婚。不久可以北来。”

陈寅恪对浦江清照应颇多,1928年8月10日,在沪准备结婚的陈寅恪致信傅斯年:“浦君江清至今尚未得清华聘书,弟已催志希,亦未得其复音,如清华不再聘浦君,则须改中央研究院,此节乞兄预为之地,因八月浦君若不接清华聘书,则中央研究院似宜由八月起即致浦君一聘函。此事虽未能确定,然总希望志希能继续浦君聘书,免历史语言所多出一份薪水,或再少待,然不能不预备耳。”据信可知,陈寅恪为浦江清任职之事也催促过清华校长罗家伦。10月3日,浦江清央求吴宓,让他跟陈寅恪说说能否给自己谋求加薪。

在学术上,陈寅恪对浦江清也寄予厚望。1929年5月3日,陈寅恪致函浦江清,附诗《北大学院己巳级史学系毕业生赠言》二首:“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天赋迂儒自圣狂,读书不肯为人忙。平生所学宁堪赠,独此区区是秘方。”二十世纪二十、三十年代,日本汉学研究锐进,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令世界学术界侧目,遂出现了中国学生到日本攻习文史的热潮。陈寅恪则认为学术界以日本为模范,实为国人之耻,他希望后来者能够昌大中国学术。

1929年9月,清华学校改属教育部,成为国立大学,国学门撤销,浦江清转入中文系任教。追随陈寅恪的几年深深地影响了浦江清,王季思在梳理浦的学术履历时就指出:“他在清华园的前期,学术上深受王国维、陈寅恪两先生的影响,致力于文史考证之学,而在学问途径上则避熟就生,常能于一般学者注意不到之处深入钻研,提出个人的独得之见。”回忆起这段助教生涯,浦江清也感慨良多:“初来清华,系吴雨僧(宓)师引荐入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任助教,帮助陈寅恪教授。时陈先生研究东方学,授佛经考订方面功课。我曾帮助他编了一本梵文文法。又习满洲文,为清华购买满文书籍。公余我补习法、德文,旁听功课。在研究院做事两年,得益不少,国学书籍也是在那时研读的。”

此后,陈寅恪与浦江清接触不如原来频繁,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据罗香林回忆,他在1931年听说胡适主持了一个宏大的翻译计划,就拉着朱延丰找陈寅恪帮忙介绍做点翻译以求寄托。1931年2月7日,陈寅恪向胡适推荐了浦江清与朱延丰,“近来又有清华教员浦君江清欲译Ovid之Metamorphoses。不知公以为然否?浦君本专学西洋文学,又治元曲,于中西文学极有修养,白话文亦流利,如不译此书,改译他书,当同一能胜任愉快也。又清华研究院历史生朱延丰欲译西洋历史著作,不知尊意以为如何?是否先须先缴呈试译样本,以凭选择?大约此二君中,浦君翻译正确流畅,必无问题,因弟与之共事四五年之久,故知之深。”

多数时候,陈寅恪是沉潜书斋的学者,但浦江清《清华园日记》也记录了陈寅恪金刚怒目的一面,1932年2月2日:“陈寅恪先生来电话托在南院代租房子,盖为其夫人养病也。彼言或将赴洛阳,参加国难会议。陈公素恬退,此次为国难刺激,甚激烈。国难会议清华教授列名者凡五人:陈寅恪、林宰平(志钧)、黄晦闻(节)、蒋廷黻、陈锦涛。”

1933年,浦江清在清华服务已达七年,循例可以休假一年,遂申请半官费赴欧留学。1933年8月16日,时在青岛的陈寅恪致信浦江清:“芝生(冯友兰)先生将归北平,忽忆尚有一债未尝,匆匆取前次公所贻纸书之。连日齿痛,亦不计书字之工拙,惟广雅(张之洞)句微意颇可思也。伯希和君介绍书早已书就,兹托芝生先生一并转上,乞察收为荷。巴黎图书馆所藏敦煌写本唐令,已见于仁井之唐令拾遗,考释殊详,恐亦无多剩义留待国人之研讨者矣。”他为浦江清所集诗为:“伯厚多闻郑校雠,元金兴灭两无忧。文儒冗散姑消日,误尽才人到白头。”“后主春寒弄玉笙,章宗秋月坐金明。词人不管兴亡事,重谱师涓枕上声。”

诗名《误尽》,据说是张之洞讽刺翁同龢之作,原诗为七绝四首,此为第一及第三首。而在8月9日,陈寅恪就给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写好了一份信,拜托这位外国友人为浦江清提供方便,“清华同事友人浦江清先生游历贵国,嘱寅恪作书介绍于先生。浦先生在清华讲授中国文学史,凡巴黎图书馆等处藏有汉文珍贵材料可供研究者,尚蕲执事指导与以便利。庶几浦先生得择其精要者迻录东归,不负此次西游万里之行,皆先生之厚惠也,感幸何可胜言”。

1933年9月12日,浦江清与冯友兰同行,从上海乘船前往欧洲。次日,“午饭后作书与以中、觉明、斐云、子植、芸圻、翔声、平伯、稻孙、澜弟、宾四、寅恪、公超、寿民,因明日将抵香港也”。浦江清游历了意大利、法国、英国等地,因费用不足未入大学,而是长期在伦敦博物馆抄录、研究敦煌手卷。约一年后回国。

此后,关于陈寅恪与浦江清来往的文字资料不多,吴宓日记偶有记录,如1937年6月25日,“夕,7-8偕浦江清,遇陈寅恪,同散步。”笔者见过一份“国立西南联大员工薪俸表(1938年7—9月)”,罗列了文学院十七位教师的工资状况,其中教授陈寅恪每月薪俸为四百八十元,实发三百五十一元,为全院最高;专任讲师浦江清每月薪俸二百八十元,实发二百二十五元。

浦江清与陈寅恪感情极深,浦甚至还梦到过陈。1942年11月5日,浦江清西行至广西金城江时,“初梦:寅恪先生来余斋头,问斐云三十初度,要送礼否,余曰不知,继闻斐云在家下面,不令人知。陈先生略谈,继见余所批校词集(似为朱笔批《花间集》,未终业),微笑,余甚窘,曰此乃我初到清华园时所为。陈先生曰,亦是一番工夫。”

1948年3月3日,浦江清在致陆维钊的信中提及陈寅恪:“初五有游艺会,程砚秋来清唱,大礼堂人满。陈寅恪先生久不走动,是夕亦来赴会,兴殊不浅。”在11月12日致陆维钊的信中,又提到陈寅恪之兄陈师曾:“前示嘱买陈师曾等书,市场书铺中访而未得。陈师曾书薄薄一本,弟以前有之。此书不难得,获到后奉邮。”

清华复校北平后,由于闻一多被害,朱自清病重,曾经辉煌的清华中文系大幅滑落。1948年7月,在浦江清代理中文系主任时,系里仅有五个半教授:陈梦家、余冠英、李广田、浦江清、许维遹,还有半个即陈寅恪,因为他还兼任历史系教授。出于充实中文系教师力量的考虑,浦江清数次征询陈寅恪的意见,据其1948年12月12日日记:“晨九时,访问寅恪先生。上回我为了系中同人提出添聘孙蜀丞事,特地去看他,征询他的意见。陈先生说,此刻时局很危,不宜在此时提出。他虽然双目失明,如果有机会,他愿意即刻离开。清华要散,当然迁校不可能,也没有人敢公开提出,有些人是要暗中离开的。那时候左右分明,中间人难于立足。他不反对共产主义,但他不赞成俄国式共产主义。我告诉他,都是中国人,中国共产党人未必就是俄国共产党人。学校是一个团体,假如多数人不离开,可保安全,并且可避免损失和遭受破坏。他认为我的看法是幻想。关于提出添聘孙蜀丞事,是骏斋和绍生所极力想推进的。冯芝生同意即提,只要系中提出。我和梦家都赞成慎重,不宜在此刻提,使学校觉得突兀,而多添麻烦,对于中文系有讥评。现在陈先生的意见是我们应该尊重的,我把此事告知骏斋和芝老,决定明春提出,系中也可有通盘计划,如何添聘两位或三位,以补教授空额。今天去访陈先生,告以如此决定。并告以据我所闻,陈雪屏来北平,似为抢救若干教授学者,给予便利以南行,惟人数必有限制,极少数。陈先生如有行意,可通知梅公。陈谓他早已知道此消息,并已洽梅公云云。他谢我特为通知的好意,并且劝我也可去梅公处登记。上回他谈,认为清华在南方还是要慢慢设立的。虽然不一定再用清华大学名义。胡适也曾说过,他不想在南方再设北京大学。看来政府要北平大学教授离此南下,到南方集合,如以往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合大学那种形态。这次因为陈先生室中尚有他客,未便畅谈。陈先生认为,清华园附近即有战事发生。”

这段日记提供的信息很丰富,可以看出包括陈寅恪在内的许多知识分子对国共双方的态度,对时局的判断以及对于未来命运的担忧。12月16日,浦江清又在日记写到:“据悉,胡适夫妇已飞京。寅恪先生亦已成行,唯其眷属仍留平。”自此,陈寅恪与浦江清南北分离,音信遂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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