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屯客店一夜(外一篇)

2014-09-29 20:26何士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杉树梨花

何士光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个陌生的姑娘迎面走来——到后来就成为您的妻子呢?或者反过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个陌生的青年迎面走来——到后来就成为您的丈夫呢?

有一次,情形是这样……

“到了,——梨花屯!”当满是碎石和杂草的山间马路转了一个弯,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小簇黑黑的房舍的时候,徐树民对走在他旁边的妹妹徐树萍这样说,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叹了一口气。暮色是早已合围了,这正是艰难的一九七三年,九月末尾的一个黄昏。四下是一片迷蒙,仿佛再没有了天与地之分,他们的脚仿佛不是踏在大地上,而是落在隐在混沌之中的、捉摸不定的一阶石级上,觉着不像一个人世,倒像一个梦境;差不多只有突如其来的远远近近的狗吠,和着不知名的夜鸟拖长声音的叫唤,才使人回醒过来,警觉起来,意识到自身内外的真实的存在。

他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匀净、清瘦;上身穿一件旧了的、浅灰色的上衣,下面是深灰色的长裤和灰蒙蒙的皮鞋,随随便便而又剪裁适度,看上去很从容,在一片风尘仆仆之中还是透露出一种年轻人的执著。想到在暮色里赶着路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盼望着梨花屯,仿佛那是一个归宿,现在呢,梨花屯到了,实在也还是一截陌生的小街,不能叫人有什么亲切的指望,他有些好笑——又由此而生出好些漫远的思绪。过后,他摇了摇头,淡淡地一笑;不让自己沉浸下去。狗叫得很厉害,他们就要上街了。

“要在这儿歇一夜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妹妹说。

妹妹树萍抬起头来,对他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默默地走路。她是一个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姑娘,和她哥哥一样,长得也匀称,清秀;穿的是一件半新旧的蓝布上衣和一条比较新一点的蓝布长裤,不声不响的,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的姿态,使人一望之下即觉得她善良、温柔。

他们是从邻县的坪溪场回来。分不到粮食,歇宿的晒谷房又实在遮不住风雨,眼看冬天就要来了,树萍过不下去,想换一个地方,到坪溪场去,那儿有一个人数不多的知青点。妹妹树萍住在离眼前这街子二十多里的地方,是属于梨花屯管辖的一个谷地。

梨花屯没有灯火,而且默不作声,一任他们把脚步落在它凸凹不平的石子小街上。两排歪歪斜斜的、年深月久的木板房,兀自地立着,有一副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命运的模样,无意于修饰,也漠然于计较,连叹息也不叹息。只是照例的,狗吠起来了;在狗的汪汪的吠叫声、 [的]奔跑声和吁吁的气喘声中,兄妹俩寻找着小街上唯一的那家日里卖饭夜里兼歇客人的小店。虽然夜才刚刚开始,一路上他们却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街上是一团团轻轻悄悄的、模模糊糊的黑色,时不时,才有细细的油灯的光线从壁板的缝隙里射出来,仿佛人们在用手捂住它,但终于从指缝里漏出了一些来。略微拐了一点弯之后,他们走到了店子的面前。

店子的门寂寞地打开着,有一片淡淡的光亮照到门前来。一个人也没有。人们是照例在天黑下来之前就像鸟儿一样四散归家了。屋子里面的一张方桌上搁着一盏不带罩子的、白铁皮制的小煤油灯,静静地照着另一张方桌和一张条桌,照着整个的房间和由这个房间随便地隔出来的一个炉灶间。黄色的火焰跳动着,大股的黑烟不住地从火舌上升起来,很厉害地摇摆,像急着要归到顶上的黑暗里去。昏黄的光线无力走得更远,在还不到壁板的地方便疲乏了,变成一些暗影,屋子发着浓腻的泥土的腥味,好像在害着病而渗出冷汗一样。

他们跨进门,才看见一个女人躬在灶膛边收拾着柴块,那样子也正要离开。

“请问……”略一停,年轻人就开始说。

得到的结果并不好,但好像也不更坏,女人一边作最后的收拾,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们:饭卖完了,不卖了;住宿呢,归王会计管,要问王会计;王会计在哪儿?请张主任到家里吃饭去了;多久才来呢?不知道,等着好了,会来的。

“你们等着!”最后,女人要把日里积存下来的淘米水和残剩的菜汤送到家里去了,担着桶走到门槛那儿,才肯定地对他们说:“王会计要来的,今晚他要送张主任来这里住宿!”说完,就跨过那条长长的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暗夜之中。

……那位王会计,要多久才会吃完饭呢?张主任,又是哪一位呢?但是,很显然,不要去猜测这一点,这样的晚饭会很长久的,得花多少时间,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想了一想之后,树民开始向一张临近的条凳走去,把挎包放在像地皮一样潮湿的方桌上,并招呼树萍也坐下来。

他们落在等待之中了!……这店子晚间是很少有客人的。只有人地生疏的过客和下乡来的干部,才偶尔来住上一夜。今晚呢,看来再没有别的人了 。

沉静中,油灯的黄色的光焰依旧不停地跳动,那样生动,又那样朦胧,像一颗热切而寂寞的灵魂,唔,也许就是时间的灵魂,在白白地燃烧,无言地倾诉,引得人的心思也变得和这光线一样,又清醒又微茫。……门外,夜的黑色已经调得匀匀净净、严严实实的,没有一点动静。渐渐地听出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推磨,声音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又不知是哪儿传来的有线广播,或者是收音机,一下子迸开来,跟着又沉下去,听不真切,只听见“……革命……斗争……胜利……”这样一些单个的字眼。唔,谁在胜利?哪些方面在胜利?——不清楚!半明不暗的店子,还有漆黑的小街,好像都在默想这一奥秘……

他们没有说话,就坐在那儿想着心事,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了脚步声,好像是朝店子走来的。是不是王会计?

人出现在门楣那儿,使人很诧异,不,不是会计,而是一个年轻姑娘。她突然从黑暗的小街上走来,仿佛一朵从深水里浮现出来的红莲花,那动人的青春的容颜,给昏暗的店子带来了一片明亮。

她在门边停住。一开始,她匆匆的,神色有些慌张,显得心事重重,看见屋里有陌生的人,她好看的黑眼睛闪了一闪,立即变得大大方方了。

“这是谁呢?”徐树民在心里估量着,“她不是本地人。显然是城里下来的姑娘。哦,她也和梨花屯有缘分呢!……瞧,她矜持起来了,想显出她的高傲,好像有人会伤害她似的!”

姑娘刻意往屋子的四处看了一回,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声“不在”,表明她并不局促,然后回过身子,走了。……年轻人暗暗有些好笑,这不是反而很浅露?但她这样也似乎很打动人,还是让人觉得她很可爱……

这时,树萍拉了一下哥哥的衣角,低低地说:“她……就是颜丽茹!”

徐树民微微一怔,回过头来,注视着妹妹。

“颜丽茹,”他吟哦地说,眉头隐隐地皱起来,“……就是她?”

树萍一声不响地点头,跟着就低下头去。

这是一个叫人听起来十分难受的名字!徐树民没有和妹妹一道落脚在梨花屯,作为首都一所大学的毕业生,在经过许许多多的冲撞之后,他没有回来,而是羁留在北方的一处农场里;但他时常到梨花屯来看望树萍,因为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一直生病,只有他才能为妹妹分担一点日子的艰难;他每次来梨花屯,都听人不屑地说起这个名字,妹妹写的信里也痛苦地提起这个名字,他虽然还一直不曾见到这个姓颜的姑娘,却早就对她熟知了。想不到,亲眼看见她,竟是在这店子里,在这样的晚上!

梨花屯一带的青年人对这个姑娘都抱着相当的敌意。她从不和知识青年们接近,不住在晒谷房,而是通过谁也弄不清楚的关系,住在一个大队支书家里。大家说起种种关于她诡秘的、趋炎附势的传闻,都十分鄙夷,巴望哪一天能得到点真凭实据,好重重地抵制她。这一切,原来徐树民也半信半疑,再说,时至今日,甘苦对于大家,也是同样的,又何须说、何须说呢?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却叫人不能不难受。详细的情形值不得回顾了,简单地说,就是在一次招收工人的时候,这个姓颜的姑娘设法替换了树萍。招收树萍,是母亲的同事们尽了力才办成的,为了让树萍回去侍候病人;失掉了那次机会,树萍就一直没有能够回去。……是了,这是往事了,在后来的日复一日的匆忙之中,这件事慢慢地也就给忘记,不再提起,不想今晚又牵惹起来了。那儿,她竟然是这样一个一点也不讨人厌的姑娘?

过了一阵,徐树民问:“她现在……还在梨花屯?”

树萍点头,不抬起头来。

“她为什么,还是没有出去呢?”也许这是用不着问的,事情虽然往往很复杂,归根结底又总是不难想见,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树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她显然因此而想起了往事,多半还牵连出许多伤心的事情,她的心里似乎有什么忧虑从深处浮起来,散开了,明净而温良的眼里有着凄楚的眼色。她没有掩饰,她还没有学会掩饰。这种本色的少女的愁肠,是动人肺腑的。

树民看到了这一点,咬一咬嘴唇,说不出话,不安地无所适从了。

夜,一时间变得静悄悄的……

说明了,真情话

铁梅呀……

倏然地,那收音机把名噪一时的《红灯记》里的唱腔清楚地送了过来。

“树萍!”

“嗯……”

她抬起头来,眼睛那样湿润,睫毛上挂着晶亮的泪珠。

……莫悲伤。

要顶得住,要坚强……

“好像有人来了!”树民说,示意妹妹擦干眼泪。

街上有了一些像水一样抖动的光亮。远一点的狗叫得很厉害,近处的也接上来了。那光亮摇曳着,愈来愈亮。火把出现了。两支用剥制过的葵花秆做成的火把,一前一后,热烈地燃烧着,不停地落下火星来,成为一团游移的光明,摇摇晃晃地前行,之中有人的黑黑的影子,仿佛是一行过往的人生,人们是用自己的灵魂才瞧见它们的……

这回出现在门那儿的是好几个人。中间走着的是两个中年的男人,和旁边的人比起来,他俩显然有主人的气派;拿着燃烧的葵花秆为他俩照亮的人,显然是送行的。店里的那个女人,也担着空空的木桶,跟在后面。

两个男人在门前窄窄的石阶上停住,彼此推让着,意态慷慨地大声说话,话语虽含糊不清,却显现得十分热情,似乎是宾主之间在尽分手前的礼仪。喧嚷一阵之后,其中一个终于殷勤地把另一个往楼上送;门那儿有通往矮矮的楼上去的木板梯子,供客人歇宿的几个房间,都在楼上。

徐树民很快就认出来,客人就是张主任!那是一张四十左右的人的脸,说不定也已经五十了,不容易估计得确切,因为保养得好,气色很好。长长的脸——主要是下巴长了,肥了、毕竟也松弛了的面颊向下垂着;额头很光亮,眼圈有些发红,眼睛瞅起来,满是痴迷的笑意;头发倒随便,是小学生一样的一撇。这个人掌握着梨花屯一带几十个年轻人的命运,树民多次见过他。

“啊,是他……”他禁不住冷冷地说出来。

他扭过头,正要向妹妹询问一点什么,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他的脑海里却猛然地掠过了一个寒光闪闪的念头,一下子把原来要说的话打断了。在这样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在这样一截凄凉的小街上,那个姑娘这样慌慌张张,来去匆匆的,是不是要找这位张主任?据说,最近又要招工……

这念头使他一震,不知是喜是忧,心思漫开来,满心是捉摸不定的思虑,既警觉,又漫无依泊,一时间竟不能辨别个中的条理和滋味,不由得怔住了。

“不会吧……”好一阵,他才轻轻地这样说。什么不会呢?他自己似乎也不明白。觉得自己说了一句不确切的、含混无力的话之后,他默然了。

树萍也不明白,迟疑地望着他。

这时,王会计,一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打扮的老头,从楼上下来,进到店子里来了。“哪个要住宿?”他放大声音叫了一声,仿佛看不见两个人近在眼前。跟着,就慢条斯理地在条桌的那一边坐下来,在自己腰间的一大串钥匙里找一把合适的钥匙。

他们原来是那样窘迫地等候着这个表情呆板、举动却优游的老头,现在呢,徐树民虽然也走过去,把印有血红的公章的证明递给他,接受他的盘问,并交出钱去换回两张作为发票的小纸条,心里却好生犹豫;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今晚似乎不该歇在这店子里,会发生或碰上一点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那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于妹妹树萍不相宜的。但他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时光也并不在人们思索着的时候就不流逝,他终于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两张写得花花搭搭的纸条,把它捏在手里。

他正把心事想下去,却听见有人在叫他们——店里的那个女人叫起他们来了。

“你们真的还没有吃夜饭?”她问。也许是兄妹俩长久的不声不响打动了她,或者这穷乡僻壤的民风还是更近于人情,她对年轻人现出了关心。

“哦,是的……”

“来,”她招呼兄妹俩说,“等我看还剩下饭没有!”

但女人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干脆,”她端详了兄妹俩一会,“到我家去,……不远;我给你们炒一炒!”

“那就很感谢你了……”年轻人真诚地说。他心里闪过了一个希望:也许,能够让妹妹在她家里住下来?

他们跟着女人走了。

但他们又回来了。女人家里很拥挤,不便提出来的。……乡里的夜本来一下子就深深的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梨花屯再没有一星儿光亮,整个地融入了夜的黑色里。女人告诉他们:楼上有三个房间;最里面一个是大房间,男客住的;当中一间小一点,女客住的;靠街的一间是一个单间,不住外人,今晚是张主任住那儿;那儿,钥匙在王会计手里,要是门没有打开,就可以去找他,他住在楼下,后面,那间保管室里。

他们在暗中摸索着走那一截小街。一路上,隔着人家的壁板,听得见睡熟了的人们的鼾鸣,好像人们在夜里也不曾歇息,而是嘶叫着,在梦中继续着生存的战斗,又好像日间连喘息的工夫也没有,必须在夜间得到一点补偿,喘一个够。

突然,树萍重重地拉了一下哥哥的手臂:前面就是店子,她看见楼梯那儿有一个轻轻悄悄的、白色的影子。

他们立住,定睛分辨。

显然,那是一个人。白色的影子,是一件上衣,也许并不是白色,不过在夜里显出是白色罢了,顺着梯子走上去,隐没在黑暗中。过了一忽儿,有门轻轻地“呀”了一声,射出一片黄色的光亮,映出一个人影,跟着又被黑暗所遮掩,归复一片黑色和寂静,唔,是张主任那个单间。

“颜丽茹!”

他们一下子都想到了一块,虽然都没有说出来。徐树民伸手拦住妹妹,自己却不自觉地、急急地往前走了几步,又才停住。

他站住,第一阵的屏住气息的震动过去之后,他一直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了。也许,他曾经暗暗地希望过事情是这样,那他好获得一个报复的机会?也许刚好反过来,他一直暗暗地希望着的,就是那位姓颜的姑娘寻找的不是这位张主任?……跟前的情形可能并不特别地说明什么,但谁能料得定呢,在这样黑暗的店子里,事情到头来就不会完全由姑娘决定,弄不好会比可以想见的坏得多!……但这一切都是揉乱的,他来不及、也没有去分辨,他的脑海里鲜明地现出来的,只是两张对比得那样强烈的面孔,一张是张主任的长下巴和下垂的面颊,一张是颜丽茹年轻动人的容颜;一个痛苦地咬着他的心的假设是:要是换一个场合,像张主任这样一个鄙劣的男人,即便是和颜丽茹迎面而过,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理由要特别地看他一眼……

不,这些年来的冲撞并不是白白地过来的,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机会,窥探了像张主任那样的人的灵魂;很快的,他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嘴角浮起了轻蔑的、嘲讽的微笑。停了一停,他向前跨出几步,大声地喊:

“张主任——”

没有回答。

他笑了笑,又一次地喊:“张主任——”

回答了:“唔……”

“县里有电话找!”他坚决地说,“部长打来的,电话挂在邮电所。”

邮电所,在另一头场口。

屋里有了动静。

“……马上来,”张主任的声音,“马上……”

跟着,门开了。

树民急忙回过身,拉着树萍的手,避到一处人家的檐下去。他觉得不和张主任相见是更愉快些。满街的狗是早叫起来了,如临大敌,像兵荒马乱的年代。

看着张主任慌慌张张地过去之后,他拉着妹妹踏上了客店的楼梯。过道狭窄,黑暗。如他所料,中间的女房间里有灯光。他停了一停,示意树萍叩门。

“谁呀……”

开门了,开门的是颜丽茹。

她看见兄妹俩之后,微微一怔,随即又现出矜持的、满不在乎的神情。

“打扰你了,”树民说。

“没有。”她声明说:“我是在这儿住宿的。”

“我们也是。这是我妹妹。我可以进来一会吗?”

“请进来好了……”

屋里有三张床,她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树民看出来,她虽然竭力表现得自若,却掩不住地狐疑不安。

他为妹妹挑了一张床。他仿佛听见树萍急促的心跳,觉得她微微发抖。他背着颜丽茹,不去看她,并努力使自己也平平静静;但他分明觉得颜丽茹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伸手去摸那床被子:“很薄,……要不要再去弄一床呢?”

“……不,不要。”树萍连忙说。

“那——”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来,“你睡吧,我……走了。”

他仍背着颜丽茹,开始往门那儿走去,并伸出手去拉那一扇门。……但门没有拉开;他停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眼光,和颜丽茹隐忍着疑惑的眼光,碰在一起了。

“也许……”他又想了一会,轻轻地说,随后扬起头来,“颜丽茹同学,我们还是该认识一下吧……”

“嗯?”

“这样的……”他寻思着说,“对不起,并没有什么电话。我撒了一个谎。”他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声音温和得有些异样:“……因为,我想,你总不会是……不会是真心诚意地……”

“哦!……你们——你们是谁?”颜丽茹显得十分的慌张了。

“我叫徐树民;她是我妹妹,徐树萍。”

姑娘大为吃惊,望望他,又望望树萍。

“你——就是徐树萍?”

“我……”树萍不知说些什么好,低下头去,“……是的。”

颜丽茹似乎明白过什么来了。

“我从没有在哪儿说过你的坏话!”她说。稍一停,她生硬起来,那种怯生生的神情消失了,用满不在乎到不恭的态度说:“要是你们相信别人说的,说那一次是我整了你,也随便你们!——你们去宣传吧,到处去说吧!我不惹谁,我也不怕,这个日子……”

徐树民没有说话,他心里有一种揉搓的难受,也许他多么希望看见她是另外的一种样子,只是不声不响地望着她。

颜丽茹看了他们一眼,觉得有些奇怪。她转过身,用力地在床上坐下,把自己的挎包往枕头边一扔,等着。

静啊,静得仿佛听得见时间的流逝……

楼下什么地方,有人还在推磨,那咿咿呀呀的声音蹒蹒跚跚,有气无力,仿佛不愿再往前走,但叹了一口气之后,又打起精神来上了路,急行慢行,前程尚有几多路呢!

过了好久,树民才长长地摇了一回头,“……颜丽茹同学,”他说,眼光并不看她,而像在自己的心里对证一些什么,“你,要珍重……”也许他还想说一些什么,但还是停住了。

“珍重”之类的话,被人们天长日久地说着,已经显得有些好笑,在颜丽茹,未必是第一次听到,在徐树民呢,却觉得实在是一字千钧的字眼,此时此刻,除此而外他似乎找不出更适当的字眼来了,他是这样地把它念出来,使得颜丽茹为之一动,心下大为诧异。

之后,他似乎噤了一下,回醒过来。“树萍!”他扭过头来对着妹妹,“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上路……”

树萍柔顺地点点头,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哽咽着了。

他往外走的时候,又看了颜丽茹一次,说:“你也休息吧!……我们决不会……说出一个字!”

他第二次去拉那一扇门。突然,他听见身后有什么闷声地一响,便又停往,回过身。

颜丽茹伏在枕头上,抽泣起来……

她闷声地哭泣了一会之后,立起身子来,一下子扑到了树萍身边。

“树萍,我知道你的……”

她说不下去,泪流满面了,树萍也泪流满面了,她俩互相紧紧地拉着手。

徐树民背过身去。

普天下……

那收音机还在响着呢!这唱腔一下子迸出来,又一下子轻放下去,成细细的一线,然后消失,像是从黑暗里漏出来的一个挣扎,匆匆地与人民见一面之后,又被黑夜把它紧紧地拉回去,遥遥地驶去了。

“是的,”他想,“在经过这些苦难之后,要镇静地度过这个年代,这个社会思想与感情崩溃的年代,保存自己对人类历史创造的真理的信心,真有些不容易!不过,我们不能不做到这一点,否则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他终于又回过身来,走近她们一点,说:“夜深了,还是休息吧!明天……”

颜丽茹抬起头来,一面温顺地点头,一面迟迟疑疑地望着他,说:“你……很想睡吗?”稚气的表情像透过薄云的蓝天一样现了出来。她实在还只是一个刚刚长成的姑娘。

他犹豫地说:“也不是那么很想……”

“那么,待一会儿吧,”她怯生生地说,“再待一会儿吧……”

突然,楼下什么地方“轰”地炸开了一阵哄笑,使三个人都一震。

“钻!钻过去……”接着是好几个人的吵吵嚷嚷的叫声。

颜丽茹不禁一笑,“不要紧,”她对兄妹俩解释:“这是王会计、杨站长、白社长几个人在打牌,输了的就从桌子底下钻过去。差不多每晚上都打的,在保管室里。”

兄妹俩释然地笑了。

颜丽茹伸出手去,把桌上的油灯拨得更亮些……

第二天早晨,一辆照例经过梨花场的班车,颠颠簸簸地在店子门口停下。当徐树民兄妹和颜丽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要从梨花屯搭车往县城去的人们,已经开始吵吵嚷嚷地上车了。一缕阳光射到场头,四下里雾岚也正在散开,梨花屯歪歪斜斜的瓦房,和着远远近近的杂驳的林子、光秃秃的土丘、横陈的水田,又一如往日地陈列在白日清风之中。

“要开车了,”徐树民在两个姑娘的身后说,“丽茹,你上车吧!”

“我……不去算了。”颜丽茹仍和徐树萍拉着手,淡然地说,一动不动。

徐树民温和地笑了笑:“这对谁有好处呢?还希望你在县里也得到批准,不要大家都放弃。”

颜丽茹还是一动不动。她柔情地望着兄妹俩,凄楚地说:“……那,你们呢?”

“我们也该回去了,”树民说。

“你不是就要回你的农场去了吗?”

“是的。……但是,我还会来的……”

颜丽茹茫然地摇头。

客车鸣笛了!树萍抱着她的肩头说:“车要开了,快走吧!”

“我明天回来,就来看你们,好吗?”

“你办好了事情,再来!”

丽茹紧紧地握了一回树萍的手,回过头,望着树民,却踌躇了。徐树民若有所思地对她点头,说:“……再见!”她想了一会,也点头。

车喘息起来,一分钟以后,眼前归复一截空空的小街。

稍一停,兄妹俩就并排着,往从梨花屯伸出去的马路上走了。马路像一根黄色的带子,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跌断,又在远处的山腰里露出一段,在更远的垭口上现出一截,无限地伸延,像是在成年累月地、无休止地追逐着它头顶上的、看起来离得那么近的青天,使人觉得它会在远处,在地平线那儿入到青天里去!

“树萍!”在往一个坡上走的时候,树民说,“让我来给你念几行诗,好不好?”

树萍抬起头来,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望着他点头。

于是树民念起来:

“‘不要羞愧,我的弟兄们,当你穿着朴素的白袍站在骄傲的与有权力的人的前面。让恭谦做你的冠冕,你的自由是灵魂的自由。每天在你广大空虚的贫穷上建起上帝的宝座,并且知道巨大不是伟大而骄傲也不能永存。……‘但是我永不能相信你是找不到的,我的王,虽然我们的穷苦是很深的,我们的屈辱也是很重的。你的意旨在绝望的轻纱后运行,在你自己的时代中,打开不可能的门户。……因此我还有希望——不是破碎的修补,而是一个新的世界要涌现。”

……后来,在和颜丽茹的一次又一次的通讯中,他就写进了这些泰戈尔的诗句。……再后来,这些诗句就变成了现实,同时他就成了她的丈夫,她呢,就成了他的妻子,作为一对相亲相敬的夫妇,至今活在我们中间!

选自《创作》1980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莫贵阳

本刊责编 曹军庆

山林恋

那一年初秋,我刚从大学毕业,就编入“路线教育”工作队,住在杉树沟一个叫周正良的社员的家里。那是一条好生遥远的山谷,深深地藏在大山的褶皱之中。先要乘车在黔北的那些山岭间不断地拐弯和上坡,到达小小的、灯火昏黄的县城;之后,从一大早起,车又要久久地在碎石的、车辙之外满是杂草的支路上晃荡,小心地驶到静悄悄的乡场上;最后,就开始步行,望着那些蒸腾着蓝色的雾岚的大山,踏上像烟缕一样缭绕的小路;等走到杉树沟,就觉得是到了天尽头,相信哪怕是小路也再不能够往前伸延,一切都仿佛终止了,只剩下山林,溪涧,蓝天,和长长的时间!谷里是一个生产队,有三十多户人家,都零星地散在溪涧两侧的山林中,不走到切近就看不见。他家就在半山上的枞树林里,那儿就他家一户人家……

我住在他家正房的一个后间里。他们家有一列正房和一列厢房,是瓦房;那厢房还带着一截小小的楼廊;隔着土院,和厢房相对,有一列草房,包括两间猪圈,一个牛栏,一个堆放柴草的棚子;土院的边缘有好几株李子,两株樱桃,还有一株梨。这儿是一隅决不会有人路过的地方,住着他们相亲相爱的一家五口:婆,夫妇俩,和着一对儿女。那些窗棂、壁板,还有房檐,都同秋天的山林一样素净,散发着不绝如缕的家居的气息,唤起人对人生久久的思索。

那时,我们工作队去留未定,名存实亡,好些队员都溜回城里了;也许因为我父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他们一下子让我当了一名副队长,其实也不过是好让我住到那谁也不愿去的杉树沟里去。我手下并没有队员,也没有人来过问我。没有什么事情好干,我也不愿干什么事情。不是我有什么过人的见解,只是对没收社员的自留地啦,不准社员赶场啦,硬要一家一户交出更多的鸡和鸡蛋啦,等等,都没有真正的热心。

开初的一段时间里,杉树沟的父老乡亲对我抱着深深的敌意,半冷不热的面目,叫人若芒刺背。只是在看见我百事不问之后,大家才有了一点赞许的神情;但归根结底,不怕我怎样显现得自己并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抱着疚愧的心情对乡亲们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也仍然不能稍减我们之间如磐的隔膜。到后来,我就只是整天读书,连山也不下,一周才去一次梨花屯,领取报纸和信。

主人周正良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许许多多的山里人一样,穿对襟的蓝布衫,头上缠一圈白布帕。他眼睛有些发红,鼻梁和喉结都很高,很有男子气概。但他从不多说话, 举动看上去也懒散散的。不知为什么,我暗地里很羡慕他那明明有力却又真正懒洋洋的神情。女主人却不同了,言语和行动都很热烈。她快要四十岁了,方方的脸庞,精力无比充沛;她长于算计,勇于行动,熟知一切为人的礼数,把一家五口连成一个亲爱的整体,使蓬荜增辉。婆,周正良的老母亲,七十多岁,小脚;她待我最诚挚。按老规矩把我看成一个年轻后生,一个可怜的出门人,常常会走到我的屋里来,送给我一把葵花子,或是两只柿饼。十七岁的贵,是一个精悍的小伙子,头发像一个黑漆的木碗一样罩住头顶,耳朵以下被剃刀刮得十分干净,是谷里无师自通的剃头匠的杰作。他不喜欢我,一有机会就嘲笑我。惠呢,她那年十九岁,在我的眼里,她成了山林的美丽和纯朴的化身,她首先相信了我也是一个好人。

整个白天,他们一家人都忙着;只有到了晚上,我们才坐在一起烤火。山里的夜是寒冷的,虽然还是初秋,脊梁上也时而感到凉意。从门限望出去,夜的黑色在山野里是那样庞大,远远的半山腰或深深的山谷里偶尔有一星灯火,使人心里满是生动的、神秘的意味。那时,火塘里燃着了青 [枝],凭着明亮的火光,我们才似乎亲近起来。我们闲谈,惠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的双眉在火光里显得更青黛,美丽的眼睛也更明净,面庞又明朗又柔和,神情那样朴素和本分。她望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说出一些什么,那是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经历和懂得的,因此她尊敬我。每逢她弟弟也在,并笑嘻嘻地说话来打断我的时候,她就显得不安。不到妈妈吩咐她去睡觉,她就一直不离开。

渐渐地,我觉得我心里和她好近。我老想着见她。而一见到她,我就满心欢欣,丢掉了好多阴郁的念头。有一天,她走亲戚去了,整整一天我心里都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我到他们家去的那一天,先见到的也是惠。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不由吃一惊。那天下午,我在半山上的那片枞林里穿行了好半天,正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到他们家,不知他们家的瓦房已经就在我的脚下。“到了!那不是他家的惠在挑水?”给我引路的人突然说。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红脸的汉子,杉树沟生产队的罗队长;正是他经过再三踌躇,才决定把我安顿到惠家去住宿的,说他们家的房子宽一点。

我抬起头来,前面是一片浓郁,有一棵笔直的枫树高出那些 [青],树下有一口小小的水井;她正舀满了一挑水,刚好立起身来,身躯就像那棵年轻的枫树一样挺拔,姣好。她看见我们从林子里出来,微微有些吃惊,跟着就紧埋下头去,藏了她美丽的面庞,慌张得不和她罗大叔打一声招呼,急急忙忙地挑着水走了。

我后来和她熟悉起来之后,曾经问过她当时为什么要那样慌张。她用她明媚的眼睛望着我,笑着,稚气地摇着头,说不出来。最后她才说:“我原来没有见过你!”不知为什么,每逢我望着她从我身旁走过,心里总是很激动,想拉起她的手来,告诉她,说她有多美丽。但我没有。事实上,要是在城里,换上一位姑娘,只要有不及她的一半的美好,都会加上十倍的装扮,把身旁的人全不放在眼下。每逢我想着她从来没有走出过杉树沟,最远也只是到梨花屯的乡场上去赶一回场,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觉得不公平,相信真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平时她老穿一件褪了色的、洗得很于净的蓝布衫,不声不响,来去匆匆的;不停地洗衣裳,煮饭,把猪草剁碎,没有一刻空闲。换一位姑娘,会怎样地抱怨呢?但她却想也没有想到要叫苦,只是时不时掠开斜到眼前来的鬓发,又高高兴兴地“哎”一声,答应着妈妈的吩咐,一到吃饭,她就一碗碗地先把大家的盛好,然后再盛自己的,并坐在靠近饭甑的一端,等着给长辈添饭,每逢有客人,她就不坐到饭桌上来.只在厨房里忙碌着,等大家吃完,抽着空儿,她撩着围裙的一角,悄悄地倚在门限那儿,听大家说话,看饭桌上还缺些什么:那时她会露出那样引人怜爱的笑容。有惠在,每一件事情都显得那样光明,饱含沁人肺腑的馨香,一切的纷扰都化为喜悦与和平,让人感到不论日子怎样苦难重重,都值得欢欢欣欣地过下去。

人们通常总是指责我们年轻人,说我们往往在爱情上过于轻佻,但直到那时,我还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指责,我还没有和哪一个姑娘谈过恋爱,还不知道爱情是怎样一回事,恋爱该怎样谈。我猜想着,像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是一种我所不配的思考,或者是一种我所不知的、极严厉的选择。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渐渐地,我却觉得有一种不寻常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心情,来到我的心头,并且越来越强烈,终于充满了我整个的心。

有一天早上,我到梨花屯乡场去,早饭过后才回来。她把背篓都准备好了,要去打猪草,但还一直没有去,把饭温在锅里,等我回来。一听见土院里有脚步声,她就走出来,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仿佛我是她的亲人似的,“我们早饭都吃过了!”她说,入鬓的双眉下的眼睛,又深情又温柔。那时,一阵柔和的激动,望着她走上柴草棚旁边的那一条小路;她从一个倚着树干叠起来的谷垛旁走过,她家的大黄狗在她的身边摇着尾巴,两只雀扭打着跌落在她的身后,又倏地飞起来,啁啾着,和她的那样叫人亲爱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树林里。那时,我心里一阵阵发紧,整个下午我都坐立不定,静不下来。

我开始想到: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之中能见到这样的一位好姑娘,并能得到她那颗亲爱的心,就真是莫大的幸运!我渴望和她在一起,永远永远也不分离,我终于明白了我爱惠,全心全意地爱她;如果人的灵魂是可以穿透的,那我将不怕接受任随怎样严厉的审视,让我的真诚得到无可怀疑的证明!

我急切地想把我对她的热爱告诉她,但只要一看见她,我又完全冰释了这样的念头,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欺侮,怕她会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同时还模模糊糊地感到那样一来就会惹下什么大祸,使得她远离我。一次,她蒸好了用桐子树的阔叶包起来的玉米粑,拿好热腾腾的一块,轻盈地走到我的屋子里来,要我尝一尝。她并不是那种又羞涩又拘谨的姑娘,她的心地清明如水,没有一丝儿矫饰;她站在我的对面,美丽的眼睛闪亮着,像小姑娘一样望着我,等着我告诉她是不是好吃。我心里一阵颤抖。想对她说一些热忱的话,但终于又忙慌慌地低下头去,剥开那卷起来的桐树叶;唔,总有一点什么使我害怕!

我为此而焦急,难受。

开始的时候,我老以为她爸爸不愿意我住在他家,但后来我才发觉,他对他家里的人也是那种不大在意的样子。我想讨他的欢心,他也并不觉察。每逢傍晚回到家里,他就在檐下的那一段原木上坐下,那时惠给他送过去一木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独自在那儿坐很久。整个晚上他也在火塘边卷他的叶子烟,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从火塘里拾起燃着的小丫枝,来点燃他那老是熄火的烟卷,那动作正像山里的夜一样深沉、漫长。每逢他因了什么而扬起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眼光是透人骨髓的;过后一想呢,又不是那么回事,那目光其实是真正散漫的。我望着他,常常在心里猜测,要是他知道了我爱他家的惠,会怎样想呢?他会发怒吗?我总以为他一旦发起怒来,那一定是很厉害的。

惠的妈妈倒待我热情、周到。要是我从梨花屯给她带回一瓶煤油,两块肥皂,那在当地是很难得的了,她就会很感激找,一定加倍答谢我,为我把洗脸水久久地留着。但她显然一点也不相信我,凡是她家里的私事,不管大小,她一律瞒着我。就连她有一天回了一次娘家,她也支吾着,尽管也把她带回来的米花请我吃。她知道我父亲是干部。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队长,所以她经常用来称赞我的一句话,就是说我“命好”。她背地偷偷地看我,狡黠地,好奇地,就仿佛是要看出像我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但那决不是妒慕,也丝毫不想把她的日子拿来和我交换,那是人各有命,生来如此,实命不同。每天每天,我都怕在她面前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怕她看出我喜欢惠,仿佛我承认了我对惠存的是坏心。我总觉得她是会翻脸的,而她如果翻了脸,那必定是不饶人的。

贵呢,除了吃饭之外,我很难见到他,我想和他亲近,也一直不能够。白天他做活路,晚上就下到谷底的人家里去打纸牌,深更半夜也不回家。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常常听见他一边长声地吆喝着,一边爬上坡来,一路上把睡了的鹧鸪撵得扑扑地飞,然后悄悄地到厨房里去舀水洗脸。他一见我就笑,仿佛说:你们这些吃闲饭的人才好耍哟!实际上,我发觉他恨任何从城里来的人,我无意中曾亲耳听见过他咒骂我是黄世仁。我听梨花公社的人说过贵的一回事情。那是在上一年,冬天,落大雪的时候,上级硬要每家出一个人去修水利;贵去了。杉树沟的人都知道那水库是永远也蓄不了水的,因为下面有摸不清底细的暗河。指挥部的人在筑起来的半截土坝上用石灰写了一条大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一次,贵笑嘻嘻地逛到那近前,歪着头看了半天,读道:“水利要农民的命!”引得大家哄笑了好几天。当然,他闯下弥天的大祸了,被公开批判,进了管训班,强迫在水库上劳动一直到春天。看得出,为了这一点,他妈妈而今把他管得很紧,不许他在我的面前说什么,所以他对我总是嬉皮笑脸的。我觉得,要是他知道我想他姐姐,他说不定会卷起袖子来揍我!

我和惠有一回在一起看他们家仅有的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大的,有着好些老老幼幼。那照片已经发黄了,有好多暗影。“这是爷爷,这是叔叔……”惠用手指着对我说。“你爷爷多久去世的?”我随便地问。惠抬起头来,仔细地看我,然后摇摇头,说:“我妈不准我给你讲这些事……”这使得我惶惑。我曾经听到过好些关于他们家的传闻。周正良当过杉树沟生产队的队长,人们都说他能干,拥护他,但后来他坚决不肯再当队长,说什么也不肯当。他们一定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伤心的事情。不知怎的,在杉树沟的那些日子,我虽然没有对乡亲们做过不好的事,但我又总是无端地觉得他们的痛苦和我有关;我和乡亲们仿佛各站在一条岸上,他们是永远不会因为我说了一点什么就相信我的。

那儿,怎么办呢?想到我以后会离开杉树沟,会离开惠,我心里就慌张,好生忧郁。我知道,在杉树沟里要像在城里那样谈恋爱,是不行的,那无异是一种轻薄;要吗,还得是明媒正娶,先有媒妁之言,后有父母之命,才能永结同心。我决定遵从这一切,以证明我的真诚。我不无虚荣地想:我的家庭算不错,我自己也年轻,必要的条件也大抵具备,估计得低一点,人也起码是不难看;只要他们知道了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他们的惠,会和她相亲相爱一辈子,并依照他们所看重的方式来提谈我们的婚事,那他们也一定还是会非常高兴的!

不好对别的人启口,我决定请他们的罗队长,就是送我到他们家去的那个红脸的汉子,给我当媒人。春节前不久,我郑重地向他请求了。他愣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我并不意外,他开始是会有些不相信的,但我可以让事实来证明;我按规矩悄悄地给他留下了很重的礼品,央请他作伐。

第二天一早,我就回城里去了,一心等过了春节之后,把第一次的彩礼从城里带回来。

两个星期之后,我回到了杉树沟。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是正月初六。一辆车把我载到梨花屯乡场。当我走出场口,踏上蜿蜒在水田之中的石板小路的时候,天蓝得那样淡,又薄又亮;迎面吹来的风依然冰凉,但也已经有着如水一样的柔和,让人横生淋浴之感,禁不住要扑打一回衣衫,抖落在整整一个冬天里积下的灰烬……

老远老远,我就望见了那座荒废了的碾房,从那儿分路,就进入了杉树沟。说来也有些叫人不相信,那时的我眼睛竟蒙上了一层泪水。在城里半个月,我遭到了我父亲和母亲最坚决的反对;末了,我必须是在父母和惠之间任取一端,二者不能俱全。透过父亲宽大的眼镜,从他真正动了怒的眼光里,我看清了那时的人情对待农村里的人究竟有多么冷酷和歧视。一个城里人听说自已有可能去当农民,就恐惧得浑身发抖。下放农村,也早成了一种对人的惩罚。连爸爸那样在平日里推搡不动的人,在一听到惠这样一个农村姑娘的名字之后,也不能不拂袖而起,当即指出我是“胡闹”,是“越来越不像话”。我有整整一个夜晚不能入睡。但我觉得就这样挑明了也好,从此我无牵无挂。幼稚吗?——那我们把什么样的东西叫做成熟呢?

在碾房跟前我换了路,拾起头来看见了杉树沟的第一幅枞树林。想到我马上就要再看见惠的温柔的面庞,再靠近她那一颗像山里的清泉一样明净的心,我就知道我没有错。我的旅行袋里装着我带给她和她的双亲的礼物,作为定礼,那是我姐姐在城里为我用心挑选的。好心的姐姐赞同我,并要我一辈子也不要变心。说否则就会给一个姑娘带来深深的不幸。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一个所谓门当户对的家伙正给过她这样的不幸。

顺着清浅的溪涧往前走的时候,几个面熟的杉树沟里的妇女赶到我前头。她们全家都穿着新衣裳,那是蓝布的或者蓝色灯芯绒的,浆洗得干干净净,会发出 [的]轻响,在素净的山林之下显得那样鲜亮。除非做客,那样的好衣裳在平日里她们是绝对不穿的。她们也看见了我,都回过头来窃笑着,并赶紧往前走,一会儿就走进林子里去了。我有些奇怪,但并不在意。想必她们是要到哪家去走亲戚,杉树沟的妇女们本也是喜欢笑的。

往深处走,我开始觉得谷里有些异样,好像有一种什么隐隐约约的喧闹。在平常,山谷是那样幽静,明亮的阳光和澄清的空气浸着人家和树林,一点点响动,比方说鸟儿拍动翅膀,都会像往一湾清水里丢进一粒石子一样,溅起一圈圈的涟漪。那天呢,却有一点摇晃,有些可疑的声音,细碎的,持久的,像哪儿有人的笑语和娃娃的喊叫。走到空荡荡的、临着溪涧的晒谷场,我正要往斜里的小路上山,猛地起了嘹亮的声音;是唢呐!跟着,大概有好几只唢呐一齐吹响起来,空谷传声,把杉树沟映得一片喜悦和喧嚣。

我恍悟过来,杉树沟里有喜事了,有哪家在娶媳妇或是嫁姑娘;那我可真是要好生看一回呢!我踩着小路上的那一些不小心就会滑脚的针叶,兴冲冲地往上走。唢呐好热烈!那么小小的几只,就胜似整整一个乐队,带一点古老的意味,叫人心绪摇曳,思路走得好远好远。我听着,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我满心柔和地想,往后,我欢乐的唢呐就将会为我和惠而祝福!

但是,渐渐地,我有些纳闷了,唢呐的声音竟是从惠家那个方向传来的!她家会有什么喜事呢?

我上到一座岭岗上了,它和惠家的屋基差不多一样高,隔着一个山坳和她家遥遥相对;立在一棵纵树下,透过对面山上的那些薄薄的林子,我看得清楚了。她家的土院里聚着好多人,鲜亮的蓝衣裳攒动着,娃娃们像家雀一样蹦蹦跳跳;我还看清了那几个吹唢呐的吹鼓手并排坐在李子树下。我先前遇见的那几个杉树沟的妇女,也正在前面的山腰里走着,是朝惠家走去的。

惠家确实在办喜事!我大吃一惊,连气息都屏住了,立在那儿动也不敢动一下,仿佛我稍微一动就会山崩地裂似的。不,不,是贵在娶媳妇,我在心里直对自己说,山里人是希望儿子早娶亲的!决不会是惠出嫁,我没有听见过一点消息……

身后的林间小路上有了响声,回头看时,是罗队长家的娃娃,胖乎乎的,头发像一块瓦。那时他在我眼里有如上帝,我看定他,一心指望他告诉我是贵在娶亲。

他也看见我了,警惕地用他的小眼睛盯着我,好像我是窜到林子里来的一匹野猪。

“是贵娶媳妇?”我小心地问。

他不说话,拼命地摇头。

“是你惠姐今天出嫁?”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连连地点头,撒腿跑开了。

那一刹时,我的头脑被洗成一块空白……

那天我没有倒下来,没有从那岭岗上跌进山谷里去,真是万分幸运。惠匆匆地出嫁,叫人根本想不到;在我的心目中,她早已成了我的妻子,我正那么虔诚地向她走去啊!

如果我那时能公平一点,那么我也应该是能够想到一点什么的,但由于我全心全意地爱她,不惜和我父母划断,我正非常满意自己,沉浸在自我看重之中,很有几分还在等着接受惠对我的感激;这一点可真是悲哀透了!

事实上,年前我离开之后,消息即传遍了杉树沟,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对惠不怀好意。瞧,连罗队长家不醒事的小儿子,不是都因为爱着他的惠姐,在转眼之间就视我如虎狼?委屈吗?真是委屈!正如父亲以为我爱惠是“胡闹”一样,周正良夫妇也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会看得起农村女子,因此一下子断定我是居心不良;就算他们相信我是真心,也将以为不过是我一时的高兴,决不能天长地久。多年来,从城里下来的人,都是来整治他们的;即便真有利可图,他们也无心趋炎附势。他们也可以只是不答应我,而不一定把惠出嫁,但我既是工作队的,“官有十条路,九条民不知”,谁又知道我会干出些什么?不,包谷饭就包谷饭,他们只望姑娘一生平安。于是,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整整一条山谷的人都来帮忙,办了惠的婚事。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清楚的。那天呢,我一醒过来,就颤抖着,不停地往前跑。为什么要跑呢?我不知道。

唢呐!唢呐!

年轻的姑娘要出嫁;

唢呐!唢呐!

苦命的后生乱如麻……

记得,杉树沟有一首山歌正是这样唱的,在她家柴草棚旁边,我停住了,软弱得厉害,我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害怕别人看见我。那时唢呐吹个不停,迎亲和送亲的队伍正开始出发。有人抬起了漆成鲜红的柜子。小娃娃用长长的竹竿穿好了漆成鲜红的板凳,山里的漆匠漆的嫁妆,像鲜血一样红。人们喧嚷着,从厢房那边的一条小路下山……

完了,完了,我的命运已经注定,再无法挽回!我痛楚地倚着一捆青 [枝],等着把惠再看一眼。不一会,惠果然由人簇拥着,从正房前面那几级石阶上走下来了。

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灯芯绒衣裳,下面是蓝色的长裤,浅蓝的袜子,深棕色布鞋。她低垂着头,除了穿戴一新之外, 她依然和往日一样窈窕,我明白,今朝她走出了这土院,就永远离去,再不回来,我们多半从此就永远永远见不到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一阵阵地绞痛。我希望她能抬起头来,哪怕只是一会,让我最后再看见她一眼;但她没有,一直没有,她在想什么呢?她可是在怨我?说我明明是一个恶人,却装出一副善良的样子,骗了她的好心?周正良夫妇也跟着双双出现在堂屋的大门前: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但他们是父母,按规矩却不能再往前走,就立在台阶的边缘不动了,父亲神情痴木,没有眼泪,母亲却是眼泪汪汪的,还有婆,她倚着一根房柱,一边啜泣,一边用手帕揩泪水;儿子媳妇也不如惠和她亲近,惠走了,她仿佛也就不能长久了!他们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是我将他们匆匆地拆散的,我一片至诚却引来一片泪水,这是从何说起呢?

迎亲送亲的队伍终于在那青 [林]的路口消失,跟着又在林子那边现出来,牵连不断,在窄窄的山路上拉成长长的一行,由那些鲜红色嫁妆打头,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下到谷底,又爬上东面的那个山垭。在无边无际的阳光之中,惠也好,那些鲜亮的蓝衣裳也好,渐渐地都小了,更小了,成了一行松散的、再不能辨认的小黑点,久久地在我眼里蠕动……

只有唢呐声音还好远好远却非常清楚,从那一刻起,我就永远记住了那唢呐。它尖利、单调,就那么几句,高低也不够准确,一次又一次地归回到主音上去,非常亲切火热,又非常凄恻淡远,纯粹是属于日子的,和山林紧相连,在按照山里人的心肠对人生进行着诉说,仿佛说它有多不平,多苦,但也还是要过下去;而只要大家都脚踏实地,不害人害己,那么,往后会好起来的……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个下午我是怎样过完的了,只记得我后来悄悄地走进枞树林里去,在一处积着厚厚的针叶的空地上躺了很久。直到林子里的湿气使得我发抖,才发觉已是薄暮暝暝。淡淡的星光照亮,我像一个逃亡者一样,当晚就离开了杉树沟。

那晚上离开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杉树沟,但我心里却一直没有减轻过对它的怀念。我总在想,有那样一天,我是要再到杉树沟去的,去看望乡亲们——当然,还非常想见到惠……

选自《山花》1979年第9期

原刊责编 何 锐

本刊责编 曹军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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