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传统在中国白话长篇小说中的延续和发扬

2014-10-14 15:16黄德龙
文学教育 2014年10期

黄德龙

内容摘要:诗传统在中国白话长篇小说中的延续和发扬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本文对中国白话长篇小说中的诗歌运用及其延伸出的诗意、诗境进行分析,并兼及其中抒情传统、抒情境界和诗意识。

关键词:诗传统 白话长篇小说 抒情境界

中国是一个诗歌高度昌达的国家。诗传统在中国文学和文化中的突出地位一目了然。然而当我们试图赋予“诗传统”这一概念以确切无疑的意义的时候,我们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困难。诗传统不仅涉及到诗歌这样一种艺术形式,而且还涵盖了诗文化、诗性思维方式、诗性人格和美学等诸多方面。这就注定了诗传统在中国白话长篇小说中的延续和发扬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本文不准备对其作面面俱到的论述,而单就其中的诗歌运用及其延伸出的诗意、诗境作一点分析,这些白话长篇的抒情传统、抒情境界和诗意识也将成为本文的讨论对象。

遍观整个中国文学,诗都是它的主要传统,词、曲是它的派生文体,而戏曲中的诗元素也有很多(比如“剧诗”这个概念的提出)。中国文学的这种诗化特点甚至在文论中亦有反映,如杜甫《戏为六绝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元好问的《论诗绝句》都是以诗论诗。这充分说明了诗这样一种强势的文学样式对整个中国文学的深久影响。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比较起来,诗与小说的关联要更为复杂。诗对于小说的渗透在白话和文言两种文学类型中是有较大差别的。文言小说历史更为悠久,两晋有志怪志人小说,唐代出现了成熟的文言小说样式:传奇。后世文言基本在此范围内稳步发展,及至清初出现普松林《聊斋志异》,它成为中国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由于文言小说的创作主体是与诗歌有着密切关系的士大夫文人,文言小说天然地具备了某些诗的特点。最具代表性的是唐传奇。这是一种精英的文学。许多传奇家同时也是诗人,如元稹、白行简、李绅等,他们把诗歌、诗歌的多种艺术技巧以及诗歌的抒情写意的特点大量地移植到传奇中去,使诸多传奇成为极具诗意的文言小说样式。

而诗与白话长篇小说的关系没有如文言那样的前后一致性(明清两代的白话短篇,如冯氏“三言”、凌氏“二拍”、李渔短篇多关乎名教,有裨风化,因此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它有一个递变和逐渐深化的过程。我们可以把这一过程大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早期的与讲唱文学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白话说部,如明代的四部长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第二阶段是清代的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如《儒林外史》《红楼梦》《老残游记》。可以看出诗与白话长篇小说关系的渐趋深化正与小说的不断文人化呈一致状态。

值得提出的是,此一诗传统在小说中的延续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小说的诗化”并不类同。“小说的诗化”是现代小说走向上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指“小说不再”满足于单纯地叙述客观事件,具有了强烈的表现意味和浓郁的情绪色彩①,它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发生了一系列变异,如景物描写的象征化、语言的节奏化、人物心理描写的表现化等等。可以看出,它只限于艺术技巧的层面,而不与任何一种文化相关。它反映的是作家对于所使用文体的高度自觉和欲突破这种文体的实验倾向。

显然,在明清即使是那些一流的小说家也是没有这种自觉的。他们在小说中对于诗的运用和发扬出自于他们的文化本能,是文学的传统甚至于文人的传统在他们身上的延续。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明清两代在诗歌本身式微的文学背景下,正式这些一流的小说家以长篇白话小说这样一种新形式接续了中国诗传统的精髓,成为文学史上的后起之秀。撇开其他不谈,仅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这些作品的继承性和开创性都是伟大和功不可没的。考察历代小说评点,可以发现评点家对于小说中的这种对诗传统的继承是有发掘的。比如《水浒传》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中王四报信醉卧路边一节:“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金圣叹批曰:“尝读东坡《赤壁赋》‘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二语,叹其妙绝。盖先见影,后见月,便宛然晚步光景也。此忽然脱化此法,写作王四醒来,先见月光,后见松树,便宛然二更酒醒光景,真乃善于用古矣。”从梁启超的小说革命到胡适的白话文学再到建国后的阶级分析,小说的思辨性、政治性不断获得重视,俗文学的样式也使它天然地扎根在普通大众中间,这样就少有人去品味小说,而是带着审视和洞悉的心理期待。例如《儒林外史》长期以“讽刺小说的典范”著称,人们连篇累牍地论述它的思想性、批判的锋芒,绝少有人关注讽刺之后的深情与诗意。而金圣叹的评点无疑告诉我们,小说与诗全没有天然的鸿沟,特别是在美学的意义上,它们是相融相通的。那些最优秀的小说由于深刻地浸润在诗传统之中,它们也成为如诗一样的颇具韵味,可以品评的文学样式。诗传统之进入白话长篇小说的方式,笔者略分为这样几个方面:

诗歌直接进入小说。这在早期的那些白话说部中就已经出现,但常起训诲、教导的作用,这样的结合与其说是结合倒不如说是简单的嫁接。左右作家动机的无非是对诗这样一种形式长期使用的惯性,是作家和接受者之间的普遍共识,这应该算作诗歌对小说最原初的影响。而另外一些情况下,诗的掺入则聚焦和凸显了小说的主题,如《红楼梦》之《好了歌》、《儒林外史》开篇的词(“人生南北多歧路”);还有的营造了气氛,如词话本《金瓶梅》“李瓶儿病缠死孽”,《临江仙》,张竹坡评曰:辞亦凄恻动人。此词正为一篇哀文奠定基调。更有说服力的当属毛宗岗加在《三国演义》前的《临江仙》一词,它顷刻间即把读者带入到阔大雄浑的历史画卷中去,未入正题,而境界全出。

诗意和诗境的掺入是诗传统在小说中的进一步渗透,我们把它定位在修辞的层面。在中西古典小说的比较中,有一样是中国远胜于西方的,即情景描写的发达。而对情景的高度重视和精心锤炼正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优秀传统。中国的诗注重情和景的描写,尤其讲求情与景相合,追求情景混融的境界。这种传统在白话长篇中也获得了充分的延续。《三国演义》孔明秋风五丈原:“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视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凉,孔明泪流满面,长叹曰,吾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我其极。”“秋风”是诗词中长期累积下来的一个固定意象,小说家显然了解并深谙这一传统,以秋风来写孔明之英雄末路是他对这一传统恰如其分的继承和对历史诗意的想象。endprint

高友工《美典:中国文学研究论集》中收有这样一篇文章《中国叙述传统中的抒情境界》,他有鉴于“抒情传统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②,提出了关于《红楼梦》和《儒林外史》的一种读法。在文中他提到“此抒情境界乃抒情诗该文化现象下之诗意识”③。在中国诗歌史上,抒情诗之于叙事诗有绝对的压倒性优势,因此中国的诗传统其实也就是抒情诗的传统。所以我们有理由把小说中的抒情境界作为考察诗传统在小说中延续的第三个层次。在白话长篇中真正具备了抒情境界的是清代那些由文人独立完成的优秀小说,我们特举《儒林外史》《红楼梦》《老残游记》三部。我们称之为抒情小说。抒情小说不能算作文学的一个品种,只可看作小说的一种特殊风格。高友工解释说:“当作者将自我之声音融入一叙述结构,他即进入所谓抒情小说的领域”④。可见“抒情小说”此一概念强调的是小说家的抒情自觉和对主体情感的尊重与表达。《红楼梦》的抒情意趣是我们易于捕捉的,此处不再赘言。我们将要讨论的是《儒林外史》和《老残游记》这两部抒情小说是通过何种途径获得抒情境界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采取从后往前的顺序可能更利于我们的论述。夏志清《文学的前途》之《老残游记新论》称刘鹗为抒情小说家:“中国小说向来对主角的主观心境不肯着力描写,刘鹗摸索以意识流技巧表现这种情景,不但这里如此,好几处亦如此,且同样精彩,这确是戛戛独造的。”⑤此处所指的是黄河封冻一回,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歌。我们姑且搁置他的所谓“刘鹗运用了意识流”的说法。这段文字真正启发我们的是他对于抒情主体的关注。从叙述角度看《老残游记》采取的仍是传统小说的全知全能方式,这便于故事情节的顺利展开,但在这种叙述角度的灵活性之外,他选取了一个很好的抒情代言人——老残,这就补救了以往那种在多个人物之间进行叙事导致的对抒情性的消磨。通过老残及他的游历,作家的情感付诸言表,得以呈现。与此类似,《儒林外史》中虽然缺少这样一个理想的抒情代言人,但每于抒情的紧要处,作者总能找到一个甚至两个人物,作为他抒情的依归。如最末一回中的盖宽和邻居老爹、荆元和于老爹。选择恰到好处的抒情代言人,这应该是两部小说能够获得抒情境界的一个重要原因。

《红楼》《儒林》《老残》又都是自传性极强的小说。谈小说的抒情境界其实也就是在谈他们自己的抒情境界和诗性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最伟大的小说家亦是最伟大的诗人。他们常常“以世人和历史的命运为自己的命运”,“把超逾个体的某种更高的价值内化为个体自身的感性生命”,这种价值自居的秉性使他们纵使苦闷困顿亦要求存在的意义。所以《儒林》不止于讽刺,《红楼》不止于色空,《老残游记》亦不止于谴责。他们的写作和付诸其中的抒情经验提供了意义。也显示了他们“对自己生命中抒情境界的不衰信仰”,这应当是小说中抒情境界之所以存在的深层动因。

这些最优秀的小说同时也昭示我们此一诗的传统在白话长篇小说中不仅得到了宝贵的延续,而且获得了可喜的发扬。中国文学中的抒情境界第一次具备了如此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面貌。与诗词不同,它是外化的,它指向更为广阔的人生和社会领域。诗以心为本体,小说以事为本体⑥。在审美品行上它们原是各有侧重的,这看似不可调和,但我们上面所提到的那些优秀小说家却成功地解决了这个矛盾,让我们在典型性格之外看到了所谓“典型情绪”,在叙事的深密之中体会到诚挚的诗意。可以肯定这既是诗传统的胜利也是小说的胜利。

注 释

①徐岱,《小说形态学》,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11月第1版,第178页。

②高友工,《美典:中国文学研究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5月第1版,第291页。

③高友工,《美典:中国文学研究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5月第1版,第291页。

④高友工,《美典:中国文学研究论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5月第1版,第305页。

⑤夏志清,《文学的前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12月第1版,第64页。

⑥罗书华,《道与理:中国诗学与叙事学本体比较》,见《古代文论研究的回顾与前瞻——复旦大学2000年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

(作者单位:湖北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大堰初级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