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政治格局“再民族国家化”的可能

2014-10-15 16:06张笑宇
文化纵横 2014年2期
关键词:浪潮帝国民族

张笑宇

【文章导读】20世纪世界政治版图的重大变革是由三波民族国家化浪潮主导的。其中,某些现象反复出现:政治版图的碎片化、人民政治参与意识的释放和政治精英的本地化,三者之间彼此相互关联。作者认为这些现象其实就是“民族国家化”。当前,全球化经济体系的渐成并没有让世界走向一种“历史终结”,欧元的失败、苏格兰的独立、欧洲激进民粹运动、东亚海域上的擦枪走火甚至阿拉伯世界第二次动荡,这些猝不及防的事件是否预示着新一轮“民族国家化”的可能?

20世纪世界政治版图的重大变革是由三波民族国家化浪潮主导的。第一波浪潮出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其结果是沙俄、德意志、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这四大帝国的覆灭。在欧洲,一大批新兴民族国家诞生;在中国,爆发了对政局有深远影响的爱国运动;在日本,军国主义势力进一步膨胀。这一波浪潮唯一的“反动”力量来源于苏联,它以马克思主义这一新兴的普世理论为武器主动克服政治变革中的民族化浪潮,建立起苏联这样一个巨大的“类帝国”政治实体。第二波浪潮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其结果是亚洲和非洲国家一大批前殖民地国家的独立。这一波浪潮遇到更为强劲的“反动”力量:意识形态对峙的两大阵营,或者说两大“类帝国”集团,社会主义阵营以军事和硬实力、资本主义阵营以金融资本和软实力力量分别将东西方为数众多获得独立的新兴国家纳入自己阵营之中。第三波浪潮出现在1970~1990年,其结果是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分崩离析与苏联的解体;在亚洲,中国通过转向美国打开了外交局面,东南亚则经历了一轮复杂的国际政治博弈,最终回到了平衡状态。这一波浪潮遇到的“反动”力量主要来源于各种区域一体化力量,例如欧盟、东盟以及其他此类政治组织。本文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目睹第四波“民族国家化”浪潮?如果是,其表现形式与政治后果又会是怎样的?

纵观18世纪以来的经验,“民族国家化”总是意味着对殖民帝国的反动。资本创造殖民帝国为便利自身在全球流动的工具,在殖民地设立工厂,铺设铁路、塑造使用双语思考的当地精英阶级、建立有效的责任政府、提供公共服务,而当它的目的达到之后,资本反过来又抛弃“殖民帝国”,令其扶植起来的当地精英阶级感受到异己文明的压迫,进而起身反抗。这样,对殖民帝国来说,民族国家化往往意味着战争和版图分裂,而对殖民地来说,这一过程往往伴随的是以政治民主化外表出现的精英民族化一殖民地本地培育出的、兼具世界视野与本土意识的民族精英作为整个阶级掌权。在这样的时刻,民族精英阶级的成功程度决定了殖民地国家“民族国家化”的成功程度。

第二次世界大战令我们目睹了旧殖民帝国的全面崩溃,但某种形式的“资本殖民”,或者说旧帝国通过对产业链上游、资本市场和国际体系运作规则的掌控继续控制或剥削后发国家的现象依然存在。不过,由于马克思主义声称自己处理的就是这类议题,因此它被两大阵营的对抗掩盖了。90年代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瓦解又使这一议题被民主化浪潮和资本的全球化掩盖了。随着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机的爆发,被掩盖的问题重新又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在这三次浪潮中,一些类似的现象反复出现:政治版图的碎片化、人民政治参与意识的释放和政治精英的本地化,三者之间彼此相互关联。单纯用“殖民地的独立”、“民主化浪潮”或“民族主义的兴起”来指代它们都是不够全面的。因此,我们选择以“民族国家化”来综合概括这些相互关联的现象。

“民族国家化”的前提条件是全球(或跨国)资本市场的失败。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全球(或欧洲)资本市场处于产业资本主义向金融资本主义的过渡阶段,资本力量与国家力量结合过于紧密,其结果是被捆绑在国家的战车上参与对原材料产地和产品倾销市场的暴力争夺。在这场争夺中,败者失去殖民地,但胜者并没有得到它们。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受大萧条的影响,全球(或欧美)资本市场无力解决内在问题,因而必须依赖国家力量的外在介入,其代价就是国家政权对资本和社会的极权式掌控。上世纪90年代末的民族国家化浪潮则主要是东欧—苏联资本市场的失败:苏联经济一方面难以承担国际石油价格下降带来的冲击,另一方面又无法从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内部的资本循环中获得补充。其结果是前社会主义国家必须以民族国家的方式,而非通过旧有的在社会主义阵营之内的方式来解决自身面临的问题。

从这一角度来看,2008年金融危机以及接踵而来的欧债危机已经暗示全球资本市场已经遭遇重大挫折,而且挫折的趋势远未结束:接下来可能会轮到新兴经济体承受全球性危机的新一轮深化,就像上世纪80年代之后亚洲新兴国家承受过的那样。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强国的政治制度运行多年,社会资本雄厚,虽然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承受挫折的能力依然很强。倒是诸如印度、巴西这类新兴国家的政治体制更加脆弱,更加难以承受危机。

失去全球(跨国)资本市场的支持之后,旧有政治体制可能无法压制或抗拒本来它能够压制或抗拒的问题与力量,脆弱链条出现、矛盾凸显、革命爆发,这时候我们就直接看到了“民族国家化”的现象。“民族国家化”的特点是:伴随着政治结构的迅速扁平化,地区性问题冲破脆弱链条并导致政治动荡,最后,除非有负责任的本地精英建立起新兴政权,完成构建民族国家的任务,否则这些问题无法获得根本性解决。

“民族国家化”浪潮给“帝国”或“类帝国”带来的冲击是最大的。在这里,我用“帝国”这个术语指代那些成功完成多民族(甚至跨民族国家的)大疆域综合治理任务的主权政治体,而“类帝国”就是那些试图完成此类任务但仍未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主权政治体。“民族国家化”浪潮或者直接撕裂帝国,或者迫使帝国面对的问题更加碎片化,从而大大提高其维护秩序的成本。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大一统帝国的力量和碎片化的力量反复出现,形成拉锯战,而“民族国家”则试图以残酷无比的全面战争一劳永逸地解决二者之间的长久对立。

综合以上讨论,我们的判断是:金融危机及其进一步深化正于全球范围内创造新一轮“民族国家化”浪潮的经济条件,更具体地说,这一经济条件指的是地区性资本市场的失败,也即其丧失维系旧有政治秩序稳定的能力。由于经济政治体制的脆弱性,西亚一北非地区已经被卷入这一浪潮之中,但这很可能只是开始,而非结束。如果人们无法阻挡全球经济的进一步衰退,这一浪潮将可能继续席卷欧洲,东亚、东南亚到南亚和拉丁美洲地区。因此,我们需要就这些地区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讯问:旧有政治制度会瓦解吗?人民想要进一步释放其政治参与意识吗?政治精英会更加本地化甚至民粹化吗?endprint

欧洲

欧洲政治版图会马上碎片化吗?如果会,那么问题一定会从经济领域开始。欧元是目前欧洲人面临的最重大问题之一,而如果欧元失败,欧洲一体化进程必然会面临重大挫折。

欧元的根源并不在于部分成员国的债信危机,而在于欧元本身成为债务融通机器。欧元使得南欧国家和爱尔兰发现不用提升自身竞争力即可实现经济的快速增长,方法就是以低利率获取巨额借贷。这些国家的工资迅速飙升,但结果是进一步损害了生产率。欧元的发行权在欧央行,而各国政府依然保留很大的财政权,这一政治框架是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欧债危机的。因此,欧元区面临解体的危险相当之大。

欧元区一旦解体,必然伴随的后果就是欧洲各国民粹政治势力的抬头。事实上,近年来欧洲左右两翼民粹主义力量已经有所抬头。去年12月,阿登纳基金会公布的一份调查成果指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各国均已成为重要力量。法国的勒庞和荷兰的韦尔德斯已经谋求形成一个意图削弱欧盟力量的泛欧洲组织,并试图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得权。而欧洲激进左翼政党自2004年以来就已经致力于联合起来对欧洲政局施加影响力,金融危机之后,它们在声讨新自由主义政策方面引起了广泛关注。21世纪以来,欧洲社会贫富差距拉大,民众对民主制信心下降,经济疲软,穆斯林移民不断涌入,这一切的后果是导致极端主义思潮不断增长,极左极右势力进一步扩大,欧洲社会进一步分裂。

在欧元区,德国和法国是毫无疑问的火车头。但法国经济近来不尽如人意。法国劳动力成本高于德国,但法国工人生产率并不低下,问题在于企业的高税负使得法国工业硬件陈旧,无法与德国相提并论。东欧剧变之后,东西德的合并以及东欧劳动力流入德国等因素降低了德国劳动力成本,且德国一直以来受益于就业导向的教育体系及其造就的高素质劳动力。但是,德国存在与其他欧洲国家一样的问题:老龄化社会、人口增长缓慢、面临大量土耳其移民的涌入等等。如果在当前欧盟及欧央行政治经济格局不作重大调整的前提下指望德国拯救欧洲,那就等于说德国得利用自己8000万人口中掌握核心技术的劳动力占据生产链上游,同时利用来自波兰、捷克等地的廉价工人服务其下游产业,再无私地运用其经济红利拯救南欧国家——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刚刚结束的德国大选虽然实现了左右翼政党(基民盟与社会民主党)的联合执政,但左派党和德国选择党的成功暗示极左和极右力量在德国的影响不断增强。前者要求更加社会民主主义的政策,而后者要求退出欧元区。如果在这些纷繁芜杂的政治力量中寻求共同点,那就是诉诸街头政治、诉诸民粹力量,实现后危机时代的扁平化政党动员。

当年科耶夫为欧洲共同体设计“拉丁帝国”前景时,他考虑的是以法国、意大利为主轴,以天主教为核心价值观,以太平洋沿岸经济带辐射地中海经济带形成经济一政治共同体。但历史后来的走向是法国主导欧洲政治而德国引领欧洲经济——这是拉丁文化圈与日耳曼文化圈的二元格局,它注定是会引发冲突的。今天的法国无力承担经济领头羊的作用,而德国政治地位的提升则令许多欧洲国家忧心忡忡,这种二元格局正是欧元的先天弱点。在这样的危机关头,除非极其强有力的政治家得机缘眷顾推动欧洲各国齐心协力改革欧元区的财政体制,克服这一弱点,否则我们很可能会看到欧元的失败与欧洲政治格局重新碎片化,也就是“再民族国家化”。

当前的欧洲,群体性事件频发,示威游行不断,新兴极端主义政党势力膨胀迅速,社交网站和新媒体使得欧洲国家政治机制愈加扁平化。因此对我们一开始提出的问题,笔者的回答是这样的:旧有政治制度会瓦解吗?各国内部政治制度不会,但欧洲共同体的制度也许会遭遇大的动荡。人民想要进一步释放其政治参与意识吗?是的,如果经济没有出现进一步好转,人民会继续感到受剥夺,继续感到外来移民正在抢夺自己的工作、社会保障以及其他资源。政治精英会更加本地化吗?目前还没有,但在政治扁平化的格局下,政治精英关注的议题必然也会越来越扁平化、民粹化。最后,我们会看到欧洲的“再民族国家化”吗?我们不能说在欧洲看到此类前景的危险性比其他地区高,但如果经济问题、人口问题和移民问题仍不能得到有效解决的话,那么它们之中的某一项(尤其是移民问题)十分有可能成为导火索。

中东

我们在西亚-北非国家已经目睹了“再民族国家化”的一些端倪,例如埃及。不过,伊斯兰国家中政治精英的本地化总是与宗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在分析该地区时必须注意到这一点。

伊斯兰地区除伊朗外的其他国家国民经济都高度依赖全球资本市场。换句话说,这些国家主要以依附性产业(石油等工业原材料或初级产品、侨汇、旅游)为经济支柱,其政治后果就是受世界经济状况影响明显,且本国精英的阵营分化相当严重。以埃及为例,自由派和穆斯林兄弟会分别代表西方化和本地化的政治精英,而代表寡头势力的军方则起到压制各种派系、维护政治稳定的作用。穆巴拉克在位期间确实压制了自由派,但更主要的则是压制本地化的伊斯兰政治精英,而“阿拉伯之春”及穆尔西的当选则恰恰是这种长期压制的一次剧烈反动。这种政治精英阵营的分化,在近期叙利亚动乱中更为明显:反对派在与政府军激烈交火的同时自身亦陷入分裂,而其每一个派系的最高政治纲领都是建立民族国家,这正是“政治版图碎片化”的最好写照。

中东地区的最大问题是该地区政权必须完成建设民族国家和现代国家的双重任务,而其主流价值观——伊斯兰教一本身尚不足以承担这一双重任务。在伊斯兰教本身尚不能如基督教那样完成宗教改革的前提下(事实上,伊斯兰教内部确实出现了这样的变动,其“新教势力”未必不可以期待),过去的中东国家要么像土耳其那样选择世俗化和现代化的道路,要么像伊朗那样以伊斯兰教教义强化本国民族主义,构建“想象的共同体”。但民主化浪潮席卷中东之后,本国政治精英就会发现自己面临这样的悖论处境:一般而言,民主化和政治解放运动往往伴随着大众媒体议题的本地化甚至民粹化,但是接受西方价值观的自由派精英却在这个问题上先天能力不足。如果贸然于此时推动民主化,恐怕得利的依旧是传统伊斯兰教精英,届时政权和社会又会陷入分裂。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苏联和中华民国的历史告诉我们,政治版图碎片化时恰恰是大国力量介入的最佳时机。在欧洲实力收缩、美国因支持以色列而自缚手脚、中国政治介入经验远远不足的情况下,我们将会看到俄罗斯的势力在这一地区重新的、持续的扩张。endprint

我们之前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这一地区的旧有政治体制已经崩溃,人民的政治参与意识已经得到释放,但其政治精英的本地化进程有着严重缺陷。其后果是中东地区政局将进一步受到大国力量的影响,拿晚清崩溃时的中国政局来比较最适合不过。

东亚

东亚地区“再民族国家化”的主要表现形式是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过去的一年可以说是东亚地区各国民族主义情绪最为高涨的一年。因领土纠纷和历史认识问题,中日、日韩之间关系持续紧张,目前仍未有缓和迹象。与上述两个地区不同,该地区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与地区性资本市场的失败关系不大。

日本力图实现“国家正常化”的努力,朝、韩寄希望于半岛统一后的政治图景及日益引起中国担忧的周边安全局势才是东亚地区紧张关系的根源。这其中,“再民族国家化”动力最强劲的是日本。对日本来说,二次大战的失败意味着其自19世纪末以来大陆政策的全面失败,日本对未来政治版图的想象不得不由占领中国大陆转向控制西太平洋。按照前政府智囊团川胜平太的设想,日本将来要在“海洋丰饶半月弧”上当领头羊,影响并控制从鄂霍次克海开始,经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中国大陆东部和台湾、东海、南海,一直到东盟大部分区域和澳大利亚北部的广大地区。但如果日本无法在海上投放自己的武装力量,它将无法实现这一目标。

中国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例子。我们用“再民族国家化”来概括中国政治的演变趋势是不明智的,因为中国早在建立起成熟民族国家政治体制之前就建立起了更为成熟的帝国政治体制;而且,“民族国家”这一政治选项早在中华民国时期就已经被抛弃了。不带任何价值判断色彩地说,中国是一个“类帝国”的主权政治体。这体现在它追求传统大陆帝国式的安全格局,追求对多民族异质文明稳定的大疆域治理,以及在世界范围内追求越来越广泛的海外利益。中国这种“类帝国”的政治诉求是从其悠久的历史经验中总结出来的——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兵力和劳动力成本极其廉价,这决定了中国不可能民族国家化,更不可能联邦化,因为那就意味着政治版图的碎片化以及无比惨烈的内战。中国对自身周边的安全格局想象是传统大陆帝国式的,是需要在本国领土之外划出一片安全区域以阻挡边缘地区的国家对“中原”的军事威胁。从这个角度讲,1952年朝鲜战争的决策思维与1592年壬辰援朝战争决策思维的逻辑是类似的,区别只在于对对手的重视程度。同理,当前中国在东海和南海的诉求也不仅仅是几个孤零零的岛屿,而是追求对该地区安全局势的掌控权——这正是防空识别区的政治意义,也是中国海军冲破第二岛链的政治意义。

但是中国目前还只能是一个“类帝国”而非真正的“帝国”,这体现在:(1)大陆帝国式的安全思维是被动的而非主动的,换言之,它追求的是不出问题,而不是主动解决问题;(2)由于过去对软实力重视不足,中国在海外的政治议题设置能力缺陷很大(但很明显,钓鱼岛事件之后中国正在有意识地提升自己的这种能力);(3)中国的经济实力尚未强大到足以支撑其成为世界性帝国——在许多核心技术领域,中国与发达国家仍有差距。

中国真正从“类帝国”向“世界性帝国”转变的标志在于台湾问题的解决。从安全格局上讲,台湾问题一旦解决,中国就可以突破第二岛链的封锁,长驱直入西太平洋。从政治议题上讲,如果中国能够成功处理台湾回归带来的一系列政治议题,包括不同政治制度如何相容、如何以审慎而符合实际的手段解决大陆的民主化诉求、如何应对自由化媒体的舆论游击战等等,那就意味着中国能够成熟地处理政治民主化、现代化的许多议题,对西方国家设置的许多议题也就更加有回应能力。

阻碍中国这种转变的最大障碍来源于两点,一是中国能否取得政治改革的胜利,使其社会结构能够承受经济增长速度放缓后带来的街头政治冲击;二是中国能否成功解决少数民族治理问题,尤其是新疆地区的治理问题。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上:中国旧有的政治体制会瓦解吗?中国正在努力进行前所未有的深度改革,这一问题的答案取决于改革的成败。中国人民的政治参与意识会得到释放吗?目前还没有,但在可预见的将来这也许会成为极为严重的问题:当城镇化完成之后,原先松散的自然村居民被整合到狭小密集的空间之内,这为街头群众运动提供了绝佳的土壤。届时如果没有合理的政治参与渠道,后果不堪设想。中国的政治家正在更加本地化乃至民粹化吗?薄熙来案的处理结果已经表明民粹化的势头被初步遏制住了,但民粹主义的威胁始终存在。

美国

作为目前世界上唯一有资格称为“帝国”的主权政治体,美国几乎是全世界最不可能为“民族国家化”困扰的国家之一。尽管一些保守政治势力提出以盎格鲁—撒克逊文明为核心的民族国家认同议题,但实质上,美国社会的白人精英文化应对诸如移民、多元主义和身份认同的能力也许超出人们的想象。

美国的真正问题在于它作为一个帝国构建自身安全格局的努力会不会,或者何时最终拖垮它自身,正如罗伯特·士尔平指出的,霸权维系稳定的边际成本递增将最终超过其边际收益,因而霸权将无可避免地衰落。金融危机之后,美国为解决这一问题采取了两种强有力的手段:一是资本回流,为国内实业注入新活力;二是从许多安全议题中抽身出来,打造“安全差序格局”。在经济层面,资本回流仅仅是暂时性的手段,美国是否能够在新能源(例如可控核聚变)、太空科技以及医疗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并借此转化为绝对的领先优势才是最关键的。

在安全层面,冷战以来,美国在其主导的集体安全体系中就致力于打造少数“有资格国家”的“排他性俱乐部”,以这些国家为盟友在这个俱乐部外围维持实力均衡体系,再外围的国家和地区则视美国的具体利益决定是否采取军事、政治或者经济上的干涉和制裁手段。换句话说,在这个“差序格局”里,美国把全世界的国家分为三类:一类是基本靠得住的“自己人”,一类是靠不住的、但是可以维持均势与和平关系的玩家,第三类则是其余全部外围国家,视美国利益需要或打或拉,或作为廉价劳动力来源地,或作为产品销售市场,任意安排。

小布什政府时代的美国依旧热衷于直接运用军事手段来巩固这一差序格局,但奥巴马上台以来则致力于更多依靠“自己人”来维护这一格局。这是美国为避免陷入“霸权衰落”不得不为的战略转向。但是,这一战略一方面受到中国等国家的硬实力挑战,另一方面也纵容了全球“民族国家化”浪潮的进一步扩展。我们必须承认,美国身为当前世界唯一的“帝国”,为维护世界政治秩序的稳定付出了很多代价。但如果“再民族国家化”真的成为世界政治的潮流,那么甩手不干世界警察的美国依旧是这个游戏中最强大的玩家——而且那时候,它也许会更可怕。

总结

世界政治潮流很多时候会奇怪地出现“偶合”现象,比如16~17世纪同时出现在中国和西欧的人文主义思潮,比如19世纪后半叶欧洲的千禧年主义和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比如20世纪60年代东西方的左派民粹运动,比如1970年以来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这些运动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发生的土壤和机制也有很大不同,但在形式上却惊人地相似。人们无法用理性来回答这背后的原因,就像我们无法回答为什么在某个时刻两只毫不相干的猫步调会忽然一致。不过,这种现象确实发生着,它也许会随着新媒体力量的进一步扩展而更为明显。也许,“再民族国家化”也会属于这样一种在忽然间席卷全球的浪潮,潮头过后,我们未必不会看到欧元的失败、苏格兰的独立、欧洲激进民粹运动、东亚海域上的擦枪走火甚至阿拉伯世界第二次动荡;潮头过后,世界会更加支离破碎,政治格局会更加不稳定。在这样的时刻,有备无患总比措手不及要好一些。

(作者单位:柏林自由大学政治学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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