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卓尼藏族“鲁神”图形内涵研究*

2014-10-19 10:32吕春祥LVChunxiang
设计艺术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藏族民众图形

吕春祥 LV Chunxiang

西安美术学院,西安 710065(Xi'an Academy of Fine Arts,710065 Xi'an)

“鲁神”梵文为“那伽”(Naga),佛教典籍以此专指“八部众”中水栖的人首蛇身类动物。佛经《智度论》的解释是:那伽,或名龙……[1]。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藏族地区,“鲁神”是佛教信仰中的护法神,具有掌管水域、气候、雨水、财富、疾病之类的重要权力。其形态及内涵,并非专指某种具体的动物,却是一种可以随时变化,由多种动物特征总合而成的神灵。从外在形态来看,有时是以蛙或螃蟹等水生动物的形象出现,有时却是以牛、羊、马、鹿等兽类或蛇类形象出现。而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人身兽头或人身蛇尾。

“鲁神”以独特的表现形式,在卓尼藏族地区不断传承,当得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包容性和多元化特征,然而重要的是,“鲁神”体现了卓尼藏族民众在生产、生活中的智慧、坚毅和乐观的民族性格。作为卓尼藏族历史文化和生产、生活的记忆密码,通过对“鲁神”的探讨和解读,不仅可以从中了解到卓尼藏传佛教艺术的魅力,而且能够让人们体会到卓尼藏族民众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所形成的社会观、文化观以及生态观。尤有意义的是,通过对“鲁神”内涵所具有的“千载寂寥,披图可鉴”的进一步认识,可以为人生规划乃至社会生活起到“恶以诫世,善以示后”的警示与启迪作用。

一、克己爱物的生态信仰

“鲁神”信仰在卓尼藏族地区的传承嬗变中,形成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内涵和独具特色的文化形态,其中“克己爱物”的生态意识,就是“鲁神”信仰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克己爱物的生态意识,在卓尼藏族地区的表现可谓是司空见惯。例如,由于水在卓尼藏族地区是与生产、生活及生命休戚相关的重要物资,因此每逢佳节,人们便会手持柏树枝、桑仔、“三白”①和“三甜”②等到泉水或河流、湖泊旁边念经、煨桑和供祀。凡是水源处,都能看到祭拜之后的痕迹[2]。在卓尼,人们始终保持着对水的崇敬,向水中乱扔污秽之物或者污染水源,因有禁忌,所以是被严格禁止的,就连在水域附近挖土或者砍伐树木,也是会遭受惩罚的。人们认为“鲁神”爱好清洁,和人类一样,有着自己的生活环境甚至是喜怒哀乐,同样像人一样,也要受到生死轮回之苦。因此,它们居住的泉、湖、河、塘和井等自然环境,必须清洁、清净,否则就会使其焦躁不安、容易发怒,而给生活在附近的人们带来灾难和疾病,甚至引发新的瘟疫,这是任何药物都难以治愈的,只有通过虔诚的祭祀活动,得到了“鲁神”的谅解,疫病才能痊愈。

鲁王宝瓶安放,是卓尼藏族地区祭祀“鲁神”的主要活动内容,人们认为借助安放鲁王宝瓶的仪式对“鲁神”进行祭祀,便会得到“鲁神”的护佑,可以使供奉者获得不可思议的加持力和福祉。因为宝瓶具有加持力,可以消除水灾以及由水质变化而引起的祸害,消除和化解恶劣的气场,令自然生态环境平衡;它还可以使人身体健康、疾疫不染。将鲁王宝瓶埋在耕地之中,可以使庄稼、水果丰收。总之,宝瓶所在之处,护法神和护方神等皆大欢喜,于是就可以户户平安、福报增长、家业兴旺[3]。

除此之外,卓尼藏族克己爱物的生态信仰,还表现在对自然万物的崇拜之中。除了极力保护自己赖以生存的水资源外,他们还善待自然界的万物,如禁止砍伐树木、破坏森林、打猎杀生。在卓尼藏族地区,蛇也被当成“鲁神”的眷属受到人们的尊崇,看到蛇,人们通常不会主动伤害它,而是用平和的方式,让其自然离去,随之就马上煨桑祭祀,意思是如有不敬和冒犯之处敬请宽恕。虽然卓尼藏族地区的“鲁神”崇拜,是从宗教信仰和禁忌入手的,但却使人们树立起了克己爱物的生态意识,同时这一禁忌也使得卓尼藏族地区形成了良好的社会风气,这无疑又对生态环境和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创造了良好的思想基础。

1.献供鲁王宝瓶彰显的生态意识

卓尼藏族地区的“鲁神”信仰,并非一项简单的传统民俗习惯,它关系到每个人和每个家庭的福运、平安,这一意识是卓尼藏族地区民众普遍的认知。他们认为真诚敬奉“鲁神”宝瓶,可使敬奉者财源广进、官运亨通,合家远离疾病,身体健康,孩子天生俊美、见者喜悦,消除可能发生的各种传染病,减少冰雹、洪涝和干旱等灾害[4]。同时还可以减轻或消除平时因无知和不小心而冒犯“鲁神”或其眷属所导致的病苦、灾劫。

与藏传佛教以修来世的方式稍有不同,“鲁神”宝瓶求的是今世福报,希望获得今生的财富、福禄,较其他的修行方式而言,则更具现实意义和现实价值。当地人至今深信“鲁神”有着非凡的神力,因此,每逢佛或菩萨的诞辰日、十斋日以及供养鲁王日的吉时,便会受到人们的“追捧”。近年来,“鲁神”崇拜活动不但没有弱化,反而更加兴盛甚至呈扩展的趋势,尤其是以个人或家庭为单元的祭祀和安放“鲁王”宝瓶的活动越发频繁。

当今民众为何热衷于安放“鲁神”宝瓶?通过访谈了解到,由于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和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令“鲁神”家族的财富和生存空间不断减少,导致了“鲁神”日益贫困和身体虚弱,并且内心痛苦不堪、心烦意乱,所以就令世间瘟病不断,福德减弱,灾害频发,经济衰退。社会如此,民众的生活和心灵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通过制作和安放宝瓶加以修持,就能平息“鲁神”们的痛苦,使其获得无上的安乐和平和,这样,他们幸福了,就能够给人们以福泽祥瑞,帮助消除灾难、增长财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些内容看来虽然幼稚、简单,但由于现今市场经济发展,社会竞争激烈,在人们内心焦虑和心理失衡的现实情况下,对神灵的祈求,无疑是有助于缓解紧张的心理压力,并增添生活的信心和动力的,这当是不争的事实。仅就此而言,无论是佛事活动,还是“鲁神”宝瓶的安放,都对现代人有着一种积极的意义和心理的调节作用,这是毋庸置疑的。再者,鲁王宝瓶在地下、水源处、参天古木的树干或是岩山等处的安放(埋藏)仪轨,能够不断提醒人们对自然和资源要给予保护,从而提高了人们的环保意识,仅就这一点而言,此项活动就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2.民间传说中的生态意识

在卓尼藏族的民间传说和地方性规程中,都有对水源地和所谓“鲁神”生活区精心保护的办法措施,也特别注重对此地区民众行为的约束,例如,在卓尼藏族地区很多乡规村约中,在湖中或泉边小便是对“鲁神”的极大不敬,要受到惩罚;挖掘神山或采集神山上的草木并且带回家中,阴部就会肿烂而痛苦不堪;人在草地上挖渠,或者故意让牲畜在夏季践踏草地,也会受到制裁和体罚[5]。有关这些约束的传说和故事不胜枚举。李翎在其博士论文《藏传佛教图像研究》中,就摘录了这样一个传说。为了能够详细说明卓尼藏族民众对自然生态的重视,再转录如下:

许久以前,有个老汉准备埋葬他死去的儿子,请来了一位卦师,卦师将对有关丧葬和祭祀的事情做出安排。根据卦师的建议和决定,老汉又请了几位祭司,准备了耗牛、马、鸟、绵羊和山羊等牲畜用来祭祀,仪式进行得非常顺利。没想到,第二年老汉给儿子举行祭奠的时候才知道,这些自命不凡的卦师给他儿子选就的墓地正好就在“鲁神”的领地上,生活在那里的“鲁神”忍受不了这种无视于他们存在和牲祭仪式时的血腥行为,“鲁神”首先把一种怪病传染给了那位选墓地的卦师。仪式举行后的当天,卦师就病倒了。虽然卦师本人还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医师,但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卦师的病情还是毫无起色。他们只好去求幸饶弥沃来帮忙医治。幸饶弥沃看到卦师的病情,立刻就明白卦师的病因,吩咐卦师的亲人去准备各种各样“鲁神”最喜欢的果品和东西,然后在老汉儿子墓地的附近,举行了一个召唤“鲁神”的仪式。“鲁神”被迫出来对幸饶弥沃抱怨说,那些祭司在它的领地上建了一座墓地,已经是对它极大的不敬,它最初也并不想惩治那个无知的卦师,但是看到他们连年在自己的领地上焚烧草木和血腥的牲祭,既干扰了“鲁神”的平静,又给它们赖以生存的净地带来血污和迷雾一样的硝烟,所以它才想给卦师一点教训,因为他身为卦师,竟敢挑选“鲁神”的领地作为老汉儿子的墓地。幸饶弥沃同“鲁神”经过一番对话后,“鲁神”收回了卦师身上的病根,他的病不治而愈[6]。

从这则传说来看,用禁忌的手段使人们顺从自然,保持自然的完整性,进而保护其生命力,维护自然生态环境的和谐持续发展,是“鲁神”崇拜的核心,也是卓尼藏族自然生态观的具体表现。也许正是这样一条重要禁忌,有效地保护了当地的自然资源,才使得这些地方至今依然林木茂密,牧草丰盛,山清水秀,风光秀丽,自然生态一直处于良好的状态。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鲁神”崇拜是从宗教的层面来保护自然资源的,其目的是通过这些内容使人产生对宗教的依赖和敬畏,但是其实际效果,却是非常有效地维护了自然生态环境的平衡发展。近年来,随着经济不断发展,人们的宗教意识逐渐淡薄,急功近利式的资源掠夺和过度的旅游开发,使得卓尼藏族地区的生态环境急剧退化,森林资源遭到极大的破坏。在此形势下,重新审视和研究“鲁神”的思想内涵,相对于简单的苍白说教,可能有效得多,也许更具有现实作用。

二、意象高远的思想意识

“鲁神”信仰作为卓尼藏族地区历史文化的产物,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人类跟自然斗争之后妥协的产物,是宗教思想影响的必然。但是,如果从对“鲁神”信仰的具体情况考察,其中很多内容都是人类意识的反映,是通过“鲁神”这个媒介,建立起来的人类与自然和谐发展意识的物化体现。从站在当今社会立场提倡建立环境友好型社会的理念来看,随着人类对环境问题的认识水平不断深化,一种以环境资源承载力为基础,以自然规律为准则,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处的社会形态,越来越受到现代人们的重视。围绕着“鲁神”信仰建立起来的不污染水源,不砍伐树木,不捕杀野生动物,不随意破坏自然环境,以及如何利用自然的力量来为人类服务,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保护自然和保持生态平衡等观念,都具有相当强烈的超前意识。

1.“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思想

“鲁神”是建立在六道轮回和业报论思想之上的,体现着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和慈悲为怀等藏传佛教教义的精髓,这些宗教理念在深层次上支配着卓尼藏族民众的思想意识和行为模式。因此,这也是“鲁神”图形不断传承的根本原因。

人们相信,人要受到六道轮回之苦和业报的惩罚。人类作为六道中的生灵,在无尽的生死轮回中,冤亲是变化无定的,自己的前世可能为动物,来世也有可能是植物,因此,对一切众生绝不应该有亲疏之别,更不能以自己的价值需求衡量其它生灵存在的意义,一切生命无论大小,都是自然和宇宙生命力的有机组成部分,不得任意暴殄残害,而应以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菩提心肠予以保护。

为使这一意识和观念在真正意义上得到落实,无论是藏传佛教仪轨还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法令,都制定了有关生命主体与生存环境关系的基本准则。例如,在《律藏注疏》中规定,“不得饮用有鱼类动物在内的水泽而伤害它们;不得在树茂草丰的地方兴建房舍;不得乱砍滥伐花草树木;不得故意杀生;不得自己或鼓动他人挖掘土地四指以上[深度]或取土;不得损坏植被和植物的种子。无论违犯什么律仪均会受到业报,死后将坠地狱,即使生于人间,也要遭诸多疾病、寿量短促、资财匮乏、妻不贞良、受他欺诳、眷属不和等恶报”[7]。

依现代生物学的观点考察,似乎藏传佛教的有关规定,违背了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导致了生物种类的退化。其实,这正是人类以自己的需求观,来判断其它生灵存在的谬误所在,也是导致当今社会资源贫乏和生态危机的重要缘由。从自然发展的客观规律来看,生物种群本身就处于一种自我调节、自我修补、自我缓解、相互依存的变化进程之中。一个动植物群达到一定限度之后就不能继续发展,而会保持一定的调整和自我平衡状态。藏传佛教对一切生灵保护的思想,完全吻合生物发展的自然规律。尽管这种思想和观念,是藏传佛教以维护宗教教义为目的而形成的,但从保护生态的角度来看,却没有形成专门的、完整的生态思想体系,但是其内容对于强化人们的环保意识,对保护生态环境和优化人类的生存环境,都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启迪作用。

2.环境保护的忧患意识

神水拜祭是卓尼藏族民众自然和谐生态观的又一具体体现,相对于土地资源,卓尼藏族地区水资源较为丰富,但是民众对水资源的保护却相当重视,他们认为水是一切生命之源,所有湖泊河流都是“鲁神”的居住地,一旦被污染,人们就会灾祸临头得到惩罚。例如,人们把流经卓尼的洮河,称作“碌曲”,意译为“鲁水”或“神水”,这一名称本身就蕴含着对洮河水的敬畏与珍惜的情怀。

神水拜祭活动就是通过宗教形式以协调人与湖泊河流的关系,从而将人类生产、生活必不可少的水源神圣化,以达到保护的目的。在神水拜祭中,不仅神水有灵性,就连生活于神水中的动植物都是神水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成了膜拜的对象。在此基础上,卓尼藏族地区逐渐形成了神水拜祭仪式,并流传至今。再如,在整个藏族地区盛名远扬的阿妈周措湖(位于卓尼县勺哇土族乡),传说是“天宫仙女”劈山开石引流而成湖的,并被当作一面镜子存放在人世间,由于受过“天宫仙女”的“加持”,所以阿妈周措湖的水一年四季总是旱而不减、涝而不溢,为甘南州境内的“五大圣湖”之一。每年夏天都会有众多的香客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络绎不绝地来此朝圣:敬香祷告、煨桑诵经,并向湖中投掷五谷祭品。

神水拜祭在客观上具有改善自然环境和保持水土流失的功能,特别是对于水源的洁净与充沛,起到了良好的保护作用。虽然水资源在卓尼藏族地区并不像其他资源那样匮乏,但以今天的环保眼光来看,不能不由衷敬佩卓尼藏族民众的忧患意识与超前意识。

三、虔诚、达观的情感流露

虔诚、达观的情感,是“鲁神”图形传达给人们的内在感受之一,面对不良的生存环境,卓尼藏族民众以坚韧的意志、乐观豁达的情感,追求真善美的心灵,塑造其特有的审美情趣和志存高远的智能图形;他们以博大的胸怀传承传统文化,以真诚、达观的性格,对不同的文化精髓进行有效吸纳,以鲜明的创造性和民族风格,延展和丰富着自己的文化传统。

1.层次深厚的情感

卓尼藏族地区对于“鲁神”的描绘,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艺术表现形式,而且在对每个“鲁神”塑造的过程中,都是用心灵以体验宗教思想、理解和认识教义的精髓,都是本尊与自我融合为一体的修行途径;对“鲁神”塑造的过程,是描绘者人生价值的反映,体现了他们的理想追求。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情感,所以在塑造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将身心沉浸在神圣超然的情感之中,从而获得超凡脱俗的力量,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与安慰。“鲁神”已然成了他们心灵渴求和精神寄托的产物。

按照藏传佛教造像的仪轨,每个“鲁神”艺术都必须符合经典的要求,特别是《造像量度经》中有关造像的规则或法度,似乎限制了塑造过程之中个性的发挥,但是由于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路历程和理想、要求,因此每一个“鲁神”形象都具有不同的神态与情感。以往学者在探讨藏传佛教以及其它宗教艺术时,总是把艺术本身的外在形式摆放在重要位置,却忽略了宗教艺术图形蕴含的根本意义和人们在塑造过程中的情感因素,从而造成了许多理解和解释上的偏差。对于卓尼藏族“鲁神”图形来说,任何从外在形式去分析和解释所得结论,都是有缺憾的和没有说服力的,只有理解了卓尼藏族“鲁神”的真正内涵,才能比较准确地认识和解说其精髓所在以及实质内容。

2.海纳百川的包容

卓尼藏族地区“鲁神”的概念和具体形象,虽然早在原始苯教时期就已经存在,但是从“鲁神”图形的演变和不同时期的表现形式来看,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当时社会环境和文化的影响。单从后世对“鲁神”形成和发展影响较大的佛教来说,佛教思想的渗透客观上刺激并丰富了卓尼“鲁神”图形的形态与内涵,给卓尼藏族地区的“鲁神”带来了全新的风格和内涵,使“鲁神”的形式和内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尤其是佛教莲花纹和佛光、多角度的构图形式和精细的表现手段都强化了“鲁神”的表现力和审美感。“鲁神”由原来的简朴、粗狂、凶悍、狞恶之态,转变为繁复、精细、温和、柔美之态。

置言之,佛教传入之前的“鲁神”多为蛇类或水生动物的形状(见图1),在佛教艺术的影响下,卓尼藏族的“鲁神”大多成为了上部身体呈人形,下部身体是蛇形,头部都绘有一条或多条小蛇的美丽的女性形象(见图2)。“在构图上,先前卓尼藏族地区的‘鲁神’,基本都是将所有形象平列,没有纵深和远近的空间关系。由于佛教艺术的影响,使‘鲁神’的写实性和立体感大大增强,具有了较强的审美效果,结构严谨、栩栩如生”[8]。重要的是,由于佛教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慈悲为怀思想的影响和融入,进一步升化了“鲁神”的精神内涵,成为卓尼藏族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难能可贵的是,每一次的融合和升化,都不是对这一图形简单的处理,却往往经过了卓尼藏族地区传统文化的吐纳和改造而创生出来的新形态。“鲁神”艺术的相容和综合精神,是卓尼藏族“鲁神”图形不断纳新发展的生命源泉,也充分体现了卓尼藏族民众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和达观开朗的性格特征。

图1 卓尼藏族地区早期的“鲁神”

图2 佛教艺术影响下的“鲁神”

四、驱吉避祸的普遍意识

许多时候,人们只是将“鲁神”放置在以宗教为中心的范围之内,把围绕着“鲁神”举行的各种活动和行为,看作是一个满足宗教需要的仪式化过程,却忽略了“鲁神”本身蕴含着的功利性需求。调查表明,其实所有附加在“鲁神”图形中的政治和宗教等意识形态方面的内容,对于卓尼藏族地区的民众来说,都可能过于深奥和难懂。或许从根本上说,他们也不想去懂。在他们看来,获得物质上的需求,相对精神内容而言,要更真实一些。因此,通过“鲁神”这一载体达到功利性的目的,才是“鲁神”在卓尼藏族地区能够流传的根本原因和思想基础。虽然从表象上看,这一论述过于偏执,但在实际上,从流行于卓尼县和临潭县一带的“湫神赛会”和“巴郎鼓舞”等民间祭祀“鲁神”活动的内容,就可以看出趋吉避祸的思想意识,这才是人们对“鲁神”最为普遍的认知。人们围绕着“鲁神”举行的任何仪式,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通过“鲁神”的护佑,达到生活美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目的。在他们的思想里,对“鲁神”的祭拜就是对雨的祈求,有了雨水的浸润庄稼就会有好收成,于是所有活动的内容和形式,无一不是趋吉避祸心理的真实显现。

1.自然生态的印痕

卓尼藏族地区的“鲁神”数量之多,祭祀范围之广,是没有到过卓尼藏族地区的人难以想象的。各处的寺庙内外,大大小小的溪水河流,家居的房前屋后院内院外,“鲁神”的形象随处可见。祭祀“鲁神”的庙宇或高或矮,或繁或陋,几乎令人目不暇接、唏嘘感慨。这其中,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着卓尼藏族民众,不厌其烦地从事这一活动?正如当地的一位喇嘛所言:“你不能小看这每一个图形,每一个图形在我们藏族人眼里就是一份幸福,每一个图形都显示了我们卓尼藏族人的生存智能,每一个图形里彰显了卓尼藏族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敬仰。”[9]喇嘛的这番话不仅揭示了卓尼藏族民众对美好生活的渴求,也反映了他们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思考与希冀。

卓尼藏族民众自古以来就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在生产力低下的往昔,靠天吃饭是卓尼藏族民众生存的现实。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有依赖自然,才能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才能满足生活的需求。他们眼中的山水、树木、河流、日、月、星、辰和动物等,都是自然赋予的财富和生活的资源。千百年来,卓尼藏族民众在生产和生活的实践之中,不仅掌握了大量的劳动技能,还认识了保护生态环境与自身生活的关联性与重要性。在卓尼藏族的宗教信仰中,关于不同生命的价值观和保护自然的告诫比比皆是,这些告诫不仅描述了环境保护的内容,而且还对保护与破坏生态环境的利弊作了细致阐释。这种理念,在卓尼藏族民众的生产、生活之中,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卓尼藏族民众对“鲁神”的崇拜习俗,就是这一理念的反映。客观而言,对“鲁神”的崇拜行为,就是用朴素的道理和宗教的威严,告诫人们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资源,也是保证人类幸福生活的基础;破坏生态环境就会导致资源枯竭,从而导致人类的生存危机和灾难的降临。卓尼藏族民众就是这样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蕴含在“鲁神”图形之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追求着他们心中的念想。“鲁神”图形也和这个理念一起,成为卓尼藏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2.历史文化的记忆

“鲁神”图形伴随着卓尼藏族民众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地被发展,被创新。可以说,“鲁神”图形以其独特的形式,记录了卓尼藏族的历史、文化。下文所述,将以田野调查资料为依据,围绕“鲁神”图形的发展与变迁,揭示卓尼藏族历史、文化的脉络,还原历史、文化的真实面貌。

田野调查资料之一:2003年8月,卓尼县勺哇土族乡村民丹增嘉措家。

丹增嘉措家灶壁上的“鲁神”图形——造型与蝎子类似,身体似蟹,长有八只脚,两只大钳子式的“手臂”,细而且长的尾部,与蝎子的形貌极为相似。另一纹样为蛇形,尾巴卷曲,身体呈弓形,大张嘴。身体下部绘有“吉祥结”图案(见图3)。

图3 村民丹增嘉措家灶壁上的“鲁神”图像

女主人用方言对图案做了这样的解释:这些神神“麻答”③得很,“舞弄”④不好,生了气能给人带来好多“麻答”事,这是先人留下的,在额们这哒,家家基本都画着呢。过去就是叫神神护佑,一家老小“窝窝也也”⑤,有吃喝,不得病。现在画的少哈了,很多人家都用煤气咧,水缸也没咧,把个神神都弄得没处安置咧,额女子说这是迷信。这是她奶画下的,还说叫我也学下,影影我留下咧,闲下了也学一下,总是先人留下的,会了也是个“应想”⑥。

田野调查资料之二:2003年8月,艺僧如仁增措工作室。

艺僧如仁增措未完成的难陀鲁王像——难陀鲁王即“欢喜鲁王”,是护法“鲁神”之首。盘发高髻,头后有七条小蛇呈散开状,面露祥和之色;右手持剑,左手内收靠紧腹部;盘腿而坐,袈裟飘逸(见图4)。

图4 画师如仁增措绘制的“鲁神”像

艺僧(画师)如仁增措对这幅“鲁神”画做了如下解释:这个题材的唐卡在我们这,受欢迎的很,每年都要画好多幅,请的人多,画都画不过来。这个“鲁神”喜庆的很,请回去图个吉祥。你别看他现在的样子笑哈哈的,过去他可是个“害害神”⑦,经常兴风作浪,祸害世间,后来被莲师⑧降服。莲师本领大得很,不但降服了它,还教育了它,它改邪归正后,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你看神气得,你看头上的小蛇,是最毒的眼镜蛇,那是它原来形象的代表,手里拿个智慧剑,成了护法的神了。其实,这画的意思,就是教育人要学好,别干坏事,干坏事人人恨,干好事人人都尊敬你,你也能落个好结果。

从两条田野调查资料来看,无论“鲁神”是作为虚幻形象还是神灵形象,无论是在宗教仪轨中还是在村野乡间,它作为代表幸福美满、吉祥安康、抑恶扬善的典型形象,已然成为信仰人数众多、生活色彩浓郁,并且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深受卓尼藏族民众的喜爱。“鲁神”图形的这些具体的表现形式,在卓尼藏族地区,不但超越了符号本身所具有的内涵,还成了卓尼藏族地区不同文化认同的具体反映,也是卓尼藏族地区多元文化相容并蓄,文化底蕴深厚的真实写照。

总之,“鲁神”在卓尼藏族地区不但营造了一种真挚、生动、醇厚的艺术氛围,而其独具魅力之处还在于,它并没有简单地表现出对“鲁神”膜拜的功能性需求,却是以“鲁神”这一艺术形象为载体,打破了宗教思想的束缚,使出世的生活内容融入了许多入世的智慧和情趣,营造了一种自然和谐、恬然自足的生活场景,使“鲁神”这一虚拟形象,映射出丰富的文化意蕴。卓尼藏族的“鲁神”,实际上是人们精神情感和物质需求在累积过程中的产物,因此,可以这样说,“鲁神”图形是卓尼藏族民众对神灵情感的一种思想结晶,昭示了生活的哲理和信念,彰显了丰富的艺术语言和深厚的文化底蕴。

注释

① 三白,即牛奶、酸奶和酥油.

② 三甜,即白糖、黄糖和蜂蜜.

③ 麻答,方言。麻烦,棘手的意思.

④ 舞弄,方言。服侍,伺候的意思.

⑤ 窝窝也也,方言。舒舒服服的意思.

⑥ 应想,方言。有怀念、念想的意思.

⑦ 害害神,方言。坏极了的意思.

⑧ 莲师,即莲花生大师.

[1]龙树造.大智度论[M].鸠摩罗什,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9.

[2]华锐·东智.拉卜楞藏区对“鲁神”的认识与崇拜[EB/OL].(2010-03-04)[2013-09-25].http://www.foyuan.net/article-131754-1.html.

[3]终南山密严寺.龙王宝瓶[EB/OL].(2007-09-18)[2013-09-18].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2628b401000avr.html.

[4]敬畏生命.关于供养龙王宝瓶的缘起[EB/OL].(2012-01-25)[2013-10-03].http://blog.sina.com.cn/s/blog_718357450100zjf2.html.

[5]丹曲.安多地区藏族文化艺术[M].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1997:129-131.

[6]李翎.藏传佛教图像学研究[D].北京:中央美术学院,2002:89.

[7]措那巴·西热桑布.律藏注疏:卷3[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8:54.

[8]廖方容.浅析“造像量度经”中的象征性因素[D].成都:四川大学,2007:72.

[9]刘艺斯.西藏佛教艺术[M].北京:文物出版社,195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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