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舞蹈

2014-10-23 20:33曾秀华
伊犁河 2014年5期
关键词:魔芋蒲公英

曾秀华

至远之念

晨起揽镜自照,感觉又重新活了一回,说起来倒有几分惊悚的味道。可是,真的是那样。

说起来,每个家族的女性先祖如果手拉手,一定能排到天尽头,她们身着不同朝代的服饰,从兽皮到麻葛布衣到丝绸锦缎,若将她们一一入画,画纸堆摞起来也应该有几丈了吧。我所属的这一脉,基因图谱上有一个神秘的封印,一个古老得也许都无法考证的菌丝,在每个新生婴孩,或是在生命孕育之初就被摁上了它暗花般的胎记。

这个胎记的创造者仿佛在米粒上雕刻一般,以同样透明却深刻的笔调写道:因这一基因遗传而患病的概率比其他女性高出三到五倍。这才是一个真实而惊悚的结论,虽然很多时候,我依然存疑,觉得科学不过是聪明人造出的一把尺子,依旧有尺子度量不到的地方。

前一阵,纪录频道播出漫画大师斯坦·李参与的一个名为《超能人类大搜索》的节目,里面讲了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超人现象”:包括电钻钻不透的气功大师;喝下足以致命的水(4.5升)还能再喷出来的“人体灭火器”;能够抓住时速160公里彩弹的“神奇捕手”,科学无法解释这些“超人”的奥秘。再则,即便是艾萨克·牛顿这样著名的科学家,最终也无法避免成为“自然神学”的倡导者。他说,我愿以自然哲学的研究来证明上帝的存在,以便更好地侍奉上帝。著名的进化论者斯蒂芬·古尔德在他的“自然史沉思录”系列丛书里谈到,兰花会为昆虫设下陷阱;没有几何概念的蜜蜂会将巢室建成完美的六边形,从鹦鹉螺到蚌螺的旋壳都按照斐波那琴数列排列美丽的曲线……进化的伟力似有神助。可是,蜜蜂如何知道六边形是没有洞眼、完全不留空白的平面图形,这种图形最接近圆,能储存最大量的蜜?贝壳们以斐波那琴数列排列同样基于这样的考虑,因为那能让它们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可是,是谁告诉它的?是神吗?

然而,我的怀疑主义最终不过是一支自我安慰剂罢了。因为我是凡人,不是“超能人类”,看不出基因遗传何以从我头顶越过的理由——就仿佛逾越节里,被死亡越过的涂了羊羔血的门——科学不讲这个。

小小年纪的外甥女去安徽求学时,就已经懂得嘱咐长辈爱惜身体:看似美味实则“毒物”的东西,一定要从菜谱上永久删除。饮食要均衡,不偏食,不忌食,荤素搭配,粗细搭配,食物品种越多越好;不吃酸渍、盐腌、霉变、烟熏、色素、香精;不喝酒,多吃天然、野生食物,少吃人工复制和精加工的食品;合理进补提高免疫力,某些滋补品如人参、白木耳、红枣等有直接或间接抑癌与强身的功效;在烹调时多用蒸,煮,炖,尽量少吃油炸、油煎食物……她的养生之道很早就被灌输了,很明智地吃,我看着,放心着,也畏惧着。

太多的畏惧让人心生疑虑,生怕一个不小心,那原本蛰伏的刺状黑细胞就被激活了。打个简单比方,就好比寄来的包裹,只要贴有易碎品标志,我就不免会想:经过长途跋涉,怕是已经碎了吧,瓷的骨、琉璃的肉身,碎成了沙砾。即便外观没碎,内部也一定有潜在的裂纹了吧?是啊,潜在的细小裂纹,如同潜伏的死亡微粒,让本就艰辛的生命更加脆弱,随时可能碎成万花筒中的碎片,令人眩晕而又迷惑。

为什么会出现万花筒这个永不肯停歇的物象?对我来讲,万花筒就是世界启动之初那只陀螺——那个在电影《盗梦空间》中屡次出现的陀螺。真实世界里,旋转的陀螺在摩擦力的减损下,迟早会停下;但如果是梦里的那只呢?它永远也不会停!你将永无止境地坠落,坠落在无边无际的梦中无法醒来,就仿佛死亡本身。而万花筒是我生命中不可复制的镜象,能够从容地忆起它,证明我依旧行走在路上,还没有被幽微的死亡花纹困住、吞噬,一切还完好如初,我依旧还在一定的空间和时间里完成着我的人生拼图。

随同父母唯一的一次旅行决定了我人生拼图的主色调。途中,我走失过,因为剪着短发,被警员当做男孩送回父母身边。当母亲背着我进屋的一刹那,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哦,我还是我吗?我是不是真的变成了小男孩?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来自大脑深层的恐惧。那之后,我还曾多次这样想,如果我果真被当做男孩送回,我的意思是送回来的是一个陌生男孩,我的父母会怎样做?因为他们是那样渴望一个男孩。他们会不会接纳他,就像接纳他们真正的孩子?他们会带着他去祖屋,他会在一瞬间拥有那么多的亲人,一个流浪的男孩转眼富足。可我呢?我会去哪里?那个永远流落在外的小姑娘,可能会有九十九种不同的悲惨人生吧。那该是多么地可怕!哦,一个忘记自己姓名和出生地的孩子,一个被父母隐性抛弃的孩子,一个被恶犬追逐的孩子,她该怎么办?这就是我一生的主色调——喜欢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不断地想下去,九连环一般,无数道路,无数屋子,无数个不同的我。

多年来,对世界形而上的想象让我活在一个自由却从不乏味的世界。后来,我和妹妹爱上了一个游戏:由她随便在卡片上写七八个词,我按照词的顺序编故事。连缀一个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让那些陌生面孔在故事中粉墨登场,这需要创造线索、自圆其说——这是一个类似荒野大冒险的过程,每一个词都像等待点亮的灯盏,当所有灯盏都被点亮之后,故事就结束了。昭苏多雨,有时几乎每天一场,当我们被困在屋里,多半时间会乐此不疲地行走在词语的迷宫中,带着自信的绳子,直到找到并打败弥诺陶洛斯①。

与父母的那唯一一次旅行的接下来的结局是,芳龄五岁的我很快就面临了人生第一次凄楚的别离。我被孤单单放在了充满陌生人的孤岛上,这些陌生人是我的另一部分亲人。他们和我有相同的基因、面容和惊慌的神情。这次别离,算一算有一生那么久,回不来的是那个看过万花筒的小女孩。是的,为了抚慰我的惊慌,安抚我不肯停下来的哀绝凄惨的哭号,他们给了我一支万花筒。那天,天上下着粘稠的大雨,我怕他们会将我弃置于雨的沼泽,于是接过了那只纸糊的玩具。

它看上去就像一只单筒望远镜,外面涂着蓝色、粉色与玫瑰红的色块,色块里印着小丑的脸还有包着锡纸的糖果。从那个安着一小片玻璃的筒望进去,里面出现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魔幻世界。当你慢慢旋转,就不停地有美丽的画面出现,有穿着亮晶晶衣服的公主,有威武的马儿,还有巍峨的宫殿。对我来说,那绝对是一次奇幻的经历——那个小小的,却又是无限大的世界,经由眼睛看到,又经由大脑幻想出来,在脑海里就再也忘不掉了。哦,他们是怎么弄的,怎么把整个世界塞进了这个小纸筒。那是一个悬念,也许隐含了我对世界与存在的认识,那就是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王国。endprint

当这个王国遇上科学描述的惊悚未来时——顺便说一句,那个未来也许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远——我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就像孩子停下搭建积木的手。我说,哦,是吗?

我害怕过许多事,就像如今面对镜子,我会想到生命与死亡。

我会给镜子一个微笑。很多年以来,我都是这样做的,给自己一个微笑,让足够的勇气回到身上,要知道,在那之前,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面对。

天下没有注定的事,只有被注定的态度,因为态度决定一切。

至慢之思

那之后的某天,一个梦回到夜晚的自由大脑。我始终认为,梦是过往的意识和记忆的碎片,被大脑重新组装后,随意浮出水面的空间,充满无法先验的新鲜感,类似一个自由的魔方。这个梦魇窥视着、试探着,最终形成风暴,将地面以及内心的所有事物,房屋、花草、海洋一起席卷而去,在遥远的某处落下,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或者我的意识被独自扔下,感伤地漂泊在虚空之中,就像一粒毫无意义的灰尘……

我承认,这个梦掺杂了太多被任意放大的经验,包括对经典灾难电影的画面定格、重组,对世界镜像的总体认知和下意识的放任与扭曲,大脑深层反映出来的其实是焦虑,对未来的焦虑——虽然“那个未来(死亡)也许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远”。哦,焦虑,蛋卷烤焦的“焦”,殚精竭虑之“虑”。

可是,生活更应该是一只新鲜蛋卷才对,咬一口,满口生香,吞下它,充满活力。

我开始留意身边的一切美好。不常去公园的我,爱上了公园里那些老迈的古树,明艳的花朵,刻意为之的水潭,嬉闹不休的人群,还有如云层中偶尔闪过的光线般的鸟。

那些古树的年龄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大。她们中有一种像蕨类植物的,树干呈黑褐色,树皮如麻裹缠,最不起眼,可是春天来临的时候,满树葱绿,万千叶片就像由鸟儿清泉般的歌声变化而来的,一长枝一长枝,形成舞女修长的臂,枝蔓披覆她们羽毛般的身姿,恰如万千枚细密的绣片轻裹,你几乎能透过她们看见大自然缜密的针脚。夏天来临后,她们变得更绿更厚实了,一蓬蓬一丛丛,却依然是细密的、精巧的。与夏天的叶片相比,这应该是在盛大仪式上穿用的更厚实精美的礼服,给乘凉的人们最周到的爱慈。到了秋天,她们一小片一小片的,像倦了的婴孩,默默飘下,伏在大地母亲柔软的腹部,静静地睡去,在冬雪覆盖的梦里化为自然造物永恒的一部分。

漫步在这样的自然园林,你会不知不觉爱上那些自由漫步的人们,他们是你所在世间的一部分,也可能是你在人间的无数分身,正如佛陀所说的,我皆众生。不同性别,不同族别的每一个,你可能是那个正在揽云抱月练太极的老人,也可能是婴儿车里那个被蝴蝶吸引的孩子,也可能是那个正在滑旱冰的维吾尔族少年,或者是那个将一片银杏叶夹进书里的少女……

西公园里的慢生活是我乐于享受的。主路和每一条曲径交叉的小路,都掩映在各种植物中间,修剪整齐的灌木林自不必说,还有郁金香、薰衣草、金合欢、万寿菊等草本植物,白杨、木槿、橡树、椿树、银杏、刺槐、蔷薇等木本植物,据说有近四十种之多或者更多。我最爱西南角的那一小片幽静。在这里,阳光被居民楼遮蔽,显得更加凉爽,花朵也因此更鲜艳饱满,走在鹅卵石铺垫的路上,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你甚至能看清它翅膀上色彩的走向。花瓣轻轻落下,在地上留下一小片阴凉,供匆匆赶路的蚂蚁歇个脚。

全家人聚在公园里,打羽毛球的打羽毛球,跳绳的跳绳,聊天的聊天,享受夜晚来临前的闲适,即便在团场也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一幕。父亲老了,他最爱与我说笑,告诉我他最近见了个什么人,那人说了什么话。然后感叹一声,那么个英雄的人物,最终竟然败给了子女,被送进了养老院,眼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又说一位老朋友要一首老歌的简谱,要我帮忙找一找。忽又说起前段时间我送去的节目票,说他那天专门提前半小时赶到剧院,怕去晚了,让人家让座。他去早点没关系,给人让个座,有什么呢?热热闹闹的一圈人,一起欣赏台上的节目,快乐也因此加倍了。父亲爱热闹,总爱到处转转,看看,伊宁市大街小巷都让他转完了,他就去别的城市转转,北京、上海、杭州、三亚,年近耄耋的他转过的省份超过了他的所有孩子。他说,这辈子,热闹也热闹了,还要再热闹才对。

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黄昏最后一丝光线停留在附近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那儿是一天中唯一能被太阳照到的地方,枝叶间,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大鸟敛翅安卧,阳光下,它的羽毛熠熠生辉,就像一盏由羽毛组成的灯盏,我静静地望着它,直到光线寂灭。

生活就是这样,唯有放慢节奏,方能看到哪怕是惊鸿一现的美好。

至清之鱼

父亲去年在成都住了三个月,他给我打电话晒每天的悠闲生活,还央我年假时陪他去香港、台湾转转。之后,他又问我想吃点啥他好从成都府带回来。我说,现在物流发达,天南海北什么山珍海藏都能买得到,父亲说,那不一样。我想了一下,说,那就魔芋粉吧。几天后,父亲回来,果真带回不少魔芋粉。每回他调了魔芋豆腐,都会打电话喊我去拿。

记得小时候,父亲打魔芋豆腐时绝不允许旁人说话,他自己也不说。水面开始缭绕薄雾时,父亲向锅里徐徐撒入魔芋粉,再滴入碱水。渐渐的,水如清泉涌动,色泽从浓雾状再到浅白到淡紫,不多时,就成了一锅褐紫色的稀粥了。父亲不停地搅动,那姿势就像大神搅动以热气腾腾锅子为中心的天地。锅内的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云雾般绞缠翻滚了,而是浅淡如清风过峡谷,粥却变得越发稠厚了。当粥面上冒出鸽子蛋大小的褐紫色泡泡时,就可以慢慢撤火了。父亲提来清水,默默观察锅面,然后,再搅一会儿,最后用锅铲将整锅魔芋粉划开,伴随着如同春季冰河龟裂的霍啷啷几声后,几瓢清水汇入其中,锅里立刻发出噗啪噗啪的声响,魔芋豆腐成型了,就好像有无数新生的鱼儿在里面扑摆。

少顷,一块块颤颤巍巍、冒着热气的魔芋豆腐被倒入清水桶中。趴在桶上看,一块块亮晶晶的褐紫色魔芋豆腐就像累极了的肥硕大鱼沉在水底,在暗影里轻轻喘息。哦,这来自土壤深处的植物,在历经烘干、切块、敲打、研磨、焙粉,完全袒露纯净的心灵之后,赤足走过沸腾之湖,在碱液通灵般的一记触点之下,重获新生。此刻的她,闪烁着喜悦而温润的光泽,满含哺育人间的祖母般的宽忍与慈爱。魔芋豆腐出锅后,作为掌火小师傅,我和妹妹往往能得到一碗额外的奖赏,那是掉落在锅中边角的魔芋,用调羹分成更小的块,再拌入白糖,或是撒入葱花、醋、蒜末,拌和均匀,就是一碗美味的小食了。endprint

魔芋为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可食用的就是它的硕大块茎了,魔芋子宛如大个儿的荸荠,大的直径可达25厘米以上。

魔芋富含膳食纤维,可帮助清洁体内垃圾。而在古时候,魔芋却被称为妖芋。得名妖芋的原因,我想大约与她的花朵有莫大关系。魔芋花呈肉紫色,形似巨大而粗放的百合,中央擎一杆花萼,花萼顶端状如羊肚菌,且缩瘪丑陋,里面就像正孕育着什么险恶的妖魔。让人想起一些植物身上臌胀的“虫瘤”,迎着阳光,可以看见害虫在里面爬动。魔芋丑陋的疱状花萼却是纹风不透的,就像随时会裂开,蹦出个什么古怪似的。

这副“外星生物”的尊容,又让魔芋有“鬼芋”的名号。

传说上古时期,炎黄大帝与夫人麻婆娘娘走遍神州大地,遍寻可供人吃的各种粮食,以哺育天下。一天,这对神仙眷侣乘着白鹤,来到白鹤洞山上的老虎垭,只见漫山遍野横七竖八倒了不少人,其中老弱妇孺不计其数。麻婆娘娘便叫来当地的土地爷询问,方知是一个来自西边的魔鬼撒下了一种黑果果,因为这里三年饥荒,人们饥不择食,吃了这些果果后,却毒性发作纷纷被麻倒了。土地爷说,要将这种东西变成无毒的美味,必须加一味药,不过这味药掌握在魔鬼的手里。可是,魔鬼死活不肯拿出来。麻婆当即在老虎垭上,垒起七星灶,砍来栗木柴,对着西天焚水煮魔鬼,烧煮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把魔鬼煮成碱水,用灶灰泡碱水煮魔芋,魔芋的麻味素没有了,吃起来美味可口。自那时起,魔芋才得济天下苍生,流传万世。

这则神话最神奇的桥段莫过于烹煮魔鬼,直至得到灶灰与碱水。

说到碱,当下,碱性食物风靡一时,大约因为健康人体的体液大部分是碱性的,酸碱适度恰是健康肌体的根本。然而不良的饮食和生活习惯容易造成酸性体质,酸性体质往往是豢养病疾的温床,也就是通常说的“亚健康状态”。基于这一点来说,魔芋当属有益的碱性食品,对食用肉类等酸性食物过多的人,菜里搭配些魔芋豆腐,可以和缓体内酸碱度。难怪老人常说,常食魔芋身轻体健,多食心头寡,必得搭配荤食,以利于身体营养均衡,这大约就是我国古老饮食文化的智慧与哲学所在吧。

想来,我最初喜食魔芋豆腐并不是知道它的碱性和健康食物的名头,而是源自儿时的美食坐标。那软软糯糯的魔芋粉鱼子,与母亲跟哈萨克族土姬大妈学习制作的奶豆腐不同,奶豆腐透着醇厚丰饶的华美口感,用辣椒、葱丝、蒜瓣炒制,食之,三日不识肉滋味。而魔芋豆腐的滋味却是久藏于味觉深处的灿烂记忆,它的滋味与记忆和情感有关。

如今,父亲再也不用担心调制魔芋豆腐时,有人在旁边大声说话吵醒了魔鬼,女儿们已各自有家,孙儿辈离家求学,身边清静了不少。

我去的时候,泡在凉水里的魔芋豆腐还是温热的。魔芋豆腐比传统豆腐结实,比凉粉紧致,且弹性十足,像极了肥满而滑稽的不倒翁。父亲调的魔芋粉口感很好,有淡淡的植物清香。魔芋热量低、纤维素含量高,最重要的还是它独特的口感。如果说,碱液是魔芋的灵魂,那么,鸭子就是魔芋在世俗生活中的知音,魔芋烧鸭子,绝对算得上是一道人间美味。烹饪过程中吸足了千般滋味的魔芋豆腐,软软糯糯,汁液浓醇,纳入口中,自有千般滋味,而鸭肉也因为有了魔芋中碱的综合,有了一种肥而不腻、令人陶醉的醇厚口感。

生活就是这样,不经意间的一次邂逅,有时候往往蕴含着风暴般的传奇。

至美之简

初春的一个清晨,先生在早市买了一兜蒲公英回来。淘洗干净,甩去水珠,一筐筐晾在了阳台上,于是每间屋子都充满了青草的气味,夜里就如同睡在草坪上。

经过两天晾晒,蒲公英的水汽干了,植株依旧饱满翠绿,金黄的花骨朵仍旧固执地开着,大有顺风播撒万千子嗣的苗头。大姐说,这时候需要杀青和揉捻,经过杀青和揉捻的蒲公英,汁液会更多地锁在植株内,而不是白白流失在空气中,煮出来的茶滋味清新鲜醇。果真,杀青揉捻后的蒲公英体色明显变深,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厚的苦香,我想,那一定是蒲公英体内透明的水分子纷纷破碎而引发的旋风吧,花朵纷纷闭合,成为终于柔软下来的植株的一部分。此时,需要将因为揉压而纠缠在一起的蒲公英一株株分开,稍微卷裹一下,一株株整齐地排放在案板上就可以了。再两日,形如整株用作中药材的蒲公英茶就制成了,你只需要将因为干燥而变轻的蒲公英收进纸箱或者布袋里就可以了。自那天起就有了一周两到三回的蒲公英饮了。

小的时候,我们管蒲公英叫兔子草。若碰到一大片兔子草,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不用再顶着烈日遍地去寻。好在蒲公英是极耐活的植物,不仅耐活,生养也好,一株蒲公英迎风能繁衍百十公里。因为它每粒微小的种子都带着一柄降落伞,所以成功地繁荫了地球每个角落。稍微有点湿气,或一小滴露水,就足够让它那针头大小的种子扎下根来。一到春天,荒败的田野里,最先开枝散叶的,就有它了。蒲公英叶片肥大,形态自然,就像拥有一头浓密秀发的少女,长发垂挂下来,一直披覆到枯枝败叶中间去。而且往往一夜之间就能打下花蕾,再过两日便怒放得满坑满谷都是。就连娇嫩的兔宝宝都爱极了这种富含牛奶般汁液的植物——一片叶子从柄部一直吃到叶尖,就像小孩子吸溜面条一样。

简单生活,多食粗茶淡饭。而粗茶一味中添了荷叶、蒲公英等,不挤占过多资源。

在我看来,青草的气息最是清亮,让清亮的气息留在体内,是一件多么富有诗意的事。顺便提一句,由于蒲公英的锯齿状叶子很像狮子的牙齿,所以在欧洲,蒲公英有“漂亮狮子”之称。一般来说,蒲公英的嫩叶可以拿来凉拌,或者制作成沙拉。花据说可以酿酒,可我总感觉没有整株煮茶来得更完美。

取十多株干蒲公英,清水浸泡半小时,然后大火煮开,小火再煮二十分钟就可饮用了,煮成的蒲公英饮,汤色呈褐红色,微苦。《本草纲目》记载:蒲公英整株入药,可清热解毒,消痛散结。我独爱它清苦的滋味,这也许与我五行属木有关,草木生活原是我向往的。

不知何时,突然悟到:健康源自思想与生活的返璞归真,不追求繁复、甜腻、肥农的欲望,而是强调简约、淡雅、清新的境界。简单生活即是简单思想具体的每一步,由朴拙中的态度,淡泊中的宁静达成。所谓淡泊,首先是一种精神状态,不急不躁,平淡冲和,达到内在精神上的和谐与安宁,爱美爱自然;上升到庄子的哲学层面,便是“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本也”,哦,天地之本乃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其实要做的就是做回自然之子。endprint

草木生活,回归自然,回归质朴,远离饱足肥醴,带来何止是身体上的轻快。简单生活,不负累,无羁绊,像真正的自然之子,这才是人应该有的本色。

春天里,万木逢春,各种树木汁液在以温暖的流速抵达彼岸,以一种惊艳的姿态出现,一片片叶子,如一朵朵浪花激荡着春天的堤岸。

万物之声

春天里,我喜欢上了慢跑。和春天一起奔跑,我希望自己也能像树那样,一天天葳蕤起来,迎来鸟儿,迎来它们的歌声、爱情以及巢。奔跑在大地上,整个世界都在脚下轻轻晃动,晃动,写意而又波光潋滟。沿途,树木以及各种植物陪伴着我,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细数星辰,渐渐稠密。

城市里的树和人一样,有着狭小的生存空间,一律用规矩的方砖圈了脚下的一小片,配合着矩形的建筑,长方形的路。枝叶有人修剪,旁逸斜出的全都芟刈干净,一切都中规中矩。如果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散落其间的树木便是唱诗班的小童了,怎奈伊宁市多数建筑直上直下,没有令人惊叹的起承转合,最多在高度或者宽度上体现着差别,这样的音乐难免流于单调,甚至是枯燥,但在众多树木以不同声部浅吟低唱的诠释下,这座城才未在外乡人眼里败下阵来,而是彰显着中亚核心城市的魅力——那是漫漫戈壁荒漠后的一泓绿荫匝地的清泉。

暮色四合,和声的小童放缓身姿,在夜风中轻漾。白日里晒得几乎要烧起来的叶片,慢慢伸直蜷曲的身子,发出小鱼般的喋喋声,散发着干爽清洁的气味。和南方的树木不同,北方的树木,叶片更厚更密,可能也因此更能遮阴,难怪南方客人来了都会说,啊,阳光耀眼,空气炽热,树荫下却清凉得很。在南方,树荫内外都是一样的闷热,大约因为南方的空气湿度大,那饱含着细小水分子的空气令热连成为一个稠密的整体,热整个贴敷在人身上,令人无法畅快的呼吸;而北方的干燥让水汽迅速蒸发,阻断了热源,因此树荫下相对凉爽。

夜里,万物静默如谜,暑热随风消散。我开始了新一轮的奔跑,喧嚣褪尽,思绪如同吗哪②般生长,又似繁星在野,清晰可辨。突然想起白天妹妹打来的一个电话,她说她的新头发长起来了,矮矮的发桩,就像新刈的草坪。

新发重生,这原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且听人说化疗后重新长起来的头发,会更加乌黑浓密,还略带些卷曲,大约因为药物改变了细胞,或者是基因。可我眼前却浮现出妹妹去理发店时眼底的那份落寞,以及她拼命想掩盖那份落寞做出的努力。当时,理发店里没有别的顾客,店主兼理发师是位女性,人很和善。听说和我同来的女伴要剃掉一头长发时,理发师没有显露出丝毫惊讶,只是在转身拿工具时,手指暴露出一丝犹疑。我松了口气,从心底里感激她的淡定。

妹妹半躺在椅子上,听由理发师的摆布。理发师熟练地帮她洗干净头发,用厚毛巾吸去水分,再用吹风机吹得半干。开始用推子了,推子沉稳地朝着发丛深处嗡嗡嗡的杀伐过去,缕缕发丝如尘埃掉落,当发丝落尽,我的心也萎落到尘埃中去了。妹妹却笑了起来,看看那个人,她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像不像个俊俏的小尼姑?我和理发师也笑了,说,果真,还真是俊俏。我笑着拿出准备好的假发,理发师接过去,照着镜子为妹妹戴好,问:挽成什么样式?她问。丝毫没有因为那是假发而有片刻迟疑,按照妹妹说的,理发师从耳背后撩起两绺,一路轻柔而熟练地挑起、扭缠,直到枕部,再用皮筋固定,然后歪着头欣赏自己的杰作。成了,她说。我永远都会记着这一天,记着妹妹想落而未落下的眼泪,以及她戴着假发走在我身边时的沉默。当然,还会记着理发师手指微颤的那一刻。

妹妹用手机发来照片,照片里的她是几秒前的她,眼里满含笑意,短发如鸦。

即使在病中,妹妹亦是爱美的。她见人家绣十字绣,便也买来绣品,坐在病床上,一针一线地绣。她说绣着花草就忘记恐怖的药液在体内游走了。每二十一天一次的化疗,就像放猎豹进玫瑰园里捉野兔一样,最后,要花极大的力气修补玫瑰园。六次化疗,仅手指和脚趾甲上就留下了刀刻般的突起,就像树的年轮,纪录着六个拼死度过的寒冬或六次劫难,每一次都是把人打入无法呼吸的臭泥潭,食不甘味,痛不欲生,再一次次拱着身子露出芽孢,拼命从泥潭中探出头来,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挣扎出来,也是在这样的苦痛里,妹妹花了二十多天时间,绣了两只红色的抱枕给我。她怕沾染医院的晦气,两只抱枕都是从医院回来之后在病榻上绣的,因为抱枕布料较厚,绣起来十分费劲,以至于右手食指和拇指肿得捏不住针,被我发现,强令着歇了几日。

绣好的两只抱枕非常好看,正宗的中国红枕面上,一只绣着顶戴花翎身着大红袍的新郎,一只绣着凤冠霞帔一身嫁衣裳的新娘。新郎那只上书天地良缘,新娘那只上书百年好合,两人皆戏曲人物打扮,男的好似状元郎,女的恰如美娇娘,正在巧笑言兮作揖拜堂。我舍不得用,想要收起来,妹妹却不允,当天下午就填好枕芯,摆在了沙发上。四角娇憨微翘的抱枕,更显精致,为房间增色不少。

十一月,妹妹踏上盼望已久的回乡之旅,家有稚子,万般牵挂。相隔八千里地,不知何时再见。好在我们已懂得更加珍爱生命。

大地静默,我依然在路上。

注:

①弥诺陶洛斯:希腊神话中住在克里特岛迷宫里的半人半牛怪。

②吗哪:《圣经》故事中的一种天降食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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