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坏血统”

2014-10-23 01:30王以培
金融博览 2014年10期
关键词:法兰克兰波法兰西

王以培

作者的话:学习法语和法国文学多年,收益良多;许多佳作爱不释手,常读常新。机缘巧合,偶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说说法兰西的民族性,看看他们一以贯之的“特征”与“品质”究竟是什么?

苦思冥想,灵光乍现,我发现法兰西民族最大的特点就是其本身充满悖论。

作此文以飨读者,按时间顺序,论述其各个历史时期的内在冲突与悖论。

兰色西边是什么?是一片海,或一种颜色?法兰西的品质与颜色,要我说不属这世界,属于另一个维度,另一重空间。难怪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看见“海滨墓园”会说:“这平静的屋顶有白鸽荡漾,透过松林坟冢,悸动、闪亮!”而诗人兰波说:“我是另一个。”“我精神的混乱是神圣的。”诗人是这样,法兰西也是如此:有如一个嬗变的女子,谁知她忠于谁?忠于“自我”?可连她的“自我”也莫衷一是,自相矛盾。谁又能把握她的奇思妙想,将她缥缈的心思一览无余?或许她的光就是暗,冷漠即热忱,也未可知。难怪诗人魏尔伦发出这样的感慨——

哦,忧愁,忧愁曾是我的灵魂,为了,为了一个女人。

而当世人将魏尔伦尊称为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却又“反戈一击”:“象征主义,没听说过,大概是个德国字吧。”

辜鸿铭先生在总结各国民族性时曾说,美国人博大、纯朴,但不深沉;英国人深沉、纯朴,却不博大;德国人博大、深沉,而不纯朴;法国人没有德国人天然的深沉,不如美国人心胸博大,也不如英国人心地纯朴,却拥有这三个民族所缺乏的灵敏;只有中国人完全具备了这四种优秀品质。辜先生的结论我完全赞同。只是说到法国人的“灵敏”,让我想起法文中的sensibilité(善感性);伴随这个词一同出现的,总是让·雅克·卢梭,而卢梭一出现,身后总跟着伏尔泰的“幽灵”。

如果你说法兰西最多愁善感,她也最理性;如果你说她最纯洁,她也最荒淫;如果你说她最传统,她也最革命……而沿着这个思路深入探寻,我终于发现,试图以单一特质来概括总结法兰西是徒劳无益的;我看法兰西,处处充满悖论。而与其说她自相矛盾,不如说她的对立双方是一体。

溯根寻源,话就从这“说不清”说起。

“我受雇于谁?崇拜哪一种走兽?攻击怎样的圣像?

坚持怎样的谎言?在怎样的血液里行进?”

——兰波《坏血统》

根据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的记载,最早生活在现今法国这片土地上的有好几个民族,后来罗马人将这些民族统称为“高卢人”。法国的历史学家也通常认为,很久以前,他们的国家就叫高卢,这里的居民,就叫高卢人,俗称“高卢雄鸡”。而正是这只高傲的“雄鸡”,自从诞生之日起,便遭逢不可避免的“内在冲突”与宿命。

公元2世纪前,罗马帝国开始入侵高卢。公元前1世纪,恺撒大帝征服了高卢全境。据史书记载,罗马人的征服,让高卢人感觉“天塌了下来,掉在他们头上”。当时,高卢阿维尼部落人的首领维金格特里克斯(Vercingetorix,约公元前72年~公元前46年)曾率领高卢人奋起抵抗,但最终失败被俘,于公元前46年在罗马被恺撒下令处决。

而此后的高卢人从罗马的先进文明中汲取营养,形成了“高卢—罗马文明”。在当时,高卢会写字的人都叫作罗马人,而无论愿不愿意,他们与罗马帝国及罗马文化已密不可分,水乳交融。尽管他们还会偶尔使用“祖国”(patria)这个词,不过这个词在当时也是指他们所居住的城邦或罗马帝国的某个地区,与当初的“高卢”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从公元4世纪开始,由于基督教的确立与发展,高卢人的这种罗马文化意识更加深入、强化。

好景不长,这一“高卢—罗马文明”日后接二连三地遭遇蛮族入侵而被摧毁殆尽,其中就包括三个日耳曼民族:法兰克人、西哥特人和勃艮第人,他们先后入主高卢,建立了野蛮国家。直到公元5世纪末,罗马帝国在奴隶起义和蛮族入侵下崩溃,法兰克部落征服了几乎高卢全境,建立了法兰克王国。而法兰克人并非特洛伊人的后裔(曾有中世纪的历史学家这样认为,后被确认是错误的),他们其实就是入侵的日耳曼人,属蛮族之列;也正是他们摧毁了帝国的罗马文化,开启了漫长黑暗的中世纪。

追念往昔,可想而知当年高卢人被恺撒大帝挫伤的自尊心;而现如今,这种与生俱来的伤痛、屈辱,仍旧隐隐刺痛法兰西敏感的神经与民族自尊,波及无数男男女女的心灵。无可否认,法兰西文化和国家的起源,都得归功于侵略者。即便法国的文化史学家也这样认为。事实上,法国文化的“史前史”,正是由高卢、罗马和法兰克这三个层面组成的,它们好比地质上三种不同的岩层叠加。而我想,法兰西的内心也是如此,时常怀念自己纯洁、高贵的高卢祖先;而每当此时,被异族侵占、征服的屈辱与伤痛却又难以释怀。其实,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所谓“纯粹的种族”,“纯净的血液”只在想象而非现实之中存在。

法国历史学家帕斯基埃(Etienne Pasquier,1529年~1615年)在1560年发表的《法兰西研究》中写道:“那些法兰克人到达高卢之后,就成了这方领土的主宰和主人。”随后他又论述道:“这些战败者(高卢人)沦为奴隶,战胜者(法兰克人)将土地留给他们,却向他们征收各种苛捐杂税。”后来的历史学家也反复提到“在这个国家里,有两种不同种族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曾被说成是高卢人对法兰克人的一种报复,他们试图将贵族阶级遣回到“法兰克尼亚的丛林里”,的确,后来当这些贵族移居到莱茵河北岸之后,他们与高卢人不同的民族性就充分暴露出来。

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整个法兰西被纳粹德国征服,巴黎沦陷。偌大一个骄傲的民族一时间万马齐喑,哀鸿遍野,只有一位“小王子”从天上洒下点滴甘霖——《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当时作为法国战区飞行员屡屡执行任务,而最终他将《小王子》献给了一位好友——“因为这个大人住在法国,那里正忍饥挨饿,此时正需要安慰。”

然而,并非所有法兰西的儿女都这样仁慈,这样温情脉脉;他们“安慰”祖国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施以温情的泪水,也有的在伤口上撒盐。《恶之花》的栽种者波德莱尔就在他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中,以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出现,声称自己没有朋友,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至于祖国,我甚至不知道她坐落在什么地方。”更有“不肖之子”兰波在他的《地狱一季》中,恶毒诅咒自己的《坏血统》——

我的祖先是高卢人,蓝白的眼睛,头脑狭窄,在战斗中笨手笨脚。我发现我的衣着和他们一样粗俗,可我从不在头上抹油。

高卢人剥兽皮,在草原上纵火,曾经是那个时代最无能的种族。

从他们那里,我继承了偶像崇拜和亵渎爱情,哦,所有的罪恶,愤怒、淫荡——绝妙的淫荡——尤其是谎言和懒惰……而后只能备受奴役,乞丐似的忠心让我伤透了心:罪犯如同被阉割过的人。至于我,还算完好,不过这对我来说无所谓。

很显然,我一向属于劣等宗族,不懂什么是反抗。我的家族从来不会造反而只会掠夺,就像狼群对待他们尚未咬死的牲畜。

瞧,这是怎样的逆子,怎样的“陌生人”,他们何以这般残忍、恶毒地对待自己和自己的祖先?究竟是怎样的伤痛,怎样的流离失所,才能造就出这样的“伟大的病夫、伟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兰波自诩)与漂泊者?

而在这高贵的“坏血统”里,又包含着怎样的幸福,怎样的痛苦,怎样的爱恨情仇,过去未来,生生死死?所有这一切,究竟出自后天的邪恶,或先天的“坏血统”?而这杯自酿的毒液美酒谁来痛饮?痛饮之后的疯狂沉醉谁来承担,谁来分享?若不借助创造、激情,信仰与革命,这千年凄苦哀愁又该如何排遣,如何化解?

还是照兰波《坏血统》里的话说:我所说的,来自天意。我心里明白,如不用异教徒的话语,便无法说清,因此,我宁愿沉默。(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师,《兰波作品全集》、《小王子》译者,文中诗句为作者翻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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