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给我三天时间

2014-10-31 19:19徐景辉
阳光 2014年11期
关键词:老陶小兰脑袋

一个多小时后,老陶已经站在大锅盔山脚下了。从昨天傍晚开始,暴雨足足下了一夜,下乏了的天空显得有些疲惫,一脸灰蒙蒙的表情。老陶望了一眼半山腰飘浮的残云轻雾,估算着时间和体力,心里有几分打憷。山间小路本来就不经常走人,灌木和荆榛直绊腿,雨后的泥泞无疑会增加许多困难,加上自己毕竟是小六十的人了,年龄不饶人。年轻时读小说《林海雪原》,很羡慕杨子荣等剿匪小分队穿越大锅盔的情景,每次走过大锅盔,都有“穿林海跨雪原”的壮志豪情油然而生。要是倒退三十年,这二十几里山路,他一撒欢就过去了。现在不行了,感觉身体就想是一架运转到了寿数的老机器,零件都该报废了。他想在彻底报废之前,让这把老骨头再为他效一把力,不为别的,就为当年他对小兰姑娘有过承诺。当警察的,一诺千金。尤其他是个从警三十八年的老警察,不能退休了还没兑现诺言。他本来以为要留下遗憾,没想到机会来了。既然老天厚爱他,给了他这次机会,就不能错过,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穿过大锅盔,到黑瞎子沟去看看,看看后山密林里那个神秘的牧羊人是不是郑大脑袋。十六年了,郑大脑袋已经在他心里结了个铁疙瘩,沉甸甸压在心里,怎么都挪不掉,让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实。

走进山路的时候,沙啦啦泛起一股风声,阴森森的,让他一阵浑身发紧,头发都奓了起来。这才意识到,一个人毕竟有些势单力薄。他本能地捏了捏腋下,硬硬的,是“大五四”。这家伙很给他壮胆,他用力咳了一声,给自己提提神。“大五四”虽老旧,但管用。内勤小张让他带上“六四”,轻便些。可他习惯于用“大五四”,他清楚,穿越锅盔山,山里的野猪什么的不少,一旦遇上猛兽,还是“大五四”射程远,杀伤力也强,更重要的是他从警之初就用“大五四”,顺手。

锅盔山的树木高大且密集,雨后的林间路黑阴阴的,除了偶尔的风声,就是鸟声和远处野猪的叫声。一个人走在黑阴阴的崎岖山道上,总有些孤独。他遗憾没能带上小张一块儿来,要不是局里临时来了点儿任务小张抽不开身,他也许会带上小张。小张虽然常和他的看法相左,可有个人在身边就会少些孤独和寂寞,况且小张也只是在耳边聒噪,说他这个力不该出,那个苦吃得也没必要,好像他真的老了,一点儿用也没有了。尽管小张是关心他,可他心里还是别有一番滋味,毕竟老了。到了退休年龄就是老的证明。话又说回来,小张毕竟年轻,有学历,脑子灵活,遇事更有逻辑能力,这是干警察必不可少的,去黑瞎子沟正用得着这种精明的脑袋瓜儿和逻辑能力。局里正培养小张,据说局里内定他的下任就是小张,让他接手这个案子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局里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下了任务,且是直接下给小张的,其他警员都在片儿上,没办法,只能独自前往。

小张弄不清他要去黑瞎子沟干什么,老陶也没对任何人说。因为那人是不是郑大脑袋还只是个猜测,他不想也不能兴师动众。小张公开反对他去黑瞎子沟,这条路太长,山道又不通车,太耗体力,重要的是一个人走那条路很危险。小张担心他的身体,更担心他的安全。可老陶毕竟是老陶,是公认的犟眼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认定的,就一定要去做。如果那人真的是郑大脑袋,他从警一生,就没有留下一个积案,他可以一心无挂地退休了,对得起这身穿了多年的警服。

郑大脑袋这桩案子是他心底的旧账,局里新来的警员不知道,老警员也大多把郑大脑袋的事淡忘了,可老陶一直没忘。小张搞不清老陶一大把年纪为什么还要受这个累,走二十几里几乎无人敢走的山路到底是为哪般?老陶清楚,他就为了郑大脑袋,为了小兰,也为了自己的承诺。

三天前老陶就该退休回家了,可老陶没退。局领导找他谈话,按照户口本上的年龄,老陶正好是这一天退休。局领导问他退下来后有什么打算,是颐养天年还是到哪个单位做个保安再挣一份工资?对局里有什么要求?老陶想了想说:“孩子都在外面工作,老伴也还结实,有一份退休工资够过日子的了,没要求。要是局领导能给我面子,能不能再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三天后我一定脱下这身衣服回家。”

“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局领导问。

“没有。真的没有。”老陶说,“这三天我需要穿这身衣服,这身衣服管用。”

局领导清楚,警服对一些人有威慑作用。已经给过老陶三天时间了,按理他六天前就该退下来,他曾提出要求,三天后退休。三天过去了,老陶又提出三天,局领导觉得老陶有什么事,老陶不说,局领导也没好多问,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觉得老陶这个人要退休了,还提出这么个要求,有些怪怪的。再等三天又会怎么样呢?领导心里画了个问号,临走时对所里的人交待,老陶还没退,还是你们的所长。领导没说只给三天时间,怕这三天老陶真的有什么事,所里警员不好调动。

老陶就想用这三天时间去黑瞎子沟,看看那个神秘牧羊人是不是郑大脑袋。

老陶一根筋,说做什么不隔夜。老陶的老伴已经习惯了,老陶提出要去黑瞎子沟,换个女人会说:“你这么大年纪,还闯大锅盔,不要命了?”肯定会反对。熟悉老陶的老伴,根本就没搭腔,知道反对也没用。反正你要退休了,剩下这点儿时间你爱咋折腾就咋折腾。

老陶知道老伴不搭腔就是无声的反对,老陶只是嘿嘿一笑。老陶对家里人从来没脾气。老陶知道家里是他的大后方,前方能不能打胜仗全靠后方支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后方增援部队。老陶清楚,老伴是理解的。老陶从警三十八年了,从黑发小陶到白发老陶,警服穿坏了多少身,始终还是个包片民警,用局里同行的话说,还是个大头兵,功没立过,奖也没拿到,连值得向人炫耀的政绩都没有。很多人都同情老陶,人前背后说老陶不过就是学历低点儿,没经手什么大案要案,其实他挺认干。言外之意,老陶明白。老陶不争,最主要的原因是老伴支持。老伴说大头兵就大头兵吧,咱这派出所最大的官就是所长,你就是争来也不过是个小所长,当片警也不错,你看这些乡亲,见了我都亲。老陶就知足了,大锅盔一带的乡亲们热爱他,连他的老伴都受到人们的尊重,就是对他的认可和嘉奖,就是他的最高荣誉。

三十八年了,他对周边村落的乡亲们几乎烂熟于心,这里的乡亲们都熟悉他,大人孩子,只要见了他,一律都喊他老陶,都会邀他到家里坐坐。大山沟里的乡亲们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更没见过多大的官儿,大官儿不到这里来。尤其是那些偏远的村屯,老陶就是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儿,老陶的头上顶着国徽呢。国徽就是政府。村长管不了的,或者找村长也解决不了的,都找老陶,老陶都管。包括两口子打架,分不出里外,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说到最后,就找老陶评判。清官难断家务事,一般人不愿意管家庭矛盾和纠纷,尤其两口子的事,村长听了躲得远远的。可老陶不怕,老陶知道自己不比包公有本事,可他敢断。他断两口子的事有一套,先是听两口子各说各的,然后老陶就一顿训斥,说多大个事,两口子还讲他妈什么理,好好过日子是最大的理。再闹我收拾你们,信不信?都说老陶这办法太粗,没什么技术含量,可非常管用,两口子真的就不再闹了,再见老陶,都亲亲热热,感激老陶调解了他们的大矛盾。其实,老陶清楚,乡亲们之间的事,多是鸡毛蒜皮,两口子更是芝麻绿豆,能有什么大事,大事都归国家领导人管着呢。所以,老陶一律压制。老陶这种压制很奏效,那些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村干部的人,见了老陶,一律规矩。在他包片的几个村子,只要老陶喊一嗓子,那就好使。老陶是他们的定海神针,只要老陶往那儿一站,十里八村,谁都翻不了大浪,再地痞的小混混儿,见了老陶也得远远躲着走。老陶包片的村子,多少年都没发生过重大上访案件,就连乡镇干部都说,老陶牛性。其实,老陶清楚,他们不是怕他老陶,是怕这身衣服,怕他怀里的二斤半铁疙瘩,说穿了,他是执法者,百姓虽然大多不懂法,但他们怕犯法。这身衣服和铁疙瘩不是他的护身符,而是代表法律、公平、正义和良心。有了这身行头,老陶就感到自己很强大。老陶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没念多少书,老陶上学的年代,正是十年“文革”,学校讲的是“九年一贯制”,从小学到九年毕业,实际上只相当于现在的初中,而且还是天天念毛主席语录,除了毛主席语录,就是鲁迅的几篇文章。除了当几年兵算是长了些见识,他有时自卑不如现在的年轻人学得多。正因如此,他用加倍努力来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他喜欢警察这个职业,大伙儿都敬重警察,自己就没有理由不努力工作。不管谁找他,他一律有求必应,谁家有了大事小情,他一定到场,他的工资除了随人情礼份所剩无几。关不关警察的事,只要找到他,他不会说半个“不”字。

一次,他去岭前村,一位小伙子叫住了他,他问什么事,小伙子吭哧了半天才说,他处了个对象,刚处三个月,那姑娘就要吹灯拔蜡,理由是嫌他穷。看小伙子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老陶猜测那姑娘一定长得很漂亮。小伙子拽住老陶,要老陶管管,嫌贫爱富行吗?嫌贫爱富不过是道德问题,不犯法也不违反《治案条例》,老陶更不是断案子的法官,警察管不了婚姻恋爱的事。可小伙子找到头上,老陶是片警,既然乡亲们有困难找到他,他就管定了,一拍胸脯说:“这事我管了!”为此,他花费半个多月时间,走十几里山路,跑到姑娘家劝说了六次,讲了很多大道理,比如眼下穷不等于今后穷,家境是个条件,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小伙子能干人品好等等,讲得老陶嘴丫子冒白沫子,那姑娘只是一句话,“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将来的日子过不好我找谁去?”这句话把老陶噎住了,没敢再打保票,他清楚这身衣服能管得了治安,管不了姑娘的将来,再说,这身衣服他能不能穿到她的将来都不好说。姑娘一副铁了心的样子,他猜测不仅仅是嫌小伙子穷,可能还有别的因素。老陶最终没能说服那姑娘回心转意,但老陶说服了那小伙子。

“要争口气!”老陶拍着小伙子的肩膀安慰说,“男子汉,干出个样子来给姑娘们看看,咱这大山就是百宝山,你想种植点儿什么,养点儿什么,只要你有门路,我帮你协调。到时候,不愁那好姑娘不主动找上门来。”

“行,我干!”

小伙子听了老陶的话。老陶真的就帮他张罗起一个蘑菇大棚。他当时还夸小伙子挺有骨气,将来一定会有出息。那时,他只知道他叫郑连山,后来才知道大伙儿都叫他郑大脑袋。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小伙子表面听了他的话,心里并没放弃那姑娘,竟然做出极端事情来。老陶后悔自己心粗。

“郑大脑袋,你就是钻到土里我也要把你找出来弄个清楚。”

老陶不止一次这样发誓。这也是他当年面对痛不欲生的小兰姑娘许下的诺言。十六年了,老陶每一天都活得不轻松,就因为那个郑大脑袋。尽管案发时郑大脑袋并不在他包片的辖区,可小兰姑娘是他辖区的人,郑大脑袋毕竟也是他片上的户籍人口,他发了海誓。

“答应下的就要去做。”这是老陶多次对小张等人讲过的话,“因为我们是警察,说话要算数!”

穿过一片谷地的时候,老陶渴了。老陶钻山从不带水,他很快找到一处泉眼,掬了几捧喝了个痛快。不知什么时候,太阳露了出来,已经升到头顶。许是走得急了,感觉林子里有些闷热,是那种带着水汽的闷。老陶估算时间还够用,就在泉眼边的石头上歇息下来,喘喘气儿。头上是茂盛的柞树枝子,给他挡出许多荫凉。泉边不到两米远,趴着一条黑乎乎的蛇。老陶知道这是蝮蛇,是大锅盔山中最毒的蛇,当地人都叫它土虬子。老陶没带防蛇药,一旦惊动它受到攻击就可能致命。老陶小心地向后退了一步,起身上了路,顺手在路边折一根很结实的柞木棍子捏在手上,边走边用力抽打路边的草丛,打草惊蛇。

下山的路自然很快。又是一股凉风掠过树梢,泛起簌簌声,像行军队伍齐刷刷的脚步。老陶的头发又奓了起来。老陶曾听人说起,这一带曾是当年抗联五军和四军联合西征回返时的作战地。那是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九日深夜或二十日凌晨,战斗异常惨烈。战士们突围之后,发现冷云等八名女战士被敌人紧紧咬住。身后是狰狞的日军,前边是乌斯浑河。正是深秋,偏又遇上这一年秋雨大,河水暴涨,水面比往常宽了许多,也深了许多。八位女战士处境极度危险。为了不被俘受辱,八位烈女毅然选择投河,结果,湍急的河水吞掉了八条如花似玉的生命,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八女投江”。

莫不是这些英魂还在?老陶抹了一下头皮,骂了一句自己。共产党员是唯物主义者,不能信神信鬼。再说,快六十岁的人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哪能听见风声就害怕?他摸了摸腰间的“大五四”,很壮胆,也有了几分力气,立马快速向山下奔过去。走到山下的时候,脑子里还响着当年的枪炮声和人喊马嘶。要是自己当年处在战场上,面对如狼似虎的日军,肯定会拼上这条老命。他想。

“这个该死的郑连山,怎么就一门心思在小兰身上,一根筋,死脑瓜骨。”

老陶一边嘀咕,一边加快了脚步。话又说回来,小兰确实是个好姑娘,不仅人长得清俊,还知情知义的,也能干,左邻右舍人见人夸。当年他曾劝了六次都没把她劝到郑连山身边,还以为她是个嫌贫爱富图虚荣的俗女人,凭着郑连山膀大腰圆的壮小伙子,还有什么理由嫌弃他?直到发生了后来的事情,老陶才对小兰姑娘刮目相看。

老陶几个月前就可以提前退休,因为老陶的心脏安了起搏器,局领导已经考虑了他的身体状况,政治处和组织部门也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他可以到局里办退休手续。就在他要退休的时候,新局长上任,到大锅盔派出所来例行检查,同时也推进警务改革。局里的方案是把分散的警力集中使用,改掉派出所,设立分局,可以减掉一大批机关内业警力,同时又要把这些警力分驻到每个村屯设立的警务室,实行“大警网,小分局”体制,布下天罗地网,最终实现警情案情双双下降,社会治安根本好转,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就出现几个派出所合拼成一个小分局,合拼掉一大批所长,局里就考虑让岁数大的先退下来。可老陶当时不是所长,裁撤所长的名单里没有老陶。

事情也是巧合,新局长到大锅盔那天,老陶正在片上。镇郊的小村要修一条水泥通乡路,要拆掉一家占道的木板棚子,被拆村民嫌补偿太少,怎么也谈不拢。中央三令五申禁止强征强拆,弄得施工方和投资方都很无奈。村上耗得起,施工单位耗不起,为了一个板棚子,一大帮子人上不了工地,人吃马喂,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包工头子有些吃不消,就开始顶着压力抵近板棚子施工。施工队此举也是给乡镇政府施压,希望尽快解决问题,否则他就会追加施工成本。新局长进镇里,必须从这个村经过,正赶上那村民躺在施工铲车前发飙耍泼,打着滚说:“有本事从我身上轧过去!你们欺负我们小老百姓,不给够赔偿款,谁也不行!我就死给你们看看,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一些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一些小青年跟着起哄,弄得场面越发的乱,把进出镇子的路都给堵住了,来往的车辆过不去,憋了一大溜。新局长下车看了半天,才弄清是拆迁扩道纠纷,正想怎么没有人管管,就看见几个工作人员过来拉扯那人,那人越发的横在铲车前要死要活。几个工作人员显然无能为力了,这时,老陶一头热汗从人群里挤出来,冲那躺在地上的村民使劲吼了一嗓子:“你他妈给我滚起来!什么事好说好商量,这算怎么回事?把路都给堵上了,滚起来!”那村民乖乖从地上爬起来,什么话都没说,挤出人群走了。新局长看了这一幕,很是费解,这人躺在地上的劲头像是滚刀肉,怎么见了老陶就老实了?

回到派出所,新局长问老陶:“你挺有力度,都说村民工作难做,你竟然是一句话的事,哪来的绝招?”老陶憨憨地笑了,说:“我从警三十八年了,这十里八村的人,差不多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新局长说:“他可是要赔偿的,你一句话能搞定?”老陶说:“赔偿已经给了,他无非是想多要几个,这是百姓正常心态,能多要点儿就多要点儿,你要是依了他,也就依了,只是对别的征拆户来说就不公平,这种人就得喊一嗓子。咱当警察的,只要心摆正了,说话就服人。”

就这“心摆正了”一句话,打动了新上任的年轻局长。后来聊起来,才知道老陶再有三个月就退休了,论身体状况,现在也可以退。新局长心生感慨,说像老陶这样的老警官,是警界的财富。再聊下去,新局长得知老陶不过是个片警,心里颇有些滋味儿,在警界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大头兵,且有这么好的群众基础,真是难得。回到局里,召开了党委会,一商量,就把大锅盔所长调到分局任局长,一纸任命,老陶接了所长,正科级。老陶意外得像做梦,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马上要退休了还升了职。老陶心里明白,这是局领导颇有人情味儿,提他正科再让他退,就可以多拿一点儿退休金,他在警界干了这么多年,领导总算看在眼里,没白干。

三个月很快过去了,局里打电话通知他说局领导要跟他谈话。他清楚,这是要他正式退休了。负责跟他谈话的是老领导,老领导按惯例问他有什么要求,他正有一两件事没处理完,就说,“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然后我就脱下这身警服回家。”他说得很轻松,其实,穿了一辈子的警服,哪里容易脱下来,这里有警官的重量不说,更多的是他对这套服装倾注了一生的感情。老领导不知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感觉该退休就得退休,还提出再干三天,不太严肃,还差这三天吗?就算按户口差这三天,也不该这么做吧?考虑他一大把年纪,在公安干了三十八年,还是答应了他。

他争得三天时间,其实是为了做两件事。这两件事都是为小兰姑娘。他答应小兰姑娘三件事,还有两件未完,估算这三天内可以完成。

第一件事,就是齐老太太。齐老太太是齐兴光的母亲,小兰的婆婆,跟小兰一起生活了十六年。齐老太太只有齐兴光一个儿子,自两年前齐兴光死后,再无依靠。小兰要嫁人,要带她一起出嫁。小兰要嫁的男人也姓齐,叫齐振泰,也是个转业兵,曾娶过一房媳妇,三年前突发心脏病去世了,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在县城里读寄宿初中。齐振泰已四十出头,开着一家小型木器厂,虽不大富大贵,跟乡亲们比起来,日子也还说得过去。片警什么都得管,老陶曾多次去齐振泰的小厂子检查流动人口(雇工)和安全生产及防火等事,一来二去就和齐振泰熟了,知道他一个人既要管女儿上学,又要带厂子,里里外外累得要命,该办一房媳妇,至少对他的生活能搭把手,缓解缓解压力。老陶正琢磨哪里有合适的,齐老太太主动找上门来,要他帮忙给小兰姑娘说亲。老陶脑子里一动,刚好想到齐振泰,随即又否定了。因为小兰虽然嫁到老齐家十六年,可谁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齐兴光根本行不了男人之事。老陶觉得小兰毕竟还没开怀,嫁一个带着十五岁女儿的小厂老板,怎么说也有些亏。

齐老太太却有些急不可待,她说:“老陶你就行行好吧,我这一大把子年纪了,我儿子也走了小三年了,不能再拖累她了,她也快四十了,再不嫁,这辈子就是一朵不能开花结籽的老枯秧子了。”

这话触动了老陶。

齐老太太的儿子瘫在炕上近十四年才撒手人寰,小兰姑娘始终如一照顾他们娘儿俩,不要说是一个年轻的媳妇,就是亲生闺女能不能做到都得两说。方圆十几里内都知道小兰姑娘的事,都夸小兰姑娘,可无论怎么说,也小四十了,尽管齐兴光从倒下那天起就不再是真正的男人,以前他们有没有那层关系也只是从前,在乡下人眼里,小兰也是嫁过人的,是小寡妇。老陶试着做了个媒,没想到,齐振泰非常乐意。尽管小兰姑娘不想再嫁人,可齐老太苦口婆心一顿劝,小兰最终同意出嫁,这让老陶多少有点儿意外。

老陶心里毕竟不轻松。能不能说成亲事姑且不论,老陶心里的旧账却让他心口隐隐作痛。郑大脑袋还逍遥法外,只要郑大脑袋一天没归案,他的心里就像扣着一口大铁锅一样又沉又闷。尽管他以前的身份不是刑警,可这事毕竟涉及到他管片警区内的人,况且他当年曾在小兰姑娘面前夸下海口,如今他不仅仅是片警,还是所长,尽管是退休前给他的安慰,可作为派出所长,更觉得答应的事情没能完成,心里愧成个大疙瘩。

一切都进行得比较顺利,可令老陶没想到的是,婚期临近的时候,小兰和齐振泰闹起了矛盾。都知道半路夫妻难处,但不能还没过门就鸡争鹅斗。老陶生怕再出什么差错,齐振泰无所谓,小兰姑娘伤不起。老陶分别找到齐振泰和小兰,一了解才知道,没什么大事,但也不是小事。小兰姑娘想办一个简单的婚礼,理由很简单,都是二婚,双方条件又有限,不必在结婚这件事上浪费钱财。齐振泰不这么想,他清楚小兰在齐兴光家十六年是怎么一回事,他要为小兰办一个像样的婚礼,当年那场婚礼让小兰有始无终,这一次他要让她体面一点儿,人生总得有这么一次。齐振泰已经发下通知,只要亲戚朋友来凑热闹,一律不收礼。小兰还是不同意,老陶清楚,二婚和省钱不过是小兰的一个托辞,她心里很可能还残留着十六年前那次婚礼的阴影和恐惧。十六年前,如花似玉的小兰姑娘一大早就穿好婚纱,在亲人和伴娘的陪伴下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然后她等着新郎的轿车来接她。可是,那接亲的车迟迟没来,来的却是送信的小轿车,送来的是让她不能接受的噩耗:新郎倌齐兴光出事了,已经送进了医院,让她有心理准备。那一瞬间她以为齐兴光已经死了,她没进门就要守望门寡,她才二十一岁,怎么能接受?

小兰姑娘当即脱掉婚纱随送信车到医院,齐兴光在抢救室,医生没让见,小兰只在门外见到齐兴光的母亲。齐老太太脸色惨白,已经哭成个泪人,她见到小兰的第一话就是“都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她并不知道案件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认定结婚当天发生这种事,小兰肯定是扫把星,要上前撕打小兰。小兰已经无心与婆婆争白什么,她躲开了。她再次见到齐兴光已经是一个月后,齐兴光被用轮椅推了出来,已经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非常吓人,这还在其次,最主要是他的腰没了知觉,大小便都失禁,这一辈子,他只能躺要床上要人护理了,医生断言,这种情况也只能维持五到八年。小兰看到这种样子的齐兴光,几乎晕倒,她所以没晕倒,是她一把抓住了老陶,老陶正陪几个刑警在问齐兴光什么,齐兴光嘴巴闭得铁紧什么都不说。

“老天!这是怎么了啊?谁,谁干的?”

小兰几乎声嘶力竭。老陶拍了拍小兰的肩头,很坚定地说:“不管是谁,他都跑不掉。只要有我老陶在,就会给你一个交待。”

小兰事后才知道,结婚当天,齐兴光已经穿好新婚西装,准备接亲,刚好有几样东西还没拉回来,他想开自己家的松花江微型去拉货,没想到,一开车门,“咣”的一声,他便倒在血泊中了。当时,来参加婚礼的亲友目睹了这一切,都惊呆了。如果当时把齐兴光炸死了,也许对谁都是个解脱,可是事情没有到此结束,齐兴光被抢救过来,却成了一脸疤痕极为丑陋的男人,有点儿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扎西莫多,更悲惨的是,他不能行男人之事了,且要在炕上躺到死。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况让齐兴光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从此,无论面对谁,就是他母亲,他也一言不发,就像那一声巨响把他的语言功能也炸掉了。事实上,他的脑子也确实受到伤害,他的思维明显出现间歇性失忆,有时候母亲站在身边,他要问一句,“你是谁?又来害我!”听了这句话,母亲和小兰都禁不住抹眼泪。

齐兴光出院后,都以为小兰会找理由和齐兴光离婚,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办了手续,是法定夫妻,要想分开,就得把离婚手续办了。让齐老太太没想到的是,小兰姑娘回到娘家,把她的一切日用品都带了过来,当众扑通给齐老太太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说:“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亲闺女,照顾你和兴光一辈子!”两年前齐兴光去世,都以为小兰姑娘仁至义尽,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回娘家重新嫁人了。可小兰姑娘仍旧选择和齐老太太一起生活。齐老太太与小兰多年相处,不再怨恨小兰,也从内心里接受了小兰。看到小兰姑娘眼角一天天泛生的鱼尾纹,齐老太太的内心波澜起伏,毕竟不是亲生闺女,就算是亲生闺女,也该劝她嫁人。小兰是好姑娘,不该毁了人家一生。齐老太太开始冷静思考小兰和自己的将来,她宁愿进养老院,也不想再拖累小兰。她四处求人帮小兰找个人家,最后是老陶帮着说定了这门亲事。可小兰真的要嫁人了,老太太心里又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她的眼前总是出现躺在炕上多年的儿子,更重要的是她的儿子从前也是活蹦乱跳的。小兰最先发现婆婆的细微感情变化是她和齐振泰登记结婚那天,小兰回到家里,发现婆婆一个人躲进小屋里,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半夜里,她听见婆婆一声声呼唤儿子的名字,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她在那一瞬间想放弃和齐振泰结婚,可毕竟办完了结婚手续,非同儿戏。整整思考了一个星期,最终她决定带着婆婆出嫁。齐振泰并不反对小兰这么做,可他并不想在新婚蜜月里就把齐老太太接过来。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老陶说了,老陶很能理解一个男人的心情。

“就一个月,过了一个月我亲自把她接来。”齐振泰说,“我说话算话。”

“好,包在我身上。”老陶说,“新婚小两口,怎么说也该乐和乐和,多个老太太不合适。这一个月,我联系一家养老院,先寄养着,实在不行,接到我家也行。你小子可得说到做到,到时候你不去接我都不答应。”

事情就这么定了,可小兰不同意,小兰就要带着齐老太太一起过门,一天都不放弃。

老陶延期三天退休,第一件事就是说服齐老太太,让她出面反对小兰带她过门。老陶花了两天时间才说服齐老太太,把她临时送进一家养老院。

老陶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说服小兰的家人。小兰的父母原本就反对小兰到齐家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又嫁一个体面的正常人,还要带着那老婆婆,这怎么可以?亲生父母都没连累她,一个有名无实的婆婆带了去算是怎么回事?小兰当初嫁她家,新婚当天出了事,姑娘陪伴了十六年,娘家人没说啥,可不该再嫁的时候还带一把老茶壶过去。老陶感觉小兰的父母说的很在理,可小兰很倔强,执意要这么做。小兰的父母和家人一赌气,决定小兰这次结婚谁都不参加。自己的亲生父母不参加婚礼,这也是小兰姑娘不能接受的,小兰又找到老陶。老陶知道,要想劝通小兰的父母,还得这身警服,脱了警服怕是镇不住小兰一家,所以,小兰的婚事落定之前,他不能退下来。

老陶整整忙活了三天。总算尘埃落定,熬到小兰结婚那天。

结婚典礼的时候,小兰哭了。别人不清楚小兰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会哭,可老陶明白,一个姑娘从一个婚礼到另一个婚礼,这中间的十六年,是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

这一瞬间,老陶又想到了当初的承诺,想到他要找到郑大脑袋那句话。

要退休了还没找到郑大脑袋,老陶觉得是他从警三十八年的败笔。

就算退休回家了,也要想办法找到郑大脑袋。他所以这么想,就是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十六年前,小兰新婚悲剧的始作俑者,最后确认嫌疑人为郑大脑袋,有关情况还是小兰提供的。小兰说结婚前三天,郑大脑袋就曾找到她,警告小兰不许嫁给齐兴光,他说她敢和齐兴光结婚,就让齐兴光死,不死也让他这辈子不好过,到时候,你就守寡吧。爆炸发生后,小兰第一个就怀疑是郑大脑袋干的。后来,刑警队反复侦察,也得出结论,是郑大脑袋从采石厂弄出来的雷管和炸药。那时,郑大脑袋正在一家采石厂当管理员,有条件接触这些爆炸物品。小兰后来曾和老陶谈了许多她和郑大脑袋之间鲜为人知的事情。

小兰承认,她和郑连山虽然只相处了三个多月,也并非没有好感。她曾做好了要嫁给他的准备,如果没有齐兴光的出现,她也许就成了郑连山的新娘。那时,两个人也很投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无话不说,耳鬓厮磨的时候也是有的。一次,小兰到郑大脑袋家帮助郑大脑袋收拾屋子,看到小兰一个人里里外外忙活,累得满头是汗,郑大脑袋心疼得不行,一把将小兰抱进怀里。小兰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高大男人的胸怀是那样宽厚,是那样的强悍有力,她一瞬间就有了安全感,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浑身一阵发紧,且有了那种想让他充实自己的欲望。她含含混混说了一句:“我嫁给你,你要我吧,现在。”郑大脑袋也许没听清,也许听清了不想这么做。他只说:“我一定好好对你,这辈子就和你好好过日子。”最终,两个人都被理智拖回到现实,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如果那天再向前一小步,就会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那样,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复杂故事,更没有了小兰和齐兴光及郑大脑袋三个人的命运转折和人生悲剧。小兰知道郑连山家穷,也知道他能干,将来虽不能大富大贵,肯定也会有好日子过,也会有一个不错的小家庭。尽管什么都没发生,有了这一抱,小兰的心思就放在了郑连山身上。

让小兰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的一叶小舟向郑大脑袋的港湾漂泊的时候,齐兴光出现了。齐兴光是她从前的恋人,齐兴光的出现就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也包括她的人生命运。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骨子里还是爱齐兴光的。齐兴光是她从初中到高中苦苦相恋的同桌,后来因为恋爱耽误了学习,致使两个人连民办高校都没能考进去。这年秋天,齐兴光无奈当了兵,两个人又因各自家庭的反对,便疏于来往了。再后来,就听说齐兴光在部队那边又处了女朋友,小兰便暗思前情偷洒泪,弄得形销骨立。就在这时,有人给小兰提亲,小兰便接二连三看了好几个,最后,经人介绍,同意和郑连山相处。就三个多月的时间,小兰发现郑连山身上有许多别的男人不具备的优点,一是他身材高大,有一身的力气;二是他能干,不怕吃苦;三是少言寡语,没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这样的男人相对来说比较让女人放心,尤其是那一米八几膀大腰圆的魁梧身材,和他走在一起都有一种安全感。尽管郑大脑袋很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可两个人一心一意过日子,不相信打不下半壁江山来。那时的小兰,正想着如何疗治齐兴光留给她的心灵创伤,还没有更多的现代女性的新鲜意识,她和郑连山多次单独相处,每次郑连山走近她身边,都让她有一股窒息感。她确信,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了,她这一辈子就跟定了他。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齐兴光还会回到她的身边。这让她在手足无措的同时,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兴奋和激动。当齐兴光再次站在她面前,她竟然是傻傻的望着他。那一身半旧的军装显得格外英俊潇洒,她一下子就被他的英俊击晕了,更重要的是,齐兴光曾是她魂牵梦萦的初恋。

旧情复发,干柴烈火,已经是老俗套的故事了,小兰不幸也一头跌进这老俗套的故事里,又不幸成了主角。小兰不想让齐兴光站在自家门前,就把他让进屋里。这一天,巧的是只有小兰自己在家。齐兴光只说了一句,“我想和你分手,也想和别人处,可是,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你,太爱你。”这句话就像原子弹一样有威力,小兰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就崩塌了。她忘记了还有郑连山的存在,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这一次,齐兴光不再是那个乡下的毛头小子,毕竟在外面长过见识,他知道他此时该要什么。他拼命地吻她,把她的意识弄得一片模糊,然后,他开始脱她的衣服,一节一节,把她剥成白光光的甘蔗,然后细细咀嚼她带给他的甘甜。这一刻,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拒绝的意识和能力。两个人很慌乱地把那件事反复做了两三遍。她成了齐兴光的女人,她把女人的第一次给了齐兴光的时候,把一颗心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当两个人穿好衣服后,她一瞬间清醒过来。她告诉齐兴光,她已经和郑连山相处了,怎么办?

“分手,必须和他分手。我们结婚。”这是齐兴光的态度,也是给小兰的一颗定心丸。

第二天,小兰便提出和郑连山分手。郑连山很意外,怎么会突然发生变故?郑连山彻底蒙了。他追问再三,小兰只是说他家太穷,没敢说是齐兴光出现了,她旧情复发了,更没敢说她的身子已经属于齐兴光了。郑连山在万般无奈的时候求到老陶,老陶是片警,不是做这种工作的,可老陶就是老陶,看到小伙子苦恼不堪,便六次登小兰家门去说和,小兰最终铁了心要跟齐兴光。老陶清楚,一个姑娘说变心就变心,肯定是另有他人。这话他不便和郑连山说,只要他努力奋斗,改变人生命运。老陶没想到郑连山一根筋。但小兰估计到了会出现后果,她会在郑大脑袋心里种下仇恨,只是没想到郑大脑袋会不计后果报复她和齐兴光。

小兰后来扯住老陶的衣袖哭成了泪人,把老陶的心哭软了。老陶后来拍了胸脯,答应小兰,“是谁干的都跑不掉,哪怕他钻到土里,我也会把他挖出来。”

就为这句话,老陶豁上这把老骨头,也要到黑瞎子沟去看看。

走过乌斯浑河谷地,就看见黑瞎子沟了。黑瞎子沟是个小村,百十多户人家,很宁静。黑瞎子沟地处牡丹江市、海林市、林口县三地交界处,是市里治安“三不管”的盲点,加上离中心区太远,老陶每来一次,都要往返两天,也是老陶当片警最头疼的事,尤其是要穿越大锅盔,每一次,对老陶的体力和胆量都是个考验。

老陶望了一眼村头那两间簇新的小砖房,心里隐隐地有些痛。要不是时间关系,他首先就想进去看看。那两间房是葛老太太的,就因为她是葛老太太,他在一个月内跑了三次黑瞎子沟,穿越大锅盔时,险些被野猪伤到。就从那一次起,他向局里打了报告,不管所里是谁,每次穿越大锅盔时,都要带上家伙。

老陶很想顺便去看看葛老太太,喝一碗她煮的大子云豆粥。那真是一绝,黄亮亮、黏糊糊、油汪汪,吃上一碗,再就上一个咸鸭蛋,那才叫美。老陶就喜欢这一口,从小吃惯了母亲煮的大子云豆粥,那时最恨的就是这种粗粮饭,发誓将来日子好过了,一辈子再不吃这种苞米子粥。可是,日子真的好过了,人也老了,胃口也变了,到了儿还真就喜欢上了粗粮淡饭,好像有瘾,几天不吃就想。这么一想,肚子咕的叫了一声,老陶真的感觉有些饿了。饿了也不能先吃饭,要赶在太阳落山前找到后山的牧羊人,再晚了眼神不够用,如果真的是郑大脑袋,他对付起来会有困难。掂量还有几里路,他放弃了进村的想法,从村边上绕了过去,直奔后山“三不管”地区。

又走了三里多路,穿过一片矮松林,费了好大劲,才隐隐看见山坡上三间板夹泥房子。走过去,没人,房门落着锁。老陶出于职业习惯,先打量一眼周边环境。这环境很隐蔽,三间房背靠一座大石砬子,门前全是老柞树,枝叶很茂盛,像一堵围得严实的老墙,从外面很难看到。幸亏有人提供情况,要不然,就算他走到这里,也很难找到。这是一处一有情况就可以穿越石砬子逃走的有利地势,郑大脑袋的大脑壳毕竟不白长,很会选地方。一瞬间,老陶顿觉有些体力不支,走了一小天,实在走不动了,太累了,胸口也慌得厉害。他打量一眼这三间房,选择隐蔽处坐下来喘匀了气儿。这种时候,如果真是郑大脑袋,凭那小子的大块头,他此时的体力很难制伏他,况且一把子年纪了。他后悔没再带个帮手,所里没人,他也可以打电话给局里的刑警队,只是他还有些顾虑,不是贪功,实在是在没弄清到底是不是郑大脑袋子的时候,不该兴师动众。

不相信制不伏他。老陶给自己打气。

几只檐下的燕子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往窝里叼着食。看来这三间房子是有人住的,燕子不选空宅,况且是大山深处的燕子。此时,他的眼前又闪过小兰,小兰姑娘此时正和齐振泰亲亲热热,并不知道他为了她穿越大锅盔走二十几里山路跑到黑瞎子沟来。

昨天是小兰姑娘和齐振泰的吉日。一大早,老陶先接到局里电话,说下午局领导到大锅盔。电话里虽没说局领导来干什么,但老陶心里明白,他延长的三天时间到了,局领导也许是来宣布他退休和新所长上任。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到办公室收拾收拾,然后回家。小兰的婆婆和家人都说服了,小兰可以安心嫁人了,他要做的两件事也结了,可以退休了。

村镇上老的小的没有老陶不认识的,谁家有了大事小情,总要先请老陶参加,待为上宾,体面。老陶也自感荣耀,这是乡亲们对他的信任和尊重,他乐得掏一份腰包。尤其是小兰和齐振泰的婚礼,他是证婚人,更少不了作为重要嘉宾参加。就是这次婚礼,让老陶得到了牵挂十六年的情况。

结婚典礼结束后,代东将老陶安排在重要嘉宾一席,老陶拒绝了,老陶说要和黑瞎子沟一带齐振泰的亲戚、战友们在一起。老陶已经多日没去黑瞎子沟一带了,他想通过聊天获得些那里的治安情况,那里过去毕竟是他包的片,他时刻牵挂着,要退休了,也还是有些放不下,许是职业习惯。饭桌上,老陶自然引导大伙儿说些村里村外的情况,于是就有人聊到了牧羊人。

“那个放羊的,很奇怪。”有人说,“他很少下山,也不跟任何人来往,也没见有人跟他来往。”

“就是,他什么时候搬到那儿住的,怎么盖的房子,都不知道。是前一阵子我们上山挖野菜才发现的。”有人应和,“那地方是三不管,说不定这小子是有前科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陶忙问他长什么样,这些人大多没见过,有几个见过的,也说不大清楚,只说个大概轮廓,说是大高个子,走道直晃荡。不是大块头,但凭老陶的直觉,那人很可能是郑大脑袋,大块头的人一旦瘦了,就会晃荡。尤其那地方是三不管,郑大脑袋很有可能在利用三不管的盲点。不管怎么说,天底下就没有警察的盲区,三不管的地方也是三家管的地方。他一定要去看看,不为别的,就为当年答应小兰的一句话。他跑不掉,钻到土里也要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不管是谁,只要犯了法,有警察在,就别想漏网。散了酒席,局领导也刚好到所里。局领导宣布小张接任了副所长,新所长近日内派过来,新所长到任前,有什么事老陶可以带一带小张。但老陶明白,这是让他退休了。局领导问老陶还有什么想法。老陶眨了眨眼说:“能不能再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我保证。”

老陶毕竟是老警察,局领导弄不清老陶要干什么,看老陶的表情,不是个人的事情,也许他工作还有些没处理清的罗烂,不能留下不利索的事情退休。局领导考虑再三,又答应他了。

老陶就利用这三天,来到黑瞎子沟。

牧羊人回到门前的时候,老陶并没认出来。毕竟十六年过去了,这人并不魁梧,有些干瘦,也有些憔悴,走路直晃荡,不像是郑大脑袋。可老陶是老警察,他清楚十六年的逃亡会让一个人发生很大变化。凭这人的身高,老陶断定应该是他。

“郑连山!”老陶猛然大喝一声。

“你是谁?”牧羊人循着声音找过来,便看见老陶。看见老陶的一瞬间,牧羊人怔住了。当他反应过来,他面前站立的是老陶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意外,似乎他已经在这里等着老陶,而且等了好久。

“到底还是被你找到了。”他说,“除了你老陶,别人不会下这么大力气找到三不管来。”

“你错了。”老陶说,“任何一个警察都会这么做。只要有警察在,就有一张逃不掉的天网。”老陶说这话时向前走了一步,观察着郑大脑袋的一举一动。郑大脑袋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老陶看清他捏紧了鞭子,这是他手中可以拒捕反抗的工具。那握鞭子的手有几分发抖,他显然对老陶的出现感到意外,尽管他看上去很镇定,心里却有些无措,逃跑、拼命还是乖乖伏首就擒,都没有形成,他的脑子好像一瞬间被抽干了,真空了。老陶感到这是个机会,再僵持下去他可能会反应过来,说不定会做殊死的反抗。

“跟我走!”老陶说话时,已经一个箭步蹿到郑大脑袋身边,一手拨开他的鞭子。

“不!不可以……”郑大脑袋后边的话还没说出来,举起的鞭子已经被老陶压在一边,他想挣扎着抓到什么,木棍或石头。没有。凭力气,他也完全可以把老陶打倒。可是,来不及了,双方在争扭过程中,老陶已经很麻利地将手铐铐在他的腕子上,另一只铐在自己的手上,两个人紧紧连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

“找了你这么多年了,再也别想跑掉了。”老陶长长松了一口气。

“真他妈服了你。”郑大脑袋抱着脑袋叫了起来,“为什么是你?换别人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掐死他,别看铐着我。”

“掐死了,就更没了活路。”老陶这才认真打量一眼郑大脑袋,突然发现他很苍老。不到四十岁,怎么就会变得小老头一个样?块头也没从前那么大了,而且有些打晃。胡子也好像多日不刮,要不是熟悉他,换一个人,不会认出他就是当年的郑连山。看来,逃亡的日子不好过。

“你打开手铐,要不然我真会拼命。”郑大脑袋的口气里显然充满威胁。

“你知道我是当兵的出身,不怕别人拼命。”老陶说,“况且,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在警界干了一辈子,大功小功都没立过。要是你能把我弄死,我也算是个烈士,临了弄个烈士,也算是你成全了我。”

“你认为你这把年纪,能把我带走?”郑大脑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且歪着脑袋打量老陶,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

“你认为我们当警察的会这么无能?能把一个铐住的人跑掉?”老陶说,“放弃你那些不靠谱的想法吧,老实跟我走。”

“不可能。我跟你走就是去坐大牢,要不吃枪子。”郑大脑袋打定主意,他要挣脱老陶逃走。“你要是看在过去的面子上就放了我,要不然可别怪我无情。”

“你就死了心吧。”老陶说,“让警察放嫌疑人,那是执法犯法。”老陶抖了一下手腕警告说,“说什么都没用了,实话告诉你,这手铐你打不开,我也打不开了。我根本就没带钥匙,回到所里打去吧。你想逃跑,只有一条路,带着我一块儿跑。你要是能带我跑得了,后半生我跟你一块儿去放羊。至少眼前,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别想跑了。后天,我就退休了,明天我要是回不到所里,就会有大批警员找到这儿来。因为我来的时候,内业小张,现在是副所长了,他知道我来这儿。”

“操他妈!”郑大脑袋快疯了,“怎么是你!要不是看在当年你那么帮我,我真会……算了,我认栽了。死在你手里,我认!”

“不是死在我手里,是法律!法律,你懂吗?任你是什么人,任你有多大委屈,都不能犯法,这是一条铁的底线,谁都不能碰。”

郑大脑袋认了,郑大脑袋说我屋里还有一件衣服,让我带上行吗?老陶想了想同意了。两个人就那么连着手腕打开屋门。屋子里一股子霉馊味儿,老陶心里热热的,这个人逃亡到这儿,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早日伏法。

走下山坡的时候,郑大脑袋最后望了一眼他的小屋和羊群,二十几只羊也静静地望着他,好像明白主人不会回来了,有几只大羊冲着他叫,把他的眼泪都叫出来了。老陶也跟着叹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老陶会让山下黑瞎子沟的人来帮助郑大脑袋收拾屋子和经管这二十几只羊。

“这些年在外逃亡,过得怎么样?”老陶边走边问。因为两个人铐在一起,走起路来难免磕磕绊绊。

“还能怎么样,你都看见了。”郑大脑袋说,“早些年在外地,在大连、沈阳那边工地干活,一看见警察去,心里都哆嗦。后来,就跑到这儿来了,每天也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

“这回不用了。”老陶说,“你可以安心了。”

“安心坐大牢或被枪毙。”郑大脑袋说。

“那是你犯到那儿了。法律就是法律。”老陶说。

“伏法我认。”郑大脑袋说,“我想知道那该死的齐兴光怎么样了?”

“死了。”

“死了?”

“死了!”老陶加重了语气,“你让他死,他还敢不死吗?”

郑大脑袋一时无语,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盼着齐兴光死,可真的知道齐兴光死了,对他来说可能是个极为绝望的信息,这预示着要杀人偿命。

“要是当时死了也就省了许多事情,关键是你让他在炕上躺了十四年半。这就太折磨人了。”老陶说,“我想你关心的不是齐兴光死活,你想知道小兰。也实话告诉你,她结婚了,就是昨天。她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一个小四十的女人,又是守着瘫子过了十四五年的二婚女人,尽管和齐兴光没有夫妻之实,可不大好找了,只能嫁一个带着孩子的。你把小兰坑苦了。”

郑大脑袋垂下了他的大脑袋,好像在反思着什么。

“你不该做出这种事。做这种极端的事,好姑娘不仅得不到,自己的一生也毁了。”老陶说,“逃亡这些年,你该反思过,这些大道理我就不讲了。天已经黑了,我们得连夜赶路。”

“操他妈!”

郑大脑袋冲着天空又大骂了一句,不知骂谁。

黄昏之前,老陶带郑大脑袋走进黑瞎子沟村。进村前,他给村长和村治安主任打了个电话,没说他来黑瞎子沟,这个时间他俩要是知道他来黑瞎子沟了,肯定留他吃饭,带着郑大脑袋太不方便。他只想简单吃口饭就赶路。他在电话里只简单问了村里治安情况,让他们到后山坡把牧羊人的小屋和二十几只羊经管起来,等公安局刑警队的人来处理。然后,他一头扎进村头葛老太太家里,他要看望葛老太太,也讨口饭吃,实在有些饿了。

郑大脑袋似乎不想被铐着见人。

“你就这么带我见别人?”

“没办法,我真的打不开。”老陶很认真,老陶知道郑大脑袋比自己力气大,来之前就做了准备,这牧羊人如果真是郑大脑袋,他一定要把他带回去。为了能顺利带回去,他没带手铐的钥匙。一旦锁定,他宁愿与郑大脑袋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再跑掉。

郑大脑袋歪着头横了老陶一眼,很无奈。老陶冲里面喊了一句:“有人吗?”不等回应,老陶便带着郑大脑袋推门进了屋。

葛老太太正放桌子拾掇饭菜,准备吃饭。老陶看了一眼饭桌,是土豆炖茄子,大白馒头。老陶最想吃的是苞米大子粥。老陶饿了,看见大白馒头也顾不得了,没等老太太反应过来,他已经捏了个馒头在手里,顺手掰一半递给郑大脑袋。葛老太太这才看出是老陶,乐了。

“又没吃饭?”葛老太太将馒头盘子推到老陶一边。

“没吃。”老陶使劲咽下馒头,差点儿噎着。葛老太太忙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老陶喝了水才携着郑大脑袋坐在炕沿上,一边抹了一把汗水,一边解开风纪纽扣扯着衣领扇风。葛老太太有几分兴奋:“我下午见窗子上有喜蛛拉线,就知道有贵客要来,没想到是你。差不多有半个月没来了吧?早知你来,我就煮大子粥咸鸭蛋了。煮大子粥来不及了,给你煮两个咸鸭蛋吧?”

“不用了。”老陶说,“吃馒头,咸鸭蛋不对桩。再说,我还有任务呢。”说着抬了一下手腕子。

葛老太太眼神不算好,电灯泡度数也不高,不得眼。看老陶抬了腕子,才看清两个人是铐在一起的。闹不清怎么会这样,是这人拿了老陶,还是老陶拿了这人。她说:“老陶是好人,怎么可以铐他?”老陶解释了半天,老太太才明白,这人是老陶要拿的人,怕他跑了才链在一起。一瞬间,葛老太太就把郑大脑袋看成是杀人越货、江洋大盗之类的人物,紧张得坐不是、站不是、嘴也不好使唤,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怕,大娘。你看,我们都拴着呢,伤不着你。饿了,也渴了,吃饱了就赶路。给我借个手电吧?”老陶说着,匆匆吃了个大馒头,又喝了半碗凉开水。递给郑大脑袋一个大馒头,郑大脑袋似乎没心情,老陶逼着才吃了半个。两个人吃得了,老太太也借了一把多灯管手电,雪亮,老陶很满意,带上郑大脑袋就上了路。上路之前,老陶很想给所里打个电话,让所里派人接迎一下。或许,他该住在黑瞎子沟等待所里和局里刑警队来人。他知道所里派不出人来了,再说,所里来人和局里来人都得明天,与其等到明天,不如连夜赶回去交差。他判断郑大脑袋同样的傻事不会做第二次,可也不能否认狗急跳墙。思考再三,他没打电话,也没选择等待,而是毅然上了路。他一定要在这最后三天内干完这件事,也算他从警三十八年有一个漂亮的收尾。说穿了,老陶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小虚荣,想给自己的从警生涯画一个完美句号。他就想一个人独立完成这件事给局里看看,他老陶还行。

“这老太太是你什么人,你到她家这么随便?”

走上山路的时候,郑大脑袋黑洞洞问了一句,“你亲戚?还是什么?”语气里很好奇。

“我亲戚。”老陶觉得郑大脑袋在试探他,便说,“这个村上的乡亲都是我亲戚。所以,你藏在这一带就是大大的失算。”老陶说着笑了,黑暗中虽看不到表情,郑大脑袋听出老陶笑得爽朗,便有些发蒙。他不相信,一村人都是他的亲戚,这怎么可能?难怪他躲在这么个三不管的地方仍旧会被发现。奶奶的,真见鬼!不过,看光景,郑大脑袋相信这葛老太太可能是他的亲戚,姨姨、姑姑或舅妈。不管她是谁,这么一大把年纪不可能跑到后山上去,也不可能发现他并向老陶报信。是谁发现并供出了他?他想不出。

“我不会栽在这老太太手里吧?”郑大脑袋自言自语,老陶听了,禁不住笑了。

“这就是天罗地网,别想了。这句话你早听说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老陶加快了脚步,他想天亮前回到大锅盔镇。

其实,老陶最初认识葛老太是一桩不养老的民事纠纷。葛老太太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因两个儿子在外打工,互相推诿,母亲眼看快八十岁了,谁也不想接老人过去,三个女儿想接走母亲,老太太又很守旧,认为女儿是外姓人家,一定要跟儿子过。多次找儿子谈不拢,老太太就找老陶告状。老陶起初不想管,因为这里涉及一桩公案。

一九三八年十月下旬,抗联五军柴世荣部联合四军李延平部组成西征部队,到达尚志娄山镇一带时遭遇日军重兵围剿,失败后返回大锅盔下的刁翎甸子一带。时值天寒地冻,抗联将士点篝火取暖,恰好被一个叫葛海禄的人发现。这葛海禄曾经是抗联战士,后来变节投敌。这天晚上他去邻村相好的那里,路上看见远处山谷有一闪一闪的火光,凭经验,他断定是抗联战士点篝火取暖,于是放弃了去相好那里,直接跑到日军据点去告密。结果,二百多抗联战士遭遇日军包围,转移途中,有八位女战士落在后面,最终投进冰冷的乌斯浑河,全部以身殉国,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八女投江”。

葛老太太便是葛海禄的儿媳,老伴儿去世早,一个人带大五个儿女不容易,到了晚年无处养老。老陶看她可怜,最终还是答应帮她。走访了几个儿女,感觉他们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老太太身子骨还算硬朗,就上上下下协调,让几个儿女各出一部分,新农村专项资金又争取一部分,把老太太的两间危房改造了,然后敲定,老太太暂时先自己过,到不能动弹的那一天,再由五个儿女轮流到老太太这里来侍候。就这样,老太太从此把老陶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亲。老陶只要下乡到黑瞎子沟,必先看看老太太,看看她有什么困难没有。老太太知道老陶爱喝苞米大子粥,每一次老陶来,她都煮大子云豆粥、咸鸭蛋。老陶就爱这一口。

走夜路总是深一脚浅一脚,虽有手电也不如白天得眼。况且在主观愿望上,郑大脑袋就不想走,他在算计着如何逃跑。老陶要时不时拖着他走,这就使老陶的体力消耗很大,他真的走不动了,好像到了生理极限。老陶有些担忧,这么撑下去,一旦让郑大脑袋看出他体力上的破绽,后果不堪设想。尽管他带着“大五四”,可目前状态,一对一老陶很难占上风,弄不好“大五四”都可能成为郑大脑袋逃跑的帮凶。他有危险还在其次,很可能把可以立马归案的嫌疑人跑掉,给后续抓捕带来更大的困难。老陶看了看天空的三星,估算时间已经过半夜了。横下一条心,必须得坚持住,不能让郑大脑袋看出任何破绽。

林子里传出野兽的嗥叫,老陶听出这是野猪。老陶本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不时的野猪叫让他放弃了这一想法。一旦遇上野猪,就是个大麻烦,郑大脑袋再趁机作乱,就不好对付了。这种时候万不能大意。

郑大脑袋的大脑袋在黑暗中也没闲着。他在想他明天以后的命运,是枪毙还是坐一辈子大牢。不论是坐牢还是枪毙,都不是他情愿接受的。得逃走!这是他唯一的想法。怎么逃走,这是个难题。这个该死的老陶铐住了他,让他无法摆脱他。更该死的是他竟然不带钥匙,不留后路。要想逃走,就得把老陶弄死。想到弄死老陶,就想到他曾经帮过自己,对自己有恩,有些不好下手。可是,不弄死老陶,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不是他死就是自己死,没有第三条路。郑大脑袋最终打定主意,把老陶打昏,然后想办法砸开手铐。这深更半夜,哪里有家什砸开手铐?

不管怎么样,得想办法逃走,天亮之前一定搞定这件事。

他想试试老陶的态度。

“老陶,你能不能做个人情?”郑大脑袋在黑暗中站住,“我不能跟你进派出所,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咋做人情?”老陶问。

“放了我。”

“你是警察我是警察?”

“你是警察。”

“你见过警察抓了嫌疑人再放的吗?”老陶说,“我费了这么大劲把你找到了,深更半夜再把你带到这里放了。你想想,我脑子有毛病啊?”

“你没毛病。”郑大脑袋说,“总之我得逃走,你要是放了我,还做个人情,要是不放我,我也会逃走。”

“有我你逃不走。”

“你老了,我随时可以弄死你。我知道你带枪了,没用。你不能总防着我,我随时可以夺你的枪。你信不信?”

为省电,好走的路段老陶总是把手电筒关了。听了这话,老陶想看一看郑大脑袋此时的神情,打开手电冲着他的大脑袋照了一下,郑大脑袋忙闭了眼睛。再睁开时,老陶又关闭了手电。郑大脑袋顿觉眼前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样?”

郑大脑袋毕竟是郑大脑袋,他很镇定,说:“不怎么样,我说逃走就逃走。你带不走我。你显然不是我的对手。”

“你真敢弄死我?”

“你不信?”

“我信。”老陶说,“你是亡命徒,铤而走险的事你做得出来。你认为不逃走就是个枪毙,你忘了,齐兴光当时并没死,只是被你炸残了;你也忘了,我是当兵的出身,从来就不怕死。再说,我已经快六十了,死了又能怎么样?可你不行,你怕死。”

“我怕死?”郑大脑袋很不服气,用鼻子哼了一声说,“怕死我就不做了齐兴光。”老陶说:“你怕死!你不怕为什么当初不自首?你能隐姓埋名甘愿一个人蹲山沟子放羊,过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就说明你怕得厉害,你怕被枪毙,否则也不会要我做什么人情,更不会想着再逃跑。”郑大脑袋一时无话可说,沉默了半天,“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牢里,更不想被枪毙。”

“还是怕死!能告诉我吗,为什么做这么绝户的事?十六年过去了,你该说实话了。那天是齐兴光大喜的日子,你想把人家的喜事办成丧事,你害了齐兴光不说,也害了小兰姑娘大半生,你想想,你对得起小兰吗?”老陶说话时,长长吁了口气。

“是她先对不起我,我就想让他们把喜事办成丧事。”

“你可知道,老天长着眼呢,谁能让你逍遥法外?你就不后悔吗?”

“后悔?到了这一地步,后悔有什么用?”

“如今,齐兴光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你,他还会健康地活着。就算一命抵一命,你也不该逃跑。”

“当初,都是他们逼的。”郑大脑袋也有几分激动。

“谁逼你?”老陶有些生气。

郑大脑袋憋了好半天,还是说出了当年事发时的一些真相。事情远比想像的复杂,这是让老陶意外的。老陶只以为是一场恋爱惹的祸,原来小兰姑娘本打算跟郑大脑袋结婚,都是该死的齐兴光出现了,郑大脑袋知道齐兴光是小兰从前的恋人,可他当兵后甩了小兰,就不该再回来找小兰。小兰跟郑大脑袋提出分手,郑大脑袋曾找过小兰,问她为什么,他可以保护她让她一辈子不受罪。可小兰说:“晚了,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就在三天前。”郑大脑袋听了,不啻晴天霹雳,怔了好半天,破口大骂一句:“操他妈!”从此,心里就结下个大疙瘩,他发誓要收拾齐兴光。当然,这里还有另外一件事,老陶帮着郑大脑袋建了一个蘑菇大棚,就选在河边。那本是块官地,可齐兴光硬说那是村里的地。这话也没毛病,因为除了分到个人手里的,无主地都应该归村集体所有。齐兴光正在这个村做挂职党支部书记,为了治理村里乱象,他要把这些个人占地全部清理,统一承包。郑大脑袋已经建了大棚,按理该归他优先承包,可郑大脑袋不是这个村的户口,就在清理当中了。郑大脑袋没办法,只收了一茬的蘑菇大棚,只好一文不值半文地转手给了他人。为此,郑大脑袋几次跑到镇上和县上去告状,都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眼看着小兰婚期临近,两股火并成一股火,他从采石矿弄来了炸药,又自己琢磨了一种装置,偷偷装在齐兴光常开的松花江微型上。

“你心里有委屈,可以想办法说出来解决问题,不该下死手夺人性命。”

郑大脑袋无话可说,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和老陶磨唧,他想的是天要亮了,要尽快逃走。天黑与天亮之间,正是逃走的好机会。老陶见他不说话了,揣摸他的心思,估算接下来的这段路可能会充满凶险。他抚摸了一下腋下的“大五四”,硬硬的,很给他壮胆。郑大脑袋看见老陶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他说:“我知道你带着家伙,不管用。”老陶乐了:“我带家伙不是为了对付你的,对付你我没掏枪。我这是防止路上出现野兽发生意外。这段路野兽多,防你不重要。你要知道,我只带了一发子弹,如果你想别的,没用。这枪到你手里,只能用一次,就成了没用的铁疙瘩。你要想不死在野兽嘴下,就给我老老实实走,这枪能保咱俩平安。”

“老陶,我他妈的服了你。”郑大脑袋晃了一下他的大脑袋。

“你真不该那么做。”老陶又拾起老话题,为的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让他想逃跑的事,至少要拖延时间,天一亮,就接近锅盔镇了,一切都好办了。“你当初要不是做了这件事,人生也许不会是这个样子。好姑娘多的是,何必一棵树吊死。这么多年,你回过家吗?”

“没敢。”郑大脑袋说。

“过几天我去你家看看,让你妈看看你吧,她想你都快想疯了。”

老陶这句话给郑大脑袋很深的触动。他在一瞬间不想杀老陶了,黑暗中他扑通一声给老陶跪下了,把老陶带了个趔趄。

“老陶,求求你,再帮我一次,放了我。”

“放了你?你知道我是吃哪碗饭的?我是警察!”老陶语气坚决。

“放了我,给我三天时间,我回家一趟,看看我妈,然后我找你自首去。”郑大脑袋用哀求的语气说。

又是三天。老陶乐了,他跟局领导申请三天,郑大脑袋跟他申请三天,有意思。可老陶还是摇了摇头。心里说,三天后我已经退休了。“你求法律吧。”老陶说:“不可能法外开恩,我可以帮你找个律师。”说着,把郑大脑袋扶起来,继续赶路。

黎明时分,老陶带郑大脑袋翻过锅盔山。天边出现一缕灰白,透过山雾,老陶看见了远处黑压压的锅盔镇,再走五里路就到了。老陶自感体力超过了极限,最后这段路他不断给自己鼓劲儿。这时,他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报个平安。他想给小张打个电话,这个时间太早,年轻人也许睡得正香,还是不要吵他了。他只拨了家里的电话,还没等接通,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锅盔镇怎么会倒挂在天上?这么想时,整个世界在他的眼前慢慢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包括郑大脑袋和自己。

老陶倒下去的一瞬间,郑大脑袋并没想到老陶会死。他感觉老陶走了一夜的路,毕竟上了年纪,是累坏了。他抱住了老陶,轻轻放倒在草丛里,他就坐在他身边,感觉机会来了,再不跑真的就没机会了。他想找块石头把手铐砸开。说来也怪,满山石头,真的要找一块顺手的,很难。身边都是一个人根本搬不动的石头,他抱起老陶,想到附近找找。当他抱起老陶的时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老陶像割倒的谷子,很沉。

“老陶,老陶!你怎么了?”郑大脑袋叫了起来。

老陶没有应,再叫,还是不应。他用手摸了摸老陶的鼻息,一点儿都没有了。郑大脑袋的脑袋这下子更大了。他死了!这是郑大脑袋的第一反应。这就不怪我郑大脑袋了,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他抱着老陶,终于从附近找到两块合适的石头,一块放在下边垫好,拿起另一块准备砸手铐,刚要下手,他又停了下来。老陶怎么办?也许他没死,不能见死不救。老陶这人与他无仇,而且还发自内心帮过他。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是齐兴光,老陶是好人,对好人不该如此。想到这儿,他用力把老陶弄到后背上,望一眼锅盔镇,快速奔跑过去。

郑大脑袋累个半死,出了一身透汗把老陶背到镇医院的时候,老陶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医生见是陌生人背着老陶,手里握着老陶的大五四手枪,都吓坏了。

“快他妈救他!”郑大脑袋吼了起来,“他要死了,他是个好警察!不救他我崩了你们!”

医生战战兢兢把老陶抬进抢救室,老陶早已经死了。医生要把老陶推进太平间的时候,才发现老陶的手腕上还铐着这个背老陶的人。医生和护士弄不清怎么回事,忙打电话报警,派出所的小张匆匆赶到,把老陶的手铐打开,并缴了郑大脑袋手里的枪,问郑大脑袋这是怎么回事。郑大脑袋面对小张,泣不成声,他说,“他是为了抓我,才这样的。我逃了十六年,都没逃出老陶的手心,我是服了他!是我对不起他,没能让他在路上多歇歇,也没能及时把他背到医院。”

“你尽力了。”小张说,“你的这一表现会写进你的案卷,法官量刑时会有所参考。”

郑大脑袋被带走了。

局里打算开个隆重的追悼会,并给老陶报功,按照老陶妻子的要求,都取消了。老陶的妻子说,“他一辈子都没立过功,死了还要这个功干啥?”很委婉地拒绝了。

老陶出殡的时候,几乎全镇的人都哭了。

徐景辉:男,祖籍山东省昌邑县,1958年11月出生。曾在鲁迅文学院作家研究生班深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编剧。现为黑龙江省海林市文化馆专职创作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苍茫大地》《边缘地带》《血色河谷》《鹿儿沟》《错望红尘》《飘情》等六部,长卷散文《大清流放》《横行中国》,散文《夜宿西子湖》《百年屐痕》《正是秋风落叶时》《乡村寻胜》(系列)《江畔渔家》《寻访那缕远去的硝烟》等近百篇,中短篇小说《意外触电》《月牙河》《边城往事》《酸草莓》等几十篇(部),报告文学《不是天女也散花》《吴庆沿医生的人生蒙太奇》等。累计发表作品六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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