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

2014-10-31 17:13黄爽
广州文艺 2014年10期
关键词:马甲老婆老师

黄爽 1958年出生,曾在《广西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广西百色电视台。

偏远小学

麻屯小学是这样一所小学:有一、三两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两个年级的学生背靠背合在一间空旷的教室里上课,叫复式班。学生的年龄、个头参差不齐,但大多数是刚刚穿上浑裆裤的孩子,大多数人还拿衣袖擦鼻涕,袖口像上了一层芝麻糊,板结后又黑、又硬、又亮,闪闪发光。教室的隔壁是老师的宿舍,没有另外的门,门的进出口是从教室这边开过去的一孔墙洞。一张办公桌放在靠窗的地方,桌上堆放着学生作业和教本之类,老师禁止学生入内乱翻。课间批改作业时,窗外的孩子便踮起脚跟伸长了脖子朝里看分数,鼻涕长了,使劲一吸,嘴唇上嗦的一声响,让里面的老师咽喉里一下子生出怪痒痒的感觉。太长了吸不进去时,那孩子便抬手拿衣袖抹了,看看袖口,冲老师赧然一笑,再抹在屁股上。

陈艺老师被调到了麻屯小学。按照学生人数,这样一所小学自然只能配备一名教师。那就陈艺老师一人吧。陈艺老师时年三十八岁,教二十多个低年级学生对他来说,不吃力。乡村小学和城里的学校不一样,早上八点钟上课,十点半放学;下午一点半上课,三点放学。下午放学后陈艺老师改完作业备完课,就没有事干了。没有事干,陈艺老师就在窗前枯坐。学校坐落在村头,土墙瓦顶,前面是操场,后面是长满树木的山坡。学生散去后,校园里空荡荡的,留给老师的是无边无际的寂寞。坐在窗前的陈艺老师表情木然,两眼空空,看着窗外的日影缓慢地向操场那边移动。

操场那边的一丛夹竹桃下,有个猪窝。有一只黑猪,不知是谁家的,总是在那里过夜。这只黑猪是只公猪,精瘦结实,猪身呈圆柱状,有六七十斤重的样子。它被阉过,但肯定没有阉得彻底干净,屁股上那两个卵子还有半个凸出来。这卵子显然是在刚被捏出半截时,那个阉猪的家伙就不负责任地把刀口缝上了。陈艺老师注意到,它没阉干净的卵子是左边那个。黑猪从来不与任何同类交往,更不与任何异类接触,它总是在每天早晨八点整学生上第一节课时准时地离窝而去,不知去向,到下午五点半准时回窝,独往独来,准时得令人难以置信。陈艺老师的手表有时忘了上链,不走了,就看这头黑猪校正时间,过后外出到有电视的地方跟中央电视台播报的时间一对,竟分秒不差。

日影过了操场,到了夹竹桃那儿,黑猪回窝了。看到黑猪回窝,陈艺老师才意识到自己该生火做晚饭吃了。这时他在窗前已经两眼空空枯坐了两个多小时。生火做饭给了他一个做事的由头,否则他觉得自己连站起来走一走的理由都没有。

陈艺老师觉得,麻屯的日子真好。陈艺老师需要这种日子。

但是,麻屯的日子也有不好的。

麻屯这地方,过去是个匪盗出没之地,那时为了防盗,屯里家家养狗。狗一叫,屯人们就有了警惕,盗贼就难以下手。现在匪盗没有了,天下太平,屯里养狗的优良传统也没有改变,依然是家家有狗,大狗小狗,公狗母狗,狗如人一样的多。狗们多了吃不饱,便吃屎。由于狗们吃屎,整个麻屯里里外外便都干干净净,只有狗屎,没有人屎。但是,狗太多了也会给人带来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就说狗吃屎这件事本身,就有让人麻烦的一面。

麻屯没有厕所。这一带农村差不多所有的村屯都没有厕所。这里的人们对城里什么都羡慕至极,单单对城里人把屎屙进厕所里不以为然。认为是不卫生的,不文明的。尤其是住楼房、住套间、住房里有卫生间的人们,把屎屙在屋里,呸!简直就是牲口。屯人们屙的是野屎,屙在屯前屯后的草丛树丛里。屎刚落地,早已候在旁边的狗们立刻扑上来,席卷入肚,吃不饱,还伸长舌头把地面舔得溜溜光净。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早上起来先屙屎屙尿的习惯,于是每天天刚麻麻亮,便有大群的饿狗晃荡着瘪沓沓的肚皮,候在屯子四面的各个路口。它们都具备了无与伦比的判断能力,一眼就能看出出屯的人谁是去干活的,谁是去屙屎的。只要看见谁提着裤头急急匆匆火烧火燎的样子,它们立刻跟在后面去吃早点。不一会儿草丛里树丛里便会传来它们抢夺食物打架的嗷嗷叫声,惊天地泣鬼神。

陈艺老师也有早上起来先屙屎屙尿的习惯。他每天早晨六点三十分准时起床,穿衣服时,屎便极准时地来到肛门,并以屁作信号,急着要破门而出。初到麻屯那天早上,陈艺老师憋急了,信号都放了好几个了,他钻进学校后面的树木丛,忽听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狗们跟在后头,蜂蜂拥拥,竟浩荡成军。他走,它们也走;他停,它们也停。停时有的狗眼睛直勾勾地盯死了他的屁股,有的则盯住他的脸,狗脸上堆满了媚笑,尾巴温柔地摇着。陈艺老师莫名其妙,以为狗们是想看他的屁股。他想,看就看吧,又不是人。他解开裤扣,在一株小树下蹲下。他的第一团粪便刚落地,狗们立刻不要命地扑上来。陈艺老师毫无防备,有只母狗头一拱,把他拱栽在地,屁股朝天口啃泥。陈艺老师从地上爬起来,吓得面如土色,没顾得上擦屁股,提起裤头就跑。他终于明白了,原来狗们不是来看他的屁股的,它们比人务实得多。

第二天早上,陈艺老师吸取教训,拐过墙角,想避开这些狗。不料狗们的眼睛比侦察员还要厉害,他刚钻进树丛,它们就跟上来。陈艺老师没奈何,只好找到一棵水桶粗的橡树,爬上去蹲在树杈上,把屎往下拉。树下立刻响起狗们打架的嗷嗷叫声。陈艺老师在树上坐山观虎斗,心里充满了得胜的快感。却在这时,从屯里传来一个人的喊声:啊呀!大家看,那里有个人爬到树上拉屎!看见屁股了!就在狗打架的地方,看啊!陈艺老师吓得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为大便所苦,陈艺老师下决心做个简易厕所。他的设想很简单: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挖个坑,搭上两块木板,围一圈篱笆。不料坑未挖成,即遭到屯人们的强烈反对。屯人们说,臭!风一吹,满天屎臭,谁还能吃得下饭!不要搞不要搞。陈艺老师你就辛苦点吧,以前罗欢老师也是屙野屎的。反对得最强烈的是一个姓黄的老头。黄老头七十多岁了,为此还拄着拐杖专程来到学校找陈艺老师。他对陈艺老师说,万万使不得!老师带头做厕所,以后屯里的人你做我也做,家家有厕所,整个麻屯不成了个大屎坑啦!陈艺老师无奈,只好打消做厕所的念头。endprint

正常人每天屙两次屎,早上一次,傍晚一次。陈艺老师是个正常人,因此也每天屙两次粪便。早上这一次,陈艺老师不堪众狗的骚扰,又不能走得太远,只好下决心改变多年养成的习惯,硬是憋住,到中午才屙,致使他在一段时间里面色蜡黄,好像患了黄疸肝炎。

陈艺老师为此觉得麻屯也有让人遗憾的地方。

陈艺老师

十年前,陈艺老师是县城一所重点小学的教导主任。那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调到麻屯小学来,甚至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一个叫麻屯的地方。

十年前一个周末的下午,陈艺老师正在埋头批改学生作业,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向他款款走来。女教师姓刘,她后来因为以下的“睾丸事件”被人们背地里称为“高老师”,因为“睾”和“高”同音。

高老师软软地叫了一声陈艺老师,陈艺老师抬起头来。首先映入他的视线的,是两片娇小的朱唇,仿佛两片鲜艳欲滴的玫瑰花瓣。

朱唇轻启:陈艺老师,这两个字怎么念?

随着一阵醉人的芬芳,两只娇嫩白皙的小手把一张同样白的纸片送到陈艺老师的办公桌上。纸片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睾丸。

陈艺老师一怔,一名女教师拿着这样一个词语向一名男教师讨教,不免让人生出暧昧的感觉。但陈艺老师毕竟是陈艺老师,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用标准的北京语音老老实实地念出了这两个字的读音。

高老师跟着他念了一遍。她大概是觉得这两个字的读音很有美感吧,念出来的声音很响亮,顿时引来办公室里一大群老师惊愕、疑惑的目光。

陈艺老师看出来了,她是真的不认得这两个字。

这时,如果高老师仅仅满足于懂得这两个字的读音,转身离去,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至少没有那样严重。可这位女教师偏偏在这时还想弄清楚这两个字所指的实物是什么。

朱唇再度轻启:睾丸是啥东西?

陈艺老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本来完全可以按照词典的注释这样回答她:睾丸,就是男子或雄性动物生殖器官的的一部分,能产生精子,也叫精巢。但是,身为教导主任的他,眼看着自己很快就要被提拔为副校长了,他觉得,对这样一位低水平的女教师,他不能那样回答她。那样的回答太复杂,也太不负责任,必须给予启发。

陈艺老师这时忽然发现,在他办公桌上一摞学生作业旁边,有一只核桃。这只核桃是几天前一位老师送给他尝一尝的,他当时因为太忙,还来不及品尝,就把它留在办公桌上,后来又把它忘了。

看到这只核桃,陈艺老师的眼睛一亮,他把核桃捏起来,举在高老师面前问她:这是什么?

哦!睾丸就是核桃。

高老师兴奋地说。脸上现出自以为聪明的小学生一样的得意劲儿。说着她把那只核桃抢去,放在自己的掌心上把玩。

不是核桃。陈艺老师说。

不是核桃?那是啥?

是一种跟核桃一个模样的东西。我不好说,你能联想出来的。

高老师仰起漂亮的脸蛋,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眨巴半天,想不出跟核桃一样的东西为何物。就在这时,一位真正姓高的男老师走了过来,一把夺去她手里的核桃,大声说:连这个也不懂?就是男人的卵蛋!你没见过吗?你见得太多了!

办公室里一阵大笑。

高老师傻了半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就是十年前传遍东林县教育界的“睾丸事件”。在这个“事件”中,陈艺老师的行为本来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更不能让他承担什么责任,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原来这位姓刘的高老师,别看她没有什么水平,却是有一些来头的。她是县里一位分管教育的领导一手从乡下一所偏远的小学调进县城重点小学的。没有人知道她和那位领导到底是什么关系。“睾丸事件”使刘姓高老师觉得自己当众受了侮辱,她在那位领导的怀里哭成了个泪人。那位领导找到县教育局长,责令局长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个事件。这时,真正使刘姓老师哭起来的高男老师害怕了,他找到那位领导,说他是看到陈艺老师拿核桃当睾丸,调戏侮辱刘老师,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刘老师解释睾丸是什么东西的。当然,通俗易懂的语言难免有些不好听,但他的动机绝对善良纯洁,他的目的完全是为了使刘老师少受一些侮辱。云云。

不久,县教育局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决定下来,陈艺老师被免去县城重点小学教导主任的职务,受到记过处分。罪名是调戏女教师,损害人民教师形象。陈艺老师傻眼了,他大声喊冤,但是毫无用处。紧跟着下来一纸调令,陈艺老师被调离重点小学,调到一所离县城很远的乡镇中心小学去,当普通老师,从此开始了他倒霉的命运。

处置农村小学教师,人们惯用的办法是调动,把他(她)从人多的地方向人少的地方,从交通便利的村镇向偏远闭塞的村落,一步一步地调动。调动的理由很简单:工作需要。

十年间,陈艺老师背着“调戏女教师”的黑锅,从调离县城重点小学那天起,整整被调了十八次,差不多是一个学期换一个地方。

一次次调动,是一步步朝着偏僻、朝着闭塞迈进的过程。头几年,陈艺老师还以为自己的倒霉是暂时的,冤情总有一天会被雪清。他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着,希望有一天能够重返县城,与妻子女儿团聚。他不停地以书面形式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自己的情况,诉说自己的冤情。但这些书面材料最终都一次次地退回到县教育局来。到了县教育局立刻被扔进废纸篓。有一次,陈艺老师所在学校的校长从县教育局开会回来,给他带回一封前不久他向上级部门申诉冤情的信件,说是从教育局办公室的废纸篓里捡的。材料最后一页下方有上级部门的批字,批曰:东林县教育局,你县教师陈艺多次来函向我们反映他被处分的情况,如其情况属实,请给予纠正:如不实,请教育他好好工作,不要为此耽误教学。

校长在把这封材料拿给他时,对他说:你不要到处叫屈了。你那个事,纵有冤情,这么多年了也已成为事实,还翻得了案吗!世间的事就这样,你想一辈子不受半点冤屈,那就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endprint

陈艺老师接过材料,在学生刚刚散去的操场上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二十分钟,才低头无力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调离县城重点小学的第四年,也就是调到东岭乡马蹄村小学那个学期,一天,感情上早已出现裂痕的在县财政局工作的妻子,乘一辆黑色轿车来到学校,把一份离婚协议放在陈艺老师面前,要他签字。至此,陈艺老师才明白,那个“睾丸事件”给他带来的厄运,还远不止无休无止的往下调动,他再也走不出那个厄运了。

那个有着十分明亮阳光的下午对陈艺老师来说,跟他妻子杨小燕坐来的黑色轿车一样漆黑。

车子径直开进马蹄村小学,停在校园中间的操场上。它那一身黑亮的豪华使马蹄村小学土墙瓦顶的校舍显得更加灰暗和破败。这时学校正在上课,校园里静静的,只有教师讲课的声音。

杨小燕打开车门,先伸出一条腿,然后弓腰从车上下来,站在车子旁边张望。她显然没有来过马蹄村小学,一时不知道怎样找到陈艺老师。车上,坐在司机座位上那个面色红亮的男人没有下车,但他打开了车窗,把头从窗里伸了出来,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停地摁响嗽叭,显然是在叫教师们快点出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听到嗽叭声,跛着一条腿的校长以为来了县教育局领导,屁股一颠一颠的快步走到轿车旁边。学校这时下课了,孩子们跟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教室里涌出,也跑到轿车旁边,把车子团团围住。校长问清了情况,带着杨小燕去找陈艺老师,孩子们一窝蜂地跟在她的身后,还小声地议论着。

这个女人是哪个?她来干什么?

不知道。是找陈艺老师的。

噢,我懂了,是陈艺老师的……老婆。

看到杨小燕突然出现,刚从教室出来,披着一身粉笔灰的陈艺老师还以为妻子是专程来看望他的呢。他快步朝宿舍走去,先去把自己的房间打开,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阵屋里的东西。回头一看,却见妻子跟在校长身后,走进了学校的办公室。他只好也跟了进去。

办公室里老师们都在,门口挤满了学生。众目睽睽之下,杨小燕拉开坤包,从里面取出一份早已打印好的离婚协议,放在陈艺老师面前的桌子上,就像四年前在城关一小刘姓高老师把那张写有“睾丸”二字的纸片放在他面前那样。

杨小燕面无表情地说:签吧。

看在女儿份上,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沉默一会,陈艺老师艰难地说。尽管两三年来杨小燕不止一次地向他提出过离婚的要求,但她的这一着,还是让陈艺老师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

你都这样了,还商量个什么?杨小燕脸上显出一副决绝的表情。

陈艺老师的脸白了。

杨小燕把脸转向校长:校长,你看看这个人,办事就这样黏乎。都商量两三年了,再商量下去,人都老了,还离个屁婚!

杨小燕的语气,像是说一个在生意场上认识的人。陈艺老师顿时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已经形同陌路,过去曾经的恩爱只是一个骗局,一种虚假的东西。这些年来,他一直被欺骗。

校长看看他,再看看杨小燕:这个……这个……怎么说呢。

这时,操场上那个一直没有下车的男人又摁响了嗽叭,一连摁了好几声。

杨小燕一把抓起桌上的离婚协议,又拍在陈艺老师面前:你就签了吧!不然我就向法院起诉了。

办理离婚手续那天,陈艺老师才听说,早就在他被调离县城重点小学刚半年的时候,那个不下车的男人就上了杨小燕的床,也就是他和杨小燕曾经共同拥有的床。

办完离婚手续,陈艺老师在县城就再也没有了家,当晚因为赶不上返回东岭的客车,他只好在一家小旅店住下。小旅店离车站很近,窗下就是一条车马如流人流如织的街道。开了房间陈艺老师就在床上躺下了。他没有吃晚饭,他吃不下,更怕出去吃饭被熟人碰见。

这个县城陈艺老师住了整整八年,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也熟悉这里很多人。这些年来他一直把这个县城看成是自己的家,即使是调离县城后的这几年时间,因为城里有老婆、有孩子,在他的心目中这里也还是自己的家。离婚后的这个晚上,陈艺老师才意识到,此刻的他已经成了这个县城的客人,一个陌生的客人,不是客人怎么会住旅社呢?

漂泊感像潮水一样漫上陈艺老师的心头。不仅在县城没有了家,在老家,他的家也没有了。他是由上面的两个哥哥供着上学的,父母逝世后,哥哥们分家,因为他当时已经在县城结婚成家,经他同意,应该属于他的那一份哥哥们也分了。从此回老家,他也只能是哥哥们的客人。

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城里一片灯火。这时,一股烟火的气味,烧烤的气味,还有人身上的汗味,从外面飘进窗子里来,黏黏腻腻的。陈艺老师醒了,从床上爬起,想去关上窗子,发现窗上的玻璃早已破碎,只留下一副空空的窗框。

陈艺老师把头探出窗外,只见街道两旁摆满了烧烤摊子,摊上围着一堆一堆袒胸露臂的男女。那股烟火气味、烧烤气味和人身上的汗味就是从这些摊子飘上来的。同时飘上来的还有摊主和食客讨价还价的吵嚷声。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揽着一个脸上涂满了脂粉的年轻女人,选了好几个摊子,终于在一个摊子旁边坐下。刚坐下,中年男人就把手探进了年轻女人的裤腰,女人扭捏着。中年男人抽回手,竟然把手放在自己的鼻子前嗅了起来。

陈艺老师的胃一阵搅动,紧跟着有一股热烘烘的东西从胃的深处直往上涌。陈艺老师赶紧跑进卫生间,刚弯下腰就“哇”的一声吐了。

这一吐,吐得昏天黑地,胃还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在卫生间足足蹲了半个钟点,陈艺老师把胃里的东西全部都吐了出来,连酸水都吐出来了。

马甲一家

每天放学以后,当陈艺老师两眼空空地坐在窗里望着窗外时,他最怕看见一顶没有遮檐的破帽。当这顶破帽出现在他的视线时,陈艺老师脸上会立马现出惶恐、无奈的表情。

那是他的学生,马甲的儿子,叫马日。马日是来请他去他家里吃饭的。

马日念小学三年级,也不知念过多少遍了。陈艺老师的前任罗欢老师说他的成绩很好,全班最好,可他就是升不上四年级。四年级以上是要到村完小去念的,进村完小要经过村完小出题考试,成绩达不到要求的,不能上去,只能留下来。每次升学考试,成绩最好的马日都考不上,倒是那些不是成绩最好的他的同学一茬一茬地考上去了。陈艺老师来了,陈艺老师才发现,马日的成绩其实是糟透了,一个多年留级的学生,甚至比刚从一、二年级上来的孩子还要差。可这马日就是怪,他可以把整个三年级语文教材的几十篇课文,包括讲读课文、阅读课文、独立阅读课文,统统背得滚瓜烂熟。但除了自己的名字马日二字外,你指给他课文中的任何一个字,他都必须从教材的头篇课文头一个字背下来,才能顺口认出那个字。陈艺老师有一次开家长会,公开披露了这一内情,麻屯人举屯皆惊,仿佛突然发现状元郞原来是个扫盲对象似的。endprint

家长会的第二天傍晚,马日的父亲马甲叫儿子到学校请老师吃饭。马日第一次来,陈艺老师不去。第二次来,陈艺老师也不去。第三次来时,马日哭丧着脸,陈艺老师还是不去。陈艺老师说,马日同学,老师吃过饭了,肚子装不下了。你把功课学好了,老师就高兴,不用请吃。马日回去不一会儿,又来到学校,这一回他是真的哭了,不停地拿手抹泪。他的父亲马甲叉腰跟在后面,脸上气乎乎的。马甲一进门,就把儿子推到陈艺老师面前,吼道,马日,你这不是人日的!今天你不把老师请到家里,老子就把你吊死在这学校的房梁上!说着猛地从裤腰间抽出一卷绳子,“叭”的一声拍在陈艺老师的办公桌上。陈艺老师无奈,只好去了。他看见马甲目露凶光,觉得还是去应付一下好,横竖就一次。不料,马甲从此像是上了瘾,只要他在家,三天两头叫儿子到学校请陈艺老师。陈艺老师不想去,又不敢不去。

马甲是麻屯一个外出做生意的人。做生意是他自己说的,真假无人考证,反正他不在家里种地。

马甲人矮矮壮壮,模样十分凶悍。据说他过去并不是这个样子。过去的他,无论见到谁,也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他的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似乎生来就不会生气。他对老婆特别好,下地干活时,总是让他老婆坐在地头上歇着,活路由他自己干。他说他只要看见老婆坐在地头上,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三八”妇女节在农村,妇女们是不能享受的,特别是在麻屯,女人们几乎不知道有这个节日。只有马甲,每年的这一天,都按城里女干部的待遇,让老婆在家休息半天,还给她做好吃的,比如杀鸡,或者做糖馅蒸馍,都是他老婆最爱吃的。

罗欢老师在麻屯教书时,曾经把马甲介绍到乡里的中心小学当工友,就是炊事员。因为他有一套御狗术,再凶恶的狗见了他都会摇头晃尾,乖乖听话,驯驯服服。杀狗更是他的拿手戏,红烧狗肉、油爆狗鞭、狗肉粥、狗灌肠,他都做得让人吃了一顿想二顿。中心小学校长特别爱吃狗肉,认为狗肉能滋阴补肾,他刚吃了一次马甲做的狗肉,就对马甲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一定要弄个指标把他转为享受财政工资的正式职工。马甲在中心小学领得第一个月工资,当晚就赶回家交给老婆,还给老婆买了一瓶花露水和一套麻屯女人想都不敢想的漂亮衣裳。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不愿在中心小学干下去了,校长亲自到麻屯请他,像刘玄德当年三顾茅庐请诸葛亮,他也不去,还避而不见。从此,马甲开始外出做事,成为麻屯第一个外出谋生的人。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马甲变得骄横狂傲,变得凶巴巴的,包括对他老婆。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麻屯人的影子。

马甲请陈艺老师吃饭,酒席总是摆得很排场。桌上全是鱼和肉,连汤也是鱼或肉煮的,而且是切成很大块的鱼或者肉。这样的宴席设计体现的显然不是口味,而是钱的显示和炫耀。陈艺老师后来终于明白了,显示和炫耀才是马甲请他吃饭的真正目的。

一张方桌摆在堂屋正中央,马甲自己坐上首,下首是他老婆,两侧分别为陈艺老师和马日马月兄妹。上桌坐定后,马甲分别把酒倒进两个碗里,举碗对陈艺老师喝道:搞!对于酒,陈艺老师历来不大会搞,二两脸就红了,但马甲非要他搞不可。一声搞字喝出,马甲先自咕咚咕咚一口气搞下半碗。他在放下酒碗的同时,冲他老婆把眼一瞪,他老婆立刻像奴仆接到主子的指令,把大块的鱼或者肉夹起,放进陈艺老师面前的酱碟里,一点不敢怠慢。

马甲老婆三十四五岁,是一个很有些姿色的女人。陈艺老师自从离婚以后,已经把女人看得很轻很淡,但他还是客观地认为,像马甲老婆这样的女人,即使放在城里,也是一个千人回头的角色。陈艺老师想,这马甲倒是有福气,这女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跟他离婚的。然而马甲却对他这个老婆好像充满了仇恨,看她的眼神是恨恨的。

吃饭的时候,女人只顾低头扒自己碗里的饭,不敢吃菜,听到马甲干咳,她才抬起头来看男人的脸色。马甲一瞪眼,她就知道该添汤还是该给陈艺老师夹菜了。陈艺老师面前的酱碟很快堆满了鱼肉,因为马甲一上桌就用同一种腔调不停地干咳。

等到陈艺老师面前的酱碟堆成一座尖尖的肉山时,马甲才终于不咳了。从他的嘴里发出另一种声音:灌!我就知道你们当教师的油水不足,肚子里闹得慌。一个月就那么一点点薪水,吃卵呀!还不如我跑半天生意,看!

马甲使劲拍着自己腰包,那个腰包确实又大又胀。

陈艺老师嘴里没有一点儿鱼肉的味道,倒有另外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给马甲点头。他承认马甲说的是实情。但这并不重要。他点头只是给马甲看。他知道马甲要看的就是他这个动作。那就点给他看吧。

对马日马月兄妹,马甲总是催他们快吃。

快吃快吃,狗娘养的!他骂道。狗肚子还没填满?都成了你们狗娘的那个洞洞啦?想吃什么吃什么,吃饱了都给老子滚出去,都不准在屋里玩!

孩子们很快扒完饭,扔下碗筷,站起来,再每人抓一块肉,塞进嘴里出去了。

孩子们一走,马甲就开始讲他在外面做生意如何如何地搞女人,总共搞了多少个。他讲得很细,细节、感觉都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他一边讲一边用眼角瞟他的老婆,看他老婆的脸上有什么反应。他的神情酷似一只把猎物咬倒在地,正在欣赏它做着最后挣扎的狼。

我搞过二十七个。这是个不多不少的数字。马甲舞着手说,唾沫星子在桌上乱飞。我本来不想再搞了,但是还要搞。我要搞到三十八个才收手。你知道三十八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三八妇女节。搞女人要搞到这个数,才算把女人搞了。

女人听他扯起这个话题,匆匆扒完碗里的饭,要走。马甲吼道,哪里去!老子酒还没喝够!

女人的脸抽搐一下,再坐下来,头低得更低。

她神情哀怨,哀怨使她蛋形的脸和柔柳一般的身材显得很动人。陈艺老师从来也没听到她说过一句话。从马甲对她几近蛮横的态度和她的逆来顺受,陈艺老师看出这两个人过去在感情上,一定有过什么抹不去的阴影。陈艺老师猛然想起听说过的一些事情,说是马甲之所以离开中心小学,和罗欢老师有关系,罗欢老师用调虎离山之计把他介绍到中心小学当工友,再以给马日补课为借口,晚上去马甲家,后来就睡到本来应该睡着马甲的那个位置上了,马甲有一天半夜回到家,把罗欢老师和他老婆堵在了热被窝里……endprint

陈艺老师不由想起了自己。

马甲说,陈艺老师,你到现在为止搞过几个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那是不算数的。我看你不会比我多,虽然你是领工资的,可你没钱!

马甲说,我最近搞了一个,是和我一起做生意的。这个女人跟她老公离婚了,但是十分漂亮!我在宾馆跟她包了个房,拉亮电灯,扒干净了,妈呀!白晃晃的,山高水阔!

马甲说,这个山高水阔,哪一天我把她带回麻屯你看看,必要时我让给你一个晚上,不然你可就白活一世了。

跟马甲一起吃饭,陈艺老师的感觉是跟狼一起吃人肉。一餐饭要吃好几个钟头,马甲不醉不能散,他老婆也不能走。话题除了女人,没别的。马甲给陈艺老师倒酒,每次一点点,一点完了又一点点,陈艺老师的脸就一点一点地红起来了。到散席时,站起来已经有些摇晃。马甲挥手喝令老婆,把陈艺老师送回学校去!扶住他,扶稳点。他狞笑一下。陈艺老师拒绝了。

从马甲家回来,风一吹,陈艺老师直想呕吐。他歪歪斜斜地走过村巷,惹起一路犬吠。于是每当犬吠声在夜空飘摇时,屯里人就知道,陈艺老师去马家喝酒回来了。

刺丛中的空地

麻屯左侧有一条干沟,从学校旁边下来,通到屯前的小河。沟里布满石头,但干干净净的。沟口的三角地带,有一丛倒钩刺,密密麻麻,鸟都飞不进去。里面却是空的。空的空间约有一间房子大,上面是刺枝织成的碧绿的拱顶,下面是黄色的疏松的沙地。有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甬道通进去,道口被树枝遮掩,极其隐蔽。人在里面,看外面的一切都清清楚楚,而从外面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沙地靠里的地方,有一道被洪水冲出的深槽,蹲在槽沿往里拉屎,第二天那些粪便都不知被什么野物吞食得干干净净。

一直为大便问题困扰,憋得面色腊黄的陈艺老师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天发现的这个去处。只记得那天他看马甲又回到屯里,怕他又叫他去喝酒。他已经看出,马甲请他去喝酒,其实是借他发泄心中的怨恨。陈艺老师放学后就匆匆做饭,做好了就吃,吃完了就习惯性地想去排泄。他走出门来,钻进学校旁边的灌木丛,有一只母狗跟了上来。因为这只母狗,他不得不一直往前走,于是便发现了学校左侧的干沟。他跳进沟里,母狗终于止住了脚步,两只眼睛却还在盯着他的屁股。他怕母狗又跟上来,便继续沿沟往下走,于是便发现了这个去处。

第一次进入刺丛,这个刺丛中的空地便给了陈艺老师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仿佛不在人世之间的感觉。这种感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是从疏松的沙地、刺枝织成的拱顶和空地四周的刺壁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一下子把他淹没的。这种感觉什么也没有,又恰恰因为它什么也没有而让陈艺老师怦然心动。

陈艺老师怔住了。他感到自己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而具体的找到了什么呢?一时间又弄不明白。他不由仔细打量起这个空地。它是圆形的,上面的拱顶有两人多高,周围刺壁的刺棵子长得齐刷刷的。他为刺丛中居然有这样一块空地这样一个空间感到惊异,难怪这里会让他产生不同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之间,很快便无影无踪,陈艺老师重新意识到自己是来这里方便的。他不禁有些怅然。他在沙地上转了一圈,发现了靠里的沟槽。这沟槽刚够着膝头那样深,像一个长形的马槽,槽底也是沙土,铺着薄薄一层倒沟刺细碎的枯叶。槽边上有一块平坦光滑的石板,长方形,有一张小学生课桌那么大,从地面高出约有半尺,可以坐上去,也可以踏上去往沟槽里拉屎。

大自然一些不经意的摆设,有时竟是那样吻合于人类的需要,让人类惊叹。

陈艺老师褪下裤子,踏上石板。这一次大便是他调到麻屯以来屙得最安然最舒坦的一次。人就需要这样的安然和舒坦,不仅吃需要,睡需要,屙也同样需要。刺丛里静寂无声,空气凉浸浸的,是那样清新,那些许的粪便之气刚刚冒出,就被大气稀释得无一丝踪影。仿佛一滴黄雨掉进了浩瀚的大海,眨眼便不见了。陈艺老师使劲吸了一口气,一道清洌注入他的肺腑,山泉一般,使他顿觉浑身清爽。他尽情地享受着排泄的快感,这一次大便足足在刺丛里蹲了四十多分钟。

第二天傍晚,陈艺老师抗拒不住诱惑,又到刺丛里来。头一天刚进刺丛时那个转瞬即逝的感觉,他认真地想过了,还是想不明白。但刺丛里这个宽敞的空间,对于饱受骚扰的他来说,确实是个方便的理想去处。陈艺老师觉得自己其他方面无法安然舒坦,至少拉屎撒尿要安然舒坦,这是生存最起码的要求。他只有一个担心,就是总在一个地方方便,难免跟厕所一样脏臭,而这里又不是厕所。他不愿意把这里看成厕所。可当他走进刺丛看时,头天屙下的粪便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来,连擦屁股的纸都不见。他不禁又暗暗惊异起来。

以后每天吃过晚饭,陈艺老师都带上毛巾、香皂、沿干沟而下,进入这个刺丛。在刺丛里排泄完毕,下河洗个澡,然后才回学校。这是他一天里黄金一样的时刻。发现这个去处后,他的脸色又慢慢地红润起来,人也一扫过去的垂头丧气,变得有精神了。

每次排泄,陈艺老师都要在刺丛里蹲很长的时间,有时一蹲就是一两个小时。长久地蹲在这儿,目光一动不动地向前平视,他的心会渐渐地变得纤尘不染,静寂无声中,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一尊化石。那是一种进入了永恒的感觉。这种感觉将世间的一切凝固,又全都化作了空无。

有一天傍晚,当这种感觉再度上来时,陈艺老师突然弄清楚了,他头一次进入刺丛时那个转瞬即逝的感觉,就是这种空无的感觉。

空无,是博大的,无边无际的,它包容一切,又化解一切。它能化解世间所有成为事实的苦痛,也能化解一切未经验证的忧患。在它的包容下,已经过去的一切统统归于无形、无声、无色、无味;未来的一切,即便来了,最终也是无形、无声、无色、无味。

这个感悟让陈艺老师十分兴奋。这些年来,频繁的调动,沉重的屈辱,一次次失败的抗争和漂泊不定的生活,早已使他身心疲惫。这感悟让他瞬间跨越了这一切,看到了精神的彼岸。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学校不上课,陈艺老师上山砍来青竹,扎成一把两米多长的笤帚,戴上草帽,进入刺丛。他先将刺丛的拱顶扫一遍,把那些细小的枯枝和挂在枝上的蛛网统统扫下来,然后才清扫沙地。他扫得十分认真,十分细致,像打扫自己准备入住的新居那样。经他这么一扫,刺丛里空间显得更加清爽,沙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埃。这里的沙子显然是过去小河涨洪时被洪水抛上来的,都是细沙。后来河床变低了,河道变深了,再没洪水淹上来,它们便永远地留在了这儿。这些沙子都经过河水的千淘万滤,黄澄澄的,又因为离水远了,一点儿水分也没有,干干爽爽。endprint

清扫完毕,陈艺老师坐在地上,又禁不住仰身躺了下去。瞬间,一股疏软而清凉的感觉水一样浸透了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躺得这么自在这么舒服过,一躺下去便不想再爬起来,就这样一直躺到天黑。

这之后,陈艺老师便把差不多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刺丛中的空地上。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课余时间,对刺丛进行美化。做着这一切他当然是秘密的,不让任何人看见的。而这个地方除了他,也没有任何人涉足。

他先从河边搬来石头,在刺丛里砌成一圈一尺多高两尺多宽的花圃,把空地围起来,只留下进口和沟槽边上那块供他踏上去方便的石板。然后,他从小河对岸挑来肥黑的泥土,敲碎土块,把花圃填平了。再从河沿找来一些他认为稀奇好看的花花草草,种了上去。有水仙、有兰草,有野生的美人蕉和金丝菊……凡是能在河边上找到的他认为好看的花草,都被他移栽过来。

这些花草刚栽上去时有些发黄,他天天给它们浇水,还给它们施肥,不到几天,它们就开始转绿。刺丛里并不缺少阳光,经过清扫,拱顶上的刺枝变得疏朗了,看得见蔚蓝的天空和悠悠的流云,阳光就从那里筛落下来,斑斑驳驳的照在花圃上,给了这些花草足够的光线。又过了几天,这些花草便疯了似的长起来,长得茁茁壮壮。大小不同,形状不一的各种叶子,一律舒展开来,水灵灵,绿莹莹,鲜鲜亮亮。有一蔸牵牛花还开始往刺壁上拉蔓,先是怯怯的,而后便顽强地爬了上去。

碧绿的花圃使刺丛一下子变得赏心悦目,也显得更幽深、更宁静了。夏季到来的时候,刺丛里的花圃在陈艺老师的精心护理下,很多花草开花了,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开着,像给沙地戴上了美丽的花环。花的芬芳在刺丛中弥漫,有几只金黄色的小蜜蜂整天在花丛中流连不去,嘤嘤嗡嗡的吟唱渲染出这里孤庵远寺一般的恬静。陈艺老师每天进来,都有一种走进神仙洞府似的感觉。他的心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和、慰贴和踏实。

在护理着这些花花草草的日子里,有一天陈艺老师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差点儿把他绊倒。他回头一看,发现这块椭圆形的石头酷似一颗心脏,简直就是跟心脏一个模子里铸出的。陈艺老师心上的灵光闪动了一下——那些日子,他的心上总有灵光闪动着,使他眼里的一切都有了光彩,比如小河在他眼里,是一条银链;河声在他听来,是天籁;河岸上的萋萋小草,都是奇花异草……

这块心形的石头显然又是大自然的一件杰作。陈艺老师弯腰把它从地上慢慢捧起来。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感动,忽然觉得这块石头就是自己的心。这个时候这块石头绊住他的脚,难道不能说是上苍对他的某种暗示?天真有眼啊!他仰起脸来,翘望长天,泪水不禁涌流出来。

发现这块心形石头,让陈艺老师更坚定了对刺丛的某一种信念。他又从河里搬进一些石块,在空地中央搭起一座近两尺高的台阶,再找来一块扁平光滑的石板当台面,然后才把心形的石头洗干净,虔诚地安放在台面上。

刺丛里又平添了几分神圣而肃穆的气氛。

做完这一切,陈艺老师盘腿坐在石台前面,面对台上心形石头,沉入冥想。恍然间,他感到自己的心变成了山间月光下一泓泉水,宁静、清幽、冷凉,闪着银亮银亮的白光……

山高水阔

马甲在外面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越做越大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马甲回不回家,陈艺老师最清楚。几乎每一天,马日都会对他重复着这样一句话:等我爸回来,我请你去吃饭。

这天傍晚,马甲终于回来了。马甲这次回家,带回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他对陈艺老师吹嘘过的“山高水阔”。他们是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走进麻屯的,在屯口一棵老黄皮果树下,最后一抹夕阳正好照在他们汗津津的额头上。进屯第一户人家一只正怀着崽的母狗看见他们,汪的叫了一声,屯里的狗们立刻都跟着叫了起来,还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狗们是冲着女人叫的,不是冲着马甲。山高水阔有些怕,不知该走在马甲前面还是后面。马甲这时低喝一声,狗们立即停止吠叫,并把凶相换成一副欢迎的表情,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他们,拼命摇尾巴。

偏僻寂寞的麻屯平时少有外面的人进来,这一回来的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挺洋气的女人,屯里很多人便都找借口去看。特别是男人们。看回来就在屯中的榕树下,在门外的晒台上,聚作一堆一堆的发表议论。都说那女人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白嫩,屁股又是如何如何的圆,奶子又是如何如何的大。所有的议论都从适用出发,是纯物质的。他们有的说她是马甲的小老婆,有的说不是,应该叫野老婆,理由是共产党不准讨小老婆,只有野老婆,明里叫同志,暗里做夫妻,共产党想管也管不了。

山高水阔姓刘。陈艺老师是在马甲请他去吃饭时见到她的。陈艺老师本来已经决心不再到马甲家吃饭了,但是没有逃脱。马日到学校来请他的时候,兴奋地对他说,陈老师,我爸回来了,请你去吃饭。这回你不去就可惜了,我爸带回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好看死了,比我妈好看。我妈是堆狗屎,她是一枝花,香喷喷的。她还给我们糖吃。

陈艺老师在马家的堂屋见到了山高水阔。

我来介绍一下,马甲站在他们中间说,这位是麻屯小学陈艺老师;这位是刘小姐,我的生意伙伴,也是我的这个——他侧身挡住山高水阔的视线,悄悄伸出指头,冲陈艺老师做了个暧昧的动作。还把嘴伸过来,附在陈艺老师耳边得意地问道:山高水阔吧?

山高水阔没有注意到马甲在介绍过程中这个细节,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她盯着陈艺老师的脸孔,把手大大方方伸给了他,幸会幸会。

初次见面,刘小姐和陈艺老师一样,都对对方有些惊讶。刘小姐惊讶的是在麻屯这种地方还能见到这样一位斯文、白净的小学教师;陈艺老师惊讶的是,刘小姐这样的人也会跟马甲成为生意伙伴,还跟他来到了麻屯。刘小姐三十来岁的样子,上身穿一件乳白色的无袖柔丝衬衫、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的长裙,发髻高高挽起,盘在头顶。她虽然没有马甲老婆的妖艳妩媚,却比她端庄优雅,且浑身上下都透出城里人的高贵气质。马甲老婆从一开始见到她,就被她的气质压倒了,脸就黑了,过去的忧郁一下子都变成了痛苦的妒恨,明明白白写在她的脸上。马甲支使她做家务,她不是装着听不见,就是磨磨蹭蹭,嘴撅着,一副消极抗拒的态度。马甲显然看出了老婆的嫉恨,吃饭的时候不停地冲她狞笑着。endprint

山高水阔一直在麻屯住了好几天,这几天里,每天放学以后她都到学校找陈艺老师闲扯一会儿。在陈艺老师面前,她显得特别放松、随便,陈艺老师这才弄清楚了,她根本不是马甲什么生意场上的伙伴,而是他的老板。刘小姐在城里开了一家狗肉餐馆,高薪聘请马甲给她杀狗,烹制各种狗肉佳肴,生意十分红火。但是近来由于人们生活富裕了,喂狗用的都是鱼呀肉呀,还要加上增长素什么的,狗长得比猪还快,狗肉的质量下降了,生意出现了滑坡。刘小姐发现,肉质好的狗不是那种喂鱼喂肉增长素的狗,而是农村里吃不饱到处找人屎充饥的狗。她听说麻屯有很多这种狗,就让马甲领着她来了。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现象,鱼和肉变不成好肉,倒是人屎能变成好肉。刘小姐说。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是荒谬的,人们拼命追求养殖科学,到头来却又要扬弃这种科学的成果。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最终还是要回归自然,任何科学都是对生命的欺骗,只有自然尊重生命。

山高水阔坐在陈艺老师宿舍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已经被她掉转过来,椅背靠着办公桌。她斜斜地坐着,两条修长的玉臂交叉在胸前,动作优雅地吸着烟,她是陈艺老师见到的第一个吸烟的女人。但凡吸烟的女人,心里都有个难以治愈的伤痛,这女人的心受了伤了。陈艺老师暗想。

陈艺老师坐在一张矮凳上。这也是他宿舍里唯一的一张矮凳,是他吃饭时坐的。面对这样一个陌生、漂亮的女人,陈艺老师不免有些不自在,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放才好。山高水阔却一点拘束也没有,她用愉悦的目光一眼一眼地打量着他。

山高水阔告诉陈艺老师,她听马甲说,麻屯的狗历史上从来没有发过瘟,她这次到麻屯是想实地考察一下,打算在这里建立一个养狗基地。只要这里的群众每家保持有狗七只以上,她的餐馆就不愁办不下去。

难道人们真的那样爱吃狗肉吗?陈艺老师问。

爱吃。山高水阔说。

其实狗肉也不见得怎么好吃,总比不得鸡肉、鸭肉吧?陈艺老师说。

人们爱吃狗肉的原因,倒不是因为狗肉口感特别美妙,而是人人都说狗肉能补肾壮阳。山高水阔说。人们就是要借助狗肉找到另一种更美好的感觉,那才是他们的目的。吃狗肉只是一种手段,但这个手段对他们来说非常必要,于是大家就都来吃。

她的尖锐和直率让陈艺老师感到很惊奇,陈艺老师不由抬起头来,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山高水阔露齿一笑。狗肉生意好做,但是长期跟狗打交道是很危险的。我被狗咬过,就这里,现在还有伤疤。

她把长裙撩起,露出白皙的小腿,左腿的腿肚上果然有一块指甲大的疤痕。

你过来摸摸,她说。

陈艺老师目光闪烁着,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扭动了一下,没有动。

来呀,摸一摸。山高水阔非让他摸一下不可。

陈艺老师没有办法,怯怯地把身子探过去,同时伸出右手。

疼吗?他问。

现在不疼。

那时候呢?

那时候应该疼,很疼,但我不觉得疼。

你能忍。

不是。我那时还有伤,另外一个伤,更可怕的伤。这个伤是皮肉之伤,那个伤伤在这里。

山高水阔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这只手一压,上面两个饱满的乳房立刻从质地柔软的衬衫里凸露出柚子一样的轮廓来。

陈艺老师不由又慌了,心咚咚直跳。他以为刘小姐这次又要对他说,就这儿,你来摸一摸。

山高水阔这次没再叫他摸。

山高水阔跟陈艺老师来往,马甲并不干涉。他也不再请陈艺老师吃饭。马甲这次回家整天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灌够了就搬一张懒人床到门外的柚子树下沉进去,猪一样地呼呼大睡,苍蝇爬到他的眼皮上时,他的眼睛才会眨动一下。于是山高水阔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每天来找陈艺老师聊天。一回二回,陈艺老师也觉得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特别放松,还有一种特别的情味。他和她很快没有了界限,无话不谈,相见恨晚,成了很投合的朋友。他们常常从陈艺老师放学的时候聊到日头西偏黑猪回窝的时候,山高水阔才回马甲家吃晚饭。闲聊中陈艺老师感觉得出,这女人心中有许多苦涩,不禁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后来陈艺老师每当回忆往事,都觉得跟山高水阔在一起这几天,是他打从调离县重点小学以后最愉快的日子。

这天下午他们扯着扯着,太阳偏西了,陈艺老师起身去煮饭,他对山高水阔说,今晚在我这里吃个便餐算了吧?陈艺老师这么说,不过是个礼貌的招呼,不想山高水阔爽快地回答:好,我去马甲那儿弄两瓶仰韶,我们这次带回不少酒。

陈艺老师自然拿不出什么好菜,但山高水阔既然如此爽快,他也难得地兴奋起来。他在山高水阔去马甲家拿酒时,整了一碟荷包蛋,一碟脆豆,一碟萝卜干,一碗辣椒汤,总算把那张小小的餐桌摆得像一点样子了,有红的,有白的,有黄的,色彩也不单调。

刘小姐,简单了,穷乡僻壤,实在没有办法。上桌时,陈艺老师把酒倒进两只小瓷碗里,每碗先倒一点。

还用得着客气吗?山高水阔说。我喝酒不在乎菜,在乎情份。

那就干吧。

干!

两只瓷碗碰在一起,铮的一声。

刘小姐到底是餐馆老板,酒喝得像男人一样潇洒,跟她女人味十足的身材和长相极不相称。

三十八度的金仰韶流下去,两人的胸口立刻火辣辣的,所有不痛快的事情都被撵得无影无踪,同时撵出的还有一大堆的醉话、疯话。

这个世界真奇妙,三天前你我素昧平生,想不到才三天,我俩就酒逢知己了。山高水阔又抬起玉臂,把酒碗递过来。这叫什么?一见钟情还是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吧。陈艺老师说。一见钟情可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

那是要脱裤子的。

哈哈哈!

校园这时静悄悄的,孩子们早走了,狗们也不在了,一抹夕阳正斜斜地抹在窗上,给这里添上一笔轻柔的浪漫和温馨。陈艺老师的宿舍有如大海里一座孤岛,此刻岛上只有他们两人。endprint

马甲跟他老婆怎么啦?山高水阔突然问。好像有点不正常。

是不正常。陈艺老师说。

为什么呢?

这个,我不知道。

跟你有关系吧?

别冤枉好人,我看倒是跟你有关系。

笑话!这可能吗?

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去你的!喝!

两人又碰了一次碗。

马甲老婆可惜了,她比我漂亮,对吧?

哪儿呢。

你骗我。我有自知之明。

不是骗。你的腿比她白。

好呀,你算计我!

我算计你?让天来作证。我是把你当知心朋友。给你说的是真话。

两瓶金仰韶差不多见了底的时候,两人真的都有些醉了。山高水阔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的。

麻屯这个鬼地方,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去哪儿方便。我这几天,每次屙尿,都遭到狗的骚扰。她说。

你现在想屙?陈艺老师问。

有点想。

那好,我现在就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好地方,保证你舒服。

心形河石

陈艺老师说的是河边刺丛中的空地,他心中那个净洁的地方。

陈艺老师和山高水阔两人相搀着走出学校,摇摇晃晃沿干沟而下,来到沟口。陈艺老师先进刺丛去查看一遍,然后才让山高水阔进去,自己留在外面。

就在这刺丛里解决?山高水阔说。亏你想得出,还说是好地方呢。

进去吧。陈艺老师说。屙在里面那个深槽。

山高水阔缩着胳膊走进甬道。进入刺丛后,她先是感到有些暗,暗里却有一股异样的感觉,迅速浸透了她的全身。继而,刺丛里像是有一盏灯,慢慢地亮了。亮光照住了她的眼睛,她走近了细看,竟是一束盛开的水仙。

山高水阔没有想到刺丛里会有开得这样鲜艳的水仙,感到十分惊奇。环顾四周,只见沙地边缘全是花,高高低低的,一层层红着、白着、黄着、蓝着、紫着,满目璀璨满眼缤纷。这些花都是种在用河石砌成的整整齐齐的花圃里面的。

山高水阔一下子傻眼了。这是什么地方?谁在这里养的花?一道奇异的芬芳钻进她的鼻孔,沁入她的心脾。花的艳丽和浓香,加上酒的微醺,顿时使她感到恍惚迷离起来。

陈艺老师!陈艺老师!她在刺丛里叫。

怎么啦?

你进来。

你解决啦?

没有。

没有你让我进去干什么?快屙吧。

请你再进来看看。

陈艺老师不得不重新走进刺丛,只见山高水阔一脸惊讶地站在那儿,目光在四面的花圃上应接不暇地忙碌着。

你是让我在这里方便吗?

就这里。

这里不行。这个地方太美了,你看看这些花花草草,多美!在这里方便,糟蹋呀!

咳!花花草草,本来就是种着给人看的。

看也不是拉屎撒尿的时候看吧?拉屎撒尿看花,这是对美的玷污。

山高水阔弯下腰去,把一枝玫瑰板过来,凑近鼻子使劲吸气。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来这里方便的。

你错了。陈艺老师说。人最干净的时候是拉屎撒尿的时候,只有在拉屎撒尿这一行为上,人还保留了小小的一席净洁。

荒唐。山高水阔直起身子。你难道不觉得这种说法荒唐至极?

一点也不荒唐。陈艺老师笑起来。人的所有行为,包括说话做事,吃饭睡觉,都或多或少地,无一不沾上世俗的污迹,甚至是罪孽。就说吃饭吧,就有人请吃的,被人请的,这一行为就不是单纯的生理需要,也不是单纯的情感交往,其中就包藏着私利目的,有的甚至是为了发泄。再说睡觉,这一行为更加肮脏,有多少人在床上干着见不得人勾当!有多少人从床上开始荒淫腐败!谁谁谁上了谁的床,谁谁谁跟谁睡了,这样的传闻你没少听说吧?但就没有听说过谁谁谁请谁拉屎撒尿,谁谁谁从拉屎撒尿开始荒淫腐败。所以,只有拉屎撒尿,是纯粹的个人的生理需要,是人千般万般行为中最干净的一种行为。

见解倒真新鲜!山高水阔两眼灼灼发亮。我还从来没听谁这么说过,自己也没这么想过——继续说,说下去。

经过几天接触,陈艺老师看出,这个刘小姐对这类话题特别有兴趣,从这一点上看,她不是纯粹的生意概念上的人,不像是开餐馆的。这也是他和她之所以一见如故或者说臭味相投的原因。他们是同一类人。

拉屎撒尿是人行为的一个侧面。陈艺老师说。

这天傍晚,陈艺老师脑细胞也特别活跃。事后冷静下来想,他在这天晚上出的事,就是从这里开始一步一步走向纵深的。

从整体上说,人的一生最净洁的时段只有半分钟,就是走出母亲的生殖器到落入接生婆的尿布这个时段。陈艺老师说。一旦被接生婆用尿布包住,人就开始染上了世俗,不再是赤条条的,不再那样净洁和纯真。这时候人即使还来不及产生任何世俗杂念,也已经被世俗从外部浸染,开始融入世俗了。因此人的一生最可贵的时段就是那个只有半分钟左右的赤条条的时段。赤条条,是人生命中天国一般的境界。以后人要重新体验这种境界已经不可能,只有通过拉屎撒尿这一行为,才能在静静的纯粹的生理排泄中,得到些许的弥补。

深刻!深刻!山高水阔兴奋起来。这是对人生的最深刻的感悟!这么说,这里的花呀草呀,都是你亲手种的?好啊,那就让我在这里体验一下人生中的天国境界吧!

先别忙。陈艺老师忘记了自己是把她带来这里屙屎的。

你过来。再看看这个。

山高水阔刚进来时,一下子被刺丛里的鲜花吸引,没有注意到沙地中央矗立着的石台,更没有注意到石台上心形的石块。陈艺老师把她拉到石台旁边,指着台上的心形石问:这是什么?

山高水阔说,石头。

陈艺老师说,它像什么?

山高水阔猛然醒悟,哦,它是一颗心!endprint

陈艺老师得意地点点头。

你这又是什么感悟?山高水阔问。

这还不明白吗?陈艺老师说。心,是人身上最重要的生理器官,也是人的精神源地。人啊,只要内心净洁,外部的一切都会纤尘不染;只要内心宁静,外部的一切便波澜不惊;只要内心坦荡辽阔,外部的一切就空空如也。所以,就要给心找到这样一个住所,才能保持内心的净洁、宁静和坦荡。

哦,你是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心的家园了。山高水阔说,转头环顾空地四周。

不错。陈艺老师说。

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刺丛?不能选择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山高水阔问。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兀、太击中痛处,陈艺老师虽然脸上还挂着笑,神色却瞬间凄黯。

能选择吗?他说,我是从县重点小学因为不明不白地遭到诋毁,被一步步往下调,最后调到这里来的。我现在什么也没有,家没有了,老婆离婚了,女儿不由我监护。我两手空空,什么也得不到。除此以外我还发现,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任何一个空间是属于我的,没有任何一个空间由我自由支配,我能选择什么呢?

你太坎坷了。山高水阔叹道,神色也不由黯淡下来。

陈艺老师把石台上的心形石捧下来,抱在胸前。

一路调到麻屯,我想,这已经到了一个小学教师所能到达的最底层,再没有比麻屯小学更远更偏僻的小学了,我的调动应该到此为止了。我已经感到十分疲惫,就想在麻屯好好安下身来。麻屯小学在村头,环境倒很静,可是不久我就发现,就是在这所小学,我也无法得到安生。我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我安生的空间。有一天我走到这个地方,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刺丛中的空地,这里从来没有任何人涉足。因为它是刺丛,从外表上看,它是那样丑陋,所以任何人都不会愿意到这个地方来,连猪狗都不屑于进来。我突然就觉得,这个谁都不来、谁都不要的地方,就是我安生的空间了。只有这个地方是属于我的。这里虽然不能让我安身,却能让我安心,它能让我的心灵变得安宁、纯净、空阔、明亮,没有任何阴影,没有任何污迹……

于是你就把自己的心放到这里来了。山高水阔打断陈艺老师的话。

听着陈艺老师的诉说,她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涌出了泪花,泪光一闪一闪的。她把陈艺老师怀里的心形石抱了过去,紧紧地搂进怀里。

你还在这里种花,还……

对。陈艺老师说。

此刻的他,又兴奋起来,他从来也没有对谁说过这些话,也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样多的话。

不怕你笑话,在这里,我曾经脱光衣服,让自己赤条条的,躺在地上,重新体验人之初那半分钟的纯真和圣洁。

啊!山高水阔叫了一声,那种感觉怎么样?

语言形容不出。陈艺老师说。

山高水阔仰起脸来,目光对着刺丛顶部,似乎在竭力想象那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感觉。这时,太阳已经沉沉西坠,从刺丛顶部望出去,天空正飘着几片紫红色的晚云。刺丛四面一片宁静。

陈艺老师,除我以外,你还让谁到这里来过?过了一会山高水阔问。

没有。你是唯一的人。陈艺老师说。我能随便领个什么人到这儿来吗?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走进你的心灵。山高水阔十分感动。

不用谢。陈艺老师说。看得出,你在人生上也是跟我一样的人,不然,像你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跟着马甲来到麻屯呢。

山高水阔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她低下头,避开陈艺老师的目光。显然,陈艺老师的话勾起她不堪回首的往事,触动了她心上的伤口,那伤口又在滴血。她的嘴唇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

陈艺老师没有注意到她神态的这一变化,这时,他忽然想起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那两句诗,脱口吟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然后他说,你方便吧,我到外面等你。说着走出刺丛。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陈艺老师在刺丛外面等了很久。他先是坐着等。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天上的晚霞消失了,有归栖的小鸟从刺丛上空叽啾叽啾地飞过。他开始来回走动。又过了一会儿,他站住脚步,觉得任何人任何一次排泄,都不可能这么久。

刘小姐!他在外面喊。

刘小姐!

里面没有应声。

刘小姐!

……

陈艺老师的心不由一紧,快步冲进刺丛。他认为山高水阔没有理由听不见他的声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是掉进那个深槽里爬不起来了吧?她是喝过酒的。

刺丛里的情景却让他惊呆了:一个女人,脱光了全身,仰躺在地上。地是黄的,女人是白的。女人横伸玉臂,双腿微微叉开,一副自然随意、不作姿态的样子。她的衣裙就搭在旁边的石台上。

山高水阔。

光裸着躺在地上的山高水阔,真像马甲说的那样,山高水阔。

刘小姐!陈艺老师呻吟一样轻唤了一声。

他看见女人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闪动了一下。

他转身要走。

女人的声音却从后面撵来,抓住了他的脚跟。

陈艺老师,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同是天涯沦落人,过来吧,让我们静静地在这儿躺一会儿,体验一下人生中那个净洁纯真的天国境界吧。

……

陈艺老师已经记不得这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日期了。他没有留心这天晚上的日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晚上。

这个晚上后来月亮就出来了。刚出来的月亮是黄色的,它的光也是黄的,从刺丛旁边照进来。后来月亮慢慢变白,光也水一样的白。他和山高水阔仰面躺在刺丛下,月光碎着下来,落在他们身上、脸上,也落在他们身旁的沙地上。四周寂静。这种静不是死静,是有一些细碎的声音伴随着的,却因不是死静而显得更静。一只蛐蛐,有时是两只,在刺丛里叫着,嘀铃!嘀铃!歌唱似的,叫个不停……endprint

在 劫

马甲老婆沿着河岸往下走。

她去河里洗澡,手里拎着一只小袋子,袋子里装着毛巾、香皂和换洗的裤衩之类,还有一盒香烟和一盒火柴。

这女人吸烟了。

山高水阔的到来,让马甲老婆心乱如麻。这女人自从罗欢老师上了她的床深更半夜被马甲堵在被窝里以后,再没有男人碰过她,包括马甲。马甲恨她。马甲又以他骄横而又狰狞的面目,使所有对她流着口水的男人都只能胆怯地把口水咽进肚里。她因此就像一块三年没见过一滴雨的旱田一样焦渴。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把柄就在马甲手里攥着,她不敢对马甲怎么样,只能逆来顺受,心里一片苦楚和无奈。

她原本以为马甲吹嘘自己在外面如何如何搞女人,那都是假的,不相信外面的女人会看得上马甲。想不到这马甲还真的把个女人弄到家里来了!如果他带回来的女人不怎么样,倒也罢了,偏偏带来的是山高水阔。这女人马甲老婆无论怎么看,都悲哀地觉得自己比她矮半截。她觉得马甲这一回不光是跟她扯平了,还让她亏了。她恨山高水阔。她无法容忍这样一个女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虽然在马甲面前还能维持那种低眉顺眼的神态,心里却在不停地盘算如何让山高水阔从家里消失,从麻屯消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马甲老婆没有想到机会居然会来得这样快——她在陈艺老师冲刺丛里喊刘小姐的时候发现了他。

马甲老婆立刻像侦察员发现敌情那样在一块巨石后面趴下,她的目光则像野猫发现了老鼠那样灼灼发亮。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天空中晚霞消失了,但天还亮着,小河上有很多蜻蜓在高高低低地飞着。

马甲老婆听到陈艺老师又喊了两声,然后看见他钻进刺丛,久久不出来。马甲老婆按照自己的心之所思推想刺丛里的情景,她的心突突突地狂跳起来。她以猫科动物准备袭击猎物的步态和姿势,蹑手蹑脚地向刺丛靠近。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身上也像着了火一样燃烧起来,烧得最厉害的是她的头脑。

但是刺丛里没有她想象的声音。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她轻手轻脚地掰开刺枝,目光穿透密密的枝叶,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刺丛里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沙地上,并排躺着两个人,全脱得白白晃晃的。

第二天上午,在乡里中心小学的孩子们快要放早学的时候,马甲老婆走进了乡教委办主任林国光的办公室。

林国光主任坐在办公桌后面,身子歪斜着靠在椅背上。他让马甲老婆隔着桌子坐在他的面前,办公室里还有一位专干李良老师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马甲老婆摆出一副羞羞怯怯的神态,故意欲言又止,像是羞于出口的样子。

林国光主任说,你有什么情况就直说吧,这里什么话都可以说。

听完马甲老婆的报告,林国光主任不由坐正了身子。

你可不许瞎说。

我没有。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他们就那样躺在那儿不动?

我见到的时候他们早就把事情做完了。

李专干插进话来,这陈艺老师虽然有过前科,可他好像不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说陈艺老师,我是说那个女人勾引了他。马甲老婆说。

再一天的中午,林国光主任和李专干鬼不知神不觉地来到麻屯村旁,他们跟马甲老婆约好,让马甲老婆在那儿等着他们。马甲老婆把他们带到河边,走进了陈艺老师的圣地。

刺丛中的空地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竟然有这样一块纤尘不染的沙地,沙地周围竟然还有这样美丽的花圃,这个花圃甚至比中心小学校园里那个小小的花圃还要鲜艳好看;更不可思议的还有沙地中央砌起的石台,石台上供着一块心形的河石,这块河石竟然如此酷似一颗心脏……

马甲老婆也是第一次进入刺丛,她一进来目光就被空地四周开得红红白白鲜鲜艳艳的花朵抓住了。这一刻儿,马甲老婆恢复了女人爱花的天性,她一边惊奇地欣赏着这些鲜花,一边从嘴里发出“哇呀哇呀”的叫声,在一支刚刚开放的金盏菊前,马甲老婆停下来,伸出手去,想把这支金盏菊摘下戴在自己的头上,可她的手在刚要触着花枝时,她的心情猛然回到现实,那手一抖,又缩了回来。

林国光主任和李专干都看得出来,这个刺丛中的石台和花圃,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建设和美化起来的。凭着一个人的力气,这得花多少时间和心血!李专干说,这个陈艺,弄这么一个地方,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国光主任说,什么意思?等着把女人勾引进来胡搞呗!这还不是和尚头上虱子明摆着的吗?在这个地方干那种事,天知地知,别人不知,连鬼都不知道,再安全不过了。

李专干说,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林国光主任说,就这么简单。事实都摆在那儿了,就是为了勾引女人。除了这一点,你还能怎么解释?人嘛,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无非就是吃饭,穿衣和那个。

李专干捧起石台上的心形河石,这块石头要是拿到奇石市场上卖,少说也是七千八千,抵得我们一年的工资了。去年教师进修学校有位老师,卖了一块像美女像一样的石头,就得了五千元。啧啧!

林国光主任说,别乱七八糟的扯远了。看看这沙地,躺下去多舒服!

李专干说,这个陈艺,他好像事先就知道马甲会把那样一个女人带回来似的,事先就做好这个准备。瘟鸡样的一个人,真是想不到。

林国光主任说,你的脑子进水了,这个屯子里也是有女人的。

这两个人只顾自己说话,没有注意到马甲老婆的脸这时猛然红了起来,从腮帮子一直红到耳根。

两天后陈艺老师接到乡教委办一个通知,让他去一趟,汇报工作。乡教委办让下面的老师单独上去汇报工作,还没有先例。只有出了严重问题的教师,才会这样被叫去。陈艺老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高高兴兴地去了。那天正好是个赶场天,乡政府所在地那条小街塞满了人。陈艺老师直接去了林国光主任的办公室。

林国光主任早就坐在那儿等着他了,见他进来,抬手示意他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这是他接待下属和客人专用的椅子。陈艺老师坐下来,把他出门时经常挎在肩上的挎包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坐着的这张椅就是两三天前马甲老婆坐过的,不过他没有马甲老婆坐得那样近,坐下之前,他把椅子向后拉出来一点,距离林国光主任就远一些。endprint

他刚坐下,李专干也把他的椅子挪了过去,坐在主任办公桌左侧横着画的那一面,打开笔记本和钢笔,放在桌上,做好记录的准备。这位李专干原来也是一名在下面各个教学点转来转去的教学人员,可后来,用他的话说是吉星高照了,他被调进了教委办,成为一名非教学人员,角色相当于乡教委办的秘书。

李专干坐下之前,先给林国光主任冲了一杯茶。林国光主任喝了一口,点燃一支烟,身子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陈艺老师说,说吧。

陈艺老师从挎包里掏出本子,把麻屯小学从班级、人数、男女生比例到入学率、巩固率、及格率,从自己的教学情况到学生的学习情况,从群众办学态度到校舍面积、结构……事无巨细,一一作了汇报。

他这个汇报足足花了四十多分钟的时间。可当他终于从本子上抬起头来时,瞥一眼李专干面前那本笔记,却还是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记。李专干的目光从对面的窗口直着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那儿有一头牛正在悠闲地吃草,尾巴不紧不慢地摆动着。林国光主任的烟早就抽完了,他也耷拉着眼皮,眼睛眯着,原来抱在胸前的两条胳膊有一条不知什么时候竖了起来,跷起的拇指抵住眉心,一下一下地揉着。

陈艺老师疑惑地看着他们,说,我的汇报完了,请领导指示。

林国光主任这才停止揉搓动作,坐正了身子。

没有啦?

没有了。

还有。林国光主任语气坚硬地说。你刚才汇报的是工作,下面汇报你生活方面的情况。

陈艺老师不由皱起眉头。工作上的情况,他可以汇报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可生活方面的情况,他就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从来也没有任何领导让他汇报过这方面的情况,不光他,别的老师也一样。生活上无非吃喝拉撒,有什么值得汇报的呢。

想一想,他说,到麻屯以后,我的生活很正常,每天吃两餐饭,睡一次觉。大便是原来每天两次,后来改成每天一次。

就这么简单?林国光主任说,你好好想想,不光屙屎吃饭睡觉,还有更应该汇报的。

一直望着窗外的李专干这时收回目光,拿起笔来。

陈艺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不明白他们今天把他叫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他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他觉得自己都已经汇报了。

林国光主任这时问,麻屯有个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叫马甲,你认识他吧?

陈艺老师说,认识。

他请你喝过酒,对吧?

对。

他最近从外面弄来了个女人,你见过没有?

见过。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刘燕。

你跟那个刘燕,是怎么回事?

陈艺老师终于明白了他们把他叫到这里的真正目的。他有些结巴地回答,没……没什么,接触了几次,如此而已。

打从那天晚上把山高水阔带进刺丛以后,陈艺老师再没有跟这位刘小姐接触。接下来的两三天,山高水阔还是天天到学校找他。远远见她走来,陈艺老师就躲进学校后面长满树木的山坡,等她走后才回来。山高水阔找不见他,在学校操场上大声喊他的名字,他蹲在树丛里不出声。他不是不愿意跟刘小姐在一起,也没有为那天晚上的事懊悔,他是怕刘小姐又要叫他带她到刺丛里去,这样去得多了,目标大了,让群众发现,会引起猜测和议论。陈艺老师没想麻烦来得这么快。

没什么?林国光主任眯眼盯住他,实话告诉你,我们今天通知你到这里来,就是要了解一下你跟那个刘燕,到底干了些什么,生活作风方面的。

作风方面我们什么事也没有,陈艺老师说。刘燕也做过老师,我们只是经历相似,比较谈得来,闲谈一些个人的事情而已。请领导不要多心。

林国光主任沉下脸来,你倒说我们多心!我们多心啦?陈艺老师,不要以为我们是傻子,什么也不懂,我们是有证据的。我们要是不掌握任何证据,能叫你到这里来吗?

证据。什么证据?

提到证据二字,陈艺老师就觉得他们把他当作犯罪嫌疑人了。证据总是让人想起罪证。他不由有些愠怒起来——就是自己跟刘小姐真的发生了什么,那又怎么样?

负责记录的李专干这时放下钢笔,插进话来:陈艺老师,不瞒你说,我们前两天去过麻屯,进过麻屯河边的刺丛,你不要隐瞒了。这个事本来也没有什么,男女之间这种下三滥的事情,人家双方都需要,谁也管不着。只是你为了女人,竟然在谁也不愿走进的刺丛里弄了那样一个去处,有花有草,还有奇石,你跟那个刘燕在那里的时候,又让群众看见了,这就直接影响了人民教师的形象,我们不能不过问了。

陈艺老师大惊。

那天晚上的事,他们竟然知道,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他和刘小姐确实在刺丛里躺了很久,直到月至中天才回家。可是,有谁会发现他们呢?是马甲?只能是马甲,只有他才会跟踪而来发现他们。

我跟刘燕真的什么事也没有。陈艺老师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自己只有好好解释了。那天晚上他在山高水阔身旁躺下,完全是身不由己。后来月亮出来了,他感到身上像月光一样清凉如水,心也像月光那样空明宁静。那确实是个令他身心超然的夜晚,只有身心超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下去,林国光主任的手就拍在了桌子上,都把全身脱光了,睡在那儿,还说什么事也没有!这话谁相信呢?要是什么事也不干,干吗把全身脱光?

陈艺老师的脸霎时变得黄蜡蜡的。

李专干又插进话来,陈艺老师,我们也希望你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事情就那样摆在那儿,你要说自己什么事也没有,恐怕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你。

陈艺老师顿时觉得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十年前在那个倒霉的睾丸事件中,他有口难辩,受尽冤屈,十年后的今天,这种可怕的事情又一次发生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的全身在一点一点往下沉陷,沉进地的深处。endprint

劫数。他想。

净 土

马甲的突然出现跟三流电影的情节一模一样,仿佛从天而降。用“从天而降”这样一个三流的词语来形容他的不期而至,真是再切贴不过。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这天是赶场天,马甲和山高水阔也正好要回城里去,他们必须到乡政府驻地的小街上等车。从小街到城里的客车每天两趟,头一趟早晨八点发车,下午从城里返回;第二趟是从城里发出的车,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达小街,下午一点返城。马甲和山高水阔要搭的是下午返城那趟车。他们一早从麻屯来到小街,这时离从城里出发的客车到达小街还有一个多小时,马甲让山高水阔在街头的候车亭等他一会儿,说是去看看集市,一个人沿街走下去。走过乡教委办门口时,马甲听到里面陈艺老师说话的声音,又听到刘燕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像三流电影的情节那样十分适时地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

陈艺老师什么事也没有,他说的我相信。

林国光主任抬头看见马甲,皱起眉头。马甲这个人,他当然认识,不光认识,还知道不少关于他的故事。马甲在中心小学当炊事员时,他在下面的一个村完小当校长,那时村完小校长经常到乡教委办开会,因为乡教委办没有专门的饭堂,会议期间饭就在中心小学的食堂吃,他还吃过马甲专门为他们做的红烧狗肉呢。

马甲的突然出现,让陈艺老师感到很意外。陈艺老师更想不到这个马甲居然还帮他说话。此刻他是多么孤独无助,多么需要得到别人的理解和相信。可是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马甲,又能帮他说什么呢?

只见林国光主任冲马甲挥挥手,老马,这里没有你的事,不要来这里添乱!

怎么没有我的事!马甲说,那个女人是我带来的,我不带来才没事。

林国光主任说,女人是你弄来的,你爱怎样怎样,我们不管。可我们的老师不能乱来,谁乱来谁犯纪律,我们就要查。我们查的是我们老师和她的事,不是你和她的事,你别来这里胡闹!

马甲说,我胡闹啦?我没有。我是来帮陈艺老师说句实情话的,你们不要冤枉好人。你们说他跟刘燕搞了,你们看见他搞进去了吗?嗯?

林国光主任:……

李专干说:是你老婆来向我们打的报告,你老婆说她看见他们两个人都脱光了,躺在那里……

脱光了躺在那里就一定搞?马甲说,你们这是猜想。

马甲走进门来,把一只手搭在陈艺老师肩上,两眼在林国光主任和李专干的脸上来回划动。

有一个人在路上看见别人掉下一颗糖,这个人到底把那颗糖捡了吃掉没有?谁也没看见。有人说他捡吃了,有人说他没有。张三说他吃了,那是因为如果是张三,张三一定那样;李四说没有,那是因为如果是李四,李四不会那样。他说。陈艺老师就像那个在路上看见糖果的人,你们是张三。他那件事如果放在你们身上,不用说什么事都早就发生了——衣服都脱光了嘛,是不是?你们就是这样想当然地推想别人的。可惜陈艺老师不是你们,更不是罗欢老师,刘小姐也不是我那个烂×老婆,所以,你们错了,哈哈哈!

林国光主任和李专干目瞪口呆,继而恼羞成怒。林国光主任气得抓起茶杯,狠狠顿在办公桌上,发出“橐”的一声响,把小街上很多赶集的人引了过来,扒窗的扒窗,探头的探头,一齐往里看热闹。这次询问调查不得不中止,林国光主任怕马甲还要说出什么话来,赶紧挥手让他和陈艺老师都出去。

走出乡教委办大门,陈艺老师拉住马甲的手,感激得几乎流下眼泪。他怎么也想不到马甲几句话就把林国光主任和李专干扒得显丑露陋,无地自容。

老马,今天要是没有你,这一关我又过不去了。谢谢你啊!

谢个屁!马甲说,你就是窝囊!

回味马甲刚才说的那番话,陈艺老师若有所思,若有所悟。那番话里好像有一个干净的去处,一片净土,那里没有尘世的喧嚣,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人间的污迹,只有芳草萋萋,野花飘香,蜂飞蝶舞,猿鸣鸟唱。

可还没等他往深处想,马甲又转过身来,盯住他的眼睛。

嘻嘻,陈艺老师,你到底跟山高水阔搞了没有?搞几次?

这回轮到陈艺老师目瞪口呆了。

没……没有!老马,你这又是什么话!

咳呀!搞了就说搞了吧,搞了又怎么啦?哈哈!

马甲大笑着扬长而去。

陈艺老师戳在那儿,两眼一片茫然。

马甲走出去十多步,又回过头来:我和山高水阔今天回城去,她就在街头候车亭那里等车,你不去见见她?

陈艺老师好像没听见。

实习编辑 姚 娟endprint

猜你喜欢
马甲老婆老师
老婆饼
别把老婆丢掉
脱不掉的“大马甲”
脱不掉的“大马甲”
六·一放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