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我们如此沉默

2014-11-03 05:01傅玉丽
创作评谭 2014年6期
关键词:武馆铁路家乡

傅玉丽

这栋五层楼房红砖裸露、表面斑驳,有30多年的历史了。现在还没有拆也许得益于它在这个地区的角落里。楼下的煤棚拆了一些,空出了一块地面,那些家庭妇女在跳舞。

看见她们,这些你曾经的邻居,生活好像从来没有对她们微笑过,她们脸上身上过早地涂上了沉重无奈的印记。她们的手脚随音乐在动,只是无论怎样,脸上、眼神却松快不下来,身体与脸、与内心自成系统,难以统一。

铁路地区从来自成系统,把非铁路的称为“地方上的”。小镇依铁路而生,除了铁路就是火车,在你心里,她是那么令人流连难忘。只是不曾想,多年之后,走在这里,你无法抑制地发现,家乡已在不觉中走远,与你当年离去时的背影一样,渐行渐远。

如果不是还有这些认识的老邻居,你真会怀疑,家乡与你如何相认。

楼道还是那么狭窄,还摆满了煤巴、木材什么的……上楼时她正在下楼,矮胖的身子一手扶扶梯,一手扶着卡着腰间的盆。你侧身冲她笑。回来了——她声音有点拖,前半部与后半部明显脱节,由开心拖成了平淡。嗯——你回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感觉自己,不,双方都在回避着某种东西。

她的女儿肯定横在你们中间。那个留着短发,圆圆脸庞,皮肤白白的女孩,经常趴在阳台上往下张望,表情空朦,充满淡淡的忧郁。她年纪比你小,你们没有直接的交往。若干年后,当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时,你吃了一惊。她才20多岁,还未结婚啊。传闻是因为吃药(吸毒),毒瘾发作,用刀割腕而亡。

一朵花儿还未绽放就如此凋谢,这样的消失令你愕然。

“如果某某向你借钱,你可要注意点。”说的某某,每次借钱都不多,10块或20块。他好像掌握了人们的心理,钱不多,不好不借。但借出了就别指望还了,他拿去吃药了。走在路上,人们就怕被他缠着,像被吐出的口香糖粘着。

像个幽灵,那天,那个男孩子远远从你面前走过,高高的个子,脸色苍白,却抬头挺胸,神态超然而高傲,瘦得厉害。你不敢喊他,因为听说了他在吃药,已经好几年了。他完全一副沉浸于自我世界自我享乐的样子。但细看就可见出,虽然精神,却是好像会随时倒下去的样子。

你怕听到他的消息,现在也不敢问他情况,想起一种深深的绝望与窒息会抓住内心。因为如果不是别人提醒,你真不能相信他就是自己的同学。

一直以为铁路的人非常规矩,自足、优越。可何时起,这些都成了模糊的记忆。“哗哗哗——”如同下小雨声,不管白天黑夜,不用走下楼,都能听到,不绝于耳,完全成了生活的底色。“精武馆(麻将馆)”的慢慢兴起,令你瞠目。你以为会自动消失,却不料它如同潮水般势不可挡。

楼下是个公用厕所。边上盖满了工人们自己盖的房子。一个铁路工程单位也在边上盖起了住房,因为打山洞,要打了好几年。他们那边还有澡堂,你会过去洗澡。总见些职工三五成群,一个人怀里像揣着宝贝,其余的袖手耸肩地跟着,相约到一间屋子里去。隐约听说他们是在看黄带。那时这个单位和小区一些人的业余生活几乎就是与这个一起度过的。

是不是有了精武馆,录相受了冷落呢,你不知道。但你不得不承认,相对于吃药,打牌还算好的。

父亲他们年轻时没事上山,打鸟、钓鱼,现在网吧、录相厅、精武馆好玩多了。后来录相也不新奇,有了互联网,什么看不到呢。也没人像以前那样去看录相了。再说了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外面有的都有了。按摩店、泡脚馆……屋子小小的,灯红红,光晕晕的,半公开不公开的,人们也接受了这些。里面的女孩皮肤粗糙,描眉画唇的还显得比较生硬,但十个指头的指甲上却异常鲜艳。她们刚来时表情直接,有点愣愣的味儿,后来就变得懒散、暧昧不明了。

你自己清楚地记得那年的事儿。夏天,你坐在朋友家的小售货店边,边上就是闹轰轰的菜市场。你看到了以前的邻居叔叔,他也看见了你。但看见你后,他盯着你看了几秒,眼神不屑而迅速地离开了,没有理你。你一下就反应过来:那天你穿了件吊带短裙,从来没有在家乡穿过的。显然,他以为你是在做什么生意。

朋友的小售货亭不时有女孩子来买东西,卫生巾、餐巾纸、香烟、口香糖、葵花子、方便面……她们不太买白的这种卫生纸,还是要买黄草纸。也是,太节省了。朋友叹了口气。

对于此地来说,她们就如同一群蝗虫,突然之间飞到了这里。

朋友的老公是列车员,他经常碰到她们,她们会坐车回家。女孩子们以四川和贵州县份上最多。“大哥,你把我们带到城里去吧。”开火车的兄长也遇到车下的女孩的央求。

她们来了,租房子住,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拖着拖鞋,披着头发,穿着时尚廉价的衣服。五块、十块,都会干。来钱快啊,朋友说。怎么办呢?自己吃干的,总不能不让别人喝稀的吧,朋友的话让你感觉到周围人的看法——人,总要生活下去啊。

她们成了她售货亭的大主顾。邻居叔叔是个勤劳的人,一分一厘都是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看到你这副穿着,想必以为你也成了那些女孩中的一员,所以带着惊讶与鄙视地走开了。

只是这样的邻居太少。

能找到钱,就是本领,就是大个(老大)。把赚钱叫找钱,就像找老婆,找工作一样。把一切都挑明了似的,令人恐慌。原来这里人也不多,可突然来了许多人,卖水果的、开三轮的、开摩的的、挑东西的,插着水工、泥工、木工牌子蹲在街边的,还有就是几个铁路单位合并,从外地来的铁路工人。像挤在山里的草似的,到处是人。

就像他们进城一样,去贵阳找钱也是这里人的向往。原来院子里的孩子除了在铁路的,其他都上贵阳找工作了。

院里阿姨的女儿就去了贵阳。她现在可发财了,找了个台湾老板呢。那个女孩平时不太说话,土里土气的。可再看到她时,完全就是个美人胚子。身材苗条高挑,脸像熟透的桃子,白里透红。有钱!这两个字让人有了底气似的,管他什么钱,有钱就行!管他什么人,有钱就行!从段上到家里的路是夹在铁路中间的,就一条,谁都得走。你看见了她,只是她像不认识似的,抬着头,端着肩,胸饱满地有着与身材不相衬的成熟丰韵。你也没叫她,似乎是两个陌生人。可你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忧虑。

时间证明了你的忧虑不是多余的。又过了些年,再回去时小妹妹的版本换了,那台湾老板走了。而那房子压根就没她的名字,也被卖了,她一无所获地回来了。你没有碰到她,不知道当初她的父母问了女儿没有,不知道他们心里是否真的像别人看得那样。但希望小女孩不至于这场经历下来,什么也没得到。

好混时间,又能找钱的,看来只有精武馆了。就在你家住的那个地方,有十多家“精武馆”。当然名字都叫老年活动中心。

似乎打麻将好处多多,而最好的莫过于可以一下子赢很多钱。

对于拿死工资的工人来说,什么时候能像报纸上、电视里看的那样,一下成为富翁呢,输了想赢回来,赢了想再赢,麻将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吗?“夏天有凉快飞转的电扇,冬天有热汽腾腾的火炉,还有人送茶、递水,甚至提供饭食,既享受了又不浪费机会,每间“精武馆”人满为患。里面烟雾腾腾,没有人大声说话或喊叫,却感觉杀声阵阵,风声鹤唳,真有种血战到底,血流成河的味儿。

在那里,你碰到了一个小伙伴。秀气的小脸上像风干了似的,笑的时候就像一张皱起来的纸,没有一丝柔滑和润泽。她因为麻将婚也离了。没钱了就借,借了再打。哪知借钱的都是要求高利归还的,还不了就得押房子,最后房子也飞了。没办法还得继续打,想着扳回来。她还算好的,还有的只能去做鸡,她好歹还有个工作,有人悄声说。听到这样的说法,你哭笑不得。

如果说,这个城乡结合部的铁路工人当初还有一些优越感的话,现在这种感觉也正在消失。因为周围的农民富了。就在山里,他们修起了一座民族村寨,铺了水泥路,进去就要收收门票。而西南环线的建设,让这个地区出现了大拆迁热潮,许多被征地的农民一下子得到了巨额赔偿。

只是,不多久,买房、买车、离婚、找小姐……他们也玩起了时尚。而且不久,各种赌局都出现了,从最厉害的纸牌“叨鸡”,到后来的“打板子”、“斗地主”轮翻上阵,越输越玩,越玩越输。最后“翻报纸”、“搬点子”……几番下来,到手的钱成了人家的。没有了土地,又没有了钱,你看见他们如同游魂,不知所措,伤痛欲绝。

越离开得久,就越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沉默的气息笼罩着你,越来越浓。你突然发现,家乡的人和你一样,除了谈钱,彼此间都越来越沉默了。那天照镜子时,你看见自己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川字纹,不仅是你,周围的人额头上都有这么一道纹。这让你十分诧异。

难道岁月真是一条河,时刻在冲刷着我们?

这样一想,你突然怀念起了一张脸——洁白、干净,有一种洁净与超然之感。线条分明,轮廓清晰,眼神俊美。你没料到还会碰见他。

只是再见时那么令你震颤。还是那么英俊,轮廓还是那么清晰,嘴唇还是那样向上,只是如同瓷器上有了裂纹,额头一道川字纹,像个相同的记号,眼神深沉。一下令你有了心理的相通。

你马上想起十多年前接到过的一个电话。

我……要开个……想向你借点钱……当时声音显得很遥远,模糊,正吃惊,电话断了,如同被黑暗和风吹走了。那么远,怎么来借钱?朋友阻止了你打过去。

他比你年龄大十多岁,你读书时他已在工厂上班了。周围的男孩脏兮兮的,到处玩着打游击或上山的游戏,他却给人干净、清洁的感觉,穿着白衬衣,与女朋友走过院子时,一对璧人儿照亮了家属院。

印象最深的:那是你上大学时。回家正好碰到他。听说你学的是中文?他问,又问了下你的学习情况,随后向你推荐说自己家里有泡菜。当你跟他去取时,他突然进屋从床底下拖出个箱子。

这都是我以前抄的,你看……

那是他的日记和笔记本。他翻动着,灰尘飞舞,有股陈旧的味道。我很喜欢文学的……他语速很快,似乎终于找到了个分享秘密的人。

他结婚,到贵阳去了。若干年后,听说离婚了。说是老婆家里香港有人,老婆要去香港了。再以后,又听说他办了内退,走了。后来又娶了个小妻子。

有一次你回家时,他送了几个月饼过来。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女人冲了进来。她脸很黑,身材粗胖,声音更粗壮。对他破口大骂,不想办法找钱,天天乱跑……她非常年轻,如此的吼叫让你吃惊不已。他什么也没说,脸上很难堪,马上起身,对你说了句再见就跟她走了。四楼的走廊里还不时传来他妻子的骂声,似乎他干了大逆不道的事儿。

因为此前几年你刚听说,他又结婚了,娶了个十九岁的妻子。而今妻子刚给你留的一些美好的想象,现在全打碎了。

一直没见到他。可他的传说却能听到。他第一个妻子又来找他了,要他支付孩子的抚养费。你一直没弄明白,只知道这个前妻并没有去香港,而是似乎嫁了个修车行老板。一次修车行了来小偷,将所修汽车全偷了出去,老板一赔公司就倒闭没钱了,所以前妻来找他了。联系到他第二个妻子那晚的蛮横、谩骂,正疑惑两人的感情,没几年,又听说他们也离婚了。现在他要支付两个孩子的抚养费。

……开茶馆、跑运输、卖车票、还想弄点小姐来做生意……种种传说在飘浮。直到他打来借钱的电话。

对于来自家乡的借钱者,你不好拒绝。只是此前一个老师借了,走了,再也无法联系了。你没有打过去,等了一会儿,电话没有再打来,仿佛刚才的事儿不存在似的,你便没再理会了。

这次再见到他时已是10年之后了。那是在医院,父亲住院。 他来看望。

人们形容一个女子脸部皮肤时,会想到一只饱满的水果或一只精致的瓷瓶,如果有许多裂纹时会让人心里非常难受。而他也是那样的,脸没有变大,和从前一样,但上面皱纹拉开了从前的平整。川字纹里里面似乎藏着无限的悲苦和无奈。你感觉自己心里涌上一丝歉疚。

你们没有说话。我走了——临走时他说了一句。你们对视了一眼。你感觉有什么事儿没做,应该是留电话的,他留给你,或你留给他,但你们谁也没给谁留。

你那么强烈地感觉到,他和你一样好像已经不再为什么开口了,生活已经让你们变得沉默了。和你一样,都成了越来越沉默的人。对于他的生活,就像十多年前那个晚上的电话一样,时断时续,传说与现实支离破碎,无法成形。你知道他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一个月两百元,自己有套经济适用房也没装修。儿子都工作了,在单位当上了个主任,二儿子也快上大学了。

你感觉似乎不说,不提更好一样。生活每天都在继续,一个人的内心只能自己保留,任何人都不便介入,打扰的。他的关心已送达了,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你也一样。

想起自己在外地的时候,碰到什么事儿,就会想到家乡。有家乡为自己打气,作支撑似的。感觉到可以还有一片让心安放的地方。可现在的屡次返家,令你产生了怀疑。真难以相信,自己的家乡已经变得面目模糊了,是不是自己有问题,让你不敢相认,让你有难言的隐痛和惋惜。而有钱就是成功、有权就是成功,到处都崇尚市俗的流行成功学,和你在外地碰到的一样,你感觉回到家乡却好像被迎面击了一掌。

有时来自亲人的打击更令人惊心,那次哥哥家来借钱:因由中间人交给,中间人叫他写个借条。哥哥老婆就叫了起来,还写借条?一万五千块啊,我卖身都还不起啊。完全一副不要脸的无赖相。

“我们要成功,我们一定要成功……”每次开车听到这个音乐节目的序曲,你感觉是疯子在狂呼乱叫。

你上了大学,有文凭,怎么也没弄个官当当?这话曾让你哑口无言。感觉只有自杀的份儿。

那栋五层的红色楼房你不会再去了。就像你现在越来越少回家一样。还好,还有舞跳,全民都跳的广场舞,对于那些老邻居来说,能够跳跳舞该是多大的享受啊。因为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多说什么。而她们哪个人心里不是满满的。这家的孩子吸毒,那家的偷窃、还有的在卖淫……跳舞的一刻她们就在让自己放下、放松呢?这是属于自己的这个时间啊。

这仅有的一些光亮怎么能放过呢。

想起一件事,上次回家,你送书给那老男孩时的情景。

他用手摸了一下书,嘴里夹着的烟抖了几抖,几乎要掉下来。他的生活中现在没有书,只有碟片。他的高兴有些掩饰不住,同时一丝窘迫也同样掩饰不了。你真怕刺激了他,曾经的文学青年。可反过来,就因为他曾经也拥有梦想你才这样做的吧。

你小孩好吧?你没话找话。感觉都很沉默。

大儿子上个月都结婚了。他……他顿了一下,就是结婚没有通知我……话音低了下去。

他吐掉了烟头,似乎想吐掉刚才的话儿。可你听见了,不管是借钱,还是被妻子骂,他都没这样过,你感觉自己不该问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知道再也回不到见面时的氛围了。

他什么也没有成功,根本就不要来往。他没资格。排除掉来自母亲方面的影响,相信他的儿子很难不这样想。连自己哥哥家里都这样,还能要求别人。你感觉心里一阵酸痛、胀得难受,一股气在周身流窜。可有什么用呢。

他和你都一样。属于越来越沉默的人。

铁路家属区,不,整个铁路地区,可以说都以流行成功学为标准,人们对此的追求和向往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也到了令人哑然的程度。曾经的家乡都留在了记忆中,而你才发现,自己对家乡的记忆一直都是在过滤。滤掉的是你不愿面对的东西,留下的是自己相信的美好与温馨。对故乡,越来越像对他乡一样,喜忧参半,难以面对。

一想到这些,那天在楼上看到的一幕就会再次映入脑海。

两个老年妇女在摘菜,边摘就不知怎么争吵起来。“老子有钱。”一个用自己粗大的嗓门为自己撑腰似的,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好像在带着她飞起来,而身上灰不溜秋的过时衣服又显得那么沉重,仿佛重重地拽住了她。她弯腰站起来,声音就喷了出来——

“老子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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