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世界与崭新的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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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冠以的“摄影家”的称谓，在摄影发展早期，基本上是被科学家以及其他发明家所担当。俄国化学家及发明家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普罗库金-戈尔斯基（1863-1944）正是这样一位早期彩色摄影的先驱，他当年运用三色玻璃负像法所拍摄的“彩色俄罗斯帝国”，因为彩色合成的特殊性被尘封了多半个世纪之久，近年来，这些扫描的高分辨率底版素材被美国国会图书馆在互联网上公开，让我们可以一睹这部早期彩色加色法时期的鸿篇巨制。

普罗库金-戈尔斯基1863年生于俄罗斯弗拉基米尔的穆罗姆，最初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化学家，后来将他的整个生涯献给摄影的发展。大约在1907年，普罗库金-戈尔斯基设想并制定了一个计划，运用三色玻璃负像技术拍摄彩色影像，来系统地记录当时的俄罗斯帝国。通过这样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他的终极目标是通过称之为“光学彩色投影”（optical color projections）的装置，作为俄罗斯中小学生教育的视觉教材，这些照片内容聚焦于当时幅员辽阔、文化多元的俄罗斯帝国的现实以及现代化进程。

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的这个宏大计划让我们想起了阿尔伯特·卡恩 （ Albert Kahn，1860-1940），这位法国银行家怀着世界和平与大同的梦想，曾于1908年至1934年间，先后邀请11位摄影师前往50多个国家，利用当时先进的卢米埃彩色摄影设备拍摄，留下7万多张彩色正片底片、4000多张黑白负片底片与近100个小时的电影胶片素材。

虽然宏大的拍摄计划颇为相似，但普罗库金-戈尔斯基所使用的彩色摄影之方法与原理和“卡恩派”（包括他雇佣的摄影师）并不一样。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彩色摄影发明层出不穷的年代，也是彩色摄影发展最重要的时期之一，当时并不存在大一统的彩色摄影方法，各地的发明家都在深入探索将色彩显影并最终保留的方法，如果从成像原理上划分的话，那个时代总体还处在加色法的阶段。三色摄影技术是历史上获得彩色照片图像第一个可行的方法，它最早是由路易斯·达科斯·迪·豪隆（ Louis Ducos du Hauron， 1837-1920）于1868年在法国申请专利的。普罗库金-戈尔斯基所采用的三色玻璃负像技术，与他早年的求学经历有关。他曾在圣彼得堡、柏林及巴黎跟随著名的科学家学习，在彩色幻灯片以及投影彩色动态影像方面取得过专利，19世纪90年代在柏林跟随著名的阿道夫·米特教授（ Professor Adolf Miethe，1862-1927）学习色彩复制。阿道夫·米特教授多年的研究对彩色摄影技术的发展至关重要，他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在相纸上制作出出色的彩色影像的摄影师。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对基于设计及复制目的的彩色照片的创作产生了兴趣，并于 1902 年再次跟随米特工作。1907年是彩色摄影重要的时间点之一，那一年的6月10日，卢米埃兄弟在巴黎首次展示了第一种可用于商业操作的色彩工艺—奥托克罗姆微粒彩屏干版（Autochrome），彩屏干版是一种不仅发明者能掌握使用，而且所有称职的摄影师都能够掌握的简单易学的色彩工艺，日后这在彩色摄影领域掀起了一场革命。作为俄罗斯彩色摄影方面的权威，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在俄罗斯帝国科技协会（IRTS）专门作了一次报告，并现场演示了奥托克罗姆微粒彩屏干版的制作过程，尽管已经精通此新技术，他仍然将三色玻璃负像作为他拍摄计划的首选。让他弃用此方法的根本原因是卢米埃兄弟的彩色干版片曝光速度很慢，尽管都是在“加色法”的理论基础上的发明，但这种长时间的曝光，显然无法满足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彩色帝国拍摄计划所涉猎的广阔题材。

从 1907年至1915 年，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带着一架由米特设计、在柏林制造的Bermpohl照相机（美国摄影家斯泰肯也曾购买并使用过这种相机），横贯俄罗斯帝国的11个地区，拍摄了3500多张负片。他将3张黑白负像（每张8.5cm宽，7.5-8cm高）放在一张 9×24cm的依尔福“红标”玻璃板上，经过工艺处理， 使其对光极度敏感，然后通过红、绿、蓝三层滤片，进行间隔时间为2秒的连续曝光。

当时，不断加剧的社会动荡使得俄国革命一触即发，旧的社会秩序眼随时可能瓦解。沙皇尼古拉二世·亚历山德罗维奇·罗曼诺夫（1868至1918年，1894年至1917年在位），并没意识到若干年后自己的末代宿命，他积极推行军事封建的帝国主义政策，对外侵略扩张。早在他还是皇太子的1890年代，俄国已经开始修筑横贯西伯利亚的大铁路，企图通过铁路加强对中国东北和朝鲜的控制、在远东争夺霸权。登上皇位后，他更是野心勃勃，不仅是全俄皇帝和专制君主，更兼波兰国王、芬兰大公等等。而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的宏大拍摄计划仅靠自己的资金是完成不了的，在对皇室成员进行了一次颇受好评的计划陈述之后，他成功地获得了尼古拉二世的资助。在后来旅居国外的岁月里，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回忆了那一次在沙皇别墅里的彩色摄影演示：“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事业上成功与否的命运将取决于今晚，我精心挑选了为沙皇展示的彩色幻灯片，大部分拍摄于大自然，构图精美，播放顺序按照日出、雪景、农家少年、花卉、秋天景色等等，依此类推。晚上8点30分整，侍者宣布‘沙皇驾到，在议员及名媛的恭候中，沙皇、皇后以及他们的大女儿进入大厅，幻灯片放映开始了，不久我就听到了沙皇夫妇赞许的低语，我确信我已经成功了，随着每一张幻灯片的观看，这种对成功的确定就更增加一分。”在他的这些讲座（包括几次对沙皇汇报进展）中，普罗库金-戈尔斯基把三张黑白分色负像同时投影，组成正像，并在他自己制作的一个投影仪上相应地用红、绿、蓝三个滤镜将影像叠加，产生彩色投影。在彩色摄影史早期，把三张影像叠加起来产生一张全彩影像，英国著名物理学家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是第一人，1861年也是在为英国皇室所做的有关色彩理论的讲座中，麦克斯韦曾展示了由三色叠加原理所拍摄的世界上第一张彩色照片。

俄国皇室随后颁令，要求所有官员支持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的摄影创作，不得阻扰，并给予物质资助，包括一节装有特殊装备的铁路车厢暗室、一艘汽轮、一艘摩托艇和一辆福特汽车，用于进入这个国家没有铁路的地区。此外还颁发给他两张特别许可证，可以得到特许进入到某些禁区，并且整个拍摄过程中得到了帝国官方机构的配合。endprint

1911年，普罗库金-戈尔斯基曾明确地陈述了自己的理念：“通过光学感光版，将这些丰富的色彩固化为艺术灵感的创造物，充满魔力的颜色与个人才华的微妙之处所产生的魅力，我将传达给后人一份有价值的文献。”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原打算花10年时间拍摄一万张照片，拍摄范围西起芬兰、东到太平洋，但实际上每拍一张照片花费不菲， 当时折合约 10 卢布，还不包括设备、助理费用、生活费用等。另外，俄国当时的经济情况以及随后发生的俄国十月革命，也导致了这个宏大项目未能完全实现。现在留下的2607张彩色三色负片文献，内容从百姓、宗教建筑、历史遗迹、工业到农业、公共建设、水务及铁路运输等，此外还有大量的乡村和城镇景观。除了三色玻璃负像，普罗库金-戈尔斯基还制作出了一系列由负像冲印出来的黑白照片，保存在14本照相簿中，并加以注释，以记录他的旅途生活。

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后来的命运颇似俄国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名著《日瓦戈医生》中的主人公。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沙皇和他全家被处死，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倾注心血记录的帝国被彻底摧毁。虽然被任命为电影和摄影学院的教授，但是很快他就在1918年离开了俄国，革命前记录下来的珍贵影像，也只被允许带走一半多。离开俄国后，取道芬兰、挪威，他到了英国，继续从事电影彩色胶片的试验。1920年，普罗库金-戈尔斯基与他的同事玛丽亚（Maria Fedorovna）再婚，并有了一个女儿艾琳娜。1922年，一家人终于在巴黎定居，并与他的第一任妻子和孩子重聚。在巴黎，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同他的三个成年子女开设了一间影楼，并以他的第四个孩子埃尔卡命名。1930年代，流亡老人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继续为那些生活在法国的年轻俄罗斯后裔们讲课并展示他的彩色照片幻灯，但停止了商业摄影工作，将影楼交给他的孩子们打理。1944年9月27日，在巴黎解放后一个月，他病逝于那里，死后埋葬在Sainte-Geneviève-des-Bois俄裔公墓。

20世纪30年代，彩色摄影的发展翻开了新的一页，有超过300种不同的彩色摄影工艺出现并申请了专利。加色法的时代基本已经结束，而新的摄影技术着重于减色工艺。令人悲哀的的是，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在有生之年从未完整地看到过自己的三色法作品以彩色的样貌出现。绝大部分幸存的影像以黑白底片的形式保存下来。只有极少数当时的三色碳溴化物印相（Carbon-bromide print）复制品留存下来，这些碳溴印相法副本是当年普罗库金-戈尔斯基亲自制作的，工艺过程非常艰苦复杂，它的每一步要求绝对精确，每个副本至少花费两到三天的工作时间。这些彩色副本是为《业余摄影师》（Fotograf-Liubitel） 杂志的插图制版准备的，1906-1909年普罗库金-戈尔斯基任杂志主编期间，亲力亲为，除了印制彩色副本，杂志的印刷铅板也是他亲手制作的，他拍摄的托尔斯泰彩色照片即发表在1908年9月号。

在他去世后的第四年，即1948年，美国国会图书馆从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的儿子手中购买了这些底片。当时的条件将这些底片进行彩色再现非常困难，国会图书馆在购买这些底片后，只有100多张被展览出版以及用于学术研究。1980年，首部关于他的专著《为了沙皇的摄影：彩色摄影先驱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由罗伯特·奥尔肖斯（Robert Allshouse）撰写并由纽约的 Dial 出版社出版，1986年，美国国会图书馆举办展览并展出了小部分的收藏。

随着影像数字图像技术的出现与发展，三色法的多底片可以经由扫描后，快捷地被合成为一张影像。前提是这些单色底片首先要被严格地登记与编号。这些底版被恰当地标记为RGB（红、绿、蓝）图层，然后被对齐在一起，而将每张底版登记分类为恰当的彩色图层，是最困难的一个步骤。1990年代初期，由维克多·米纳辛（Victor Minachin） 博士负责的这一工作开始启动。2000年，美国国会图书馆开始着手扫描所有的影像素材，包括那些在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继承人手中的底片，并且与摄影师瓦尔特·弗兰科豪瑟（Walter Frankhauser）签署合同，委托他将这些单色底片进行彩色合成。瓦尔特使用了一种他自己命名为数字套色法（digichromatography）的方式，再现了122幅彩色影像，据他介绍，每一幅的合成至少需要6-7个小时的时间，包括对齐3张单色底片、底片的清洁以及色彩校准。2001年，美国国会图书馆举办了一个展览《曾经的俄罗斯帝国：普罗库金-戈尔斯基摄影记录的再创造》，这些照片后来在若干个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当年的拍摄地巡回展览。2004年，美国国会图书馆与计算机科学家布莱兹·阿尔卡斯（Blaise Agüera y Arcas） 签订合同，将1902张玻璃底版进行高分辨率的自动化色彩合成，他运用自己编写的电脑算法对这些原始底版的曝光差别进行补偿。

距离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向沙皇描述他的宏大计划已经过去了一个多世纪，拜数字影像技术所赐，今天的我们在纸质媒介上很方便地就能观赏普罗库金-戈尔斯基百年前的彩色影像，这些底片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异常清晰，色彩逼真，就好像拍摄于昨天，但也引发人们在观看一个早已消失的世界时产生的伤感。而这项整理工作远没有就此结束，随着技术的不断发展，有关这些照片的标题和主题的辨认、以及色彩的确认，正在通过新的研究不断得到更新。除了美国国会图书馆的数字彩色再现工作外，这些三色法的底片素材也成为世界各地计算机科学家们最喜爱的测试平台。一些计算机科学家以及爱好者通过对三色负片的不同排列及套色，公布了不同色调的彩色成品。其实，“色彩的再现”本就没有绝对的准确，无论是普罗库金-戈尔斯基当年对自然本色（Natural Color）的执著追求，还是后人对他的影像的再现，它只是相对地存在，并且一定与当时的技术发展相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