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力、师友与门径

2014-11-10 21:58聂涛
黑龙江史志 2014年19期

[摘 要]有清一代,尤其清代中叶,汉学发展如日中天,江藩作为干嘉时期著名的汉学家,亲授业于干嘉诸儒,并与其中代表人物有相当之往来,其所撰写的《国朝汉学师承记》,有针对性地对清代学术(汉学)作了第一次系统的梳理,影响深远。本文不就具体的“门户之争”、学术史写法等学术界争论的焦点发表看法,只就读书所得,就《汉学师承记》所体现的治学精神、师友之道与对当今学者为学与为人的启发三个层面展开论述,以获得一种对该书乃至清代学术新的观察视角。

[关键词]《国朝汉学师承记》;治学精神;师友之道;当代启发

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有针对性地对清代学术(汉学)作了第一次系统的梳理,故而,自刊刻以来影响深远,成为研治清代学术思想必读的参考书之一。本文不就具体的“门户之争”、学术史写法等学术界争论的焦点发表看法,只就读书所得,就《汉学师承记》所体现的治学精神、师友之道与对当今学者为学与为人的启发三个层面展开论述,以获得一种对该书乃至清代学术新的观察视角。所学有限,其中不足还望有识之士不吝赐教。

一、《汉学师承记》所表现的清代学者治学的精神

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先生曾有言:“清代学术,方面甚广,然大概由天才而得者少,由学力而成者多。”(1)这种学力背后就是清代学者治学的精神。

此种精神,首先表现在治学的刻苦上。胡渭“十二而孤,母沈携之避寇山谷间,虽遭颠沛犹手一编不撤”(2),朱筠少时“与弟文正公珪读书,同卧起,手抄默诵,鸡鸣不已”(3),洪亮吉“六岁而孤,依外家读书。晚自塾归,母氏篝灯课读,轧轧机声与书声相间不断”(4),武亿乃至“斧伤指及足,流血殷地”(5)依然读书不辍,即便时人目为神通的王鸣盛、钱大昕、惠士奇之辈依然奋志力学,晨夕不辍。可见学问之成总赖于学习的刻苦。

其次,表现在清代学者普遍有着求真的精神。全书第一位的阎若璩“生而口吃,性钝,六岁入小学,读书千遍不能背诵。年十五,冬夜读书,扞格不通,愤悱不寐,漏四下,寒甚,坚坐沉思,心忽开朗,自是颖悟异常。”(6)阎氏的“忽然开悟”缘于对学问的扎实体察与锲而不舍。钱大昕因明初《元史》编纂仓猝从事,乖误甚多,故长期致力“搜罗元人诗文集、小说、笔记、金石、碑版,重修《元史》”(7),这种研索考订的史学精神正是求真精神的表现。戴震十岁时置疑朱子传述的可信性,“读书一字必求其义,塾师略举传注解释之,意不释。师恶其烦,乃取许氏《说文解字》令检阅之,学之三年,通其义,于是《十三经》尽通矣。”(8)没有对经义字句锱铢必较的认真扎实态度也不会有戴震日后的成就。

第三,这种精神表现在治学的心无旁骛上。宋儒治学,首在辨志,即不为利禄而读书。这一点上,大多数清代学者有着与宋儒一样的操守,表现于江藩书中的就是“闭门治经”四字。如王鸣盛兀兀穷年,潜心学术,因丁忧由京官任上返回原籍,“遂不复出,卜居苏州阊门外,不与当事通,亦不与朝贵接。家本寒素,卖文谀墓以自给,余则一介不取也。闭户读书,日夕探讨”(9),以致老年因读书日夜不辍,“目遂瞽,有吴兴医针之而愈,著书如常”(10)。再如顾祖禹“少承家训,不事帖括,经史皆能背诵如流水。性好远游,足迹遍天下,无所遇,归而闭户著书”(11),终写成《读史方舆纪要》的军事地理学名著。其他如张尔歧“晚年萧然物外,不与世接,自为墓志铭而卒”、沈彤“闭户治经,矻矻终年”,皆达到了《周易》中所说“遁世不见知而无闷”,以学问为乐的境地。

从该书作者江藩的自述,我们能更直观的一窥清代学者治学的艰苦与承担:少年从汉学名师学习,广阅经典,交游问难;中年以后学问愈明,世情愈艰,坎坷不遇,卷二江艮庭篇中感叹“先生没后,藩泛滥诸子百家,如涉大海,茫无涯涘”,同卷中的余古农篇更是坦诚对恩师所托的愧疚“自心丧之后,遭家多故,奔走四方,雨雪载涂,饥寒切体,不能专心一志,从事编辑。今年已五十,忽忽老矣!叹治生之艰,蹈不习之罪,有负师训,能不悲哉!”(12)卷七汪中篇,与时代学人同怀比较,“藩自遭家难后,十口之家,无一金之产,迹类浮屠,钵盂求食,睥睨纨绔,儒冠误身,门庭祚薄,养侄为儿,耳热酒酣,长歌当哭。嗟乎!”(13)这与卷一的综论小序“甚至饥寒切体,毒螫憯肤,筮仕无门,赍恨入冥。虽千载以下,哀其不遇,岂知当时绝无过而问之者哉!”(14)前后呼应,写尽了学术理想和现世困境的冲突。其他如阎若璩、朱筠、阮元之口吃,顾炎武、戴震、余萧客等人之无后都在在凸显出清代学者治学所付出的的艰辛。

或许清人在思维的深度和心性的刮磨上不如宋人,但其治学的扎实与求真的态度依然成就了有清一代朴学之盛,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二、《汉学师承记》所体现的师友之道

师友之道构成了《汉学师承记》全书内在有机联系的脉络,也构成有清一代学术发展极其重要的内在机理。孔子即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从与“天地君亲”并列的“师”到“五伦”之一的“朋友”,儒家一直以来就将“师友”作为特殊的伦理关照。发展到宋明,师友之谊更构成学术传承的重要载体。清代学术派别,尤其干嘉学术,前人大致划分为惠栋为首的吴派、戴震为首的皖派以及受其影响的扬州学派,其主要代表彼此之间或多或少都具有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也是江藩为其书取名“师承记”的一个主要原因。通观全书,师友之道既体现在实际的师生传授关系上,例如卷三为吴派的惠周惕、惠士奇、惠栋一家与受其指点的沈彤、余萧客、江声、褚寅亮诸人的传记;卷四为王鸣盛、钱大昕两位光大吴派的学术者。接下来的卷五为王昶、朱筠、武亿、洪亮吉等人的传记,其中王昶早年曾向惠栋问学,与吴派人物王鸣盛、钱大昕相友善,朱筠与吴、皖两派学者均关系密切,武亿、洪亮吉是朱筠门下,此四人皆与吴派人物有甚深的渊源,合此三卷读者基本可以清晰的看出吴派人物的学术特点与传承脉络。至于皖派学术,江藩则以江永、金榜、戴震三人为主,卢文弢、纪昀、邵晋涵、任大椿、洪榜、汪元亮、孔广森等为辅,共同构建出一个皖派的传承与弘扬体系。

其次,这种师友之道也体现在彼此的情谊与对后学的奖掖上。如江声,江藩说他“性耿介、不慕荣利”,与王鸣盛、王昶等相交,诸人皆“重其品藻,而先生未尝以私事干之”(15),这种君子之交对于依托关系谋一己之私者汗颜。又如江藩,本与洪亮吉相友善,后因学术问题而发生争执,洪氏以书信辩论,江藩“不答一字,恐激君之怒”,结果“益增其怒”,两人闹到不复相见的地步。等到江藩作《洪亮吉传》时,为当年的鲁莽行为竟潸然泪下(16),江氏的真情与洪江之间的友情皆令人动容。至于戴震弟子洪榜,当其师为天下学者误会之时,毅然致书当时学界领袖朱筠,信中所说:“要之,戴氏之学,其有功于《六经》、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学者无驰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伦庶物之间,必自戴氏始也”(17)的卫道热忱已然超乎单纯的师生之谊,更多的具有对真理追求的意义。而王鸣盛因见江藩《尔雅正字》的少作,即招藩往谒,“奖赏不去口”(18)与朱筠的“提倡风雅,振拔单寒,虽后生小子,一善行及诗文之可喜者,为人称道不绝口”(19),这种对后学的奖掖又怎不令现今的学子为之神往!

从某种意义上说,《汉学师承记》便是江藩的师友杂忆录,其中渗透着儒家的师友之道,也展现了不同的人生际遇和世情变幻。

三、《汉学师承记》对现代学者为学与为人的启示

贯穿于《汉学师承记》的一条主线,即是汉学精神及其方法。著名学者罗振玉在《本朝学术源流概略》一文中谈及清人学术之得失时即盛赞清学“研究有法”,其方法精密,“超迈于汉唐”。全书对以汉学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治学方法的介绍对于习惯于用西方学术方法治中国古典的学者更是一种深刻的启发。正如阮元为该书所作序云:“读此可知汉世儒林家法之承授,国朝学者经学之渊源。”例如卷一引宋鉴之言曰:“经义不明,小学不讲也。小学不讲,则形声莫辨而训诂无据矣。《说文解字》,乃小学之祖也,取而疏之,治经者其有所津逮乎!”(20)宋鉴所传乃阎若璩之学,阎氏以《尚书古文疏证》为清代考据之学开山,江藩更是立为全书篇首,可见宋氏所言即代表了清代学者普遍遵循的方法。又如常州学者臧琳,“教人先以《尔雅》、许氏《说文解字》,曰:‘不识字,何以读书!不通训诂,何以明经!”(21)对于文字、训诂之学的强调正是清代学术“无征不信”的传统,其背后以《说文》、《尔雅》为基本功的训练往往是现代学者所忽视的。一字之义尚且不明,如何得经典的微言大义呢?无怪乎晚晴张之洞在《猷轩语》中赞叹道:“《汉学师承记》为经学之门径”,并将此书收录于《书目答问》诸经目录文字音义之属。

就读书来说,江藩自述其为学经过,在授业恩师余萧客病逝之后,陷入读书泛滥无所归的境地,后来江声教他“读七经三史及许氏《说文》”(22),戴东原也说:“夫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若反求诸《六经》。”(23)可见,清人读书治学的门径都是从熟读《六经》这一类中国传统文化基本典籍入手,以此为基础再求深入。相比于此,今天研治传统文化的学者不要说读过《十三经》,就连其中的《论语》或许都没有仔细阅读,更遑论背诵了。对于有志于复兴中国文化的学者,经典的研读无论何时总是第一步的。

其次,江藩的《汉学师承记》通过细节描写的主要方式,围绕着一批干嘉学者的生卒得失展现了一种学人典型的生存方式。传中诸人对汉学考据方法的热情与坚守,甚至不乏艰辛悲壮的人生道路成为一种挽救当今学术颓式的希望。我们无法否认清学之中有人以学问之道牟利,但《汉学师承记》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对困学求知的感怀,对当朝事功的有意疏离与专注传统经典的整理,或许有人认为这样做背离儒学“经世致用”的特征,但这样一种“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却更接近于现代知识分子的概念。这种干坐冷板凳的心态操守,也许正是当今学人所缺少的。

另外,大多数清代学者在埋首于经典的同时,于金石、声律、历算、版本、诗词、书法皆有相当程度的建树,不用说博雅的钱竹汀(钱大昕),其他如惠松崖(惠栋)、王兰泉(王昶)、朱笥河(朱筠)、凌次仲(廷堪)等都是当世知识渊博、诗酒风流的人物,这样一种士大夫之学也是当今习惯于专家之学而浑身匠气的学者所应该学习的。

总言之,江藩的《汉学师承记》作为一部严谨客观的学术史著作来说仍存在诸多的缺陷,但其中所凸显的清代学者治学的精神、师友相处的情谊与作为一种存在方式的学术人格对当今学人仍具有相当的启示作用,无愧为“上下二百年一大著作,谈汉学者决不可少之书”(24)也。

参考书目: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2008年12月

汪学群,《清代学问的门径》,中华书局,2009年11月

王应宪,《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简论》,《史学史研究》2005年第一期

陈其泰,《〈汉学师承记〉的学术史价值》,《文史哲》2006年第二期

钟晓华,《论江藩〈汉学师承记〉的体例特点及其学术情怀》,《船山学刊》2011年第11期

注释:

(1)章太炎,《清代学术之系统》,该文为1932年2月29日章太炎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演稿,柴德赓记录,录自《师大月刊》第十期,1934年3月

(2)(3)(4)(5)(6)(7)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2008年12月,P13,P62,P71,P69,P6,P50

(8)(9)(10)(11)(12)(13)(14)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2008年12月,P85,P40,P40,P16,P33,P115,P6

(15)(16)(17)(18)(19)(20)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2008年12月,P36,P74,P100,P40,P68,P12

(21)(22)(23)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华书局,2008年12月,P74,P36,P89

(24)周予同,《汉学师承记跋》,商务印书馆,1934年

作者简介:聂涛(1986-),男,江苏丹阳人,职称:助教,学历: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儒家思想与中国学术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