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公路

2014-11-10 22:45吴可彦
福建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导航系统摄像头

“距前方隧道还有八十米,请减速慢行。”汽车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已经开了几天,路是那样的笔直,枯燥的阳光下可以看到远方货车的黑烟,当蓝天被熏成黑夜时,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路的终点,无数的车灯还有荧光路标组成了这一条路——而车前的两束灯光则书写着寂寞。

他坐在车里,一手放在方 向盘上,一手挂着换档杆。换档杆颓废地呆立着,它太矮,看不到车窗外的路,它也懒得看,不过天上的景色它大概看得到,它知道现在又是一个快天黑的黄昏。

车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放音乐,他已经听烦了,一切都是千篇一律的无聊,欢快的歌曲唱不出他的欢快,哀伤的歌曲唱不出他的哀伤。

他喃喃地说着话,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的世界,那眼睛也许是死了,因为再没有什么值得它去看。

“几天没吃饭了,我有十块钱,但那有什么用。”

“前方五十米是隧道,请减速慢行。”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我的车也快没饭吃了。”

“前方十米是隧道,请减速慢行。”

车里忽然一片黑暗,远处有一个白色的亮点在慢慢扩大,一直扩大,最后吞没了黑暗——也许这还是另一种黑暗,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黑暗也未可知。

“前方距厦门市还有七十公里。”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解开了安全带,呼了一口气,用这渐渐离去的气息说:“在束缚中活着,不如自由地死去。”导航系统发出报警,他没有吸气,却又呼了一口气,继续说,“其实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不管是怎么活着,我知道,我知道。”

接着是沉默,只有车轮滚过桥面时那种空洞的感觉,其实普通的路面又何尝不空洞呢?

“前方五公里是服务区。”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一声不坑,服务区只能让他上一下厕所。

他把头靠在坐垫上,仰着,眼睛向下,瞥着路上的车——那些车里好象挤满了人;又或许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还看看路边的房子——房子似乎都是空的。

小时侯,他家就在高速公路旁,他每天都在汽车的隆隆声中入睡,忽然有一个晚上,空气里没了那噪音,因为早晨父亲叫人来换了隔音窗户,他就睡不着了,好象这世界一下被抽空,而他在飘浮。

后来结婚了,妻子是个不说话的人,她说在这世界上没什么好说的,他受不了,他要和她吵架,而她却只是轻蔑地笑笑,他怒吼,妻子就去院子浇花了。他终于忍耐不住,他开着车离家出走,上路后才发现妻子是对的,但他不愿认错,因为正确的路不适合他走。

“走啊走啊,什么都别再烦”,他的嘴对着窗玻璃,但他就是在和导航系统说话,因为只有导航系统会说话。

“前方五十米是隧道。”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你知道幸福在哪里吗?”他忽然认真地说,看着西边的落日。

“前方十米是隧道,请减速慢行。”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落日看不见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前面汽车的刹车灯象两颗红色的星星——两颗正在流血的星星。

“我们去找它好吗?找幸福。”他搓着头发,感觉到一种自言自语的尴尬,但马上又消失了这种不该有的情绪, “前方五十米有摄像头,请照章行车。”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打开了车窗,风削破了车里的安静。他马上关掉了窗户,外面的世界太冷,他没有足够的体温能面对。

车开出了隧道,但夕阳已经落下了,这是真正的黑夜。

夕阳是他儿时最美的风景,小学三年级,语文课本里有一篇介绍火烧云的文章,老师布置作业,让大家回去观察火烧云,要求写一篇作文,从此他爱上了黄昏,每天都看。

“您已超速,请减速。”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松了松油门,表盘上的指针表示正在减速,可是他却一点也体会不到。

“亲爱的,你回来。”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回去哪里,哪里可以回去?”他终于觉得,一个看着夕阳长大的孩子,是可怜的。

“随便找一个路口下车,只要离开公路,你就回来了。”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十块钱,怎么下公路?你知道的,出站时候要交钱。”他想起小时候还喜欢用望远镜看月亮,那样看,月亮就斑驳了。

“你可以在站口等我,我去找你。”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我不想欠债,我是自由的。”他眼神涣散,汽车屏幕上显示油量不足。

“幸福是你离开之后,想到了回来,你回来吧。”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你知道吗?人只是一块石头上的苔藓。”他数了数他的童年,除了一个夕阳和一个月亮,没有可以叫朋友的人,那些自称朋友的,其实只是想从别人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快乐。

“其实我爱你,你知道吗?只是我不想说,因为何必说呢。”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这个月的报表还没做,老板这几天少了一个员工。”他冷冷地笑了笑,“而公司里并没有少什么人。”

“我不会哭,否则,我会哭。”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我为什么没有谈过恋爱?可是,为什么我也结婚了?”他想起和妻子相亲时的场面,大家介绍完薪水和家产,就达成了共识。

“那不重要,你回来,我说过,我是爱你的,爱,是的,可以称之为爱。”导航系统轻轻地说。

他把车停在停车道上,他太累了,不想再走。

车的汽油真的快干了。

他把头放在方向盘上,按到了喇叭,刺耳的喇叭声在寂寞的公路上尖叫了几声,导航系统“叮、叮”地响着,没有说话,因为没话可说。

这个夜晚,路上没有那隆隆的噪音,这个夜晚,他却睡去了,这个夜晚,月亮斑驳地挂在路的终点。

从梦中醒来

五点钟下班,我在地铁上就差不多要睡着,中间从一号线换乘二号线,就这样到了晚上七点我才回到可以休息的那个地方。

这个地方当然称不上家,一来这里没有端庄贤惠的女子给我做饭,二来这里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没有椅子,窗户有一个,虽然很小,为了有个窗户,我每个月多交了五十元房租,不过这是值得的。

我吃了两片切片面包,喝一杯速溶咖啡,说实话我喝咖啡总是犯困,于是我没有关灯就睡着了,我记得我曾经努力去关灯,虽然开关就在床边,可是我怎么也移动不了手臂。

我就这样睡着了,灯光像阳光一样抚慰着我,给我的睡眠带来安全感。

可能是太早睡觉的原因,我醒来的时候才凌晨三点,日光灯把房间照得惨白,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于是我决定再去吃两片切片面包,我站起来,就在我打开塑料袋的时候,发现窗口有一张脸,藏青色的大眼睛占据整张脸的三分之二,我看着它,它看着我笑,我惨叫一声,眼前渐渐地变暗,我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床上,原来我关了灯睡觉的,刚才很明显只是一场梦。

我拿过手机一看,凌晨三点五十七分,我打开灯,发现我的房子并没有梦中那么简陋啊,依然是巨大的落地窗,天花板上的吊灯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我的身边躺着一个女孩,她还在熟睡中,我买她的时候,包装上明明是说仿照某明星的,可是回家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平凡大众脸,不过虽说是平凡了点,却也还算说得过去。

后来我才庆幸遇见了她,若是一张明星脸,就没有这样温馨实在的感觉,所以我和她相处融洽,我称呼她为女朋友,我给她买了三套衣服,隔三天换洗一次。

我看着她,渐渐进入了梦乡,直到六点钟的时候我条件反射地醒来。

我知道今天是周末,可是生物钟还是把我叫了起来,我只好起床洗漱,穿戴整齐我准备去附近买两根油条。

我走下宽敞的旋转楼梯来到一楼,打开门我来到小花园,小花园还有一个大铁门,我打开门,有一位女孩站在门前。

“你好。”

“你好。”她微笑着说道,我发现她微笑后,很像我女朋友,我一直看着她,无法离开视线,简直一模一样,头发的曲线也如出一辙。

“请问,你怎么在这里?”我如同和女朋友说话一样和她说话。

“这房子是你的吗?”

“是的。”我回头望了一眼我身后的别墅。

我话音未落,她已经走了进来,她径直走进别墅的小门,我赶忙关上小花园的大铁门,紧随其后。

“你可以等一下吗?”她居然开始上楼,丝毫不理睬我的请求。

她走进我的卧室,往我的床上走去,她边走边拉开连衣裙的拉链,最后丢在了床下。

“对不起,我想你认错地方了,我没有订购任何服务。”我赶忙解释。

“我奉命来代替她。”女孩指着我床上的女朋友,我女朋友还在熟睡中,等着我买油条回来。

“替代不了。”我坦率答道。

“为什么?”她站在我面前,气愤地看着我,不敢相信自己不如充气娃娃。

“一来我们刚刚认识,二来她对我很好,至少她永远不会嫌弃我,背叛我。”

女孩一脚踹在我裆下,一阵剧痛传入大脑,我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凌晨三点五十九分,我扔掉手机继续睡觉。

六点钟的时候我准时起床,我发觉自己头发很长,长到了胸部,我又发现自己胸部沉甸甸晃悠着什么,我一照镜子,啊,我怎么是一个女人?

虽然惊奇万分,我还是没有时间为惊奇浪费时间,八点钟要打卡上班,挤地铁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可以到公司,不顺利的话多久都有可能吧,一旦挤不进去的话。

所以我打开衣柜,庆幸里面居然有两套女装,穿好衣服,我一边用手整理着头发一边挤上了地铁。

挤上地铁我就松一口气,这时候才感觉自己下面如同要爆炸一般,一种莫名的疼痛钻入小腹,我不得不弯下腰。

来到公司,我以为谁也不认识我了,想不到培训部的成功学导师立刻喊出我的名字。

“做得很好,这就是最成功的柔道营销学的典范,做得很好,我要让全体员工以你为榜样。”

我尴尬地笑笑,想起公司最近在培训员工柔道营销学,要把女人化做水,把男人化做女人。

“可是,我下面很痛。”我难为情地说道。

“习惯了就好,毕竟刚刚开始,让一个凸出的东西凹下去,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的。”

我听完恍然大悟,疼痛从小腹传入胸口再传入头部,我晕死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凌晨四点零一分,日光灯把房间照得惨白,我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好像在太阳底下,从小我喜欢开灯睡觉,黑暗总是让我无法入睡,当然父母总是要把我的灯关掉,如今出来工作,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开灯睡觉了。

我感觉肚子有点饿,我记得桌子的抽屉里有一包切片面包,于是我爬起床,我来到桌前,抽屉里面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或许是什么时候吃光了,我叹一口气,想开窗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气。

可是我无法移动我的脚步,那个小窗口的右下角,一双藏青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注视着我,眼神中满是嘲笑,它慢慢地移动,看样子想要进入房间,它的脸终于完全出现在我的视线,没有下巴,血肉模糊。

我的胃部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当然知道这只是梦,就看什么时候可以从梦中醒来。我紧紧闭上双眼,却听到尖锐的笑声在脑袋中回荡。

我从枕头底下掏出匕首,可是无论如何示威,那双恐怖的大眼睛都无动于衷。

我又开始干呕,真想立刻从梦中醒来,我操起匕首插入右侧脖颈。

没有醒来,出乎意料,在我弥留之际,隔壁小张在窗外哭喊,“大哥呀,这只是一个僵尸玩具啊!”

摄像恐惧症

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权衡再三,我认定唯有离开,才能得到解脱。

你们知道的,我从小接受体操训练,教练和师兄师姐们都很看好我,大家都认为我是有天赋的体操运动员特别是女子花式,我国在这个项目很需要人,大家认为我对这个项目有与生俱来的独特感觉,所以对我寄予厚望。

可是十岁时我第一次参加比赛,当我看到那么多摄像机,当他们每人肩膀上扛着大炮一样黑洞洞的摄像机把我包围,我当时就晕过去了,从此我不能再参加比赛,我也十分痛苦,我当然也不希望那样,你们不应该责怪我,因为当我站在台上,当我知道有无数摄像机瞄准着我,我就全身失去了力量。

教练很失望,大家都很失望,没有人愿意理解我,都怪我心理素质太差,或许的确如同你们所说的,是心理素质的问题,总之无论如何我只能退出体操队了。

我想我只要不参加什么表演性活动,便可以平安无事,我和大家一起上学,一直到了十八岁那天。

那天我终于明白,什么都没有变化,我在一个电线杆上看到了上百个摄像头,它们全都是黑色的,如同一群甲虫,它们轮流发出白色的闪光灯,密密麻麻爬满了那个电线杆,我当时就晕过去了,是的,我在医院见到了你们,我当时就说了晕倒的原因,我眼前还抹不掉那根恶心的电线杆。

你们说这样的电线杆很少见,后来问清楚,那是附近一家摄像头公司在那边做测试,可是从此我走在路上,便心惊胆战。一来,我担心还会碰上摄像头公司做测试,二来,几乎所有的电线杆上,其实都安装着一个摄像头。

常常有男生从我身边经过时,还会掏出手机拍一张照,有的会把摄像声音去掉,有的时分猖狂地就在我身边发出“咔擦”声。

我越来越无力,眼冒金星,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到处都是摄像头,电梯里面也有,每个房间门口还安装一个,教室里面也是,考试的时候,那个摄像头还会左右摆动,活像一个眼镜蛇的脑袋,我根本没有办法考试,我只能退学。

最后我只能躲在家里,我丢掉了妈妈电脑旁边的摄像头,我把笔记本电脑上的摄像孔用黑胶布黏上,把手机丢进垃圾桶,我这才感觉到安心。

可惜的是你们不理解我,妈妈大发雷霆,她说她要让她的网友看到她,你们坚持要求我出去外面接受新鲜的空气,那哪里是什么新鲜空气,一片浑浊,恶心的世界。

你们要求我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又是催眠又是婆婆妈妈,完全没有效果。

我自己当然也尝试心理调节,我告诉自己,那些摄像头不是甲虫,不是大炮,不是眼镜蛇,它们只是摄像头,别人想通过那个机器看到你,记录你,可是我想到自己的样子要在别人的机器上留下来,我就觉得恐怖,一旦被拍下来,我就完全不能把控自己,我在体操队的时候,看见过一个师兄拿着女明星的照片手淫,这就是照片的祸害,照片出卖了我作为人的本质,我被无限地复制,因为照片,世界上出现了许多的我,那我存在的意义就受到了削减,就像一杯可乐被水龙头残暴地兑水,可乐不会再有气泡,我也是。

这是遗书,我已经无法忍受。

我看到这个遗书,是在一个门户网站的新闻首页,现干脆将新闻一起黏贴在这里。

2014年7月30日下午,一名女子在万花公寓坠楼,据目击者描述,女子出现在十五层阳台栏杆上,身穿紫色睡衣,此女子在栏杆上站了一分钟左右,从栏杆上跳下(观看视频请点击这里)。据调查,此女子六岁进入体操队,十岁退役,死时年仅十九岁(查看照片请点击这里),警方已经确定是自杀,从遗书上看,自杀原因是对摄像头的恐惧,十岁时从体操队退役,也是因为害怕摄像头,她无法接受摄像头记录下她的身影(阅读遗书请点击这里)。

心理专家称此为“摄像恐惧症”。

责任编辑 石华鹏

作者简介: 吴可彦,男,生于1990年9月,福建漳浦人,2014年7月毕业于长春大学特教学院。出版长篇小说《星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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