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探析

2014-11-11 16:34赵君
黑龙江史志 2014年17期
关键词:史学思想

[摘 要]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是当代西藏很有影响并对西藏现代史学形成和发展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历史学家。在西藏传统史学、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根敦群培、梁启超、王国维的史学思想的影响下,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认为,西藏史学的进步和发展依赖于史料的积累和增加,搜集、整理有关西藏历史的稀缺史料是西藏现代史学最重要的工作。与此同时,他积极研究史学方法,把著名历史学家王国维创立的文物与文献互相释证的“二重证据法”运用于西藏地方历史研究中,提出了历史比较研究方法,进一步丰富了研究西藏地方历史的方法。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这些史学思想,对西藏史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西藏史学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关键词]恰白·次旦平措;史学;思想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是当代西藏很有影响并对西藏现代史学形成和发展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历史学家。在研究西藏地方历史的过程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十分注重历史学的客观性和西藏地方历史研究方法及其方法论的创新。他认为,西藏史学的进步和发展依赖于史料的积累和增加,搜集、整理有关西藏历史的稀缺史料是西藏现代史学最重要的工作。与此同时,他积极研究史学方法及其运用,把著名历史学家王国维创立的文物与文献互相释证的“二重证据法”运用于西藏地方历史研究中,提出了历史比较研究方法,进一步丰富了研究西藏地方历史的方法。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这些史学思想,对西藏史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在中国当代史学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一、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的渊源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作为推进西藏史学由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转变的、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作为西藏现代史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其史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有以下几个方面的渊源。

(一)西藏传统史学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的重要渊源

一个人的学术思想与其所成长的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恰白·次旦平措先生1922年出生在后藏上部拉孜地方的拉孜敏吉家族,其祖辈自五世班禅罗桑益西时代起,就一直担任扎什伦布寺拉章的官员。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有兄弟六个,父母非常重视他们的教育。他的大哥拉敏·益西楚臣最初在拉萨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出家为僧,并取得格西学位,在佛教哲学和西藏文化方面造诣颇深;后作为九世班禅大师的陪侍,在内地度过了20年的时间。恰白·次旦平措先生7岁时便被父母送入当地私塾学习藏文字母的读和写。不久,又跟随从拉萨来的、学问很高的曲扎秘书在私塾学习传统的文字教法。后来,又跟随被撤职的西藏地方政府官员、学识渊博的曼日瓦·曲吉嘉措学习传统文字教法和筹算,父母还将拉孜曲丹寺的格西洛桑次成请到家里,教他学习藏文文法的《三十颂》和《音势论》。婚后,勤奋的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仍然坚持学习,先后师从白玛曲林寺活佛洛桑群培和康区曲郭寺精通声韵学的学者诺布扎西学习诗学。自小对西藏传统文化广泛而深度的接触,为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奠定了深厚的西藏传统文化根基。后来,担任西藏地方政府四品官的舅舅恰白·贡嘎晋美无子,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便被过继给舅舅,并于20岁的时候进入西藏地方政府的孜康(统计局),成为一名孜处巴(统计学员)。由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文化知识和算学功底深厚,很快就成为噶伦索康·旺钦格勒的侍从。侍从期满后,又被任命为江孜宗宗本,但不久被免职。后又先后在谢康(检察机构)、盐茶局、吉隆宗工作。西藏和平解放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1953年创办的日喀则小学当教师,并开始参加革命工作,先后担任了该小学的副校长、校长。1959年,在国外敌对势力的支持下,极少数分裂分子在西藏策划的武装叛乱被平定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先后被任命为日喀则政协委员、拉萨市政协委员兼副秘书长,1981年被任命自治区文学艺术家联合会副主席,1983年被任命为西藏社会科学院副院长。1982年,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西藏研究》创刊号上发表的《大昭寺史事述略》一文,对《柱间遗教》、《玛尼全集》等传统史书中记载的颇具神话色彩的大昭寺的建成历史进行了批判和辩驳,认为大昭寺是由劳动人民修建的,这标志着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开始涉足西藏历史研究工作。在西藏社科院工作期间,他主要负责藏文古籍的出版工作,便开始到各地搜集对研究西藏历史有参考价值的书籍,并于1985年开始撰写西藏第一部通史性著作《西藏通史—松石宝串》。据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回忆,当时任西藏自治区政府副主席的多杰才旦同志对他说:“你对西藏的文化和风俗习惯都很熟悉,社科院的主要工作是研究西藏的历史和文化等,你很适合到那个单位去工作”。(1)由此可见,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西藏传统文化功底非同一般。深厚的西藏传统文化功底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为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的形成和治史态度及精神的养成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他日后从西藏充满宗教色彩的传统史学著作中寻求真实的历史奠定了基础。

(二)根敦群培的史学思想深深影响着恰白·次旦平措先生

在西藏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转变的过程中,根敦群培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由于深受佛教文化影响,《柱间遗教》、《玛尼全集》、《贤者喜宴》、《巴协》、《西藏王臣记》、《西藏王统记》、《青史》、《红史》等西藏近代以前的传统史学著作被笼罩上了一层浓厚的宗教色彩和神话色彩。

更敦群培大师出生于安多热工一个宁玛派世家,父亲是一位老密乘瑜伽师。他自小聪慧过人,在短暂的一生中撰写和翻译了大量作品,被称为“现代藏族史上的学术大师和启蒙思想家,人文主义者、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2)和“现代藏学史上成就卓著的学者”。(3)杜永彬在《二十世纪西藏奇僧——人文主义先驱更敦群培大师评传》一书中说:“更敦群培的学术成就在史学方面尤为突出,作为学术大师,他首先是史学大师,是现代著名藏族史学家。”(4)他突破西藏传统史学的佛教神学史观,创立了人文史观,“摒弃了主观臆断;摒弃了为了哗众取宠,随意杜撰毫无根据的离奇古怪的故事的行为;摒弃了为讨好他人,连讲真话的勇气斗没有的行为”,(5)积极倡导实证史学,先后撰写了《智游列国漫记》、《论喜马拉雅》、《印度诸圣地旅游纪实》等建立在实地考察基础上的著作,并写出了藏族史学史上少有的没有宗教色彩的《白史》,推动了西藏传统史学思想的进步和史学研究的深入。更敦群培大师的史学思想深深影响着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他说:“在研究历史方面,在研究方法和文章写作方面,我最喜欢更敦群培先生,并且遵循他的道路前进。我虽然没有得到亲自拜见更敦群培先生的机会,但是,阅读过很多他的著作。当阅读他的著作时,心里便想到:也要写他这样的文章,若是研究历史,也要像他一样进行研究,这种想法非常强烈。所以,在我主持编撰的《西藏简明通史》里,虽然见不到更敦群培著作里写作技巧的影子,但是从根本上说,写作思想还是遵循了更敦群培的思想,直述史实,把个人的宗教信仰与研究工作严格区分开来。所以,我认为我的学术思想是受到更敦群培的重大影响的”。(6)从中我们不难看出,更敦群培大师对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的影响是他人无与伦比的,这种影响突出反映在两个方面:一是自觉摒弃西藏古史学派注重对历史传说、历史记忆材料的运用,自觉接受唯物主义历史观。二是崇尚历史研究的科学方法,自觉把“二重证据法”、“历史比较研究法”等历史学的科学研究方法加以实践和向纵深推广。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很好的继承更敦群培大师史学思想的基础上,依据令人信服的资料,对现代藏学界在研究西藏地方历史过程中遇到的困惑和问题予以澄清,并摆脱了束缚藏民族史学进步和发展的宗教神话的桎梏,创立了朴素唯物主义的西藏地方历史研究思路。“作为长期以来在西藏古史学派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老一辈历史学家,能够在晚年自觉接受新的史学理论与方法,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7)

(三)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学思想受到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深刻影响

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前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总是从神的意志、伟大历史人物的思想或某种神秘的理性,即从某种精神因素出发去解释人类社会发展历史的动因。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排除了历史唯心主义把思维作为研究出发点的错误倾向,从社会存在中找出历史发展的根源和社会意识产生的基础。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是正确认识和解释历史、探讨历史发展规律的基本理论,是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历史研究最根本的指导思想和最具有普遍意义的历史科学研究方法。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虽然出生在封建农奴制的旧西藏,深受宗教色彩浓厚的西藏传统历史文化的影响,但他并没有沉浸于西藏传统文化的泥沼中,而是不断用现代史学理论,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武装自己,并指导自己对西藏地方历史的研究。西藏和平解放后不久,他积极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并于1953年开始参加革命工作,也开始接触并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投身西藏解放事业的过程中,他“以开明的思想努力学习马列主义理论,成为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藏族学者之一”。(8)恰白先生多次谈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对他史学研究工作的影响。从20世纪70年代起,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开始了他的职业学术生涯,通过刻苦学习、努力钻研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但摆脱了西藏传统神学史观的束缚,还推出了一系列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指导下撰写的研究成果。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阐述西藏人类起源时,认为“藏族传统的‘藏族人是猿猴与罗刹女的后裔的说法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但是,以前的历史学家们不具备探索研究自然界事物形成和发展变化的条件,无法作出符合科学的解释。现代部分学者认为这种说法是神话,是很不完善的。古代的思想意识和由此传出的各种说法怎么能够完全符合科学呢?我们必须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加以分析研究。”(9)从这段论述,我们足以看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对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影响。

(四)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学思想受到梁启超、王国维等史学家新史学理论和方法的影响

由于受宗教文化的影响,在西藏传统史学著作中,非常重视对历史传说、历史记忆材料的利用,不少近代以前的史学著作,均把西藏的历史写成了神话故事的历史。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近代进化论的传入,改变了中国人对历史的看法,著名史学家梁启超、顾颉刚、王国维对此均有论述。梁启超认为,史学的功能在于“存真”,其晚年的著作中还提出了建立“客观史学”的主张;在史料的运用上,他十分看重“文字记录以外”的史料。王国维先生则创立了历史学研究文物与文献互相释证的“二重证据法”。这一学说的诞生和时间对于20世纪以来中国新史学的兴起与古史重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也深深影响到了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他在继承西藏传统史学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将我国伟大历史学家梁启超的史学“求真”、“客观史学”的主张和王国维先生创立的文物与文献互相释证的“二重证据法”运用于西藏地方历史研究中,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西藏地方历史的研究理论和方法。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对史料和考古材料的重视和运用,对王国维先生“二重证据法”这一史学新理论和方法的具体实践,在他的历史著作和学术论文中多有体现。恰白先生不仅把考古资料运用于西藏远古历史的研究探讨中,还把其运用于西藏其他历史阶段的古史研究中,将考古发现的资料与文献记载相对照,极大地推动了西藏现代史学理论的发展。恰白先生主编的《西藏简明通史》,不仅注重各种文字史料的运用,还十分注重金石铭刻、考古挖掘资料的运用。在该书第一章第三节“关于西藏人类的起源”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专门列出“关于藏族人种起源的有关出土文物”,尤其是最近一二十年在西藏发掘的大量古代实物,并详细论述了这些文物对西藏人类起源问题的研究价值。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恰白先生在其论述中已经非常重视对考古发掘资料的运用,并“采用了现代学术表述方法和规范的学术术语,这是过去西藏历史著作中从未有过的进步”。(10)从中我们不难看出,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新史学的兴起深深地影响着恰白·次旦平措先生。

二、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的主要内容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跨越了两个世纪、跨越了西藏新旧两个社会,经历了和平解放、民主改革和改革开放等在西藏地方历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三大历史事件后,在三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均发生了根本变化,“毅然摆脱了西藏传统神学史观的束缚,开始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方法、思路和眼光去认识和研究西藏历史,形成了较为系统的史学思想体系”。(11)

(一)“坚持史学的唯物主义本体论”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的核心内容

西藏和平解放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开始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他在充分继承和发展西藏传统史学重视史料和神话故事中合理成分的基础上,毅然摆脱了传统神学史学观的束缚,继承并突破了更敦群培大师的人文史观,把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自觉运用到对西藏地方历史的反思和史学研究中,坚持从历史事实出发,不仅重视对史料的考据,还十分重视将考古发掘资料与文献记载相印证,以求还原历史的真实面目,在西藏史学发展史上创立了“史学的唯物主义本体论”,把西藏地方历史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曾多次指出:“对于一个学习和研究理论的人,划清个人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观的界限是很重要的。研究任何一门学问,都要以事实为根据。如果能避免将个人的宗教信仰带入研究工作中来,那么研究成果肯定是合乎历史标准的。就我本人而言,我是这样想的,也在多年的研究实践中坚持了这一原则。”(12)在谈到《西藏简明通史》时,他说:“主要是因为我们剥掉了藏族历史的神话外衣,还历史以真面目。以前,很多藏族宗教渊源、派别等史书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可研究历史,必须以唯物辩证的眼光去看待和认识,不能把自己的宗教信仰当作衡量历史的天平。虽然西藏历史离不开宗教,但历史不能等同于宗教史。”(13)恰白先生主持编写的《西藏简明通史》是西藏第一部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的通史性著作,该书以实事求是的科学、严谨的治学态度,“不仅注重各种文字史料于金石铭刻等考古发掘资料的运用,严格地依据第一手信史资料进行严密论证和逻辑推演得出结论,并且在内容上较之以前的西藏史书也有了重大突破”。(14)这正如《西藏通史——松石宝串》前言中指出的:“如果说更敦群培的《白史》把藏族史的研究从神学的枷锁下解放出来,带入了人文科学的轨道,那么这部《西藏通史》则把藏族史的研究在广阔的领域内从人文科学进一步引向了历史唯物主义,这是藏族史研究的重大进步”。(15)

(二)“史料学是史学研究的基础”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学思想的重要内容

历史学是一门实证性科学,史料的有无和真实与否是能否得出科学结论和还原历史真实面目的基础。从历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文献资料是其从事历史研究工作的基础。对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历来受到国内外历史研究工作者的重视,并形成了《史料学》学科。已故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先生,1929年在北京大学讲授《史学方法导论》时就曾经指出:“史学的对象是史料,……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史学便是史料学。”(16)同年,他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再次指出:“史料的发现,足以促成史学的进步,而史学之进步,最赖史料的增加。”(17)但是,各种复杂的原因使史料有了真伪之分,我们在完成对史料的搜集、整理之后,决不能不加区别、不辨真伪地一概拿来使用,必须对其进行去伪存真后才能加以利用。

西藏的历史文献资料十分丰富,但由于长期受宗教文化思想的影响,这些文献资料长期处于缺乏客观公正及科学的研究鉴别的状态,这极大地影响了对西藏地方历史,尤其是西藏远古时期历史的研究。在西藏社会科学院工作期间,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主要负责藏文古籍的搜集、整理和出版工作”。(18)在搜集、整理、出版对研究西藏地方历史有参考价值的稀缺书籍的过程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更加深切的体会到史料对西藏地方历史研究的重要性。研究历史最忌讳的就是主观臆断,傅斯年在北大主持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时,把收集史料作为历史研究的最重要的基础,并提出“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史学便是史料学。”(19)对每一个历史事件的研究都必须言出有据,换句话说,就是有几分材料说几分话。在谈到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时,恰白先生除引用更敦群培《白史》中的依据外,还进一步指出:“史书中记载的是松赞干布亲自写的上疏,所以更具说服力。”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编写《西藏简明通史》这本书时说:“总之,撰写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缺乏资料”;(20)在总结《西藏简明通史》一书的特点时说:“该书还不够完善和详细,只能作为参考资料,今后还要对其进行补充。但是要进行良好的补充又非常困难,这是由于西藏很早期的史料和分裂割据时期的史料都很难寻觅”。(21)从中可以看出,在恰白先生心中,史料对还原历史真实面目和研究历史的重要性。

(三)构筑建立在历史真实基础上的客观、公正的西藏史学

西藏传统史学著作非常丰富,但自佛教后弘期以来出现的佛教源流、高僧传、王统记等史学著作大多出自佛教徒之手,这些人由于受个人信仰与宗教偏见的影响,在记载历史时掺杂进去许多主观成分,也使这些书处处充斥着浓厚的神学色彩,这使后人往往受其影响,而很难客观公正的认识和研究西藏地方历史。在西藏地方历史研究过程中,我们必须以纯客观的态度对其进行研究,而不应掺杂任何主观成分,只有这样,才能从最大程度上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才能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恰白先生曾经指出:“由于佛教史家在著史过程中,带着主观意图随意删改西藏本土流传的众多民间故事、神话故事,取而代之的是印度婆罗门的故事,并对其进行改头换面,以此来解释西藏的历史,从而将西藏的历史弄得面目全非,头绪难辨,给研究工作带来了很大困难”。(22)恰白先生时常对后辈研究人员说:“考察历史文献资料时,应避开自身的信仰和好恶的左右,主要考证这些史料是否真实体现当时的历史事实”。(23)在回答《聂尺赞布本是蕃人》一文的提问时,恰白先生指出:“对于一个学习和研究理论的人,划清个人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观的界限是很重要的。研究任何一门学问,都要以事实为根据。如果能够避免将个人的宗教信仰带入研究工作中来,那么研究成果肯定是合乎历史标准的。就我本人而言,我是这样想的,也在多年的研究实践中坚持了这一原则”。(24)在回答神话对西藏地方历史研究有什么影响时,他说:“在很多藏文古籍中,既能看到神话,也能看到符合实际情况的历史。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分清到底什么内容属于神话范畴,什么属于真正的历史。区分这两者的方法是看神话,或历史的内容最初的根源是什么。如果符合实际,那就属于真正历史的范畴;如果违背实际,就属于神话或伪史。……总之,以往的书籍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内容很多,符合实际情况的内容很少,汲取其中有用的东西,淘汰其中不符合实际的内容对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是非常重要的”。(25)恰白先生对研究西藏地方历史的人的叮嘱更加反映出他建设客观的西藏史学的迫切愿望,“研究历史的一个方法是,放下宗教信仰,以事实为主进行研究。以我个人而言,每天都在念‘六字真言。但是,当我进行研究工作时,一定要把信仰完全抛开。很多宗教源流和王统世系等史书,都掺杂有神话故事,极大地搅乱了西藏历史。根据可靠的资料,搞清事实是非常重要的。”(26)

(四)不断创新,构筑适合西藏地方历史特点的史学研究方法

史学方法是研究历史的重要基础,其正确与否直接影响到研究结果的科学性和正确性。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不但把西藏史学从神学史观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还不断创新西藏史学的研究方法,创立了一套适合西藏地方历史特点的史学研究方法。

一是历史比较法。对记载历史的不同史料进行比较和研究,是史学家通向历史真实、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必由之路。傅斯年先生在提出“史学便是史料学”命题的同时,还指出“史料学便是比较方法之应用”(27)。他在《史学方法导论》一书中说:“历史的事件虽然一件只有一次,但一个事件既不尽只有一个记载,所以这个事件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比较而得其近真;好几件事情又每每有相关联的地方,更可以比较而得真头绪”。(28)在研究西藏地方历史的过程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非常重视历史比较方法的运用。如果说更敦群培大师“打破了传统史学神学史观的统治地位,在方法上开始注重以实证去分析和考证事实,运用多重史料对比鉴别史事,并采用语义学方法探讨历史概念”的话,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则是把比较历史方法运用到西藏地方历史研究中的成功典范。在《聂赤赞普本是蕃人——悉补野世袭起源考》一文中,恰白先生对史料记载中的“天神下凡为人主说”、“印度释迦王族一个子弟流浪至藏为主说”、“从汉地逃来之樊尼说”等几种关于吐蕃王族的来源逐一进行了辨析和考证,并结合考古发掘资料最后得出结论:聂赤赞普既不是从天而降到人间的一个神,也不是从其他地方来到西藏的一个王,而是西藏土生土长的一个人。这不仅把吐蕃赞普族系之谜从神话故事的掩盖下揭示出来,还开创了比较研究方法这一新的西藏地方研究历史方法,极大地促进了西藏史学的发展和进步。恰白先生还在《简明西藏通史》前言中说:“对于不同观点,尽量搜集到有关资料,在此基础上,努力进行全面对照和比较,最后选择最具有说服力的观点加以阐述”。(29)

二是以语言文字入手研究西藏历史的方法。语言是人类思想的载体和表现形式,所以思想一定为语言所支配。西藏地方历史的很多典籍都是用藏文写成的,内容不仅涉及到藏民族的思想,还包含着很多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藏族传统文化的元素。所以,自古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民族,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的过程中,创造了独具高原特色的民族文化。在研究西藏地方历史的过程中,不懂藏语言文字就很难完全读懂藏民族厚重的历史,不懂藏民族的文化传统就不能深刻领会史料背后蕴含的深厚的文化元素。研究西藏地方历史应当以藏语言文字写成的藏文史料为最基本的直接的史料。恰白先生多次勉励青年学者:“愿意学习和研究西藏历史文化的年轻学者,首先要认真学习西藏的语言文字,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别说是研究西藏文化,就连学习了解西藏文化都很困难。所以,要研究西藏历史文化,先要打好扎实的基础”。(30)

三、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学思想对藏族史学的影响

西藏史学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即神学史观——人文史观——唯物史观。如果说更敦群培大师“把西藏历史从神学的枷锁下解放出来,创立了人文史观”,那么“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则把藏族史的研究在广阔的领域内从人文史观进一步引向了历史唯物主义”。(31)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学思想,对推动我国的藏学研究事业产生了重大影响。

(一)把西藏地方历史的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是推进西藏史学由传统史学向现代史学转变的、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在西藏史学发展史上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他不但具有深厚的西藏传统文化功底,还接受了西藏近代史上的人文主义先驱更敦群培大师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把西藏史学研究从延续一千多年的神学史观下彻底解放出来,第一次把西藏史学研究推上历史唯物主义的正确轨道,并进一步把西藏地方历史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对西藏唯物主义新史学的构筑和发展发挥了巨大作用。

(二)扩大了西藏史学研究领域,促进了史学的发展

在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影响下,藏学界掀起了保护、搜集和整理西藏历史研究的原始资料的热潮,大量散落于民间的珍稀历史资料得到搜集、整理,这极大地扩大了西藏史学研究领域,开拓了西藏史学家研究的新视野,促进了西藏史学的发展。同时,在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料学是史学研究的基础”这一史学理念的影响下,藏族史学界开始把考古学、语言学、人类学、人种学等学科中的科研成果运用到西藏地方历史研究中,把物质上的、观念上的伏藏、金石铭刻等藏民族的一切历史遗留都当做史料对待,这极大地拓展了西藏史学研究中史料的外延,使得藏族史学界对藏族史料的范围有了新的认识,摆脱了千百年来那种由文献到文献的西藏历史研究方法,活跃了学术风气,促进了西藏史学的繁荣。

(三)促进了藏族史学的学科建设和队伍建设

在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带动和影响下,在全国范围内兴起了藏学研究的热潮,中央民族大学、西北民族大学、西南民族大学、西藏大学、西藏民族学院等高等院校都设立了藏族历史的硕士点、博士点,一大批藏学研究机构纷纷成立,极大地扩展了藏学研究领域,促进了藏族史学的学科发展。同时,在恰白先生周围还聚集了一大批能利用先进的西方自然科学方法及工具研究史学的学者们,形成了一大批强有力的学术队伍,对推进藏族史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推动作用。

注释:

(1)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0页。

(2)杜永彬著:《二十世纪西藏奇僧——人文主义先驱更敦群培大师评传》,中国藏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第1页。

(3)更敦群培著、格桑曲批译、周季文校:《更敦群培文集精要》前言,中国藏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封面。

(4)杜永彬著:《二十世纪西藏奇僧——人文主义先驱更敦群培大师评传》,中国藏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第176页。

(5)更敦群培著、格桑曲批译、周季文校:《更敦群培文集精要》,中国藏学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封面。

(6)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6页。

(7)霍巍:《二重证据与西藏古史重构——论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对西藏新史学的影响》,《西藏研究》,2008年第4期,第10页。

(8)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超越神话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学术思想评述》,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20页。

(9)恰白·次旦平措等著 陈庆英等译:《西藏通史——松石宝串》,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页。

(10)霍巍:《二重证据与西藏古史重构——论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对西藏新史学的影响》,《西藏研究》,2008年第4期,第9页。

(11)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超越神话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学术思想评述》,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3页。

(12)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36页。

(13)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超越神话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学术思想评述》,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4页。

(14)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超越神话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学术思想评述》,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5页。

(15)拉巴平措:《西藏通史——松石宝串》前言,西藏社会科学院、中国西藏杂志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4年3月第2版,第4页。

(16)高石钢:《傅斯年史学思想述评》,宁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998年第1期,第89页。

(17)欧阳哲生著:《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4页。

(18)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1页。

(19) 傅斯年其人其文: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4-

02/27/content_1334726.htm。

(20)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3页。

(21)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3页。

(22)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超越神话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学术思想评述》,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50页。

(23)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超越神话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学术思想评述》,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4页。

(24)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36页。

(25)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31-32页。

(26)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史学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访谈录》,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104页。

(27)欧阳哲生著:《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7-8页。

(28)欧阳哲生著:《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12页。

(29)恰白·次旦平措等著:《简明西藏通史》,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3页。

(30) 恰白学术思想研究课题组编:《超越神话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学术思想评述》,中国藏学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28页。

(31)恰白·次旦平措等著 陈庆英等译:《西藏通史——松石宝串》前言,西藏社会科学院、中国西藏杂志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2004年3月第2版,第4页。

作者简介:赵君(1974-),女,汉族,河北石家庄人,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西藏地方近现代史。

猜你喜欢
史学思想
《近代以来中外史学交流史》
新、旧史学的更替
进入现代史学世界的教科书
我得了一种叫手痒的病
评杜维运《中国史学与世界史学》
极限思想在立体几何中的应用
一次函数中折射的重要思想方法
史学漫画馆
史学漫画馆
思想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