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仙

2014-11-12 10:08苏茜
飞魔幻A 2014年11期
关键词:师父

苏茜

楔子

当西方帝君借三千山岳,以雷霆万钧之势碾过烈焰沙洲时,她依然陪在岳峙身边,并肩面对这倾世之怒。她明白大势已去,此地便是终点,忍不住偏头去看岳峙。

岳峙也看着她,目中歉意难掩。刹那间沙尘如浪潮般涌来,遮天蔽地,天昏地暗持续三日方散。

她醒来时日光耀眼,无数秃鹫在天际徘徊。她竟活了下来。

为什么?

啊……她曾为他舍弃许多,身份、名字甚至样貌,却有一样不曾更改。

我曾许诺过,决不让你独赴死国。也曾起誓过,哪怕天崩地裂、日月颠倒,我要你活着。

决不毁诺。

1

花也生来便在承天山巅的云积宫里,三千年从未离开过。

承天山立于大陆中央,山的中心是承天柱,顶天立地,分隔了天上人间。山势之险,又有结界保护,凡人妖魔皆不可达。

云积宫很大,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兽,看不完的三界之宝。所有东西都被施了法,琼浆玉液招手即来,仙乐自鸣,屋不扫自净,被衾自暖,数遍九重天怕是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可是这里只住着她和师叔苏节,另有一位小师叔元晔偶然会来拜访。

花也原来不懂“师叔”是何意,直到她看了藏书楼中一本奇侠演义,才懂得是师父的师弟之意。这就奇怪了,难道她还有师父?

她丢下书便去找苏节,苏节正在一棵巨大的梨花树下小憩。

“阿也有事?” 苏节被她摇醒,于落花中支起头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苏节的样貌比画楼中《天神夜宴图》里最俊美的千凡君也不差,平日里端肃冷淡,起床气却非比寻常。曾有一只白孔雀扰他清梦,竟被他放逐下界,去受轮回之苦。

他对花也却有十足的耐心。花也少时在结界外缘透过云层看到人间热闹有趣,曾吵着要下界去玩。苏节说近千年来人界妖孽横行,又有天煞堕落图谋毁天灭地,三界实不太平,不准她去。

“云积宫本为驻守承天柱而存在,既有镇守之责,危难之时岂能随意离开?你修为尚浅,又不知世事,我也无法陪你下界,若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阿也想要热闹,我用幻术给你造一座集市可好?”

苏节蹲下身来柔声劝导,眉心微蹙的模样,立时就打消了她想要下界的念头。

会让师叔忧心的事不做也罢,反正师叔也不能一起去,没意思。小师叔又是个不着调的,四海之内广交朋友,有时几百年都不见人影。没法让他代为看守,只能在他来访时缠着他讲些外面的事情解闷。

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师父。

苏节听她这样问,略微愣住,而后轻笑:“那是当然。你师父不在,我代为管教你,你可要好好修行,不要让你师父失望。”

花也还要问师父是谁,为什么从来没见过,苏节却闭目不答,说时候到了自然会见到,面上难掩忧色。

她好奇得很,元晔来访时缠着他问,他却气哼哼地说不知道。

“师叔的师兄自然也是小师叔你的师兄,怎会不知?师叔说到时候我会见到师父,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啊?”花也揪着他衣袖不放。

元晔一甩手,险将她拽倒。

“苏节怎么把你养得这么烦人!你不觉得我现在越来越少来了吗?就是因为你总有数不尽的问题!苏节说的话,你去问苏节就好,我可不认识你的什么师父!”说罢腾云离开。

什么嘛,小师叔是吃错药了吗,小时候修行偷懒被师叔责备,他还心疼得要和师叔打架呢。得了什么宝贝也赶着给自己送来,常常被师叔骂,说他宠溺无度,如今是怎么了?

罢了,都是问起师父才惹师叔忧愁小师叔发脾气,今后再不提起,有没有师父无所谓,有师叔就好了。

于是此后两千年,花也几乎忘了自己有过师父。

这天一早,她在冻孀花上采集晨露想要送去给师叔泡茶,可是师叔贪睡未醒。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师叔寝殿外的湖石上发呆,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女人的笑声,还未做反应,便见一抹艳色从远处飘来,径直掠过她往师叔寝殿里去。

鬼!

天上人间,花也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从她身边飘过时还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而且没有影子,不是鬼怪是什么?鬼怪要害师叔!

花也几乎是飞撞进去,右手一挽,聚起一柄透明长剑,一剑劈开寝殿的玉门。

昨天给师叔喝了自己泡的安眠药酒,今早睡得熟,方才用头发刷他眼皮都没醒,若让那妖物趁机得手,她万死难辞其咎!

“恶鬼住手!”

可是玉碎墙崩之后的场景,全不如她所想。

师叔已经醒来,手里握着另一只手,眉眼里俱是欣喜。那只手的主人一袭红衣美艳非常,另一只手正抚在师叔脸上,也是笑着的。

不知何故,花也心头一颤,一股酸意冲向四肢百骸。

“什么恶鬼?阿也跪下,见过你师父。”苏节命道。

2

师父?

这鬼怪是她师父?为什么要跪下,她连师叔都没跪过呢。花也一时呆住,见那红衫女子也望着她,眉峰微挑似在打量,又附在师叔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师叔抿嘴而笑。

这些都让她很不自在。

可是师叔的命令不能不从,她忍下不甘屈膝要跪,却被人从后面架住。

“煞魔岳峙的军师,他的第一宠姬‘鸿潆,不随岳峙去西方征战,怎么到这里来了?哦,听说岳峙大军被北天帝君与西天帝君联手围剿,昨日在烈焰沙洲几乎全军覆没,原来是真的。无处藏身,便如丧家之犬般躲到这里来了?”

架住花也的是小师叔元晔,手背青筋暴起,语气不善。

花也不禁骇然:这数千年里为祸三界最盛的,便是那本为天神堕落成魔的煞魔岳峙。他不仅力量强大,更是诡计频出,三界多次出兵都未能铲除。她是岳峙的智囊?可是又和云积宫有什么关系,又怎会是自己的师父呢?

鸿潆闻言并不反驳,只转向苏节,似笑非笑道:“我走了几千年,小师弟怎么越发地尖嘴利牙了?一定是你没有好好关爱他!”endprint

苏节闻言失笑:“他天上地下到处闲逛,我见他一面都难,你怎不说是他冷落了我,在外面学坏了?”

元晔闻言气极,放开花也冷笑一声:“呵!做那副恩爱样子给谁看?何须一唱一和地消遣我。师兄你真是好脾气,人家跟着情郎一去数千载,抛下你寂寞苦等,被禁锢于此。这下死了情郎又吃回头草,简直下作至极!”

花也心头一凛,小师叔虽是气话,但这恩爱之说也不是无迹可查。看他们亲密情态,她说起小师叔是称师弟,和师叔却你我称之,的确反常。

元晔的话说得难听至极,她却不动气,站起走到元晔身前,从袖中掏出一支小兔子形状的糖棒来。

“小师弟是怨我没先去看你?真是的,亏我还记得你爱吃糖,喏。”

“谁要你哄!离我远点!”元晔似乎怒不可遏,手一挥,糖棒摔得粉碎。

被摔了糖的还未做反应,师叔却开口了:“元晔你再无理取闹,我便把你丢出去,让你永远进不来。”

元晔就要暴怒,望了花也一眼,又强压下来,扭头不吭声。

鸿潆长叹一声,面有倦色:“我累了,要歇歇。”

话音刚落,便整个松懈下来,闭眼后仰。苏节飞身上来抱住,将她送到河边的流花居。这流花居跨河而建,有楼台亭榭数十间,雅致又清凉,花也曾有意居住,被苏节阻止,说是水声太大不好。

可是花也曾偷跑进去过,明明一点水声也听不到,只见落花无声随水而去,再好不过的地方。饶是如此,师叔说不行,那就不行吧。

如今才知道,那是她的地方。

“苏节手足无措的样子,第一次见吧?”元晔站在她身后,似嘲讽,又似愤然。

“她真是我师父吗?”花也没有答他,只愣愣问道。

“你师父早在私逃下界助纣为虐那天,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苏节从流花居出来,面色凝重,问了元晔烈焰沙洲的位置,嘱咐花也要照顾好鸿潆。

“她离开很久,大概用不来操纵这些物件的法术。你要好好照顾她,不要惹她生气,师叔去去就回。”

而后三千年不曾离开云积宫的苏节便头也不回地腾云而去。

花也当初只是提起师父,便惹得大家不开心,现在师父回来了,还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云积宫里三千年的安宁,不为世事所扰的日子就这样毫无预警地终结。

为什么要有师父呢?只有师叔,不是很好吗?

3

“我要不是你师父,你师叔自然也不是你师叔了,你说对不对?再给我一颗葡萄。”仰靠在软垫之上的鸿潆对花也说。

花也简直想吐血。

鸿潆虽非妖魔但在其中浸淫过久,染上煞气,性子妖邪至极,半分仙人的样子也无,指使起花也来毫不手软,一会儿让给她染指甲,一会儿要梳新发髻,刚梳好又厌烦,说还是原来那样好了,让花也疲惫不堪。

这天花也剥着葡萄,心头不忿,略带怨艾道:“为什么我会有师父?我都从未见过你啊。”

便被鸿潆好一通说,还归结于是她太笨。

“那为何师叔不做我师父?”花也并不怕她,呈上新剥好的葡萄。

鸿潆几乎被问住,然后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怎么能让他占这个便宜?我是你师父,这是不可更改也没得商量的事。说你笨还不服气,我是不能用法术操纵这些东西,但是你可以啊,何必亲自用手剥?又做不好,葡萄都剥坏了。”

这天花也累得快散架,心头的火气险将她燃成灰烬,离了鸿潆便往瀑布去。拔出剑一阵乱砍,瀑布都被截流,赶过来的元晔也被她剑气震飞出去,呕了一口血。

花也急忙跑过去将他扶起。

“你修为见长,我竟躲不开。”元晔眸中晦暗,若有所思。

花也急忙道歉,又觉反常:师叔虽督促着我勤学苦练,可是修为比小师叔差很多啊,怎么今天剑气难以控制,还伤到他?

元晔并不介意为她所伤,只是叮嘱她,说鸿潆此次归来定有其目的,为人又诡计多端,让她多加防备。

“我不怕,有师叔呢。”

元晔冷笑:“苏节护你?你可知道,苏节与她本是这承天柱的守护者,缺一不可,走掉一个都可能毁天覆地。当初她要离开,苏节不仅不劝阻,还不顾责罚想办法让她脱身。现在她回来了,苏节会为你得罪她?”

花也却想,师叔不会的。

几天后苏节归来,她讲述了被鸿潆奴役的苦楚,师叔却没有如她所想出言安慰,而是斥责到:“你师父现在有重伤在身,我要想办法为她治伤,分身乏术。你照顾她本是应当的,何须口出怨言?可是听了你小师叔的挑拨?”

被他猜中,花也心中有愧,更多的却是心寒。

师叔变了,伺候鸿潆只觉得不忿,被师叔这样讲,却委屈得想哭。早知道会惹师叔不高兴,打落牙齿也该和血吞,被鸿潆指使得团团转又算什么。

花也立时便改了,任劳任怨,倒让鸿潆吃惊。

“这么听你师叔的话,是他平日里教得好,还是你只听他的话啊?”鸿潆挑眉,饮下她递到唇边的玉露。

花也不答言,又奉上切好的仙桃。

这样来回几次,鸿潆便不问了,也不总派遣她做这做那。师叔说鸿潆受了重伤,她可没看出来,吃得喝得睡得,没有任何异常。

然而这天傍晚,师叔和小师叔都不见踪影,鸿潆说想到外面走走,她随了出来。走到一处山谷,鸿潆低头去闻花香,突然扑倒下去,浑身抽搐。

花也急忙去扶,鸿潆却只是倦蜷缩着,双目紧闭。

“你脱了我的衣服,摸一下背后。”她咬牙对花也说。

花也一时呆住,这也太奇怪了吧。

“快点,不然我跟你师叔说是你把我打成这样的。”鸿潆汗湿的脸上再无血色。

花也只得照办,除去她艳丽的外衫,解开襦裙,将手覆上去。这一摸,大惊:鸿潆的脊柱竟似分成了两根,一根要细些,硬邦邦似要破皮而出。

“聚你三分功力,将它压回去!”鸿潆背上也被汗湿,牙齿打战。endprint

花也深感为难,下不去手。

“你师叔……”鸿潆又要出言威胁,花也急忙动手,却似乎力大了些,咯嘣一声,脊柱合为一根,而后脚下摇晃,摔趴在鸿潆身上。

那摇晃感许久方消,真是奇怪:承天柱根部立于地心之中,稳固无比,从没被颤动过,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要把我压死?去找你师叔来接我。”鸿潆沉声道。

花也想,自己也可以带她回去,为什么要找师叔来?是要告状不成,师叔一定会生气的。于是伸手抱她:“师父,我送你回去吧。”

这是她第一次叫鸿潆师父,鸿潆要笑,却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再要动我,这承天山可要塌了。到时天地毁灭,谁猜得到原因竟是你闹脾气?”

花也只得慌忙去找苏节,到半路却遇到他与元晔正往这边来。两人正在争吵,都是些她听不懂的事。

见到鸿潆时苏节也是面无血色,小心翼翼将她抱起,径直往自己寝殿去。

元晔跟了一段,愤愤然刹住脚,将花也拉住。

“跟去做什么,坏人家好事!我带你到人界逛逛可好?”

4

出了云积宫的结界,元晔化作鹏鸟带着她飞向人界。花也却不像曾预想的那样高兴,师叔要是知道自己不听话,一定会生气、会失望吧。

“你有什么好惦记的?苏节有了她,根本不会在意你去哪儿。”元晔洞察到了她的心思。

他们去到一处小镇,正赶上节日,满街花灯,人流如织。她看一盏鲤鱼灯入了神,想要买回去送给师叔,却找不到元晔。

怎么办,自己没有银子啊。

她想了想,拔下头上发簪,对摊主说要换灯,说了好几遍,摊主都没有反应。花也一着急伸手将灯拿过来,丢下簪子要走时,听到摊主的惨叫。

“鬼,鬼,有鬼啊!我的灯!鬼拿了我灯!”

她惊诧回头,却见摊主指着她手中的鲤鱼灯,昏厥过去。花也回身要去救治,却闻尖叫连连,整条街的人都疯跑起来,她周围的散得最快。

一边跑,还一边指着鲤鱼灯说有鬼。这是怎么了?花也正不知所措时,元晔却归来了。

“方才我听人说……他们好像看不到你,只看到灯在飘。”

花也心头大乱,也不顾元晔,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回到云积宫,飞扑到苏节身边:“师叔,师叔,为什么他们看不到我?我真的是鬼吗?”

苏节放下手中竹简,皱起眉头:“小声些,你师父刚睡着。”

花也眼中水气弥漫,濒临决堤。

“你不是鬼怪,却不该出去的,阿也怎么连师叔的话也不听了?”苏节看看地上已经折断的鲤鱼灯,暗叹一声。

花也再要问为什么,苏节却让她回去休息,再不肯答。

她忍不住呜咽了整夜,第二日给鸿潆送早膳,果然被打趣了:“你师叔说了一句重话,就哭肿了眼睛?才这点出息啊。”

花也一时愤然:“那是因为师叔没这么说过你!他也不会这样对你……”

鸿潆嗤笑一声,而后长叹道:“他何止骂过我,差点杀了我呢。我与苏节并不像你小师叔认为的那样,你别被他诓了。”

花也不解。鸿潆勾起手指飞快刮过她的鼻子,她急忙退开,鸿潆却又笑了。

“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苏节,来照顾我也是碍于他的吩咐。我心里只有岳峙,你大可放心。”

岳峙是获罪的天神,一心想要攻破天界,最讨厌的就是仙人。她装作妖魔接近他,受尽苦楚,才终于同他并肩。

“你都想不到有多少艳鬼狐妖甘愿为他舍身赴死,只求一段露水姻缘,我熬得好苦。后来他眼中再看不见旁人,只有我的时候,那些苦楚便如烟消散。”

花也仍然不安:“可是师叔心里只有你啊。”

鸿潆笑,勾手将她唤到近前。

“告诉你个秘密,苏节从前很难入眠也不喜欢睡觉的,后来这么嗜睡,皆是为了在梦中与我见面。我同他之间有点说不清的联系,若我们做了同样的梦,便可以在梦中交谈。这几千年里他同我说得最多的可是你啊,说你剑练得认真,烹得一手好茶,长得比我好看,简直是在炫耀。等我真见到你,方知他所言非虚。他既然调教得这样好,我作为你师父当然要受用一下,他私下里还让我别太过分,不要欺负你呢。”

花也闹了个大红脸,找借口跑出去,留鸿潆在屋内拍桌大笑。

那以后她们关系好了许多,她终于叫鸿潆师父,鸿潆也教给她怪异的保养秘方。这日鸿潆对她说,苏节最近整夜不睡觉翻医书,再这样下去会出事,让她弄点安眠药酒给他喝,花也照办。

到了半夜,她想起师叔睡在藏书楼会着凉,急忙捧了狐皮大氅过去,推开门,却见到让她五雷轰顶的场景。

师叔披散着头发,眯着眼面色殷红,露出大片胸膛,衣衫不整地靠在凉塌上。而他身上跨坐着正上下其手,回头望见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师父。

“花也?你回来了?我等得好苦。”师叔醉眼蒙眬对着师父这么说。

师父是花也,那自己是谁?

5

花也恨透了鸿潆,恨她的欺骗、背叛,恨自己居然会相信她的鬼话。

她去找元晔,苦苦哀求,元晔才告知她背后隐情。

当年的鸿潆本叫花也,与苏节是承天山的守神,二人体内各存一半承天针,乃是承天柱的精核。后来花也恋上煞魔岳峙,要舍身追随,却怕离开被天界察觉。苏节为她什么都肯做,想了个法子,把她的影子分离出来,塑成与她样貌相同的影仙,承袭了她的名字和一半修为,留在承天山。而花也改名为鸿潆,换了一副样貌,舍弃了所有的责任。

“那时候她哄我,让我到下界去买糖吃,等我回来,她却不在了。”时隔千载,元晔愤怒不减。

“当初为何不将承天神针合为一个,都放到师叔体内,师叔又不会离开。”花也不解。

“承天神针的重量没有谁能单独承受,原本应该我们三人分担。那时我修为尚浅又耐不住寂寞,她怕我不能忍受,便他们二人承担了。把神针分开还有个缘故,这样二人中便有一人可以偶尔外出,也不至于永远被禁锢于此。苏节大概以为岳峙不会成气候,等他死去她很快能回来吧,却打错了算盘,一走便是三千年。”endprint

难怪师叔三千年没出去过,却不知是悔不当初,还是甘之如饴?

“养影仙还有个缘故。为了防备她在外面出了意外还能有一个可替换的身体,到时候只须将影仙的血渡入她体内,便可吞噬影仙,得以重生。现在她受了重伤回来,保不齐会打这个主意,你可要万万小心。”元晔叮嘱她。

是了,鸿潆昏倒那天她去找师叔,遇到两位师叔吵架,其中有一个不是说:“她们本是同生,再合为一个有何不可?”

那是她没能听懂也不记得是谁讲的,如今想来,一定是师叔说的。

名字、样子、师叔的疼爱,通通都是假的。

是被作为她的影子、替身、重伤后的药人养大的。说成是她的徒弟,也是因为师叔不想要太过亲近这个迟早会被使用的“东西”吧。

师叔说,要听她的话,不要顶撞她,是啊,因她而生,怎能违拗主人?

三千年只是戏一场,师叔演得累不累?她既然回来了,需要用到这个影子,怎么又迟迟不动手呢?

“她回到云积宫后你吸收到她的功力修为大涨,那日还伤了我。苏节这些年独守承天柱,消耗了太多修为,怕也是奈何不得你。但是她素以心机见长,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你赶快离开才是保身之道。”元晔劝她。

走?去哪里?离开云积宫,自己便如游魂,谁也看不到她。

而她,也见不到唯一想见的人。

苏节最近很愁,不是将自己关在藏书楼就是遍访三界,一点笑容也没有。花也烹茶去给他喝,他头也不抬,只说喝不下,让她给师父送去。

她站着没动,定定地望着他。

数不清有多少次她曾在他看书时奉茶,那时他总会笑着饮下,然后夸她做得好,有时还同她出去逛逛,看尽四季繁花。

现在正主回来,便不再掩饰,类似的相貌,终抵不过真正的灵魂。哪怕改了样子,染上妖气,那依然是他的花也,他可以为之付出一切。

可是为了师叔,她也可以做任何事情啊。只要他开口,便可供上这具躯壳,决不反抗。

师叔,我的心意你竟不知道吗……或是知道,却不屑一顾?

早上去看鸿潆,她已没有调侃的力气,境况大为不好,所以师叔才这么烦忧吗?花也咬牙,缓声道:“师叔,我已经知道我是师父的影仙。”

“是谁告诉你的?”苏节猛然抬头。

花也苦笑,这有什么要紧?

“师父越发虚弱,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师叔无须顾忌尽管吩咐,花也万死不辞。”

苏节望着她,沉默半响:“不要听你小师叔胡说,你师父的事情我自然会想办法。”

苏节的办法就是强闯西方帝君的西天殿,西方帝君面色苍白,显然是受借山岳之法反噬受了重伤。

“我受人所托,本不想伤她,她却执意不肯离开岳峙身边。她没有死我也意外,我若有救治之法,早已救了。”

帝君并未动怒,他手下仙臣却扬言要告上九重天,参承天守神渎职堕落之罪。

却被帝君喝止。

然而依然走漏风声被九重天怀疑,派来使臣调查,让花也假扮鸿潆才蒙混过去。苏节还要去找别人,这样下去早晚会败露,他也难逃责难,落得惨淡下场。

花也想,决不能让师叔受到牵连。

6

那日花也偷偷去找几近昏迷的鸿潆。

当她割开手腕将伤口送到鸿潆口边时,鸿潆本能地吸吮了一口,而后惊醒,用力将她推开。

用力过猛,背后的神针也发难,痛得跌下床来,却狠狠盯着她。

“你要做什么?”

花也和盘托出,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又说为了师叔,她自愿这样做。

鸿潆气得呕出血来:“该死的元晔!”

“与小师叔无关,他是好心才告诉我,还让我赶紧离开这里逃命去。可是我能去哪里呢?还不如将这躯壳还给你,让师叔开心。”

鸿潆又是气又是笑,忽然正色道:“元晔哪是要你逃命,是逼着你来送死!他本来是做不成的,你竟然相信他,被他骗了来。”

花也不解,明明是她自己要来的,关小师叔什么事?

“他要不编些假话哄你,你怎会自愿来送死?苏节怎么把你养得这么蠢。”

花也是她的影仙是真,做替身瞒过天界也是真,但给她做备用的身体却太离谱。当年她要离开,苏节气得差点杀了她,她后来苦苦哀求并提出影仙之法,苏节才同意,但是要取走她大半功力给影仙,免得她下界为乱。塑成影仙后,二人在梦中商议,等到影仙修为足够时便将依然残留在鸿潆身体内的承天针取回,渡给影仙,所以这些年来苏节才严加督促花也修行。

元晔所说的法子的确可以使鸿潆复原,苏节却从未做过这个打算。

“倒不是他打不过你,而是哪怕这是唯一救我的办法,他也舍不得。”

从一开始,便没有将她当作替身。虽然样貌一样,名字相同,可是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师姐,而是忍不住要疼惜宠爱的人,他的阿也。

“我与他从来都只是同门的情意,因为都身负着承天针,要亲近些,元晔却很不忿。他是小孩子心性,原来我对他很好,一时抛下他离开他,他难以接受。可是嘴上说着恨我,见我要死了,又想方设法激你来救我。他做事很不严谨,也是你当局者迷,才没看出破绽。你想想,他若是好心,怎么会告诉你救我的办法?只是打不过你,不然他早把你押来放血了。”鸿潆苦笑。

如此说来确实可疑,刚才跟小师叔说自己要救鸿潆让他骗走师叔,他很乐意就去了啊。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如果师父不活过来,师叔不会罢休的。

“我不能让师叔涉险,虽然师叔不愿意,你此次回来也是为了求生吧?不然怎会趁师叔喝醉去取悦他……我本是因你而生,现在还给你也是应该的。”花也又割了一刀,扶起鸿潆,再度将手腕凑到她唇边。

鸿潆气得说不出话,一狠心张嘴咬下花也一块肉来,花也吃痛略微放松了挟制。

“我回来,本是想要苏节体内那一半承天针去救岳峙!”endprint

那日她在烈焰沙洲醒来,发现自己没有死,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承天针的功劳。她收敛好岳峙遗骨回到云积宫,灌醉苏节想要弄到他体内那一半去为岳峙重塑身魂,却被花也撞破。

果然如元晔所说,曾经的她早已死去,现在的她是个善恶不分的妖女,为了救一个恶贯满盈的煞魔,竟将主意打到情同手足的苏节身上。

可是那日花也负气跑开后,她明明有大好的机会,却犹豫了。为了那个人,她背弃所有,如今真要弑杀同门,冒着天崩地裂的危险去换回他吗?

她很想这么做,却下不去手。

当初她掩饰身份,装作妖魔靠近岳峙,本来成功了。后来感情日渐加深,有一日不慎变回原貌,被岳峙认出。

他们曾在九重天上见过几次,她便是那时恋上他的,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的样子。

可是明知她身怀承天山的精髓承天针,杀了她就可以撼动天地,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去攻打最为强大的西方帝君,并为此殒命。

她有时回想,或许岳峙早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他已厌倦嗜血征战,却无法停止,只求毁灭。

既然狠不下心救不回他,她也不想独活。苏节明白她苟延残喘是承天针的功劳,现在取走定会立刻殒命,所以到处找为她治伤的办法,不愿她死罢了。

“我有时在梦中见到苏节,总会哭,因为觉得抱歉,而他告诉我,我会难过是因为内心并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是不愿作恶的内疚。他一心想要劝我回头,我却没有听从,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活该。我这一生只欠苏节一个人,现在无力阻止他徒劳的以身犯险,但你可以。”

继承承天针,花也会获得实体不再是影子,也可以还她自由——可以死去的自由。

7

“我不准你死!”

飞身进来的是元晔,苏节也跟在后面。他本来被元晔骗去东海寻救鸿潆的办法,途中见元晔神色反常,又莫名心中不安,便折转回来。

元晔红着眼,像气急败坏,又像困兽濒死。

鸿潆此时已将承天针取出,变成牛毛大小,正要从颈椎处插进花也体内,闻言冷笑。

“小师弟,你给西天帝君出主意让他借山岳之力一举铲除岳峙,也是为了不要我死吗?”

元晔愤然:“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同他说好了不杀你,只杀岳峙,谁想你不肯逃走被他所伤,为此我断了他三根经脉。”

鸿潆一声叹息,喘息不止,却用力将承天针拍进花也体内。

“果然是你……那日我在战场上抬头,见空中有鹏鸟飞过,很像我当初教你变幻的那种。后来沙洲上尸横遍野,我却没被打扫战场的人发现,就猜到是你做了手脚。你说只想杀他,却不知道没了他,我也是活不了的。你做出讨厌我的样子,却不惜出卖他人性命要救我,可真别扭啊,小师弟。”

元晔终于绷不住,哭喊道:“明明你喝了她的血就可以。她小时候很像你,我很喜欢,后来师兄养得越来越不像,那死了也不可惜。师姐,求你不要再丢下我!杀岳峙是我错了,我会想办法救回他,你不可以死。”

他已疯魔,然而那灯枯油尽的红衣女子已无心理会。没了承天针维持,她已变回曾经的模样,无比疲惫,并不很像花也。

她抓住花也的手。

“将我同他埋在一起。”而后魂消魄散,再没声息。

许多年后,烈焰沙洲里多了一处绿洲,一座青草覆盖的无碑坟冢,还有一池碧水。

那池水清甜,过路的商旅都说举世无双。

花也躲在树后听他们这么说,便回云积宫去告诉苏节,说有人夸云积宫的水好喝,原来那池中水皆是她施法从流花居下的河中运去的。

“又叫我师叔,要叫师兄。”苏节用书拍她的头。

原来鸿潆曾吩咐过苏节,说仔细想想自己的影仙也该是跟他同辈,叫他师叔太亏。

花也摸着头气冲冲跑开,苏节又紧忙跟上去哄。

那坟冢中践诺死去的人要是知道,一定会骂苏节奸猾,花也蠢笨——说好同辈,凭什么要叫师兄?

然而就如那一池碧水,终是脉脉不语——前尘如落花,随水而去再不回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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