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使唆黑鬼放熕”传说考

2014-11-14 08:17吴承祖
闽台文化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郑成功荷兰人黑人

吴承祖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350001)

郑成功“使唆黑鬼放熕”传说考

吴承祖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350001)

在郑成功收复台湾的过程中,其与荷兰人经历了一场炸毁热兰遮城的博弈。最后,郑成功获得这场博弈的完胜,顺利收回了台湾。闽南人民为了表达对郑成功这一丰功伟业的特殊感情,以此为依据,创造出了“使唆黑鬼放熕”的俗语与传说故事。这一发展历程,对现今口述史学的重新崛起或有些许借鉴作用。

郑成功;黑鬼;放熕;荷兰

于史学,学院式的研究不能仅限于在烟海般的史籍中皓首穷经,需要一定的田野调查;草根式的探索也不能就事论事,应该有相应的理论作为支持。翁佳音先生曾言:“郑成功史事研究,或许属于老旧的政治、军事史范畴。然而,郑成功既然成为历史意识与教育的一个重要环节,一般人,特别是与郑成功史事有牵涉的地方人士,要记忆或者传述历史时,舞台与形象不是很重要么”。所以,今日我们仍然有必要重视郑成功各方面史事之研究。而郑成功收复台湾又是郑成功史事研究的重中之重,更要对其进行全面解读。

郑成功收复台湾在中国明末清初的历史上,乃至在世界史上都有着重大影响,郑成功本人亦借此得以在历史长卷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台湾、大陆、日本以至荷兰学者,均对其进行了深入研究,地方学者也对有关郑成功的各个方面进行探讨。要在此基础上对其进行更加全面的解读,似乎也只能“史学再向民间寻”了。闽台两地民间流传有众多关于郑成功的趣闻轶事,如 “海上誓师”、“五马奔江”、“焚青衣招士”、“嘉禾断人种”、“鲸鱼转世”、“饭鱼”、“使唆黑鬼放熕”、“兵败铁砧山”等。这些故事,虽经后人艺术加工,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有所失真,版本亦各不相同,然仔细翻阅各种史乘、志书,今日依稀能找出其原型。于众多故事中,笔者对“使唆黑鬼放熕”兴趣最浓,“使唆”为闽南语词汇,即唆使之义,“黑鬼”指当时荷兰人的奴隶与郑成功的外籍人员部队,“熕”指大炮。因而,本文拟就“使唆黑鬼放熕”的历史原型问题进行探讨。

一、“使唆”、“黑鬼”、“放熕”考

闽南语中“使唆”一词,与普通话中之“唆使”一词“用字相同或基本相同,词义相同,语素概念义相同”,因而我们可以将之认定为普通话与闽南语的异序词。关于荷兰人役使黑奴和郑成功的黑人部队问题,后人多有对其进行探讨者,却并未指出原始材料出处。目前论述这一问题最为权威者,当为江树生先生在《梅氏日记——荷兰土地测量师看郑成功》中的“黑人、黑鬼与黑人步枪队”注释条。不管这些“黑鬼”的肤色与国籍如何,“黑鬼”指荷兰人的奴隶与郑成功的外籍人员部队,当也问题不大。然则,“放熕”一词中,所放之“熕”指何物,着实是需要一番考证的。

笔者查阅 《康熙字典》(中华书局2010年版)、《辞源》(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版)、《说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汉语大字典 (缩印本)》(河北辞书出版社、四川辞书出版社1995年版)等书,均找不到“熕”此字,然在古文献中,确是多有出现。那就只能从古文献记载中去猜测其辞意了。

《台湾外记》书前《附土音字说》有载:“熕:音降,炮也”。亦即说,“熕”在方言中为炮之意。如此,则“放熕”当为施放大炮之意了。当然,此说亦当于各种文献中印证。

对“熕”此字记载者主要有《台湾外记》、《从征实录》、《海上见闻录》诸书。《台湾外记》载崇祯八年(1635)郑芝龙讨刘香(又名刘香老)时:“芝鹄一船从横冲去,被香横身熕发出,裂开沈下”。《台湾郑氏始末》对此记载相似:“左队舰未之见也,然砲击大艇,虎与香老俱焚死”。这里的“横身熕发出”与“砲击大艇”,其意大体相同,指刘香部队之大炮打中郑芝龙部队之船只。然则,《台湾郑氏始末》作者自叙中既号称:“从藏书家假得闽人江日升台湾纪事本末四十九篇。……凡十数万言,颇为详尽。惜体类小说,辞不雅驯。余因参考他书,删其繁芜,加以润色。其事迹年月有不合者,则姑仍之”,亦即言,本书是以《台湾外记》为蓝本的,何以《台湾外记》中用“熕”,《台湾郑氏始末》用“砲”呢?笔者以为,“熕”之音、义为闽南土音、土义,江日升为闽南厦门同安人(一说惠安人),而其著书之目的亦为:“闽人说闽事,以应纂修国史者采择焉”,江氏自是倾向于直接使用闽南土音、土义的。然沈云为浙江德清人,对闽南土音、土义并无如江氏般的情感,且其亦直言《台湾外记》“惜体类小说,辞不雅驯”。故而,沈氏在遣词造句上,即将“熕”改为“砲”。其后如在记载顺治十二年(1655)郑军为应对罗托大军南下而退避金、厦,并令张英从事战备修缮工作时,《台湾外记》载:“差张英督造高崎、竹坑一带沿边炮台烟墩,修拾熕船战舰”,而《台湾郑氏始末》则记:“使张英筑沿边砲台,益战舰”。总之,经笔者不完全统计,《台湾郑氏始末》与《台湾外记》中,有类似记载,且两者可相互映照者,共有六处。然在《台湾郑氏始末》中,始终未曾出现一字“熕”而以“砲”替代,或直接略去。

另外,从“使唆黑鬼放熕”传说的另一方——荷兰人的相关记载与中国史籍记载相对照,亦可旁证“熕”为炮之意。

《热兰遮城日志》1661年9月3日条记载:“国姓爷有两艘特别的戎克船,在这两艘戎克船上有四门大炮,这些大炮被他们当作神明那样供奉,这两艘船每次都一起上阵对我方的船只作战,但那些大炮都不准发射,使他们非常伤心,因为他们每次掷签(lot)求问可否发炮时,掉落下来的结果都是禁止并劝阻他们发射大炮”。那么,到底是什么大炮在郑军中拥有如此神圣之地位呢?笔者以为,即是《从征实录》、《海上见闻录》诸书中所记之正、副龙熕。

关于正龙熕的记载,《海上见闻录》载:顺治七年(1650)郑鸿逵攻打揭阳前“先是,海中放光,定国令人没水求之,得大炮夹两龙熕为耳,用船车出之,号龙。所击无不摧破。后国轩用以攻泉城,火引不发,鞭之,口遂裂,城竟不破”。《从征实录》对这个龙熕来历的介绍则放在顺治十五年(1658)郑军于羊山遇台风之后,“此灵熕重万斤,红铜所铸,系外国夷字。戊子年杪,定国府入揭阳港,夜半发芒光,定国见而疑之,至次夜又见,定国随令善没者入捞之,出云:“一条光物,约丈余,有两耳,其大难量”。定国再令善没者详视,出回云:“系熕铳,两耳二龙”。随传令船中用索绞起,顷刻即进船上。定国即造熕船,载运教放。容弹子二十四斤,击至四、五里远。祭发无不击中。揭中顽寨并门辟虏炮城俱被击碎,远近闻风,俱云神物,后送归藩,多助效灵”。这两则材料,意思大体相同,介绍了这门龙熕是从海底偶得之神物,帮助郑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台湾外记》对此记载略有不同。顺治十年(1653)七月,郑成功攻打海澄乌丁坝退师后“出港口见海水红光闪烁,有大熕二门浮起。功急令捞之,名之曰‘龙熕’;以副将杨廷统五百人翊卫”。在这里,龙熕就变成郑成功亲自获得的了,而且有两门龙熕。

不管龙熕是一门抑或两门,对于此种神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郑成功又命人复制了一套。如《海上见闻录》所载:“副龙熕照样新铸者,各以一船专载之”。专载正、副龙熕之船,即称为正、副龙熕船或正、副熕船。这两条正、副龙熕船在郑成功南征北战的过程中居功厥伟。

顺治十六年(1659)郑军北伐至镇江时“各铳船、水艍船跟正副熕船近岸协击”,在部署进攻瓜洲、镇江策略时,令“阮前镇、李顺、袁起震及正副熕并左右武卫、左右虎卫、五军中后左提督、右先锋等铳船并水师船只俱到瓜州放炮,以便陆兵□□进取杀虏”,围攻南京时“令蔡翼吊(调)各军中目梢抬运正副灵熕登岸攻城”。顺治十七年(1660)达素攻厦门时,郑军“右武卫坐驾同正副熕船破舟宗而入。左冲□□□□□□擒夺虏先锋昂拜、章红眼等一船,满虏俱死船中”。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这两条正、副龙熕船在郑军中的特殊地位。顺治十五年(1658年)郑军于羊山遇台风之后,掌管龙熕的曾铣就因使龙熕被泥压没而被杀。

既然这两条正、副龙熕船在郑军中拥有这般地位,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郑成功也必将此正、副龙熕船运用于收复台湾的战争。再加之《热兰遮城日志》中所描述的“大炮被他们当作神明那样供奉”、“掷签(lot)求问可否发炮”与《从征实录》中“祭发无不击中”的记载相对应。此大炮除龙熕外,当不做二选。所以,以荷兰人之相关记载与中国史籍记载相对照,“熕”为“炮”之义,也无疑。

综上,笔者推测“使唆黑鬼放熕”原意为郑成功唆使黑人施放大炮。但单从这句俗语本身并不得窥事件之前因后果。因而,为弄清“使唆黑鬼放熕”之历史原型,我们还得从这句俗语附带的传说故事入手。

二、“使唆黑鬼放熕”传说各种版本评析

闽南文化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也未能形成自己的文字,因而其传承主要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进行的,如此,“使唆黑鬼放熕”这一传说在世代相传的过程中也难免会发生些许偏差。为防止偏差的继续扩大与保护文化遗产,后人于是将这个口耳相传的故事形之于纸上并公开发行。

目前市面上所通行的公开出版物,记述“使唆黑鬼放熕”这一故事或者相关掌故者,笔者了解到大概有以下几种:

1、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郑成功的传说》一书中,有《黑鬼放熕》一节,故事的主要内容为:郑成功用计俘虏了荷兰人手下能征惯战的“黑鬼兵”后,以道义感化了这些“黑鬼兵”,并使“黑鬼兵”帮助郑军通过“放熕”的方式夺下了赤嵌(scam)城。

2、河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3年版《郑成功故事传说》收录了《黑人兵》、《前仆后继》两个故事,前者讲述郑成功用计俘虏被荷兰人当成炮灰的黑人部队,并令何斌对其晓以大义,最后收归己用,让这些黑人部队帮忙训练郑军使用枪炮;后者叙述了一对汉人兄弟反荷的故事,哥哥因不愿帮荷兰人对付郑军被杀,弟弟为兄复仇,烧毁了荷兰人的军火库后亦牺牲。此书1996年由台北汉欣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再版,两则故事的内容并未发生变化。

3、红旗出版社1993年版《郑成功传说》中有《乌鬼怒打红毛鬼》的故事,主要讲述郑军在攻打赤嵌楼的过程中,计擒“乌鬼兵”后派何斌对其晓以大义,“乌鬼兵”受感化,倒戈相向荷兰殖民者,并帮助训练郑军使用枪炮。

笔者幼年自乡间耆老处习得之版本为:赤嵌城的荷军投降后,郑军开始围困热兰遮城(zeelandia)。然荷军在热兰遮城设置了大量火炮由黑奴操作,郑军因之一时不得前进。当时由于制炮技术尚未成熟,黑奴在操作过程中时常发生伤亡事件。郑军抓住这点,派何斌对其晓以利害,黑奴最后倒戈相向荷兰殖民者,以火炮炮轰热兰遮城,帮助郑军取得了最后胜利。

以上几个版本的“使唆黑鬼放熕”,若与史实相对照,则其子虚乌有自不待言。然既其已标明“传说”、“故事”,其内容之真实性,读者亦不必深究。如吾辈淫浸其中者,倒是可从中看出一二信息。

所谓的传说故事,其内容是不断累加的。在《黑鬼放熕》中,是由郑成功去感化那些黑人部队的,到了讲述《黑人兵》的时候,又增加了何斌这个人物,黑人部队的任务也多了一项帮助训练郑军使用枪炮,《乌鬼怒打红毛鬼》则是将以上两则内容综合了。这个变化体现了一种文学艺术加工的规律,无可非议。但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有几个始终不变的关键因素很值得注意,一是黑人部队、二是枪炮弹药、三是轰城的举动。亦即说,这些传说故事都是在这几个关键因素的基础上进行加工的,这几个关键因素才是“使唆黑鬼放熕”的本源,至于说“使唆黑鬼放熕”后来演变为一句闽南俗语,形容唆使他人去做自己不愿做但对自己有利的事,这又是后话了。因此,若要探究“使唆黑鬼放熕”的历史原型,即必需紧紧把握住此三因素。

关于荷兰人役使黑奴和郑成功的黑人部队问题,前文已详述,“枪炮弹药”、“轰城”则无需多做考证了。故而将“黑人部队”、“枪炮弹药”与“轰城举动”这三个因素结合,即可组成郑成功“使唆黑鬼放熕”的原型:郑成功让黑人部队用枪炮弹药炸毁荷兰人的城堡。其中,郑成功派谁去炸毁城堡并不重要,所以,如若去掉黑人部队这一因素不予讨论后,就变成了郑成功令人以枪炮弹药炸毁荷兰人的城堡。

经笔者查证,在郑成功收复台湾的过程中,此事确有其原型。而且,不只是郑成功想炸毁城堡,荷兰人也想,郑荷双方为了获得战争的最后的胜利以及最大限度的谈判筹码,上演着一场围绕炸毁城堡而展开的博弈。只不过他们所要炸毁的城堡是热兰遮城,而非传说故事中的赤嵌城。

三、“使唆黑鬼放熕”历史原型

郑成功的复台大军于1661年4月30日到达鹿耳门,随后分两路在北线尾(又称北汕尾)与赤嵌(荷兰人称赤嵌为普罗岷西亚Provincia)登陆,对荷兰殖民者展开强烈攻势。在郑成功的威逼利诱下,赤嵌地方长官猫难实叮(Jacobus Valentijin)于1661年5月4日决议投降。郑军随即全力攻打热兰遮城,并于5月25日对热兰遮城发动了一场大炮战。结果非但没有达到目的,郑军自身反倒伤亡惨重。郑成功对荷兰政策自此转入围困。1661年9月16日,在台荷军在巴达维亚(Batavia)援军的帮助下,对郑军发起了一场反攻。此战荷军大败。郑军也由此开始再次进攻,在北线尾架设了大量的大炮,对着热兰遮堡进行间歇性的轰炸,力图迫使荷军投降,但这效果也不大。于是,郑军再次转换策略,决意夺取战略制高点。1662年1月25日,郑军攻占了热兰遮城南部高地上的乌特勒支堡(Rounduyt Uytrecht)。1662年1月27日,荷兰台湾当局决议投降,并于1662年2月1日双方签署停战协定,2月9日,荷人退出台湾。

在这整个郑成功收复台湾的过程中,郑军有三个阶段可能以炮轰或者炸毁热兰遮城的方式来取得胜利。即5月25日大炮战至9月16日荷军大败期间,郑荷双方经历了一场地道战疑云;9月16日后,郑军明确地想以炮轰热兰遮城的方式逼迫荷军投降;荷军决定投降至荷军彻底退出台湾。郑荷双方经历了一场炸毁热兰遮城的博弈。

郑氏在长期的行军作战中,形成了一套以火器攻城的战法。黄梧曾说:“郑氏善穴地攻城”。顺治九年(1652),郑军就曾用地雷炸长泰县城过。顺治十一年(1654)十一月,郑成功遣甘辉取仙游,便是用“滚地龙”(即挖地道通往城下,于城下地道放置火药,再行引爆)之法下之。由此可见,郑氏善用地道战攻城一事,并非空穴来风。而在围城初期,荷兰人就知道“国姓爷有使用地雷爆炸城堡或要塞的习惯”。虽对其多方防备,然而郑军对热兰遮堡围困期间,荷兰人也真切的尝过被郑军挖地道炸城的恐惧。1661年7月22日,为荷方采摘蔬菜的鼓手向荷兰人报告其感觉地下有敲打声,当即引起了荷兰台湾当局的震惊,揆一为此特别召集议会开会,做出相应的防备措施。此种恐惧持续了四天,荷兰台湾当局每日均派出人员到疑似郑军开挖地道的区域查看,直到7月26日,荷兰台湾当局才“对敌人可能埋地雷的担心开始放心了,因为在那锻铁厂附近(的壕沟)挖到11呎深时,就已经涌出水来了”。在荷兰人担心郑军使用地道战的同时,郑军也害怕荷兰人对自己使用这种战术。“国姓爷鉴于我方造沟,唯恐有于市镇地下建设坑道之可能,乃急促完成壕沟”。这一点,从1661年9月3日荷兰人对Pangsitqua的讯问得到了证实。Pangsitqua说:“国姓爷和马信(Bebontocq)曾经想要经由这城堡广场下面埋设地雷……在挖掘埋设地雷的过程中,最困难的是,当坑道挖好以后,地雷也埋好了,却很经常发生,去向上引爆之前,先就在入口处引爆了(他认为要保证不发生这种事情的机会太小了)……那时,我们(指荷兰人——笔者注)在挖壕沟的举动,曾经引起他们(指郑军——笔者注)很大的恐惧,以为我们要去那市镇下面埋设地雷,因此他们也就拼命挖壕沟。就这样,看起来我们双方都是为了同样的恐惧而去挖壕沟”。从这些记载可知,郑成功确实设想过通过挖地道埋设炸药的方式,炸毁热兰遮城,连地道都开始挖掘了。但考虑到埋设地雷人员的安全性以及技术的不成熟,郑成功最后放弃了这个设想。

这是见诸于记载的、郑成功第一次设想以使用火器的方式,攻占热兰遮城。与传说故事相比,在史实中,似乎并没有出现“使唆”、“黑鬼”字眼。但试想,郑成功放弃此种方式的原因在于安全性及技术不成熟,若其执意以此种方式破敌,那么,在亲军与黑人部队相较之下,我想,谁都会以“使唆”的方式,让“黑鬼”去做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使唆黑鬼放熕”传说,倒也可以站得住脚。

1661年10月初,郑成功令人在北线尾架设二十门大炮,对着热兰遮城轰炸,准备以疲劳战术,迫使荷方投降。之后,郑成功还不断从大陆和赤嵌地区运来新的大炮,“那两门被当作偶像崇拜的大炮,也架在北线尾”。这两门大炮,应当即是上文所论证的正、副龙熕。但是尽管有这两门神器相助,这一策略还是没有奏效。1662年1月10日,郑军开始从北线尾撤除大炮,准备着一场新的大战。

从这次郑军的行动来看,同传说故事没有任何关系。但在这次行动的记载中,明确地提到了正、副龙熕用于对荷作战。所以,传说故事中“黑鬼”所放的“熕”就有历史依据了。

郑军攻破乌特勒支堡后,荷兰台湾当局本来还存在负隅顽抗的想法。然而,仅隔一天之后,荷兰台湾当局态度丕变,决议投降,主要原因是荷兰人意识到,当郑军攻破乌特勒支堡后“不必损失多少士兵,就可轻易地夺取Hollandia稜堡,进入四角附城,在短时间内就可以从长官官邸的地下室,埋地雷在Amstcrdam稜堡下面,把整座城堡炸垮”。因为郑荷双方曾经过如前所述那一段地道战疑云,荷兰人对此心有余悸,方才最后决定投降。

因为,若郑军当真使用此法,则荷兰台湾当局到时即使真想谈判也毫无筹码,完全成为城下之盟了,郑荷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而此时因乌特勒支堡被攻破之故,郑军完全有可能在长官官邸下埋设地雷,炸毁整个热兰遮堡。故此,荷兰台湾当局不得不主动求和,郑成功此时态度也变得强硬了起来,连孤儿院和救济院的钱都不让荷兰人带走。形势所致,荷兰台湾当局最终也只能在郑成功所作出的有限让步下与之达成和议。

就如Pangsitqua所言,对于那段地道战疑云,不只荷兰人心有余悸,郑成功也印象深刻的,所以,在1662年2月9日,荷兰人退出热兰遮堡后,主客易位,郑成功便开始担心起荷兰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了,多次要求作为人质的魏佛伦 (Van Waveren)和哈松威(Harthouwer)清除埋设的火药,魏佛伦等人“乃宣誓说明,那是不真实的说法,我们根本没有埋设火药;逃去投敌的那个Hans Jurgen Radij想用这虚谎的话来为难我们”。郑成功如此怀疑是有其道理的。在荷兰人彻底撤出普罗岷西亚之前,就曾有炸毁普罗岷西亚堡的打算,据菲利普·梅(Phlips May)所言:“我们撤离城堡之前,地方官训斥喝醉酒的掌旗官,我不知道原因,但后来得知,掌旗官打算要点燃火药,炸坏城堡及其中所有的一切”,但因仍有大量荷兰人居住于普罗岷西亚市镇,考虑到这些人的处境,猫难实叮放弃了这个想法。然而,当荷兰人彻底投降后,绝大部分人均已撤离,这个顾虑便不存在。而且,在1月25日争夺乌特勒支堡的战争中,荷方便是在战败不支后,将乌特勒支堡炸毁,给郑军造成了很大损失,郑成功差点也深受其害。所谓殷鉴不远,来者可追,何况这才是十几天前的事。再加上前述的那段地道战疑云,郑成功自是不得不防。同时,在荷兰人退出热兰遮堡后,即不断的向郑成功请求枪炮弹药的补给,这是个不寻常的举动。如此,自然会引起郑成功的怀疑。再加上假如真是Hans Jurgen Radij建议郑成功炮轰乌特勒支堡,而其又向郑成功说明荷兰人也有可能在城堡底下埋设火药,郑成功理所当然的会向荷兰人提出清除埋设在地下火药的交涉。

然而,既然荷兰人坚决否认埋设火药,而此时他们也都离开台湾本土,准备前往巴达维亚,郑成功也就不便多说。但是做事严谨的郑成功仍然做了相应的防备措施。荷兰人退出热兰遮城后,郑成功本来是住在上层城堡的,然而仅隔三天之后,即在1662年2月12日就将上层城堡完全封闭起来,使之成为一座空堡,一则令荷兰人没有理由再请求补给,另一方面也可避免任何意外的出现。

荷兰人退出台湾后,郑氏改热兰遮城为安平镇。然而,郑氏三代对热兰遮城最主要的建筑——热兰遮堡,亦即今日之安平古堡,却始终未敢一动,直到朱一贵起事后,才被打开。《台湾外记》载“今安平镇城楼,相传内有红毛火药库,不敢开,虑其暗用火石,恐一动便发也。后被朱一贵打开,内系铜熕、药、铅等项”。这则史料说明了郑氏三代始终未动热兰遮堡的原因在于害怕荷兰人暗藏在内里的火药爆炸,而郑氏此种忧虑又来源于郑成功曾经的“使唆黑鬼放熕”设想,担心荷兰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荷兰人退出台湾六十余年后,还给热兰遮堡留下了一个红衣游魂传说。清廷平定台湾后,以热兰遮堡为官署,但官署却长期空置。雍正七年(1729),诸罗县令刘良璧看到空置的衙署“顾司阍者问之曰:‘此署何为久空’?阍者曰:‘先年作官署,常有红袍人出见,署故空’。余笑曰:‘尔所谓红袍者,岂红毛之土官耶?抑郑氏之伪职耶?方今圣天子在上,声教四讫,海外荒陬,收入版图六十余年,而旧孽游魂尚恋此署,不亦谬乎’”。不知道这个荷兰红衣游魂的传说是怎么出现的,但这至少证明了,直到雍正年间,热兰遮堡还跟荷兰人有扯不清的关系。此后,热兰遮堡地位即不断下降,直至同治十三年(1874),钦差大臣沈葆桢来台处理“牡丹社事件”,与日本人进行交涉时,将安平城外城的墙砖,运至“二鲲鯓”,建立“亿载金城”,荷据时期的热兰遮堡即彻底消失,今日之安平古堡乃日据时期所建,留以后人凭吊当年荷兰王城之壮丽。

以上所述,或许更接近于传说故事的历史原型。郑成功炸毁热兰遮堡的战略威慑成了其最终克敌制胜的法宝,而郑成功也害怕荷兰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郑荷双方经历了一场围绕热兰遮城的轰城博弈。但是在这段史事中,也没有出现黑人的踪迹。

虽然在三个疑似郑成功“使唆黑鬼放熕”的阶段,均未出现黑人的踪迹,但是有一条材料可以佐证黑人部队在郑军中的地位。郑军在攻占乌特勒支堡前,进行着大规模的军事调动。《热兰遮城日志》1662年1月23日条记载:

在这对面的那些戎克船,有三艘于九点钟的时候扬帆启动,并很神气的升起旗帜,从它们停泊的地方航往他们的那些炮台前面,这三艘戎克船的后面跟着六、七艘搭满士兵的小舢舨。从他们的黑人(negerij)当中,也有五、六十个出来,沿着海岸走了一小段路,就坐在地上朝这边观看,他们都武装,配带着大刀、关刀、弓箭、枪、旗帜和绳梯。在这当中,那些戎克船和舢舨还在来回航行。

从这段文字来看,“配带着大刀、关刀、弓箭、枪、旗帜和绳梯”,显然是冲锋的装备,在这些黑人后面,还有戎克船和舢舨船,表明他们是冲锋在前的。这或许是由于兵种与职能的不同,但这也可以说是黑人部队在郑军中地位的一个写照。所以,如果真有“放熕”这回事,由黑人部队来执行,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综上所述,所谓的“使唆黑鬼放熕”,其历史原型,描述的应当是郑成功围困热兰遮城期间的策略运用问题。具体而言,即是将上述三段时期的郑军行动,提取出关键元素,杂糅而成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四、结 语

郑成功收复台湾,驱逐荷兰殖民者,开创了郑氏三代在台基业,郑成功因而在历史长河中发出璀璨光辉。郑成功家乡的民众,对这位民族英雄当然更是有着特殊的感情。为了表示这种特殊情感,他们以郑成功与荷兰人在炸毁热兰遮城上的博弈这段历史为依据,创造出了“使唆黑鬼放熕”这句俗语及与之相对的传说故事,并赋予一个全新的意义。这句俗语与这个传说故事在口头流传的过程中,经过后人不断的艺术加工,俗语的含义可能已经发生变化,故事也出现了各种版本。这或许可以说是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吧。我们今日再来反观此句俗语及其传说故事,似乎又别有一番滋味。

自19世纪兰克学派崛起后,口述史学逐渐衰弱。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新史学勃兴以来,口述史学又重新得到重视。如“使唆黑鬼放熕”这般的传说故事,可能还算不上是口述历史。然而,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一故事有其历史原型及发展演变的轨迹,如此,则姑且将之称为“口头史学”。“使唆黑鬼放熕”仅是众多闽南民间“口头史学”的一例,如若能继续深挖更多的“口头史学”,笔者相信,必能在史学研究上开辟一片新天地。

注释:

[1]翁佳音:《荷兰时代台湾史的连续性问题》,台北:稻乡出版社,2008年,第207页。

[2]林华东:《泉州方言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9页。

[3]《郑成功的黑人部队》,《军事历史》,1987年第4期;黄晨,戴安妮:《郑成功收复台湾有支黑人洋枪队》,《报刊荟萃》,2006年第6期;《郑成功的黑人雇佣军》,《文史天地》,2011年第9期;《郑成功部队里的黑人士兵》,《现代阅读》,2013年第9期。

[4]江树生译注:《梅氏日记——荷兰土地测量师看郑成功》,台北:汉声杂志社,2003年,第36~37页。

[5]江日升:《台湾外记》,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60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第21页。

[6]江日升:《台湾外记》卷1,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60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第42页。

[7]沈云:《台湾郑氏始末》卷1,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15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6页。

[8]沈云:《台湾郑氏始末》自叙,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15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1页。

[9]江日升:《台湾外记》自序,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60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第3页。

由好产业与好龙头带领,解决贫困人口收益机制问题。因利益机制不健全这一问题在农业产业扶贫中较为普遍,要将健全的农业产业扶贫利益机制相结合,共享理念贯彻落实其中,秉承长短结合的原则,使贫困人口真正受益。另外,推广订单帮扶模式,政府财政扶持资金根据相关比例落实到集体,村集体根据资产入股企业,与企业签订协议,建立合理的受益分配机制,企业形成利益机制,既能够提高村民的收益,也能够调动企业的积极性。

[10]江日升:《台湾外记》卷4,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60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第149页。

[11]沈云:《台湾郑氏始末》卷3,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15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30页。

[12]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602页。

[13]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卷1,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24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8页。

[14]杨英:《从征实录》,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32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133页。

[15]江日升:《台湾外记》卷3,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60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第130页。

[16]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卷2,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24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35页。

[17]杨英:《从征实录》,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32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144页。

[19]杨英:《从征实录》,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32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160页。

[20]杨英:《从征实录》,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32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177页。

[21]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福建分会主编:《郑成功的传说》,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93~94页。

[22]林金标、陶天岭、铭海:《郑成功故事传说》,郑州:河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3年,第215~217页、221~223页。

[23]李辉良:《郑成功传说》,北京:红旗出版社,1993年,第126~127页。

[24]周宪文等:《漳州府志选录﹒志人》,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232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58年,第54页。

[25]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467页。

[26]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558页。

[27]程大学译:《巴达维亚城日记》第三册,台中︰台湾省文献委员会,1990年,第300页。

[28]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602~603页。

[29]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711页。

[30]江树生译注:《梅氏日记——荷兰土地测量师看郑成功》,台北:汉声杂志社,2003年,第68页。

[31]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807页。

[32]江树生译注:《梅氏日记——荷兰土地测量师看郑成功》,台北:汉声杂志社,2003年,第40~41页。

[33]江日升:《台湾外记》卷5,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60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0年,第205页。

[34]刘良璧:《重修福建台湾府志》,周宪文编:《台湾文献丛刊》74种,台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1961年,第557页。

[35]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759页。

〔责任编辑 钟建华〕

The Identification of the Legend of"Instigating the Blacks to Cannonade Zeelandia"

Wu Chengzu

In the conquestof Taiwan by Zheng Chenggong,Zheng and the Dutch had a combatof dynamiting the Zeelandia.In the end,Zheng won the battle and retrieve Taiwan.For purpose of expressing the special feelings of this greatachievements of Zheng,the people of south Fujian,based on this story,created the legend of"instigating the blacks to cannonade Zeelandia".Therefore,the developmentof the storymaybe have some reference for the reemergence of modern oral history.

Zheng Chenggong,the blacks,cannonade,the Dutch

吴承祖(1988~ ),男,福建晋江市人,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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