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秦州的李白情结

2014-11-14 08:28葛景春
杜甫研究学刊 2014年1期
关键词:律诗杜甫李白

葛景春

杜甫对李白是一往情深。在杜甫诗集中,共有杜甫怀念李白的十四首诗。而其中的四首,是杜甫在秦州的三个月中所作的。这四首诗中,五古二首、五律一首和五言排律一首。无论是用古体或是近体,都写得情意真挚、感情饱满、对李白推崇备至。

一、杜甫为何在秦州如此怀念李白

杜甫西赴秦州的动机,学者有不同的看法。一种是说,主要是为了躲避中原的战乱和关中的饥馑而西走秦州的。这当然也没有错,这是他西走秦州的动机之一。另一种说法是,杜甫是畏热的体质,最怕夏日的炎热,而想到天气比较凉爽的秦州去。最常见的说法是,杜甫因是房琯一党,而房琯是玄宗旧党,不为肃宗所信用,因此房琯已被贬出朝,杜甫回朝廷已无什么希望,对肃宗已彻底失望,故而要弃官西走,投亲靠友。这些都可能是杜甫要离开华州、西赴秦州的理由,但理由也不是十分的充分。因此,有的学者提出,杜甫之所以要弃官西走,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因违犯职守纪律而被罢官”。因此才不得不离开华州西赴秦州。但他已被罢官的事,毕竟没有过硬的证据。不如解释为华州长官与杜甫的关系处得比较紧张,借故要弹劾罢杜甫的官,使杜甫已无法在华州立足。杜甫诗云:“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立秋后题》)这就是说,这事由不得他,他不走也得走,罢官只是早晚的问题,晚走不如早走,主动弃官比罢官的诏令下来了而被罢官,要更体面更见骨气。至于为何要到秦州去,也有说法:“因此他(指杜甫)决定挂冠出走。走向哪里去呢?向东是中原大战的战场,当然去不得。向南是襄阳的大道,也不够安全。向北的危险不多,但是正是回纥出兵来往的大道,‘田家正恐惧,麦倒桑枝折’,也不够妥当。只有向西绕过长安,穿过陇坂,再行走向川中。”杜甫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选择了西去的方向,弃官西走,带着全家奔赴秦州的。他选择到秦州去,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在“安史之乱”后的乾元二年(759)前后,秦州那里还没有战乱,环境比较和平安定,而且秦州是一个在离长安仅有八百多里的历史名城,离长安还不算太远。这里有人类始祖的伏羲庙,有风景名胜南郭寺、麦积山石窟,在它的周围还有人间仙景仇池,有黄帝问道的崆峒山,有《山海经》中记载的鸟鼠同穴的鸟鼠山和出五色鱼的鱼龙川等,还有传说周穆王会见王母的王母宫等。同时,陇右还是一个出了许多名人的地方,它是秦人的先祖之地和陇西李氏的祖籍之地,这里出过如秦人的先祖伯益和为周孝王养马有功的赢非子,汉代的飞将军李广、李陵,晋代著有《拾遗记》的神仙家王嘉,李唐王朝的祖先凉武昭王李暠等。当然最引起杜甫兴趣的,秦州还是杜甫的至友“家本陇西人,先为汉边将”(李白《赠张相镐二首》其二)的李白的祖籍之地。因此,杜甫的“因人作远游”中的“人”,除了学者们所说的杜甫的从侄杜佐和赞上人之外,还有以上的这些名人,也是吸引杜甫前往秦州的人文因素。这样来看,杜甫一到秦州就想起了祖籍在这里的李白,就不难理解了。

我们知道,李白因陷入永王璘之案,被肃宗判为“长流夜郎”之罪,而此时的杜甫因疏救房琯,被肃宗开罪,险些要了性命。杜甫虽然“吾意独怜才”,极为同情李白,但在李白为“世人皆欲杀”的舆论中,杜甫却因受肃宗贬斥而无力援手。乾元元年(758)春,李白只好服刑就路,由浔阳首途,沿长江一路,溯江而上,长流夜郎。其年六月,杜甫也因房琯罢相贬邠州刺史的同时,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离开了朝廷。乾元二年(759)二月,李白在白帝城遇赦,扁舟还楚,其夏秋间在江夏一带流落。而此期间杜甫正在华州司功任上,并于乾元元年底回洛阳探家,归河南陆浑庄。次年春回华州,其秋又弃官西走秦州,所谓“一岁四行役”(《发同谷县》),忙着自己的事情,又因战乱,信息不通,一直没有得到李白的消息,故在秦州时,并不知李白长流夜郎走的是长江一路,遇赦的消息他也不知道。所以他还一直为李白流放夜郎的事担心。因此,到了秦州这个李白的祖籍之地,思念李白的念头,便油然而生,写下了《梦李白二首》和《天末怀李白》等诗。

二、《梦李白》和《天末怀李白》——沉痛的逐臣之悲

《梦李白二首》和《天末怀李白》三诗,是杜甫在秦州思念李白的著名诗篇。《梦李白二首》云: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梦李白二首》,是杜甫思念李白成梦所作。因杜甫并不知李白长流夜郎走的是溯江而上过三峡至乌江一路,而预想所走的路是由浔阳走江夏,越汩罗、过湘江向西一路。这一路实是楚国大诗人屈原被放逐的路途。因此杜甫在诗中说李白与屈原命运相似,都是被放逐“江南瘴疠地”的“逐客”,如今却能飞越千里来到我的梦中,非其魂飞来,而何以能有羽翼来此?他怀疑是不是李白已死,而其魂托梦来了?其中“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即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的诗意。因此他十分担心李白在放逐途中遭到意外:“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一再祈愿李白:“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他虽怀疑李白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可能会出事,但却真心希望他不要出事,表达了他对李白深厚的生死关切之情。他一连三个夜晚都做与李白之魂相会之梦,说明他对李白思念之切,可见杜甫对李白的兄弟情深。从这首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杜甫此时与李白正是惺惺相惜,从李白的放逐命运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深感自己也与李白被肃宗放逐的命运差不多。杜甫之所以要到秦州这样一个偏僻边塞,实是非常被迫无奈之事,若不是他被肃宗抛弃,行将罢官,他何以至于走投无路,弃官西走?此非放逐而何?一种逐臣之悲,油然而生,他感到自己与李白和屈原的感情是相通的,有兔死狐悲之感。诗中所说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两句,是说李白,也是杜甫自指,即生前寂寞,前途无望,而千秋万岁之名,将是身后之事。杜甫所走之路,其实也是李白所走之路,即眼前虽然前途茫茫,看不到希望,但要耐得住寂寞,争取身后扬名立万吧。此是为李白悲伤,也是杜甫之自伤。

在《天末怀李白》一诗中,杜甫又用五律的形式,写了他对李白的关心和思念: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所谓“天末”,指的就是秦州。因秦州地处远在天边的边塞之地。因已是深秋,天气渐凉,故杜甫对李白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心。他认为李白远在鸿雁也飞不到的秋水遍地的江南之乡,要他提防鬼魅一样的小人的陷害。他把李白的不幸遭遇与屈原受冤被逐相提并论,认为李白和屈原是两个高洁伟大的诗人,他们的心是相通的。这说明杜甫一直认为李白是被冤枉的,人格和人品是清白高尚的。这是大张旗鼓地为李白鸣冤叫屈,要为李白翻案。“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语,既概括了天下怀才不遇的不得志文人的普遍命运,其中也寓有杜甫对自己不平的人生遭际的深沉感慨。

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既为李白雪谤亦是为自己鸣不平

前三首杜甫怀李白的诗,都是在以前得知李白长流夜郎时老消息的情况下写出的,尚不知李白目前的新消息。而《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一诗却是确知李白已被赦放后流落江南之时而作的。其诗如下: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白日来深殿,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

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

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

处士祢衡俊,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

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独泣向麒麟。

苏武先还汉,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梁狱上书辰。

已用当时法,谁将此义陈。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滨。

莫怪恩波隔,乘槎与问津。

这是杜甫听到李白遇赦还江东、卧病当涂时,写下的一首诗。得知李白遇赦后,杜甫担心李白的心情得以缓解,并对李白的一生,作了历史的回顾。此诗共分四部分。第一部分十二句,首先介绍了李白在天宝元年(742)秋应诏赴京的情形。李白赴京首先见到的是赏识他这匹千里马的伯乐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新唐书·李白传》)。并称赞李白诗《乌栖曲》(一说为《蜀道难》):“此诗可以泣鬼神矣。”(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李白也有文记其事:“太子宾客贺公,于紫极宫一见,呼余为谪仙人,”(《忆贺监诗序》)又云:“四明逸老贺知章呼余为谪仙人,盖实录耳。”(《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李白被唐玄宗以高规格的待遇接见:“(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李阳冰《草堂集序》)后来,他又与汝阳王李琎、贺知章、李适之、崔宗之、张旭等人结为“八仙”之游,又为太真娘娘写出了《清平调词三首》,由玄宗调玉笛以倚曲,宫廷第一歌手李龟年歌之,一时间李白便名扬京师,轰动天下,在长安掀起了一股李白旋风。李白的《大鹏赋》“时家藏一本”(魏颢《李翰林集序》),“朝列赋谪仙之歌,凡数百首”(李阳冰《草堂集序》)。此外还有李白上“宣唐鸿猷”(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草答蕃书”(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等传闻,在当时可谓盛名已极。故杜甫曾作诗曰:“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来赞颂李白的丰采。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的第一段所罗列之事,如“谪仙人”、“泣鬼神”、“文彩”惊人主、“龙舟”赋诗、长安朝野的粉丝追捧等事,都与史传和碑序等所记载,若合符契,十分吻合,说明杜甫对李白在长安所受到的宠遇和时人的热爱的诗句,都是实录,并非过誉之辞。尤其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二句,可以说是杜甫对李白诗歌非常形象的高度评价,是杜甫对李白发自内心的赞佩之语,杜甫真可谓是李白的千载知音。此诗的第二段十二句,杜甫则回忆了自己与李白在天宝三载(744)于洛阳相识并结为兄弟,一起漫游梁宋及东鲁的愉快经历。李白在洛阳会见杜甫时,杜甫尚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诗人,可以说只是李白的一个粉丝。而李白当时已是一个名满天下的翰林诗仙,又有皇帝赐金放还的宠遇。但李白却无一点名人的架子,并未小看这位在大唐诗坛上尚未飞腾上天的“卧龙”和“凤雏”。而是很看重杜甫这位年轻好学,为人忠厚而又具有深厚潜力的写诗才能的诗人。他以大哥的身份与杜甫这位小弟平等交往,他一见到杜甫就感到彼此两心相通,互为知己。这令杜甫十分感动:“遇我宿心亲”,即一见如故之意。“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即李白对杜甫倾其心意,无话不谈,喝起酒来,二人更是呼兄唤弟,无所顾忌,以诚相待。所以在梁宋和东鲁,他们二人“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在一起纵酒放歌,过了一段“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情同手足的快乐日子。这是杜甫最感幸运也是最感骄傲和惬意的事情。杜甫有诗曰:“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这个“细论文”一语,过去引起许多学者的猜测,但多不得其实。其实,杜甫在与李白交游之时,是一定谈过有关诗歌创作方面问题的。以后的历史证明,杜甫确实有在诗歌创作方面曾向李白的七言乐府和歌行下功夫学习的迹象,并取得了在这方面与李白相颉颃的丰硕成果。而杜甫在律诗方面的成就和才能,李白也应是觉察了解的。如杜甫与李白交往时所写的诗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就是一首五言排律,写得如同写古诗一般运用自如。因此,二人互赠的诗歌,如李白写给杜甫的《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沙丘城下寄杜甫》,杜甫写给李白的《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等诗,都是五言律诗。这说明,在律诗方面,他们也有相互影响之处。李白对杜甫擅长律诗的才能,是很清楚的。二人可能在如何发挥自己的所长,并互相学习和借鉴对方的长处作过讨论。也许,李白深知杜甫在律诗方面有其祖父杜审言的家学传统,对杜甫发挥律诗之长,会有所肯定和鼓励,因此,“细论文”决非虚言,增长了杜甫对律诗写作的自信和决心。因此杜甫想在律诗的写作方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在弃官西走时,已经对政治前途感到绝望,从此有了做诗人的自觉意识,想在律诗的发展方面,再进行一番深入的探索。因此在秦州就开始大作律诗。因为,杜甫觉得,在写七言歌行方面,他无论怎样去学习李白,也是难于超越李白的,而在律诗方面,他是强项,有潜力可挖,他便下定决心在律诗方面,做出比其他盛唐诗人更大的成就。从“才高心不展”以下十六句,是杜甫为李白雪谤。也是这首诗的重点。在此段中,杜甫认为李白被肃宗视为犯了“从逆”之罪,是冤枉了李白。认为李白是像祢衡一样的才俊,是像孔子弟子原宪那样的安贫守道之士,是像受了“薏苡之谤”的马援一样的被冤枉受屈之人,是含冤被贬的贾谊,是哭麒麟叹道穷的孔夫子,是一心向汉的苏武,是避秦不仕的夏黄公,是不受伪职的穆生,是被人诬陷下狱的邹阳。一句话,这一连串的比喻,杜甫都是说李白是无罪的,是被冤枉的。那所谓的怂恿永王造反的罪名,是故意嫁祸给李白的。因为李白也是玄宗旧人,偏信了玄宗派永王分镇东南的旨意,跟随永王去平定东南。而这个分镇意见,又是房琯出的主意,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李白与杜甫都是一个阵营中的人,也是属于房琯一党的。肃宗虽表面上从成都接玄宗回京,以尽孝道,其实却害怕玄宗笼络旧臣,夺回他的帝位,也怀恨玄宗曾让永王去分镇东南,与他争权,故将玄宗在西内软禁起来。他对玄宗的旧人都不信任,并借机将他们或治罪、或贬官,一律清除出长安。在这一点上,杜甫觉得他与李白都是肃宗所要排斥的玄宗旧人,都是玄、肃父子斗争的牺牲品,是被冤枉的,他们有共同的政治命运——都是肃宗的逐臣。严酷的社会现实,使他看到了他与李白的遭遇是相同的,都是共同的政治原因造成的,因此更加拉近了杜甫与李白的距离,使他与李白更加惺惺相惜。诗的最后一段,对李白老病江滨,感到十分心酸和同情,“莫怪恩波隔,乘槎欲问津”二句,是安慰李白,意思是说,虽说是皇帝恩波已断,但我还是想有机会一定会去探望您的。“莫怪”二字不过是表面上为皇帝留面子的话。这与李白安慰贾至被肃宗贬岳州司马时的诗:“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的意思有些相仿,在褒扬语中暗寓讽刺之意。杜甫在《秦州杂诗二十首》中说:“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即是说,对肃宗这样尧舜之君的“圣”明之处,他这位野老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呢?在此诗中,杜甫为李白鸣冤叫屈,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和遭遇鸣不平,是在发泄他对肃宗及其统治集团的不满。

四、李白的诗歌成就,坚定了杜甫走诗歌创新之路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1、杜甫的西赴秦州,不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他对秦州地域文化的自然因素和人文因素的综合考量的结果,其中陇西李氏、尤其是陇西是李白的祖籍的因素,是吸引杜甫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之一。

2、怀念李白的四首诗,是杜甫全面认识李白的思想总结,也是他对李白感情的升华。他对李白被贬的原因做了全面的思考;李白的一生,在政治上遭遇到两次失败,一次是在天宝初年,被召为翰林供奉,后被玄宗“赐金放还”,实际上是被体面地放逐;一次是在安史乱后,李白因“从璘”被肃宗定为“叛逆”之罪而长流夜郎。杜甫认为李白是被冤枉的,其实李白是像屈原、贾谊、苏武一样,是忠贞爱国之士,只是因为属于玄宗旧党而被肃宗所忌恨,成了肃宗的逐臣,杜甫通过李白的遭遇,联想到自己的遭遇,自己也与李白一样,属于玄宗旧党,因此在政治上到处碰壁,最后也以失败告终,遭到了罢官的命运,成了肃宗的逐臣。他盛唐时代的“致君尧舜上”的政治梦想,至此时已彻底轰毁。对肃宗已彻底绝望,他许身“契稷”的“奉儒守官”思想,也得以改变。他清醒地认识到,他和李白在政治上都是失败者,最后的命运都是逐臣。因此他对李白在政治命运方面有很强的认同感。在此诗中杜甫悲李白也是悲自己,为李白鸣冤,也是为自己鸣不平。这是对李白一生政治命运的总结,也是对自己政治人生和道路的反思。

3、李白的成功,是以其诗歌的杰出成就,成了“千秋万岁名”的伟大诗人。杜甫也认识到,他与李白本质上只能是诗人,都不是做官的料。李白成功的诗人之路,也是他将来所要走的路。虽然这条路很艰辛,也很寂寞。受到李白的启示,他从此决定远离朝廷,走一条和李白一样的能够赢得“千秋万岁名”的诗人之路。他的诗歌创作目标,就是他所赞颂李白所达到“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高度的诗歌成就。为达此目的,他必须在诗歌上达到超越前人的成就。他一眼觑定,在律诗方面,尚有进一步开拓和提高的余地,他要发挥己长,在提高律诗创作的技能方面努力求索,狠下功夫,以超越盛唐诗人,以期取得堪与李白并驾齐驱的伟大成就。可以说,李白的诗人风采和诗歌的杰出成就,唤醒了杜甫的以诗歌为使命的诗人意识,坚定了他走诗歌创新之路。

4、秦州时期是杜甫人生道路和诗歌转型的一个关键时期。杜甫从秦州时期就脱离了官场,走向了民间,由京城走向了远离中原的边陲地区,他的诗歌也由长安时期以关注社会时事的政治视野,转向了关注对个人内心感受的表达和对外界社会民风民俗、山川地理的关照,诗歌体裁也由长于反映社会问题的新题乐府的古体诗,转向能细腻表达个人感情和民风民情的近体诗。他的《秦州杂诗二十首》的连章五言律诗和《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等五言排律就是他律诗实验探索的新成果。他对近体诗的新探索,也无疑是受到李白启发的。

(本文为作者所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域下的杜甫研究》(10BZW039)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新唐书·杜甫传》:“关辅饥,辄弃官去,客秦州。”

②李宇林说:“杜甫属于畏热体质,他要选择一个比较凉爽的地方作为落脚之处,以使自己畏热的体质能够适应当地的气候环境。而秦州气候凉爽,因而成为杜甫西行的首选之地。”(《杜甫选择秦州寓居的体质原因》,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

③冯至:“这时因为他的从侄杜佐在秦州东柯谷盖了几间草堂,僧人赞公也在秦州西枝村开辟了几座窑洞,他就决定把一家人搬到秦州去住。”(《杜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此说后人多从之。

④参见阎琦《杜甫华州罢官西行考论》(《西北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

⑤朱东润《杜甫叙论》,第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⑥关于李白的行踪,此以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为据。

⑦所谓“一岁四行役”,指杜甫在乾元二年(759)一年中从洛阳还华州,由华州赴秦州,由秦州赴同谷,再由同谷赴成都。至秦州才是“四行役”中的第二行役,后两行役则在写怀李白诗之后。

⑧见李濬《松窗杂录》,《李白资料汇编》上册第60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

⑨朱鹤龄云:“王荆公谓少陵于太白,仅比以鲍、庾,阴铿则又下矣。或遂以‘细论文’讥其才疏也,此真瞽说。”(《杜工部诗集辑注》第35页,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蒋弱六云:“‘细’字对三、四句看,自有微意。”以上所云皆不得其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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