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在法的门前好兵帅克与法

2014-11-14 05:15殷罗毕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4年5期
关键词:神父卡夫卡人格

殷罗毕

傻瓜在法的门前好兵帅克与法

殷罗毕

当K在20世纪初的布拉格晃荡时,他并未注意到一个邻人正从同一条街道上经过。那个貌似满不在乎的胖子一脚跨进的,正是K始终未能进入其中的法的大门。那个胖子就是K的同时代人帅克(事实上,哈谢克(1883-1923)也正是卡夫卡(1883-1924)的同时代人,甚至是同龄人)。

如果我们抛去那些喜剧的泡沫,嬉闹的胖子帅克与愁眉苦脸的K正是互为镜像的一对。帅克所去的地方、所经历的场景,正是K盘桓其中难以破门而入、又未能破门而出的法的世界。帅克遭遇的,都是很现代的场景和机构:法庭、医院、精神病院、军队拘留所。一战期间,欧洲世界的现代组织机构,帅克来了,帅克看了,帅克混了。

这些庞大的现代性组织,犹如迷宫,你找不到权力的源头,找不到原因为什么这些机器能这样支使你,这样来处理你。这个问题,在卡夫卡那里,变成了一个让你自身生命变得荒谬的一种局面。它把你原先蒙着一种微光、一层光晕的所谓人性化的存在、人格的存在完全挤碎掉,变成了一种荒凉的、残酷的、沙砾一样的存在。这是卡夫卡面对这种现代性局面作出的反应。而哈谢克却给了我们关于同一个故事的另一种全然不同的讲法。

如果将《好兵帅克》的梗概一段一段抽离出来,你会发现,他写的故事,就是一个卡夫卡的故事,就是《审判》和《诉讼》的故事,就是卡夫卡面对的那个让你无以名状的称为“法”的东西。

这本充满嬉闹与喧哗的小说,貌似写的都是日常生活,你什么大公啊,世界大战啊,都是跟我没关系的。费迪南,是捡狗屎的那个费迪南吗?还是那个一口把一瓶生发油全部喝进肚子的费迪南?帅克貌似就是一个小人物嘛,以一个小人物的眼光来看第一次世界大战,来看当时奥匈帝国整个一套法律政治体系。

但拿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小人物是不能概括好兵帅克这个形象的。帅克遭遇的问题当然也非常具体,具体到我们生活中都会遇到,但它一点都不日常,它是超常的。

问题的核心,在于当你面对一个权力和它打交道时,如何全身而退。事实上,这就是一个在面对权力僵硬的侵犯时,你如何维持你人格最初的完整性,保护它不受到侵害。比如,你被警察或老板呵斥了,你内心很不平,但你又不能每次采取极端激烈的形式去搞定,为自己讨回公道。这时候,当如何?

权力,这个东西是空间性的一个游戏。它有各种不同层级。他处于那个层级,你处于这个层级,二者之间并不是两个赤裸生命的对话。因此,一种对于权力的对抗,便是回到一个赤裸生命的存在上去。把编写在生命上的符号、程序、象征全部去掉,回到就一个生物体对另一个生物体的关系。这个时候,尽管有强弱之别,但生物体之间的差距是微弱的。相对于人类社会中的强弱差距,即使一头老虎和一个人差距,也比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小很多。

使用生命的暴力,这是个人面对权力侵害时自己对自己人格负责的解决方案之一。这是一种最激进、最极端的方式。近代之前的欧洲贵族动不动就决斗,也是这个意思。

还有一种,是你改变不了局面,你改变不了警察、你的领导,你就只好改变你自己了。大部分人是处于这种状况。我就先把自己割裂出来,说那个时候受欺负的是另一个人,我回来之后就OK,我只为了混口饭吃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就把压力消解掉了,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第三种方式呢?

帅克在面对一个坚硬的通常让人感到不适的权力时,他的反应是很奇特的。他让站在对面的权力变成他自己。在他这里,权力与生命主体之间发生了一种置换。

哈谢克的《帅克》讲的是卡夫卡《审判》和《诉讼》的一个反面故事。在卡夫卡那里,是一天早晨你在自己的床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被人起诉了。而在哈谢克那里,帅克是在小酒馆喝啤酒因为聊天被密探逮捕了。两个主人公都没做任何看似触犯法的行为,而且也身处自己最熟悉和个人的生活空间中,但法的爪子就伸过来了,在你的床头和酒桌边把你捕获。

与帅克同时被抓的还有啤酒馆的酒保。酒保是一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他不谈论任何政治甚至不谈论任何严肃正经点的事情,但他还是被捕了,扔到牢里判了十年。他被法抓住,是因为他悬挂的皇帝画像上有苍蝇拉的屎。苍蝇无法谨慎。因此,谨慎小心也就没有意义了,它对于法无边界的侵害没有任何免疫力。帅克是不管小心谨慎的,他不压抑自己,他的话语力比多一直都循环得很欢畅。尽管他也被捕了,但他与法居然来了个置换。帅克并不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一个受损的人格,一个破碎的主体,他自己就变成了法。

当帅克被密探逮捕,走到大街上时,他问密探,“我用不用在人行道上趴着走……我想,我既然被捕了,就没有资格在路上直着身子走啦”。

在警察局,当帅克被通知第二天早上要被带去上刑事法庭时,他问道,“几点钟,大人?我的老天爷,我可别睡过头啦”。

帅克完全说着警察、法官的逻辑,说着法的规则,他比警察和法官更急法之所急。他把法和他的利比多说到一块去了。面对警察,被捕的帅克大谈对皇室的忠诚,关键是帅克不单表示抽象的忠诚,而且开始同情起奥国皇帝的悲惨家庭史:“老婆在威尼斯散步时被人用锉刀挫死,一个兄弟发疯失踪,一个兄弟在墨西哥被杀害,现在又是自己的叔叔在萨拉热窝被打死,真是可怜啊。”

这是一个相当怪诞的场景。当时帅克被逮捕了,是个政治犯。而一个被囚犯同情的皇帝是怎样的皇帝呢?这个皇帝在一定程度上被扯去了他的帝王符号,而成为没穿衣服光着屁股的皇帝,一个赤裸的生命,他遭受的不幸与帅克遭遇的是同一个层面的东西。于是,这样的一个奥国皇帝似乎就成了帅克的哥们了,帅克被警察押着走在大街上时,还高喊“为了皇上,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这似乎令人联想到阿Q精神。阿Q被砍头前,不也喊“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画一个圆也画得最圆最好。就是一个小民怎么维持自己的体面。我们现在看阿Q把他当作劣根性,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我们的意识都已经被改造了,都严肃化了。

但帅克不是一个小民。他追求的也不是体面。

阿Q的情况是我没法和外部对抗了,我也改变不了环境,我就把自己贱化,使得自己的遭遇合理化。“我是毛虫,但居然打毛虫的人也有”,这样他就合理化被辱骂和殴打的遭遇了,他不需要费体力费精神去对打,去报仇。他为自己的生存节约了很多成本,因为对抗是需要勇气的,勇气是一份很大的生命力的支出。结果是,他基本牺牲掉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性。但帅克是不牺牲自己的人格,在他的话语体系里,他是把法官、警察和皇帝拉到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低的层次上来的。帅克是从来都不自我贬低的。

他是攻击性的。

这张进攻的牌其实在小说的第一页就打出来了。帅克是军方认定的白痴,神经上存在不正常。那么,帅克就常常以一个白痴或傻瓜的方式来处理自己面对的问题,把那些正常的规则搞得没有意义。白痴是具有进攻性的,它的出场往往能让正常世界小心谨慎所遵循的理性变成一个笑话,显得毫无意义,没有目的。

比如征兵的军医让他往前走五步,往后走五步,帅克就哗哗哗,往前走了十多步。军医就呵斥他,让你走五步,你乱走干吗。帅克就回答说,多走几步,我也不在乎嘛。

但帅克是不牺牲自己的人格,在他的话语体系里,他是把法官、警察和皇帝拉到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低的层次上来的

再比如,军医在检查帅克的智力和神经时,问了他一大串问题,什么太平洋有多深啊,地球有多大啊,之类。其实,这类问题很让回答者尴尬的,因为你若真的答出了,你脑子肯定有病,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去记忆这些数据,但答不上来,那你也显得很无知。不管怎样,答题者都被任意提问的现代精神医学当作一个东西来耍了一把,你什么东西都不是。但帅克很快就回击了,他问医生,一栋房子有四层,每层七个窗户,每个窗户后面住着两个人,请问看门人的姥姥是哪年死的?

从表面上看,帅克提的问题和军医提的问题,不是一个层面的。当时奥匈帝国已经进入了现代性国家的建制了,也就是说,它要搞你的话,它得通过一种看似科学的条理化的方式来搞你,搞得有理有据。这也是K在无终点的办公室漫游中所始终企图寻找其根源和内在逻辑性的原因所在。法庭、医院,通过法学、医学对你进行描述,分门别类,枪毙的枪毙,苦牢的苦牢,该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但它的依据都是科学性的,随便说句话就被判个十年八年也是从法典上找了相应条文来的。所以,军医问的问题都是科学理性化的。帅克,一个傻瓜不是去否定他们的科学理性,而是走得更激进。既然按照理性,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可以推导,那么从一个点到任何一个点都可以推论,从一个已知点推导这个过去未来整个世界,不正是科学理性骨子里信仰的嘛,是题中应有之义啊。所以,请吧,那就请你从窗户的数量来推算看门人的姥姥是哪年死的吧。

所以,当话被讲成这样时,帅克与国家机器绝不是简单的一个你我分离的状态。不是一个小人物去面对一个庞大的高高在上的法或国家。帅克和权力体系是同流合污的。他和警察、法官玩在了一起。但是这么玩的时候,帅克却保持了一种奇特的无辜。他好像一个天真的、无辜的庞大儿童,而不是一个成年人。他从不会因为做了什么而感到内疚,当然他也没做什么大恶。

在这里,我们需要看看他在法的世界中的历险之旅。在杯杯满酒馆被密探逮捕,到警察局,到检察院,到医院、精神病院,又到警察局,最后到了军队拘留所。军队拘留所是最恐怖的所在,是这个漏斗形地狱中最深最黑暗中的所在。每天晚上都有人被监狱长拉到单号子里,把肋骨全部打断,然后扔在那里,几天后就死了。帅克第一次死亡的机会出现了,他落到了地狱最黑的那个位置。这时,是神把他救出来的。是神把帅克从这个地狱最深处捞了出来。

这个很奇怪。卡夫卡的《诉讼》也好,《城堡》也好,那里边的人物一直在寻找神,在找一个主人,一个拯救性的力量,可以让他重新获得生命的证明。你这个人是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找到这个证明,就有了合法性的、价值性的依靠的存在。他一直找不到,他一直都在那里打转,

就是找不到。但他妈的,帅克一找就找到了。

帅克是在军队拘留所这个地狱里找到了他的神。到了礼拜天,在拘留所也要去见神,做礼拜。为了防止他们逃脱,每个人都只准穿背心小裤衩,白乎乎一片,跟天使一样就呼啦啦地被赶到礼拜堂里去了。那个喝得烂醉的神父就来了,他在那儿酒气冲天作了宣讲,通篇就是谩骂底下的听众。这时,帅克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了。神父顿时被雷住了。他想,这辈子传教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的这个礼拜上面哭了。神父对自己说,这要不是一个恶棍,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怪物。于是,神父就对帅克产生了好奇。中间休息时,神父就把帅克拉进去了。

休息室的场景,有着卡夫卡的简洁精确。当帅克进了休息室看到神父时,哈谢克写道“神父自由自在地坐在桌子上”。这是一个非常卡夫卡风格的笔法,清晰,精准。尽管整个气氛是闹剧式的,但你在文本的细节上,能明显感觉到哈谢克在描写的那种东西,是面对着一种巨大的压力的。在拘留所的囚犯帅克面前,坐在桌子上成了一种天堂般的生活了,自由自在。神父的这个动作却代表着一种生活本身的自由,那么自由自在,在那一刻对于囚徒帅克而言,就如同天堂一样遥远。

当时,神父找帅克,其实是要审审他。因为神父自己知道自己讲的都是些什么货色,那这小子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要是这个,神父是绝饶不了他的。于是,神父就问帅克,为什么要哭?

读到这儿,我们通常都会有一种基本的预期和反应,那就是一种宗教式回答,与教堂里的一种温暖、一种神的普遍光华有关,尽管是囚徒,也会心息相通,也会被升华啊。帅克的回答完全是出乎你意料的,他不是说我要承接上面的一种力量,来拯救我,帅克面对神父时,一点这样的倾向和情绪都没有。他是反过来,从上面伸出手,把神父拉上去了。他说:“我看你在那讲道,那么费劲,下面的人不是在互相打屁股,就是在挖鼻子,要不就是在嘲笑你,没一个人严严肃肃的。听得不好听,至少也得表示一下吧。我觉得这样太不好,我就出来表示一下了,这样子也是给我自己逗个笑。”就这样说了,然后神父就说,嗯,你这个人倒是挺有趣的嘛。我讲道那么多年,还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人。回头,他就到军法官那里去,把帅克给要了过来,当他的随从。

在军法官那里,事实上我们又目睹了帅克的第二次坠入地狱不复返的机会,又一个卡夫卡式的情节。当时,神父向军法官要帅克的档案,军法官就在那里闷头找,翻箱倒柜,屁都没有。找不着啊,帅克的卷宗没有了,成了一个无法定罪,永远在监狱里的人了。事实上,如果不是遇到那个酗酒的神父,如果不是帅克在教堂搞恶作剧发痴装哭,等着帅克的将是永远被扔在法的迷宫兜圈子。没有真正的罪名,也没有任何重获自由的出口。

这卡夫卡式的庞大无比、没有出口的法的迷魂阵,在哈谢克那里却有了另一种形象。这个迷宫不是来自某种高处的威力或真理,而是在于平庸,法的恶没啥深刻的,完全就是平庸的一堆烂货。军法官就是一个烂人,你终身兜圈子出不去,仅仅在于这个烂人喝醉了酒来上班。要冲破它,只要你像帅克那样有那么一点不正经,一脚跨过自己给自己划出的界限,和神父和军法官搞上了,法的帷幕就跟张纸一样一捅就破,军法官很快就给帅克重新编写了一份卷宗,无罪释放了。帅克就这样通过同情神父搭救神父找到了神的力量,通过教会-神的力量搭救了自己,把自己从军事拘留所和军法官卷宗的地狱中捞了出去。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你找不到一个法的神圣的根源性的东西,但你还是相信它的存在,还是在找。但在哈谢克的世界中,你看到,法就是这样发生的,在烂醉的情况下,或者烂人瞎混,赌博啊,嫖妓啊,这样的时候搞出来的。在军法官那里,卷宗丢了就再编一个,法的判决就是这样临时、当下地编出来的嘛。没有理由地发生出来的东西,就跟哈谢克编他的小说一样编出来的法。

他把法的逻辑利比多化,生成化,在帅克眼里,那个法的体系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没有什么根源可言,就是坐在那里的一堆烂人。而他和那堆烂人也不是对抗的关系,而是一种奇特的同情关系,原本一个严峻的法的机器怪兽,就突然被帅克轻而易举地突破,帅克和神父啊军法官啊之间的空间层级瞬间消失了,零距离接触了,搞在一块了。帅克的更奇妙之处在于,他和他们搞在一块,把自己捞出去时,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无辜,他没有为了捞自己而牺牲掉他人格的任何完整性。

在此,你还可以看到帅克和K的第二个致命区别。K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名,始终都在寻找对自己无辜的证明,在寻找一个真相。但帅克对寻找真相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他只管当下的遭遇,而不管一整条锁链式的因果逻辑。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因果与规则可言。

帅克是一个无父的人。小说一开始,我们就看到帅克完全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没有任何亲戚。当然,没有父亲是最为至关紧要的。对于帅克这个行为的主体而言,不存在一个凌驾于其上的一个超我。一个超验的律法和规则主体,那是不存在的。

没爹没妈没亲戚,对于帅克坐牢时的无负罪感是至关重要的。第二章里,帅克被扔到警察局监狱里,同一个牢房里就有人在那里喊啊叫啊,“我的人生毁了啊!”为什么毁了呢,又没打他揍他枪毙他,但他就是毁了。因为他有老婆,他有老爸有儿子在外面,他是商人是办事员,他现在进了牢,那么他作为丈夫,儿子、老爸,作为商人和办事员的身份都毁了。你原先完整无辜的身份就破碎了,因为那个你的身份人格是他人对你的认同,它不存在于你自己那里,它在所有周围的亲人和同事的看法之中。所以,一旦被法逮住了,那个身份人格的你也就破碎了。对你最大的侵害其实就是这个东西,而不是让你的肉身坐牢这一物理事实。中国人不管自己对错都不愿意上法庭,也是这个道理。

这种人格性侵害是法对你最大的惩罚。但对于帅克,这个侵害是不存在的。他不会因为某个人对他的看法而人格受损,这个机会是绝对不存在的。所以在牢里面,他也很自在,这个地方挺有滋味啊,有小床,有吃的,厕所就在面前,多好啊。

他不单没受侵害,他还认同法的游戏,甚至过度认同。在监狱里,警察告诉他明早要过堂,他就问,明早几点,我最好找个闹钟,一定不能误点。第二天早上,帅克就被狱吏一把拉了出去,这时,他还在说,这年头,人还真讲信用,说早晨来就早晨来,真是好啊。

帅克嫌法做得不到位,而且直接杀进去,不是像K那样和法在远距离之间对持,而是卷进去搞进去。一个警察训你,貌似很恐怖,但你被警察押着一路上一起酗酒了,警察成了酒鬼了,这时候,那个森然神秘的法就成了一堆烂利比多了。这时候,帅克完全就在他的上面了,突然之间翻过来了,帅克成了法的代言人了,在它的上面跟它玩了。

他还以对方的逻辑来攻击对方,并把那个逻辑推到极端,推成荒诞无稽。比如法警把他押着在大街上走,这时帅克就觉得不对啊,我怎么可以这么走啊,跟老百姓一样,跟没被判一样,我应该趴在地上啊,趴在地上滚过去才对啊。法警就骂,滚,你这个流氓!

其实,他就是很流氓的。他绝不是贱民,不是小人物。

流氓是无父的。没有父亲的人,没有一种超我性的庞大的主体对他的压抑。没有父亲,他也就没当过儿子,从小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他到了哪儿都是那地方的主人,哪儿都是他自己的地方。一句话,他有主人翁精神啊,在监狱里,在精神病院里,他都发挥着这种主人翁精神。所以,你看到了一个和卡夫卡完全颠倒的世界。卡夫卡那里,永远都有一个强大的父亲,而且你这个主人公永远是未成年的,在法律上是没有得到合格证明的。你的所作所为都需要授权,别人授权给你,你才能行动。否则你怎么可以独立行使一种权力呢。这是不行的。不许乱说乱动。

卡夫卡的人物都是些小职员,他有这么一个身份,他有保护这个身份的焦虑。他的身份是他行为合法性的唯一来源。我是小职员,我有权力去上班,有权力去穿过这条街道,有权力去坐到一张办公桌前。而对于他最噩梦般的事情是他突然失去了自己身份,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甲虫。或者发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着另一个人。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了。整个生活就崩溃了。所以卡夫卡说,所有的一切都在粉碎我。这个也可以读作,我的道路上只要出现一个东西,任何一个东西,我就遭遇粉碎。你的那个身份人格永远都是外部给予你的。外部发生任何一个变化,你就被粉碎了。

这个身份首先是一个你父亲用父之名来命名你的。这就是你的姓。但帅克没有父亲,也就始终都是一个无辜无罪的人。这可能和东欧酗酒的男性传统有关。这些酗酒男性都是无辜的懒汉,非常之多,不进入现代的理性规则游戏。他没有身份,也可以是任何身份,你说我是逃兵,那我就是逃兵,你说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但他也不把别人的身份当回事,什么将军啊,法官啊,你们也都是酒鬼而已。喝了酒,大家一样烂醉。在《阅读大师》中,马原曾惊讶地注意到,在《好兵帅克》这部小说中几乎人人酗酒,充满了酒精和烂醉的气味。

帅克面对法与K面对法的区别,从根本上而言,在于对“法”这个符号的不同态度。对于K而言,这个符号“法”的能指与所指是分开的。他面对法官、小官吏时,面对的只是法的能指,即使法官和小官吏不过如此,但他们指向的那个所指的法,却依然是神圣的,有着无尽威力的。但帅克是个傻瓜,他不是按照正常成年人的思维将符号和它的意义分开。他看到法的能指,那些警察、法官甚至神父,他们也是法的所指本身了,法的能指所指都是同一的。警察、法官和神父酗酒、乱搞,那么烂,就是法本身也就是这么一堆烂货。

但是,后来帅克到哪里去了呢?当不再是一战时期的奥匈帝国,而是二战时期的第三帝国来临时,他的天真心灵还能幸免于难吗?他作为一个白痴,将不再混迹与神父和中尉的身边,而将被德国的人种科学作为种族进化中的废料直接扔到集中营的焚烧炉里分类处理。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可能性命运。当天真心灵在奥斯威辛集中营中被屠杀之后,当无辜不再成为我们幸免于难的机会时,还有什么能给我们以解放的力量,去面对现代世界法的体系,去穿越它,自由、完整而有活力地生活。这条线索,事实上就接到尼采、阿尔托、巴塔耶、热内和福柯这个脉络上来了。在这里,成年人生命的暴力能量,僭越、亵渎、疯狂(而不是白痴)成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当然,这是另一个重大的话题了。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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