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云飞扬
——何炳阳诗歌“大风”意象的苦难抒怀

2014-11-14 07:30孙凤玲
世界文学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大风意象诗人

孙凤玲

大风起兮云飞扬

——何炳阳诗歌“大风”意象的苦难抒怀

孙凤玲

作为江夏籍代表诗人之一的何炳阳,长江的浩瀚奔腾不息,龙泉山、八分山、青龙山等山陵地貌特有的风情雅韵,梁子湖的温婉柔媚,深深融入其骨髓血脉,使其承袭了江夏诗人群特有的气质,或如长江一泻千里洒脱不羁,或如梁子湖湖风水域“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王新民 30)清清凉凉。在反复细致地品读其诗集《东方之鼓》与《水乡谣》后,一组鲜活的自然意象,如大风、月儿、夕阳、炊烟、云儿、莲、梁子湖等,如击水千里仰啸九霄的大鹏,余韵绕梁,令人久久深思、回刍。这一系列高频度高姿态亮相的自然意象,上承汉高祖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何炳阳,《水乡谣》 226)高扬的鸿鹄大志,下衔诗人自身坎坷多磨五味杂陈的人生,“离别了那个揪心的地方,就当一场风在刮你”(何炳阳, 《东方之鼓》 165)。

在这组高频次高密度集中的自然意象中,《东方之鼓》第八辑“大风吹过”系列组诗中,“大风”意象将一个赤血忠胆血性汉子的阳刚不屈形象尽展,同时亦不乏江南水韵特有的浪漫柔腻细致。

观《东方之鼓》与《水乡谣》,苦难、忧患、赤胆爱国是其高昂诗情的椎骨,凡俗人生的琐碎、苦味人生离合聚散则是其诗中一味陈年老白干,初饮辛辣苦涩,却不乏绕梁之余韵。

一、水北鼓南:柔婉与激情的苦难交响

三月的桃花鱼/四月的藕带长/五月的鳜鱼鲜/六月的莲蓬壮/一滩又一滩让湖风/吹得黎黑的渔歌/在渔网掀开的波纹中/一悠一悠地晚唱/一波又一波湖浪一样/起伏的蒿草/在白鹭湖鸥野鸡的唱和中/把归航的湖鲜/叫得 让人心慌(《水乡谣》)(何炳阳 ,《东方之鼓》 57)

作为世居梁子湖畔的老一辈诗人何炳阳,如千千万万生于四五十年代甚或六十年代的父辈一样,幼年喝着梁子湖湖水、嚼着梁子湖莲子莲藕长大,身子如野生的黑乌鱼一样黎黑滑溜,出没于梁子湖的霞光夕照中。梁子湖如同一块胎痣,深深烙入其骨血,使其诗恍如天成似的承袭了梁子湖的浪漫柔婉气质。

梁子湖的湖光水色,蕴泽了诗人丰腴跳荡的想象思维:敲从胎盘中传来/是哪一位漂泊的亡灵/用胎盘画出了天干中的地支/又是哪一位迷路的游子/用一根牵着故乡之响的脐带/弹出 地支中的五行/三十六天罡唷七十二地煞/当窑火从我身上汲走天水的时候/你可听见 是什么水声/在掘井人风干的脸上/敲出灿烂的波纹(《东方之鼓》)(何炳阳, 《东方之鼓》 179—180)。在《东方之鼓》中,以第八辑“大风吹过”和第九辑“东方之鼓”为代表的系列组诗,诗人的意象有如一位丰腴多姿的美人,又似一位倍经世事沧桑、人生不得志的末路英雄,如西楚霸王仰天长哭:这是一个助长赘肉的年代/这个年代的一腔正气/只在英雄的体内/搬运言不由衷的肺片(《痛点:一次闪亮无边的打开》)(何炳阳 ,《水乡谣》195)。

如果说青少年时期梁子湖的朝夕熏习,养蕴了诗人侠骨柔情式的浪漫气质,那么青年时期远赴边疆的行伍履历,则锤炼了其作为诗人应有的阳刚、激昂、忠胆、赤诚男儿血气:李登辉 请转告那位/玩味手提的白宫:/他信他《圣经》中的十字架/我信我屈原用生命大写的《离骚》/他读他的《百年孤独》/我品我的《道德经》/——哪怕 民间歌手何炳阳/囚在自己的诗内/成一头饥饿的石兽/又与他何干?/我虽不是新诗的“总统”/头顶上 却亮着一盏中国人的良心(《李登辉:请转告克林顿》)(何炳阳 ,《东方之鼓》237)。诗里充盈着一位铁血男儿的赤胆忠烈,有如屈大夫楚骚之忠君爱国。

诗人经历了早年湖乡水韵的浪漫熏染,青年军营哨棒铁血丹心的锤铸,浪漫与激情,柔媚与阳刚浇铸的生命,使诗人或多或少承袭了三闾大夫孤愤忧患的家国羁愁。然而,诗人此期诗歌中对苦难人世与愁苦生命的抒怀,或多或少濡染了当下大部分诗人“为赋新词强说愁”(辛弃疾96)陋俗的闲愁苦恨与风花雪月,此时的诗人,还只能算是一个没有经历血雨腥风洗礼,缺少生命质感的风月诗人。

苦难出诗人,这是古今中外诗人学者公认的定律。军旅生涯铸就了何炳阳的血性阳刚与耿直忠厚,这既有益于诗人诗歌诗质的纯粹与成熟,但另一方面,也给诗人带来深重的苦难,使诗人倍经乱离之凄凉炎暖。人到中年,家庭遭遇“分飞了劳燕的婚姻”变故,使诗人饱经人世乱离之苦,亦使其诗中的苦难忧患之愁真正成熟厚重,痛入肌髓,撼人心魂,也使其真正成长为一位纯粹地道的苦难诗人。中年遭遇家庭变故后,长年独自漂泊异乡、四海为家的炎凉世相,养晦了诗人的孤傲、悲愤、痛感的生命:嘿唷 嘿唷 是一场/怎样分飞了劳燕的婚姻/让我 除了一无所有地写诗/就是对着汉唐的歌喉卖唱(《船歌》)(何炳阳, 《东方之鼓》 17)。

生命的波澜起伏,人生境遇的顺与逆,都只是诗歌的外在表征,内在的热诚赤胆,对故土家园的深深眷恋,对家国深重灾难的忧患意识,是诗人几十年苦难人生诗歌创作一以贯之的诗轴:山在山上唷水在水中/长江和黄河在我和神的一滴泪中/大元时的烛光摸不尽我楚女的愁容/大元的窗帘揩不干我楚女的泣声/骑着黄河追逐飞翔的忽必烈唷/笑我能把长江黄河当一杯老酒饮下/却拉不响他那张让史风吹折的大弓(《九洲大典》)(何炳阳 ,《东方之鼓》 118)。

得天独厚的地理人文环境,加之沧桑坎坷而又不失真善美男儿血性的人生历炼,成就了其诗中别具一格朦胧多义苦难重重的“大风”意象:或悲悯人生苦难、或痛啸权力意识、或在苦难中深思历史与人生哲思……

大风吹遍了一双又一双草鞋/穿草鞋的那些人被风/吹进了土里/于是大地上就有了/一棵棵大风的根(《大风吹出自己的根》)(何炳阳,《东方之鼓》 159)

年华了岁月了一场大风把我吹向你的窗台/天高了云淡了瘦瘦的孤灯在向我的心尖诉说/我用风雨啃缺的手掌摸了摸那株丁香的抑郁/不知你那带伤的花朵能不能为我开一开(《你那受伤的花朵为何不向我开放》)(何炳阳,《东方之鼓》 26)

用什么去升起海浪深处/给别人背回帆影的双肩/是你手上有力的风声/我内心的潮汐才镀亮了缪斯的太阳(《表达》)(何炳阳,《东方之鼓》 29)

长江所包蕴的历史厚重、苦难意识与梁子湖湖光山色的风致所形成的柔婉,浇铸出诗人深厚的忧患意识,同时亦不失风雅骚韵。龙泉山楚王世家的灵蕴,八分山的浩然阔朗,楚天首县毗江而居得天独厚的地理人文,亚热带丘陵季风气候,砥砺了诗人血性阳刚、傲骨十足又不失温婉雅致的诗情——奔放中透着苍凉之气,又兼具浪漫柔美之质:

神农舌根容下百草供奉的百毒/我九州的药堂才在世界各地/敲出 救命的花香/尧舜放下了 切肤之渴/我东方才敲出泽及万古的民风/大禹用一腔大爱捉得住两滴/回家探母的热泪/我万古江河才绿了大水两岸的摇篮/我文王才吞得下和吐得出/别人用他的亲生子做成的肉糜/大地的呼吸才敲断纣王/那身失性的劣骨(《东方之鼓》)(何炳阳,《东方之鼓》 180)

二、仰望的风:时代“大我”梗概苦难的咏调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刘邦《大风歌》(何炳阳,《水乡谣》 226)

刘邦一首《大风歌》,将其霸业初成,衣锦还乡意气风发的帝王形象酣畅淋漓地展现出来,并以其语言的质朴而广为传诵。

夏日的清晨或午后,甚或是黄昏,凉风或热风翻涌,瞬息万变的云霞底,飘送着稻香荷香甚或是泥土的腥香,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每一个江夏人所谙熟的湖区夏日特有的景致风韵。

生于梁子湖畔,毗邻长江而居,四季分明的季风气候,使敏感多质的诗人敏锐地捕捉到“大风”这一独特意象。在其《东方之鼓》第八辑“大风吹过”中,七首诗全是以“风”命题:《大风吹出自己的根》、《把心底的微风呵出来》、《大风说来就来》、《坐上大风的翅膀》、《风把自己吹向前方》、《就当一场风在刮你》、《手持大风的人》。同时,《东方之鼓》和《水乡谣》中,还有《吹向轻处的风》、《音乐如风》、《大风之歌》及《生死如风》等直接以“风”命题,《天使的眼泪》中,以“大风是天使的眼泪”一句反复串联起各节,形成其特有的“大风”这一朦胧多义的腥风血雨时代“大我”苦难生命的抒怀——既具有历史的厚重,又不失时代的敏锐。同时,“大风”这一意象的繁密铺排,又使其具有驳杂多义的解读空间,形成古人所说的“诗无达诂”之境。

千山万水地来/又远天远地地去/在风中 有多少/纵马飞驰的壮士/在秦腔和耳朵之间/找不到回家的来路/又有多少因风而歌的村寨/在古道和废墟之上/寻找 还乡的归期(《大风之歌》)(何炳阳,《水乡谣》 226)

诗人通过“大风”透视历史的兴衰亡败,“千山万水地来/又远天远地地去”,几千年的历史兴亡,如金石之音,诗人以廖廖数语尽现;“纵马飞驰的壮士/在秦腔和耳朵之间/找不到回家的来路”,金戈铁马,渴望如刘邦一样建立功业霸图的壮士,在历史的动荡与瞬息多变中,或醉卧沙场,革马裹尸,历史的涛浪澎湃,几人曹刘几人周吴仲谋?最终,“在古道和废墟之上/寻找 还乡的归期”,迷失在宏图霸业黄沙道中的是主流。

从手持大风的刘邦手上/是谁 看到大汉的基业/在那些上镜演员的表演中/打造着无边无际的 吹动/还有 大汉的骨节/在模拟的刀光剑影中/为坚不可摧的意志/浩浩荡荡地 响起/一不经意刘邦/在风中望瘦的月儿/在我眼里 无岸可依成了/渭水之上的小船(《大风之歌》)(何炳阳,《水乡谣》 228)

在此,“大风”又渗透着无边无际的“思乡”愁绪,“横扫升空的炊烟/在用门环接着壮士/心中无声无息的泥泞/一个用声带 翻耕/乡愁的人”。功名霸业既成的高祖刘邦,衣锦还乡时,高歌一曲《大风歌》,使功名远播八乡九寨,但不是每一个心怀建功立业宏图的壮士,都能如刘邦一样志得而归,更多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周汝昌、俞平伯等 380)。“从手持大风的刘邦手上……打造着无边无际的 吹动”,思乡的愁绪,无名而又无有边际地涌动,在征人的梦里,“在模拟的刀光剑影中”。“在风中望瘦的月儿/在我眼里 无岸可依成了/渭水之上的小船”,思乡的“月儿”是中国古诗词中最传统的意象之一,由“风”到“月儿”,再到“渭水之上 无岸可依的小船”,异乡流离漂泊之感,征人思乡之愁之苦无边无际,“浩浩荡荡地响起”,留下无尽的思绪,无尽的想象。

大风是立我江山的天柱/大风是倾我王朝的飞扬/大风是倜傥的君子/用折扇 扇走/多少帝王的脑袋/大风是嘀咕的小人/用斗米 吹折了/多少英雄的飞翔(《大风之歌》)(何炳阳,《水乡谣》230)在这一节,“大风”又代表了历史与时间,“大风是立我江山的天柱/大风是倾我王朝的飞扬”,在历史的长河中,王朝的兴衰成败,瞬间成空,一如“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罗贯中 1)。同时,“大风”又是谋臣良相,如同手持“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王力 1157)的诸葛先生,“用折扇 扇走/多少帝王的脑袋”;“大风是嘀咕的小人/用斗米 吹折了/多少英雄的飞翔”,这里,“大风”又成为成王败寇的小人佞臣,一如一代奸相魏忠贤、秦桧,亦或如兵败受困降于匈奴“泣下沾襟”的李陵。

扶起千山万水的脚印/在黄鞭的发芽中/说走就远天远地地走了/震撼近山远水的歌声/在大风中一步一步归来/听我大汉放歌的那些窗台/是谁在把母亲的乳头/含成餐桌上/腐败 不惊的杯盏/又是谁在把父亲的烟斗/呼吸中 品咂成了/那些心术不正的图章/大风无力了 江山/坐凳下的那些锈钉子/指着大风的鼻尖发问/谁是 守耕阡陌的猛士/手持大风的人唷/还我 威猛的力气/大风在吹 被歌声/吹得浩气长存的大汉/在我体内 摸遍了/心跳锁定的大好山河(《大风之歌》)(何炳阳, 《水乡谣》 232—233)

《大风之歌》第四部分,“大风”又是政治权力意识的表征,“扶起千山万水的脚印/在黄鞭的发芽中/说走就远天远地地走了/震撼近山远水的歌声/在大风中一步一步归来”,前半节,结合诗人所经历的“十年浩劫”,不难联想到此处“大风”表征的是十年洗劫刚过去,政治拨乱反正的清明时期,人心振奋,洋溢着“震撼近山远水的歌声”,社会焕发出一片蓬勃生气。但伴随改革开放而来的经济迅猛发展,各种政治腐败问题也日渐凸显,“是谁把母亲的乳头/含成餐桌上/腐败不惊的杯盏/又是谁在把父亲的烟斗/呼吸中 品咂成了/那些心术不正的图章”,行伍出身的诗人,骨子里有着一股与身俱来的赤胆忠肝,无法容忍当前政治掌权者各种玩弄权术的腐败,铁肩担道义,代民抒愤,一吐心中块垒。面对玩弄权术的政客们,曾经叱咤风云的唐皇汉武们郁愁满怀,朱毛打下江山不易,而守住江山更不易,糖衣炮弹美钞靓女的重重轰击中,多少政客成为俘虏走兽。诗人借那些已经风逝历史的英雄人物之口发问:“坐凳下的那些锈钉子/指着大风的鼻尖发问/谁是 守耕阡陌的猛士”。在诗的结尾,诗人又借成就一番伟业霸图“手持大风的人唷”“还我 威猛的力气”,来重振开国之风发蓬勃意气。尽管当前政客们玩弄权术的种种,让诗人备感焦虑、心痛,但诗人依然相信,有着五千年古老历史传承的泱泱中华,赤血忠胆的岳武穆、朱毛等一代英豪,仍主导着历史的风向,也将引领中国走向历史的纵轨,屹立世界丛林,使东方大国“浩气长存”于亚洲,傲立于世界。

如果说《大风之歌》还在借历史人物刘邦的政治宏图来抒自己的块垒,那么,在其另外几首以“大风”为题的诗中,在对社会人生苦难的抒怀中,自创了诸多有着自己敏感悲苦人生与生命痛感的“大风”意象。下面将以《把心底的微风吹出来》、《大风吹出自己的根》、《大风是天使的眼泪》为重点,来继续讨论何炳阳笔下自创的“大风”这一意象苦难内涵。

大风说来还没有来/大风说走还没走//大风在骨节中把人吹成号手/大风在血脉中把忧伤吹成了孤灯/站在大风深处的人/把冲向喉结的大风咽了下去/走在大风上的人/把沉入心底的微风呵了出来/脱下脚印的大风还在旋转/放下嗓子的大风还在歌唱(《把心底的微风呵出来》)(何炳阳,《东方之鼓》 160)。这二节诗中,诗人继续沿用其独创的“大风”意象,而且“大风”意象依然如前一样繁密复杂。“大风 说来还没有来/大风说走还没走”,“大风”,既可理解成自然的风象,同时,又可联系时代背景,作为“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文革”虽以“四人帮”的垮台为标志,但其余波还如阴寒的“大风”一样,幽魂不散,既在场又不在场。

“大风在骨节中把人吹成号手/大风在血脉中把忧伤吹成了孤灯”,这里,诗人又赋予“大风”权力意识,正如解放后不久的中国,“大跃进”、“共产风”、“浮夸风”的泛滥,使挣扎于温饱线上的国人自欺欺人地高喊“大办、特办”的口号,“高指标”、“高产能”,造成大量农民非自然死亡。“站在大风深处的人/把冲向喉结的大风咽了下去”,“大风”既是指特定的政治权力意识,又是苦难灾难的象征。通过“大风”的循环使用,使特定年代黑白巅倒的社会创痛得以展现,寄予诗人深深的悲愤、苦难意识。“走在大风上的人/把沉入心底的微风呵出来/脱下脚印的大风还在旋转/放下嗓子的大风还在歌唱”,这几句中,大风的意象更加复杂密集,形成丰富的“大风”之网,张力十足。“走在大风上的人”,经历了种种政治风浩劫的人民,终于迎来了“四人帮”的倒台,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下,“把沉入心底的微风呵出来”,心底尚存有正义、善良、光明、美的希望,并最终使这一美好品质得以发扬传承,得以正大光明地歌颂。“脱下脚印的大风还在旋转/放下嗓子的大风还在歌唱”,黑色的政治风暴终于过去,但政治的余波,代表黑暗的权力集团还在那苟延残喘,“还在旋转/还在歌唱”,丰富复杂的时代背景通过“大风”这一意象,或明或显地表现出来,寄寓着诗人对历史深深的思考,对权力者功与过悖反的思考。

吹起来 吹起来/远离长风的大门/把心灵关成了一座古墓/吹起来 吹起来/近向浩气的窗户/让双眼亮出了一座花园/吹起来 /吹起来 吹起来/大风在高高的胸腔内/大风在深深的夜色中/吹燃了 东方的波光(《把心底的微风呵出来》)

“远离长风的大门/把心灵关成了一座古墓”,从这一句里,不难体悟到,“长风”代表的是一种光明、阳光、蓬勃的力与政治环境,进而可以联想到“十年浩劫”中,黑白巅倒的政治环境下,似是而非的种种人生苦难,整个社会和人民犹如一座虽生犹死的“古墓”。“近向浩气的窗户/让双眼亮出了一座花园”,“远离长风”与“近向浩气”、“古墓”与“窗户”,两组意象的对比,不难体悟到十年“文革”前后的社会政治环境与人们的生存境遇、心境,“大风”这一意象,简扼而鲜明,立体而丰满形象。“大风在高高的胸腔内/大风在深深的夜色中/吹燃了 东方的波光”,这一节的收尾,将一个拨乱反正迎来黎明曙光的新中国蓬勃生机尽展眼前,字里行间流露出无比的喜悦与自豪,希望的“波光”,如同初升的旭日,正从东方冉冉而起。

大风是天使的眼泪/吹走了 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在大风和花季的手上/天天给受难的母亲开花/年年在父亲的坟上发芽(《大风是天使的眼泪》)(何炳阳,《东方之鼓》 39)

“大风是天使的眼泪/吹走了 我的童年”,诗中“大风”这一意象,代表的是恶的力量,是死亡的意象,父亲的死亡,使童年的“我”过早地成熟,承受没有父亲陪伴的苦难,分担母亲内心的苦、生活的艰辛。

大风吹遍了一双又一双草鞋/穿草鞋的那些人被风/吹进了土里/于是大地上就有了/一棵棵大风的根(《大风吹出自己的根》)(何炳阳,《东方之鼓》 159)“大风吹遍了一双又一双草鞋/穿草鞋的那些人 被风/吹进了土里”,前半句中,“大风”是自然中的物象,同时,这一意象又赋予了历史与时间意识。历史不断向前发展,人类社会不断更替,七十古稀的生命自然生灭,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死亡是命定的无法改变的宿命。“于是大地上就有了/一棵棵大风的根”,这里,大风又代表了人类强悍的繁衍力,生命虽然短暂即逝,但人类却一代代地繁衍、扎根于地球。历史与宿命,短暂与永恒,交织于这短短的诗行里,使“大风”这一意象复杂多义而又丰满,质感十足。

三、或风或雅或颂:个人“小我”的苦难抒怀

如果说前面解读的几首诗中,“大风”更多的具有社会历史意识,是社会“大我”的苦难抒怀,那么,在《就当一场风在刮你》中,“大风”则更多地回归到“小我”苦难生命的抒怀,是诗人自我经历人世乱离之苦的种种点滴写照,是柴米油盐凡俗生活的琐碎,是离别的相思之泪。

为了更好地解读《就当一场风在刮你》中“大风”这一意象,这里,有必要对诗人中年生活的坎坷做一个简要的补充。诗人沉迷于写诗,但在当今这个社会,诗无法给诗人带来经济收益,而写诗天生所形成的耿帅,又使其无法像一般世俗人那样周圆人生的坡坡坎坎,这也是造成诗人中年婚姻家庭破碎、四海为家的因由。

嘿唷 嘿唷 是一场/怎样分飞了劳燕的婚姻/让我除了一无所有地写诗/就是对着汉唐的歌喉卖唱(《船歌》)(何炳阳,《东方之鼓》 17)

小艳 我多想有个家/一个用柴米油盐调出田园风光的家/我们在家中山水好你我后半生的冷冷热热/知寒知暖的你我让生命回到海角让灵魂抵达天涯(《小艳,我多想有个家》)(何炳阳,《东方之鼓》 31)

离别了那个揪心的地方/就当一场风在刮你/刮你的笑刮你的愁/眉儿月牙脸蛋阳光/一万朵花的集结/不及你泪中含苞的一笑(《就当一场风在刮你》)(何炳阳,《东方之鼓》 165)

“离别了那个揪心的地方,就当一场风在刮你”,“一场分飞了劳燕的婚姻”,使诗人内心倍受伤害,人生的低谷迷茫,如鲠在喉,“就当一场风在刮你”,这里的“风”可以理解为冬日的寒风,亦可联系诗人的人生境遇,理解成人生的坎坷与苦难不幸。“眉儿月牙脸蛋阳光/一万朵花的集结/不及你泪中含苞的一笑”,曾经的柴米油盐生活,虽琐碎充满了苦泪,但至少苦中有乐,而今,“劳燕分飞了的婚姻”,生活中“眉儿月牙脸蛋阳光”,都已无法与过去贫寒夫妻的苦乐生活相媲,时时让诗人追忆思念的仍是曾经一家人相携相扶虽苦犹乐的凡俗日子。

“就当一段风和另一段的流动在刮你/我试着迈出趔趄多年的心境/向生活以东的地方走/日出红呀红过那/对联上的一声声跋涉/波起波又落/心境暗淡时就当一场风/在忘我地刮你的相思和绣台”(《就当一场风在刮你》)在诗的第二节中,“一场劳燕分飞了的婚姻”,曾使诗人一度迷茫苦不堪言,但距离与时间使诗人心灵的创伤慢慢愈合,“就当一段风和另一段的流动/在刮你我试着/迈出趔趄多年的心境”。“日出红呀红过了那/对联上的一声声跋涉”,在慢慢走出心灵的创伤后,生活中也会慢慢有了“日出”,有了希望,兴许还有新的恋情滋生,正如《你那受伤的花朵为何不向我开放》一诗中所述:“年华了岁月了一场大风把我吹向你的窗台/天高了云淡了瘦瘦的孤灯在向我的心尖诉说/我用风雨啃缺的手掌摸了摸那株丁香的抑郁/不知你那带伤的花朵能不能为我开一开”(《你那受伤的花朵为何不向我开放》)(何炳阳,《东方之鼓》 28)。

“我走之后 不要让泪水/老是刮湿你的梦枕/风回头处 请用你的门环/来听我的归期”(《就当一场风在刮你》)。最后一节,“我走之后 不要让泪水/老是刮湿你的梦枕”,这里,“风”又成了有情人的相思之泪,春夏秋冬“风”有温暖有苦涩有严寒,亦如诗人两地分离的恋情,有相思的苦涩,亦有回忆的温暖甜柔。“风回头处 请用你的门环/来听我的归期”,相思的人,时时追忆相聚的酸甜苦辣,时时在守候恋人的归期,而恋人归来时的“门环”轻扣,两颗相知的人,就能心有灵犀,一如郑愁予,《错误》中,那个久候恋人的女子,“门环”只为恋人而开:“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郑愁予《错误》)。

手握《东方之鼓》,那“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错杂弹”(周汝昌、俞平伯等 879)急遽遒劲的鼓点,让人思绪万千:赤胆诗人一腔热血忠义尽展眼前;梁子湖畔又如孩童般天真鲜于世故的诗人,一跃而下入湖摸鱼剥莲子的憨态,如梦如画。

无论是《东方之鼓》那急如珠玉的鼓音还是《水乡谣》柔婉如小夜曲的抒怀,赤胆忠义的诗怀下,都掩映着诗人深深的苦难忧患意识。这苦难与忧患,有来自时代历史的疼痛,有来自诗人自我生命历程的抒怀。正是这深深的苦难、忧患、生命的痛感,使何炳阳作为一个退伍桑农血性阳刚的诗者形象丰满而感人,也使其既能沿承汉高祖刘邦首创《大风之歌》之遗响,又能自出机杼,独创出形象丰满朦胧而又多义的“大风”意象。

掩卷而思,诗人五十余载人生历练,时代大我与个人小我的人生涅变,于掷地有声的鼓槌中余响九州,令人回味无穷;其朦胧多义的“大风”意象,则让读者与诗人一起重历那血雨腥风的历史岁月,共同感悟诗人内心深处深沉而内敛的生命苦胆,感受长江涛浪底,梁子湖畔四时季风的清凉、刺骨、火热炽烈,一如诗人或柔婉或炽热或哀感或豪啸的赤胆情怀。

注解【Notes】

[1]即武汉市江夏区。

[2]《生死如风》发表于《江夏文艺》组诗《仰望的风或倾诉的云》,2013年冬季号第14期,第72页。

王新民:《心域高原》,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

何炳阳:《水乡谣》,武汉出版社2008年9月第1版。

何炳阳:《东方之鼓》,武汉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

辛弃疾:《辛弃疾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11月第1版。

周汝昌、俞平伯等主编:《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2版。

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2月第3版。

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四册,[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华书局1999年6月第3版。

沈庆利选编:《二十世纪中国诗歌精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6月第1版。

作品【Works Cited】

孙凤玲,笔名八木若云,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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