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里的西门庆:论恶人之乐

2014-11-14 19:52张柠
小说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家庭

张柠

在涉及本文主题“西门庆与恶人之乐”之前,我们先来简要地了解一下《金瓶梅》这部小说的叙事特点。《金瓶梅》以明代山东清河县市井日常生活为背景,讲述了一个以官商西门庆及其众妻妾为核心的“欲望故事”。《金瓶梅》的叙事以宋代为幌子,实际上讲的是明代的事情。据日本学者考证,《金瓶梅》的叙事时间跨度大约为15年,即从公元1112年(北宋正和二年)秋至公元1127年(南宋建炎元年)秋,并由此将吴月娘与西门庆之子孝哥出家时的年龄改为10岁。但是,《金瓶梅》中分明说吴月娘,“领着十五岁的孝哥儿”,去济南府投奔西门庆生前的结拜兄弟云离守。(第1483页)又说,吴月娘面对着孝哥儿将要出家之际的削发仪式,便恸哭了一场,心里想,生养他“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不想被这个老师幻化去了。”(第1489页)可是,那雪涧和尚遇见逃难途中的吴月娘,对她大叫:“你曾记得十年前,……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第1484页)所谓“十年前”,就是西门庆去世、孝哥出生的那年秋天,吴月娘泰山进香之时,这似乎证明了《金瓶梅》结尾时,孝哥的确是10岁,小说叙事时间跨度也就是15年。但小说家非历史学家,小说叙事时间也无法与历史时间完全对应。何况《金瓶梅》中的确有叙事上的混乱之处。不过,小说的叙事时间本身是有迹可循的。西门庆登场的时间为9月25日(27岁),姑且称“西门元年”,那时候武大郎之女迎儿为12岁(第9页)。西门庆死亡的时间是正月21日(33岁),是为“西门6年”(第1214页),这也正是孝哥在小说中登场的时间(姑且称“孝哥元年”,第 1215页),而此时武大郎之女迎儿18岁,到年底才满19岁(第1308页)。小说结尾时间是“孝哥15年”正月(小说中明言孝哥就是“西门庆托生”,第1489页)。因此,整部小说叙事的时间跨度大约20年。但这20年叙事时间并非平均分配,而是前重后轻、前疏后密、前缓后急、前主后次。可以说前80回是“因”,后20回是“果”。开局时尽享繁华,认娼作妻;结局时妻离子散,妻入娼门,果然是“因果报应丝毫不爽”。读到后面20回的时候,真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鲁迅语)之感。其叙事中冷热兴衰、悲喜交加、起承转合,有如江河之势,颇有史家气象。清人张竹坡对《金瓶梅》评价极高,他认为,“《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固知作《金瓶》者必能作《史记》也。”又说“吾所谓《史记》易于《金瓶》,盖谓《史记》分做,而《金瓶》全做。即使龙门复生,亦必不谓予左袒《金瓶》。而予亦并非谓《史记》反不妙于《金瓶》,然而《金瓶》却全得《史记》之妙也。文章得失,惟有心者知之。”

尽管张竹坡一再强调读《金瓶梅》不要局限于“事实”,而要将它“当文章看”(也可以理解为“当文学看”),但他并没有解释这篇一百回的大文章,为什么给人“头重脚轻”的感觉。后半部似乎是要给所有人物的结局一个交代,用来诠释“因果报应”的观念,但文脉不甚连贯,读着像是在读“续书”。既然“一百回只是一回”,“因一人写出一县”,“因一家写出多家”,“写十百千人皆如写一人”,那么,现传主已死,硬将孝哥儿作为“托生”者出场,叙事上十分勉强。另外,从文章“布局结构”和“意义结构”之关系的角度看,自“西门元年”秋开始,到“西门6年”春(西门庆葬礼结束)之间的5年,整整写了80回;而自“孝哥元年”正月始,到“孝哥15年”正月之间的15年,只写了20回。可见,其重心还是在前80回约80万字,叙事舒缓而细腻;而后面20回约20万字,叙事急促且粗糙。也就是说,后面20回,在“价值观念”上有了合法性,但文学上的合法性并不充足;“布局结构”和“意义结构”之间出现断裂。《红楼梦》就不会出这种问题,其叙事结构完整、细节精美、详略得体、大开大合、百无一漏,叙事技法的确要高出一筹。不过仅看《金瓶梅》中从西门庆登场到去世的80回,其叙事结构和意义结构也很完整,后20回则虎头蛇尾。今天看,《金瓶梅》就是一个“欲望故事”的结构。这一故事结构有它自身的意义和合法性,无需用“因果报应”观念去否定它。《金瓶梅》之所以成为流传千载的名著,正是因为有了前面80回,那种对“欲望化”的日常生活情节纤毫毕露的描摹,以及对这些“欲望故事”展开过程中的复杂社会背景、历史条件细致入微的叙述。

就此而言,《金瓶梅》与《红楼梦》为中国叙事文学之“双壁”(犹如俄罗斯文学中的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可不必褒此贬彼,使之形如水火。综观《红楼梦》和《金瓶梅》之主题,一者写“情”(贾宝玉为“情圣”),一者写“欲”(西门庆乃“欲郎”)。这里的“情”和“欲”,都是中国传统文学(无论它属“诗骚”还是“史传”、“缘情”还是“言志”)中所忌讳、所逃避、要删除的。因此,《红楼梦》和《金瓶梅》,如中国文化中的“飞来峰”,它们都有“史家笔法”,但不强就“儒释道”既定成说,而重在“情”和“欲”二字,试图填补“情”与“欲”的空白。“情”,虽然也可能会被肉体所迷惑,但它终究是超越肉体、超越时间的,“情”先肉体而生(在“三生石畔”就种下了种子),肉体消失之后它依然存在。“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这是一个形而上学式的“天问”,也是一种“灵魂的回忆”,故“亦真亦幻”、“假作真时真亦假”。而“欲”,则囚禁于肉体之中,是具有时间性的实存,肉体需要“欲”的支持,“欲”也需要肉体的承载。肉体倘若消失,“欲”也便随之消失。故“欲”就是“肉体”的亲兄弟;“欲”又是“快乐”的好邻居。这就是本文试图讨论西门庆的“恶人之乐”的一些缘由。

接下来还是老问题:西门庆快乐吗?其快乐属于哪一种类型?获取快乐的方法和途径有哪些?这些方法和途径合法吗?我曾经讨论过作为“乡村无产者”阿Q的“小人之乐”,还有作为“贵族公子”贾宝玉的“贵人之乐”,并认为阿Q一生因要求不高而“局部苦恼总体快乐”,贾宝玉一生因要求太高而“局部快乐总体苦恼”。阿Q的要求极低,减之一分而不能;贾宝玉的要求太高,增之一分而不得。西门庆与这两者都有差别。就执着于肉体欲望这一点而言,西门庆与阿Q相似;不同之处在于阿Q欲望经常不能得到满足,西门庆欲望的满足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阿Q的欲望,哪怕是最低要求的欲望,都难很难得以实现,因而常有苦恼;西门庆没有这些苦恼,因为他的欲望随时都能满足。就肉体欲望能轻而易举满足这一点而言,西门庆与贾宝玉相似,不同之处在于,贾宝玉的目标在“情”这种超越肉体欲望的东西,西门庆没有这些要求,他只对“欲望”本身感兴趣,因此西门庆没有贾宝玉的大苦大悲。总的来说,西门庆就是一个活得“不亦乐乎”的人,既没有阿Q那种因物质匮乏而产生的困扰,也没有贾宝玉那种因精神问题而生出的不满,西门庆就是一个快乐的大活宝。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有什么独门的秘诀?其实西门庆的快乐秘诀很简单,就是一个“过”字:过分、过度、过失、过犹不及进而一过再过,一直到过世罢休。其一生就是在这个“过”字的控制下“及时行乐”的一生。

及时行乐观念之流行,古今中外皆然,甚至成了文学艺术的重要母题。中国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常带厌世色彩,意思好像是“反正都要死,不如及时行乐”。乐府民歌《古诗十九首》中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之叹。凌濛初《拍案惊奇》开篇就说:“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材?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乐。”清人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有“行乐”之篇,大谈行乐之法,分门别类为富、贵、贫贱不同人等的不同行乐之法,又有家庭、道途、四时、吃穿住行诸事的行乐之法。之所以“劝人行乐”,盖因生年不满百,此三万六千日中又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而且日日有“死亡”之忧,可见百年徒具虚名,面对“北邙荒冢”而“不敢不乐”也。但行乐有法,此法非“术”(外药内引),而是“理”(“物无妄然必有其理”之理)。“贵人行乐之法”和“贫贱行乐之法”的秘诀,都在“退一步”上,即老聃之“抱雌守一,以退为进”之法。“富人行乐之法”的秘诀在“散财”,当然不是散尽钱财,而是不要过于贪财,同时也要给自己行乐留有余地:“悦色娱声、眠花藉柳、构堂建厦、啸月嘲风诸乐事,他人欲得,所患无资,业有其资,何求弗遂?”李渔为行乐法定下诸多规则:“善行乐者,必先知足”,“以不如己者视己”,这就是吾国人经常挂在嘴边的“知足常乐”;又说:“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其实就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还说:“三春行乐之时,不得纵欲过度。”“能行百里者,至九十里而思休;善登浮屠者,至六级而即下。”我称其为“折中勿过法”。

西门庆的行乐之法,与李渔所说的行乐之法恰恰相反:不是忧世伤生进而厌世,而是放浪形骸进而混世;不是用知足常乐法,而是用贪得无厌法;不是主张精神胜利法,而是主张肉体胜利法;不是折中勿过法,而是剑走偏锋法。由此观之,西门庆实在是一个极端分子,他与中国文化主张节制、中和之“美德”毫无关系。所以称西门庆为“恶人”一点也不为过。张竹坡说:“西门庆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 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惠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的人。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

这里“混帐恶人”四字,可谓传神中的。先说“混帐”二字。“混帐”也作“混账”,明清白话小说中皆作“混帐”。“帐”的含义要大于“账”的含义,“帐”除钱财货物的含义之外,还有“帐幕”、“帐幔”、“内闱”之义。所以“混帐”又隐含“乱性”之义。再说“恶人”二字。《说文解字注》:“恶,过也。人有过曰恶。有过而人憎之亦曰恶。”又:“过,度也。引申为有过之过。”又:“度,法制也。论语曰,谨权量,审法度。……从又(引案:手也),周制,寸尺咫寻常仞皆以人之体为法。寸法人手之寸口,咫法中妇人手长八寸,仞法伸臂一寻,皆于手为法。”注意,“恶”不是“坏”。“坏,败也。败者,毁也。毁坏字皆为自毁自坏。”坏,重在自身状态,恶,重在对外动作。所以“恶人”不同于“坏人”。“恶”之本意就是过度、过分、越界行事、不守本分、行事不合法度,甚至会违法乱纪。假设作恶不成,便要遭人唾弃,甚至可能身陷囹圄。如果作恶成功,那便成为了混世的魔王,混帐的领袖。“混帐”(内闱或女人)和“混账”(生意或金钱),正是暴发户兼官商西门庆最感兴趣的两件事情。但对“金钱”或者“女人”感兴趣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构成西门庆之“过”。西门庆之所以可以称“过”,也就是上文所说“恶人”之“恶”,原因在于“贪”,对金钱财富和女人都贪多求众;也可说在于“淫”。此“淫”非贾宝玉为“天下第一淫人”之“淫”,那是“淫浸”、“浸漬”、“久雨”的意思。西门庆的“淫”,就是过度,贪多。“淫者过也,过其度量为之淫。男过爱女为淫女色,女过求宠是自淫其色。”

就金钱财富上的贪多求众而言,从开场的“西门元年”开始,到临终之际的“西门6年”,仅仅5年多的时间,西门庆积累了约10万两白银的资产,还不包括多处房产:原有的五间七进,隔壁花子虚的,李瓶儿狮子街的,新购对门乔家的,还有生药铺、绸绒铺、段子铺、绒线铺,等等。(第1214页)所以,他才能够在风月场一掷千金,“是一个潵漫好使钱的汉子”(第749页)。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谁便是谁。就对女人的贪多求众而言,据张竹坡不完全统计,西门庆在5年之中淫过的女性,除吴月娘外,共有19人:妾6人,丫鬟和他人妻子13人;此外还有3位意淫对象:何千户娘子蓝氏(西门庆隔帘偷窥蓝氏,“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第 1190页),王三官娘子黄氏,买了但尚未到家的江南女子楚云;另有娈童2人(书童和王经)。所以,西门庆整天忙得不亦乐乎,应酬不暇,白天理财产,晚上逛妓院,深夜淫妻妾,不得一时之闲。他的快乐就是建立在对贪欲无尽无尽的需求之上。西门庆的快乐,就是肉体的超前支出。为此,成日需要吃肉饮酒,还要求助与外药之术,包括“胡僧药”,再加上“淫妇”(“女过求宠”亦为淫)潘金莲、王六儿、如意儿等人的极力迎合和怂恿,以至于三十三岁就把自己弄死了。有诗为证:“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地教君骨髓枯。”(第1203页)所以说《金瓶梅》为“劝诫”之书,“凡一百回为一百戒”,“盖为世戒,非为世劝”。“劝”,是对当时人而言,“戒”,是对后来人而言。所以,这种“劝诫”只对西门庆的儿子孝哥儿管用,对西门庆却一点用都没有,吴月娘就规劝过他,但无效。让西门庆舍弃肉体快乐而节制欲望,还不如让他死掉。

西门庆一直在过度享用“肉体快乐”。为了保证肉体快乐不至于中断,就必须要保证财富不断增长。为了财富的不断增长,而且不至于再度成为“破落户”,就必须要为财富寻找保证,权力就是最好的保证(从巴结官府到自己成为官员)。

西门庆出身并不显赫。就财富而言,西门庆家族“先前也阔过”,其父西门达是一位走四川下广东的药材商,西门庆是“富二代”而非“官二代”,所以才会沦为“破落户”。近期又“发迹了”,所以是“暴发户”,“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父母双亡之后无人教养,没有什么文化,只热衷于游戏,厌文喜武,使枪弄棒。除了有钱之外,他自身的天然条件也比较好,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张生般的庞儿,潘安的貌儿”(第24页)“风流浮浪,语言甜净”(第26页)。这些内在外在条件,为他飘风戏月,眠花宿柳,调占妇女提供了方便以至于那些女人们(如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一见他就失魂落魄,就算他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第200页)也在所不辞,如飞蛾扑火一般就之不及。

西门庆似乎知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年纪轻轻就知道勾通官府,在没有成为正式官员之前,“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第26页)大概是义务劳动,但可以通过“放官债”获取回报。商人都知道,仅有钱是不够的,必须富贵兼得,“财富”才有保障,“快乐”才能恒久。西门庆先用钱勾结清河县和东平府的官员,后通过儿女联姻的方式,与京官陈洪勾搭,陈洪与八十万禁军杨提督杨戬是亲戚,再通过杨戬认识朝中高官蔡京蔡太师,最后通过向蔡太师送厚礼、结干亲,谋得一个官职: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官居五品,三十回第366页),后又升了一级转为理刑正千户(七十回第982页)。整个过程设计周密、步步为营,费尽心机。这是商人西门庆能够胡作非为、无恶不作的权力根基。用钱财贿赂官员,借权力保护资产,用金钱收买女人;所以买卖越做越大,女人越占越多,家大业大,呼奴使婢。

积攒(积财,与积善和积德相应)是商人天性。西门庆通过不断积攒:钱财、官位、女人,将“权力—金钱—女人”三个原本不甚相关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仿佛变成了一个“三位一体”的“西门神”,在清河县乃至东平府,呼风唤雨、独霸天下。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商人,开着个生药铺和几家绸缎店,搞一些官倒、走私、偷税的伎俩,竟然搅乱了清河县,波及了东平府,惊动了皇帝爷。可见,这个与肉体快乐相关的,由“权力—金钱—女人”所构成的“欲望三角形”(欲望故事结构的内核),实在是威力无比。西门庆将“欲望三角形”弄稳固之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胡作非为。惟独于心不安的是江山后继乏人,财富无人继承,于是盼子心切。待官哥出生,身体却孱弱不堪。吴月娘因担忧而规劝,于是有了她与西门庆之间那段著名的对话。西门庆的表白,最能代表其人生观和价值观: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儹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多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753页)

吴月娘劝西门庆多行善事少作“恶”(“贪财好色”的事情“少做几桩”),西门庆用一套歪理将问题化解了。西门庆这段话有几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说“女人的重要性”,就是为自己“混帐”的男女之事进行人生哲学上的辩解。他认为男女之事跟天地阴阳一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偷情苟合”是前生姻缘注定而今生还愿的;只要不强迫就行。在对待女人这一点上,西门庆主要是采用耐心引诱的手段,包括不计钱财、不计时间、不计手段,而非强迫。他引诱潘金莲的过程,就足见其耐心:5访王婆茶店,10个引诱步骤,6个工作日,最终得手。引诱李瓶儿的过程,也是处心积累,机关算尽,耐心十足,最后人财双赢。勾引林太太、王六儿等人莫不如是。至于那些地位低下的佣人丫鬟,则用不着花心思,只需花钱。所以,金钱是西门庆的诱惑手段有效的第一保证;勾结官家利用权力,是他扫除诱惑手段得以成功的最后保证(包括对花子虚、蒋竹山的手段)。第二层意思是说“金钱的重要性”。西门庆说,佛祖那里也有黄金铺地,阴曹地府也稀罕祭祀贡品,可见“金钱”跟“女人”一样是个好东西。第三层意思就是“权势的重要性”,西门庆这里所说的“广为行善”,就是贿赂佛祖和阎王爷。只要将掌握生杀大权的佛祖和阎王爷(包括活着的朝廷阎王爷,还有知府和知县)贿赂好了,就是“强奸了王母娘娘的女儿”,也不会有人来问责,他照样有“泼天富贵”。三层意思加在一起,又是一个“女人—权力—金钱”所构成的“欲望三角形”。其逻辑就是欲望逻辑、恶人逻辑,与“善”毫无关系。

然而,欲望如海之难以见底,所以难以满足,除你非死掉。无论你占有和积攒的方法多么高明,那“欲”字头上总是欠一口气,浊物(谷)下沉,清气阻塞。这就像一个“欲望故事”的简图。西门庆的“欲望故事”内在逻辑是这样:由欲望而女人,由女人而金钱,由金钱而权力,环环相扣,如日夜运转不息的“欲望机器”,一发而不可收。“恶”和“贪”(无节制,过分)就好比是润滑剂,在为这部“欲望机器”的运转加速,最后“油枯灯尽,髓竭人亡”(第1203页),死在潘金莲的床帏之上。西门庆临终之前做了两件事:一是与王六儿和潘金莲滥交;一是对女婿陈经济数钱算账。能在临终之前做两件终生喜爱的事(女人和金钱),也算是快乐而终吧。在临终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西门庆也有害怕之处:怕“散”。因为“散”与他一生追求的目标“聚”(积攒和占有)正相反对。西门庆的“聚散”当然不是贾宝玉的“聚散”(与有情人在一起不要分离)。西门庆是害怕“物”之“散”。西门庆希望自己的财富不要“散”了,所以临死前当众数了一遍,让数字把它们聚在一起。还希望他费尽心机积攒到一起的、如财富一般珍贵的女人,也不要“散”了:你们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第1209页)可是后面的20回,偏偏就是在写西门庆积攒的财富和占有的女人,是如何烟消云散的,可见聚散不由人。这一切西门庆都看不见,他死于“快乐”中途,尽管也有害怕之处。

或许有人认为,“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只管生前快乐,“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这作为人生观的一种类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存在的理由,但是,总给人一种下流的感觉。西门庆的确死于“石榴裙下”,但实在称不上什么“风流”,只能称“下流”。“风”清轻而上扬;“谷”浊重而下沉。“清”者情也,“谷”者欲也。“风流”重感情,“下流”重肉欲。贾宝玉重情而“风流”,西门庆耽欲而“下流”。贾宝玉眼前的财富和女人可谓多矣,但他能从“多”中见一,所以有“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表白。“三千”者,多也、杂也;“一瓢”者,一也,专也。西门庆则不然,他眼中“多”仅仅是“多”,他喜欢的就是“多”,这是由他积攒和占有的秉性决定。他就是一个“土豪”,什么都要“多”,丫鬟小姐,贵人贱人,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更不要谈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只能说这是一种低下残缺的人生观,所以带有“喜剧色彩”,与贾宝玉祈求绝对圆满而所带的“悲剧色彩”相对应。

西门庆快乐的“欲望故事”,是以“家庭”为核心展开的。但西门庆的家庭的确是一个古怪的“家庭”,因此需要特别拿出来讨论一下。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根据学者对“家庭”的不同定义可分为两派,一为人类学家的“纵向派”,一为社会学家的“横向派”。人类学家认为,“社会是始基家庭的集合体,每一个始基家庭有一男一女及他们的子女组成。他们说,始基家庭的这一至上地位,建立在生物学及心理学基础之上。异性相吸,一种本能促使他们去繁衍,另一种本能促使母亲去养育自己的子女,等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天性。”所以,家庭关系应该包括: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夫妻之间的关系,子女与子女之间的关系。“纵向派”认为,在这些家庭关系中,“一代一代的关系是根本性的,相连续的一代一代头尾相接,便构成了子孙代代相传的纵线,家庭这一现实首先来自其时间上的延续性。”作为社会学家的“横向派”则强调,“每一个家庭都由来自另外两个家庭的人结合而成,每一个家庭的组成,都来自另外两个家庭的破裂:要建立一个家庭,必须由这两个家庭各自切除其一个成员。”其下一代也是如此,被新家庭“分成一块一块,……织成了横向联姻网,……由此产生一切社会组织。”这两个派别,一个强调“生物性需求”,也就是孕育、生养、亲情、爱欲;另一个则强调“社会性制约”,认为“义务”和“禁律”是作为社会元素的“家庭”长存的保证。斯特劳斯认为,这两派也有一致的地方,那就是只承认“一夫一妻制”的家庭,而不知有“一妻多夫制”(印度阿萨姆邦)和“一夫多妻制”(爱斯基摩部族)的存在。

列维·斯特劳斯有他自己的观点。他将家庭亲属关系归纳为三种:“一种亲属关系的结构的存在,必须同时包括人类社会始终具备的三种家庭关系,即血缘关系、姻亲关系、继嗣关系;换言之,他们是同胞关系、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后来,斯特劳斯又综合“纵向派”和“横向派”的观点,在表述上做了一些细微的修改,建议将称之为亲属关系的原子的东西,视为“兄弟姐妹、夫妻、父子、舅甥关系的四角结构。”实际上他是把三种家庭关系中的“同胞关系”细分化、复杂化,因为“舅甥关系”指向妻子的兄弟,这也是“血缘关系”和“同胞关系”,如果“舅权制”盛行,这种“同胞关系”分量更重。斯特劳斯说:“亚美尼亚的一些部族部族宣称‘婚姻的目的就是弄到内弟’。”这就使得家庭这种原本封闭的结构,变成了一个向外部、向社会开放的结构。

列维·斯特劳斯还提到一种20世纪家庭亲属关系的类型,即只重视社会交往型的横向关系,不重视人类繁衍型的纵向关系。民间俗谚称之为“新亲亲滴滴,老亲挂上壁”(21世纪还产生了一种更新的亲属关系,那就是对“横向关系”和“纵向关系”网络中的人都不感兴趣,只对虚拟世界中的网络人感兴趣)。由此观之,“家庭”及其结构,应符合生物学和社会学的双重标准。具体说,就是要符合纵向(时间)和横向(空间)双重要求:时间上即子嗣的延绵繁衍,空间上即新的社会关系网络。同时,还要符合“内在”和“外在”的双重标准:“内在”就是夫妻之间的恩爱关系、父母子女之间的生养亲爱关系、同胞之间的情感关系。“外在”就是“舅甥关系”及其衍生物,它是“内在”关系的外延部分,既有亲属的属性,又有社会的属性,比较复杂。

根据上述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对“家庭”的描述,我们来分析一下西门庆的“家庭”状况。他的家庭,既不符合古代家庭的标准,与家族文化中的人伦礼法相悖;也不符合现代家庭的标准:与一夫一妻制相悖。从纵向关系而言,他的家庭嗣承关系含混,出场时祖父西门京良(祖母李氏)和父亲西门达(母亲夏氏)已经过世(崇祯本第一回,万历本第二十五回和三十九回提及)。干爹蔡京为假父亲。正妻陈氏开场已过世(女西门大姐,在书中没有说到十句话,更没有父女之间的关系描写)。官哥(寄名于玉皇庙,随吴神仙姓吴名应元,第486页)尚未开口说话就死了,孝哥(出家做了和尚)出生时西门庆已死。所以,西门庆既不是“儿子”,也不是“父亲”。家里倒是整天听到“爹”“娘”的叫声,但全是假的。所以缺少“嗣承关系”。家庭内部的时间关系是断裂的,只剩下空间关系。西门庆对纵向关系并不在意。尽管也有祖坟(南门外五里的“锦衣武略将军西门氏先茔”),还有专门的守墓人张安,但他将祖坟场改成了游乐场,“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厅,打毬场,耍子去处,……到那里好游玩耍子”(第358页)。五年中西门庆只祭祀过一次(第四十八回第609页)。

从横向关系而言,西门庆的这类关系看上去丰富多样,其实都是假的。首先是家庭内部的“兄弟俱无”,缺少带有血缘性的“同胞关系”。其次是从外延的横向关系看,他结拜了应伯爵等十个兄弟,整天混在一起饮酒作乐逛妓院。但后20回显示,全是假兄弟。妻妾中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都没有兄弟,连花子虚的兄弟都成了舅舅。吴月娘的兄弟吴大舅、吴二舅,掮客一样穿来穿去,毫无权威和尊严。亲家翟谦(蔡太师的管家)也是假亲家,因为翟谦之小妾韩爱姐是王六儿与伙计韩道国之女。真正的亲戚只有女婿陈经济(西门庆视之为子,临终时对他说:“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亲儿一般。”第1213页)。但这陈经济却是“浮浪小人”,西门庆第二,淫“丈母娘”的贼,这与西门庆家庭内部“人伦礼法”完全丧失有关。但也正是这个“贼”,为西门庆家庭经济繁荣提供了帮助,因为他爹陈洪是京官。按照常理,传统家庭中“人伦礼法”的实施过程,应该由家族内部家法和舆论监督,但西门庆的家庭,在纵向上看是个“孤岛”,在整个清河县城,姓西门的独一无二;在横向上看,它并不通往时间上的“祖先”,而是通向当下的官府和权力,所以道德对他没有约束力。

最后是“姻亲关系”这一家庭之本。这一点在西门庆的家庭内部更是混乱不堪,吴月娘名为续弦之正妻,实则地位岌岌可危,随时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因为西门庆跟几个妻妾的关系,不是建立在“情”(家族之情,个人之情)上,而是在“欲”上,更谈不上什么慈爱和禁忌。所以,丫鬟侍女可以取而代之,娈童可以取而代之,他人之妻可以取而代之,妓女歌娼也可以取而代之。因此,“欲望”结构就是“家庭”结构,因此,既不符合“天伦”,也不符合“人伦”。这样的“家庭”结构,在历史之中实在是罕见,倒是在当代中国文化中有迹可循,此处不再详论。当然,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多次哭泣,甚至梦中哭醒(第838、845、853、855页),倒显得有些反常;就像他对待应伯爵和常时节等人亲如兄弟(出手大方,救苦救难)有点反常一样:待人凶狠的西门庆,碰到那几个狐朋狗党,无论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西门庆一点脾气也没有,最多骂几句“你这贼天杀的”(第128页),或者嗔怪追打(第176、392页),或者笑骂一声“怪狗材”(第392、573、677页)。这些都显示出作为一个文学人物西门庆,其性格的复杂性。

如李渔所言,贵人最宜行乐,“人间行乐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则公卿将相,以及群辅百僚,皆可以行乐之人也。”富人只要舍得散财即“为最易行乐之人。”贫贱之人行乐最难,“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西门庆是富贵兼得,所以他的行乐是既宜且易。西门庆及时行乐的“欲望故事”,是在“女人—金钱—权力”构成的“欲望三角形”中所展开的,其主要场所是在“家庭”里面(一妻多妾的房间、自家庭院的各个角落、藏春坞等),或者他人的“居所”(狮子街居所,多家妓院,王六儿家)之中。在这样一些看似密闭实则开放的空间内,西门庆之所以能够实现他的“恶人之乐”,是因为他的“家庭”实在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家庭”,而是一个“宫廷”和“妓院”的模仿品,同时具备了皇宫的“权威性”和妓院的“淫乱性”,或者说是在金钱支配下的畸形的“权力”和畸形的“自由”。

刚开始,西门庆不过是一个挣了些钱,没事就到街上去溜达,招蜂惹蝶的小流氓;每天嫖赌逍遥逛妓院,拉帮结伙像黑社会似的;经常到衙门里去讨好官府寻求权力保护。等到他的经济地位慢慢地稳固了,特别是在谋得官职之后,西门庆开始将衙门派头和妓院作风合二为一,全部搬到家里来了,在家庭内部,同时享受衙门的权力之乐、家庭的温馨之乐,妓院的淫乱之乐。所以,西门庆的家庭,俨然一个小政府。西门庆是至高权力的掌握者,掌握着全家几十人的生杀大权。具体分工是:吴月娘总管内政和外交,李娇儿分管财政(此权后被潘金莲夺得,第1126页;但潘金莲清楚地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傀儡,连母亲潘姥姥的轿子钱都不敢支,“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第1181页),孟玉楼管文化宣传,潘金莲主管娱乐(李瓶儿做副手),孙雪娥管后勤。经常开例会,排座格局是模仿宫廷作派。

第一次相关描写出现在武松遭流放之后,西门庆吩咐佣人,“收拾打扫后花园芙蓉亭干净,铺设围屏,悬起锦障,安排酒席齐整,叫了一起乐人吹弹歌舞。请大娘子吴月娘、第二李娇儿、第三孟玉楼、第四孙雪娥、第五潘金莲,合家欢喜饮酒。家人媳妇,丫鬟使女,两边侍奉。”(第110页)后来排场越来越像宫廷贵族,还专门组建了乐队(第240页)家里酒宴或议事,排座次的基本模式跟皇宫差不多:西门庆与月娘并排居上坐,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等5妾,再加西门大姐,正好6人,一边三人打横,边上站着众丫鬟,家庭小乐队演奏歌唱。(第251—252页)俨然一个小朝廷,西门庆就是皇帝。最壮观的是西门家的祭祖场面。因为祖坟经过扩建改造,已经变成了游乐场所,所以可以请很多外姓客人。那一次,客人、家人、佣人、家庭乐队、外请乐工、歌女娼妓,总共有五十多人,分乘了“二十四五顶轿子”,(第608—609页)浩浩荡荡出了东门,西门庆俨然皇帝出行。也就是说,“家庭”成了“宫廷”的模仿品。

西门庆还有一桩心思没有满足,那就是享受“嫖客”之乐。第一次遇见妓女李桂姐(小妾李娇儿的侄女),就在妓院一住就是半个月,吴月娘不断派人催,但不管用,还是潘金莲软硬兼施将他骗回家了。如果直接将妓院搬回家,或者将家庭改造成妓院,那岂不是一箭双雕、一石三鸟!西门庆家庭内部,原本就像妓院,除了6位妻妾(去世的卓丢儿,还有李娇儿原本就是妓女出身)之外,还有众多丫鬟和女佣,西门庆想淫谁就淫谁,如有不从,死路一条。但“家庭”家人毕竟不是妓女,不能满足“偷”和“嫖”的隐秘心理。于是,便直接把妓女找到家里来。而且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一种借口是,人家提携我,我要请他们喝酒。所以家里天天花天酒地接待各级官员,酒席上要请歌妓作陪,于是来了一群妓女:李桂姐、李桂卿、吴银儿、郑月儿、韩金钏儿、郑爱香儿等,都进了家门。第二个借口是,妓女李桂姐成了吴月娘的干女儿,名正言顺进出于西门庆的家门:“且说李桂姐到家,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糖果馅饼儿,一副猪蹄,两只烧鹅,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他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慌的月娘连教他脱衣服坐。”(第386页)这样,“家庭”成了“妓院”的模仿品。

至此,西门庆终于“功德圆满”地实现了其“恶人之乐“的理想,足不出户,尽享“皇宫”和“妓院”的双重快乐。然而,“次第明月圆,容易彩云散。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第1191页)这是第七十八回的话,到第七十九回就淫欲过度而死。

当“皇帝”和当“嫖客”,是中国男人最心仪的事、最隐秘的梦。只有当了皇帝才可以随心所欲地“嫖”;要“嫖”得随心所欲就必须当“皇帝”。“女人—金钱—权力”这个“欲望三角形”,就是世代流传的“欲望故事”的潜在构型,就是中国历史的“形而上学”。如果说中国男人有什么信仰的话,大概就是这个。能当上皇帝(包括公卿将相)的人毕竟少。当不上皇帝而造反的草莽英雄(游侠壮士)也常有,但要等到皇帝变成夏桀、商纣、隋炀帝之流,“替天行道”、杀人取乐才有了借口,走出社会的阴影,重返“丛林法则”,才有了充分的理由。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庸常人,而这些占多数的中国男人,不是“阿Q”,就是“西门庆”。穷则“阿Q”,达则“西门庆”。而且在这两类“男人”中,“阿Q”的数量又远远超过“西门庆”的数量。最近二三十年来,“西门庆”的数量正在急剧增长。至于“情圣”贾宝玉,实在是个稀罕物儿。

注释:

①本文中所引《金瓶梅》文字,除特别注明之处以外,均采自《金瓶梅词话》(上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在引文后括号中注页码。另,该版本删去19174字。

②表面上看,《金瓶梅》的故事发生在宋代政和至建炎年间,实际上,它反映的是明万历年间之事。吴晗指出:“《金瓶梅》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它所写的是万历中年的社会情形。”参见吴晗:《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吴晗:《读史劄记》,北京: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31—32页)。

③参见【日】鸟居久晴:《〈《金瓶梅词话》编年稿〉备忘录》,《日本研究〈金瓶梅〉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39—169页。

④参见【日】阿部泰记《论〈金瓶梅词话〉叙事之混乱》,《日本研究〈金瓶梅〉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262—290页。

⑤西门元年,指西门庆在小说中登场的时间,“万历本”为第二年三月;“崇祯本”头年9月25日。(“万历本”见《金瓶梅詞話》,香港:太平書局,1982年影印版,第93—94頁。“崇祯本”见《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4页;又,《李渔全集》第12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6页。)香港太平书局“万历本”、济南齐鲁书社“崇祯本”均为未删节足本。另见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汉籍善本全文影像资料库”影印PDF版《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明刊本)二十册;《彭城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一百回·全像金瓶梅》(康熙34年序刊本,玩花书屋藏板)二十四册。

⑥[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35—36页。

⑦[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37页。

⑧[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47页。

⑨张柠:《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论贵人之乐》,见《小说评论》2014年第二期。

⑩【美】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otif”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39页。

⑪北邙山在河南洛阳北郊,汉魏以来王侯公卿贵族多葬于此,故含坟墓、死亡之意。王建《北邙行》:“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着黄金无买处。”见《增订注释全唐诗》第二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004页。

⑫参见《李渔全集·闲情偶寄》第三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08—322页。

⑬[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35页。

⑭参见《杜子春三入长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拍案惊奇·卷之一》、《两般秋雨盦随笔·卷一·伯夷叔齐》、《红楼梦》三十二回等。

⑮关于《红楼梦》中对“淫”的解释,详见张柠:《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论贵人之乐》一文,《小说评论》,2014年第2期。

⑯见《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页。

⑰此十九人为:妾6(卓丢儿、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丫鬟4(春梅、迎春、绣春、兰香、),人妻或佣人6(宋惠莲、来爵媳妇惠元、王六儿、贲四嫂即叶五姐、林太太、如意儿),妓女3(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5页。

⑱魏子云:《金瓶梅研究资料汇编——序跋、评论、插图》(上编,明清两代),台北:天一出版社,1987年版,第80页,第26页。

⑲见《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3页。

⑳俗语,也作“碧桃花下死”,“牡丹花下死”。《通俗常言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17页。

[21]据说为法国路易十四的话,见《咬文嚼字》,2011年第五期。该文未注明出处。待考。

[22]见《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69页。

[23]见【法】列维·斯特劳斯为《“家庭史”序》,《家庭史》①,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4—11页。中国古代有“一夫多妻制”和“父权制”。今天中国某些民族中还有“一妻多夫制”和“舅权制”。

[24]【法】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9页。

[25]【法】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2),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57页。

[26]见【法】列维·斯特劳斯:《“家庭史”序》。《家庭史》①,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7页。

[27]见【法】列维·斯特劳斯:《“家庭史”序》,《家庭史》①,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0页。

[28]参见《李渔全集·闲情偶寄》第三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10—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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